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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樂章II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I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裴詩的心情一直不錯。首先,她、裴曲還有森川光三人一起度過了一個溫馨的新年。其次,她為個人演奏會準備的練習一直進展順利。最後,也是最令她雀躍的,她收到了一封來自蘇疏合伙人發來的郵件。
  原來,蘇疏聽過她寫的曲子以後,覺得印象非常深刻,想要去聽一聽她的現場表演。如果她的個人演奏會進行得理想,他就會邀請她在夏季巴黎音樂會上與她合奏。看完這封信以後,她又倒回去讀了很多遍,不可置信地確認了那兩個字是「合奏」而不是「伴奏」——與蘇疏合奏,這是在開玩笑嗎?她現在才剛嶄露頭角,世界級的鋼琴大師居然看上她了?不要說是她,就算是森川光聽說這個消息,也大吃了一驚。至於裴曲,早已經興奮得失眠了兩個晚上。
  她很快回了郵件,並寄給他兩張第一排座位的VIP音樂票。從收到這一封郵件以後,她接下來的練習和表演好像都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一樣。因為,森川光說:「蘇疏雖然說會聽過再考慮,但這個人我有接觸,他性格孤僻,比一般的藝術家還要清高。如果他已經讓你知道他考慮你,那多半就是認定你了。這一場表演你要好好表現。」——首張專輯發行之後,她已經賺得了一些名氣。如果獲得了這次去巴黎表演的機會,那離目標更是跨了巨大的一步。
  終於,三月一日眨眼間就已到來。
  城市音樂廳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歐洲古堡,矗立在車水馬龍的十字廣場中央。四面牆上分別掛著近期不同表演的宣傳語,正門中央則懸著布制的海報,上面印著兩排大字:「裴詩與她的『夜神』」「——古典新秀首場小提琴音樂會」。下方是裴詩的全身照。照片上的她穿著純黑的古典西裝和長褲,宮廷式的白色襯衫領口翻在西裝外面。她單手插在褲袋裡,另一隻手提著白色小提琴和長長的琴弓,黑髮如夜色一般垂在肩頭。
  裴詩與小提琴合照的樣子,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彷彿在顯擺才能,或是充滿文藝氣息。她的神情令人想起桑德羅·波提切利筆下的天使,悠閑而又漫不經心。小提琴在她的手裡,就像是她桀驁不羈身體的一部分。她拿著弓子,就像隨便一個亞洲人拿著筷子一樣自然輕鬆。這是一個多麼自負又年輕的小提琴手。不少路人哪怕平時不聽古典樂,看見這張海報,都忍不住進入城市音樂廳買下她的票。
  七點過十分。距離演奏會開始還有二十分鐘。裴詩為弓子擦好松香,在後台與伴奏試了幾個音,然後透過帷幕的縫隙看向聽眾席。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到場。票是確定已經全部賣出去了,不知道接下來二十分鐘內,能不能達到90%滿座。剛想到這裡,她看見森川光已坐在VIP座位上,正在撥手機。不過幾秒她的手機就響了,她接通,看見森川光面帶微笑地說道:「小詩,準備得如何了?」
  「還不錯。我看到你了。」她從表演台側邊伸出腦袋,然後走下階梯繞到森川光旁邊。
  「緊張嗎?」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還行。」
  說到這裡,她留意到離森川不遠處,有一個打扮時尚的漂亮女生正朝她微笑。她性情淡漠,一向不大愛搭理人,但那個女生的笑容如此溫和,就像是女版的小曲一樣充滿親和力,連路人都忍不住想過去捏一捏。與她目光相撞以後,那個女生朝她揮揮手,笑得更加友善了。她很快發現那個女生正坐在蘇疏與他的合伙人位置上,然後問道:「你就是給我寫郵件的洛小姐?」
  「是的。」洛小姐快速點頭,大而明亮的眼看上去竟有幾分孩子氣,「蘇先生大概會晚一點點到。他很喜歡你的音樂,跟我說過好多次想見見你本人。」
  「真的?」
  「當然了。他還說,《夜神協奏曲》是他這些年聽過最棒的協奏曲。只可惜……」她故意頓了頓,捕捉到裴詩眼中的好奇之後,又迅速笑盈盈地補充道,「他不知道現場演奏是不是和CD上一樣棒。不過,他不知道,我知道。因為我聽過你的表演。今天你一定要好好加油,只要發揮正常,他一定會更加喜歡你的。」
  這些信息洛小姐在郵件上都不曾透露過。裴詩有些受寵若驚了,蘇疏真這麼想嗎?如果她沒記錯,這個洛小姐與他是商業合作夥伴,似乎並沒有任何意義向自己撒謊或是奉承。不管怎麼說,這簡直是開場前最大的鼓動。她嘴角有了明顯的笑意,但態度還是不冷不熱的:「我知道了。」
  「趕緊去準備吧,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呢。」她拍拍裴詩的肩,又在她耳邊小聲補充了最後一句,「裴小姐,演奏時可能有人故意製造麻煩,要小心哦。」
  裴詩警惕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微笑著指了指回後台的路,就沒再多說一句話。
  七點半,伴奏的管弦樂隊魚貫入場,一群穿著黑色拖地長裙的女子、西裝革履的男子各就各位,場內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森川光特意轉過身看了看,如他所願,音樂廳里坐滿了聽眾。而蘇疏也已到場就座,與洛小姐低聲交流了兩句話。直到又一波更激烈的掌聲響起,他才趕緊回過頭。果然,裴詩出場了。她穿著海報上的那套中性黑衣,看上去正式又別具一格。她的妝容令她的眼眶顯得深邃而神秘,但肌膚明亮的光澤卻暴露了她的年齡。
  漸漸地,掌聲漸漸消失,燈光凝聚在舞台中央。在偌大的舞台上,只有她站在小平台上,其他人都站在地面上。他們把弓放在弦上。
  裴詩是最後一個行動的。她放弓的動作緩慢,但在弓子碰到弦的幾秒內,幾十個連跳弓音符已經響徹整個音樂廳。伴奏很輕,聽眾們所能聽見的,只有她演奏出的魔幻旋律。其實每一個音都有揉弦,但演奏速度太快,不到小節末尾,已經聽不出揉弦的震顫,只剩下結合了扭曲、清晰、凌亂的特殊音符。所以,這首曲子完全不同於尋常的小提琴曲,它甚至像是從來不曾存在於小提琴的時代,彷彿是從古羅馬洶湧而來的嘹亮頌歌,除了輝煌與震撼,更多的是遙不可及。可是,它們卻又是那麼真切地迴響在人們的耳側。
  她的小段獨奏過後,伴奏們像是跟不上她的速度一樣,才姍姍開始重複這一段旋律,只不過跳弓的部分全都變成了連音,配上低音大提琴的重音,曲子渲染了交響樂的隆重華麗。重複演奏以後,伴奏又變得輕盈,裴詩的主旋律再度響起。她又急促地拉了一串連頓弓,彷彿小提琴變成了一個著急說話的結巴,從八分音符變成十六分音符,越來越短促,越來越高亢,琴弓幾乎一直在往上跳,從未拉出一個長音,摩擦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妖異。
  這一刻,不管是聽過還是沒聽過這首曲子的人,都覺得曲風實在是太奇怪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懷疑,她拉的到底是小提琴嗎?小提琴真的可以發出這種聲音嗎?可是,感到奇怪的同時,又像中了邪一樣忍不住繼續聽下去。
  沒有人意識到,到這一刻,整首曲子只不過拉了三十秒。
  這種被魔靈附身般的曲風一直持續到了第二樂章。就在聽眾們已經覺得有些中毒時,曲子忽然變得緩慢起來。降A小調、大段的長弓演奏、近馬奏法(1)、顫音揉弦交錯……令裴詩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認真,當曲調大轉時,她與身後的伴奏小提琴手們也跟著微微下蹲。那些穿著長裙的女子們,好像變成了深海中浮出唱月的美人魚,都圍在夜之女神的身側,仰望著她,聽她訴說著古老悲傷的傳說。
  到第三樂章,曲風再度大轉。裴詩與管弦樂隊合奏後,又開展了一段高亢、生機勃勃的獨奏。這一個樂章採用了第一個樂章獨奏合奏交替的形式,但裴詩從頭到尾不曾停過,因此比第一樂章更有融合感、宏偉感。每次拉到高音時,她的頭已控制不住往琴上靠,所有演奏者的情緒顯然也都被她帶起來了,哪怕是一段合奏結束,他們都意猶未盡,蠢蠢欲動,有隨時重新加入的趨勢。這一刻,好像夜神摘下所有的繁星,讓它們都從高空中墜落,落在七彩斑斕的大地。
  這就是《夜神協奏曲》。一如早已做好準備,它要在新年的開端,給人們一個最大的驚喜。
  當這首她的成名曲結束後,如雷的掌聲響了起來。而且,裴詩發現有半數人都是站起來鼓掌的。在一場或半場音樂會結束前就有這樣的效果,幾乎是前所未有。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也是只有這一刻,世界好像是只屬於自己的。之前吃再多苦似乎也不那麼艱辛了。她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特意留意了一下VIP坐席上的森川光和蘇疏。蘇疏一向冷若冰霜的臉上竟有一絲欣賞的笑。他身邊的洛小姐更是笑得如花般燦爛。
  看見他們的反應,心中的喜悅幾乎已經達到了頂點。可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時刻,她也一眼看見了坐在後面幾排的夏承司。還有夏承司身邊的韓悅悅。
  看見他們並不令她感到特別吃驚。令她吃驚的是他們周圍並沒有其他人,而且韓悅悅似乎在與夏承司說著什麼,他低頭聽她說話時距離很近,表情雖然和以往一樣嚴肅,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昵。
  反應一下變慢了不少。彷彿一切聽眾拍手都成了慢動作,彷彿鼓掌聲都消失了。她閉了一下眼睛,讓自己回過神來。現在她可是在表演,不能再去觀察他們。可是再度睜開眼,她看見韓悅悅嬌笑起來,頭在夏承司的肩膀上靠了靠,這個動作幾乎和她弓子靠上琴弦是同步的。樂隊已經做好演奏下一首曲子的準備,全場也逐漸安靜下來。裴詩狀態不是很好,但還是讓自己平靜地拉出了第一個小節。
  不能受到影響。這一切與她都毫無關係。她不斷對自己說道。
  可就在這時,寂靜無比的聽眾席里突然傳出了手機鈴聲。這聲音尖銳而高亢,相比較他們弱拍的開頭,是如此刺耳。
  這聲音把聚精會神的小提琴手們都嚇了一跳。但他們台上心理素質都不錯,並沒有停下演奏。這樣的事雖然不經常發生,但也並不離奇。可糟糕的是,哪怕台上的演奏者們無視了這個鈴聲,它卻沒有變小或者停止,而是孜孜不倦地繼續響著。聽眾們都不由皺起眉頭,開始朝聲源的地方探看。
  若要說有比這個更糟的事,那就是這個鈴聲對裴詩而言並不陌生,它和十年前讓Adonis摔了小提琴那場音樂會響起的鈴聲一模一樣——是非智能手機40和弦的陳奕迅名曲《十年》。人們對Adonis那場音樂會耳聞能詳,很快就有人意識到這件事並非無意為之。又因為鈴聲響的時間實在太長,台上的音樂已變得參差不齊,最後大家不得不停止演奏。
  即便如此,鈴聲還是沒有停止。裴詩把小提琴從肩上放下來。她看見後台工作人員朝她做出手勢,示意他們馬上廣播通知那位聽眾關機。然而,台下已有人大聲說:「到底是誰的手機,有沒有素質啊?」
  還有人抱怨道:「這人實在太無禮了,裴詩,你應該像Adonis一樣,拒絕繼續演出!」
  裴詩總算明白了。這就是洛小姐之前提到的事。這個蓄意鬧事的人想要讓人們看見她與Adonis的差距。如果她像Adonis一樣砸了小提琴走人,那麼結果肯定沒有Adonis那麼轟動,會被人說成是東施效顰;如果她讓工作人員中止了這個鈴聲,受辱也堅持表演,那她更是與「音樂界的斷臂維納斯」有天壤之別。
  這人也太瞧不起她了。
  裴詩嘴角微微上揚,把小提琴重新放回肩上,用三根手指按住指板,拉出一首曲子的主和弦。接下來,比手機鈴聲高了八度的《十年》傳遍了整個廳堂。正好是歌中的這一段旋律:「懷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離開的時候/一邊享受/一邊淚流」到「流」的時候,她用光了兩次全弓,聲音震顫得支離破碎,哪怕到最後弓子都離開弦了,手指也依然在揉弦。
  這一個音符幾乎令聽者窒息。但還不夠。她又拔高音色,繼續演奏這首曲子的高潮:「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
  小提琴和鋼琴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用鋼琴入門可以速成。一個完全不會鋼琴的人學彈一首流行曲,只需要一個月就能彈很動聽。但小提琴即便是流行樂中的簡單音節,都需要漫長時間的基本功堆積,才能演奏得不難聽。
  台上的羽管鍵琴手開始為裴詩伴奏。一旦被賦予了羽管鍵琴的配樂,即便是流行曲,也會讓人立刻聯想到神秘的巴赫。一首廣為人知的《十年》,在裴詩的演奏下,得到了典雅脫俗的升華。漸漸的,像是面對過於優美的小提琴相形見拙了,那支聒噪的手機在人們不曾察覺時安靜了下來。
  裴詩無疑是獨奏的天才,她站在管弦樂隊的中央,彷彿是一隻羽翼尚未成熟飽滿的黑天鵝。還未到最美的年紀,已經璀璨得不可方物。她的宮廷式襯衫雪白潔凈,令她有了一種中世紀法國貴族的矜貴。小提琴在她的手上,已經比所有最奢侈的品牌、定製女裝還要彰顯她的魅力。到停頓的時候,人們在二樓都能聽到她與節奏同步的呼吸聲。
  當一曲短短的《十年》結束,掌聲轟鳴,幾乎把城市音樂廳的頂都掀起來。裴詩在無數陌生的面孔中,看見夏承司也緩緩抬起手,為她鼓掌。
  
  *********
  
  「裴詩與她的『夜神』」音樂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下半場有了裴曲的加入,姐弟二人合奏了兩首曲子,表演了之前準備好的名曲。所有曲子都淋漓盡致地突出了她的長處,這些優勢掩蓋了被夏承司分心的小缺陷。音樂會結束後,蘇疏讓她明天早上到他的公司去見他。到最後,裴詩都不知道那個故意用手機鈴聲搗亂的人是誰。但是,這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第二天早上,她如願以償地看見了關於這場音樂會的報道。她調侃《十年》鈴聲那一段演奏上了電視。甚至連以前倫敦預科班的同學也發給她簡訊:「詩美人,我是Tina,還記得我嗎!好像當年在英國你就消失了,你居然還在拉小提琴,真是太好了。周末我朋友生日,你要不要一起過來?」
  「我不認識你朋友,就不來了。」
  「你認識的哦,就是Jamie啊。」
  在國外,同一個人一年內可以換四五個英文名,誰知道這是哪個Jamie。她正想推掉邀請,對方又迅速補充了一句:「一定要來哦,Jamie的爸爸可是你音樂會的策劃人,你可以和他認識認識。」她趕著要去與蘇疏碰面,這條消息她乾脆沒回,直奔蘇疏的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一個小時後,她竟在蘇疏的會客室里看見了韓悅悅。
  韓悅悅穿著蛇皮短裙,靠坐在窗前的軟皮沙發上,手指甲與翹著的高跟鞋底都是大紅色,嘴唇卻十分粉嫩,長而蓬鬆得頭髮把她的臉襯托得像娃娃一樣精緻。看見裴詩進來,韓悅悅朝她歪頭笑了笑:「嗨,詩詩,好久不見。」
  裴詩看了一眼她的手,腦中忽然浮現了音樂會結束後,她挽著夏承司離開的畫面。夏承司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女士挽自己的時候總會很有風度地把手臂抬起,平放在腹前。與韓悅悅挽手而行也不例外。這隻能說明他們關係還不錯吧,並不能證明什麼。可不知為什麼,一顆心忽然變得格外沉重。她順手把門關上:「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就為什麼在這裡呀。」
  裴詩嗤笑一聲,徑直坐在沙發上,隨手抽了一本音樂雜誌放在腿上翻看。
  「你不相信。果然,到現在還瞧不起我是嗎?」雖是這麼說,韓悅悅卻沒透露出一點怒氣,反而笑得更大方了,「你從頭至尾都沒有瞧得起過我。」
  如果是換在以前,裴詩一定會耐心解釋:「悅悅,你不是沒有天賦,只是經驗不足。」但只要想到她那雙挽住夏承司的手,她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們為什麼要來聽她的音樂會,而且就這樣有說有笑地走了?越想心裡疑問越多,但她依然只是默默無聲地翻著雜誌。
  「詩詩,你知不知道自己太驕傲了?你想知道蘇疏他們是怎麼評價你的么?」
  裴詩翻書的動作停了一下,卻沒抬頭看她。
  「你的演出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外行人聽不出你的境界,只能看到你的氣勢。」韓悅悅說到這裡,往前靠了些,撐著下巴說道,「他們覺得,除了你自己寫的《Nox》和帕格尼尼式的炫技曲,你並不擅長其它曲子。就連莫扎特和維瓦爾第你也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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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1):「近馬」奏法(sul ponticello),指通過在琴馬上或者靠近它運弓,突出高泛音,發出一種透明的、金屬或者玻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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