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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樂章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

如此在意別人的言論,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誰,需要他人的評價來組成對自己的認知。
  
  *********
  
  一天後。
  一場冬雨洗凈了大地,被沖刷過的城市富貴而嶄新,就彷彿是被挖掘出的邁錫尼黃金之城。行道樹榦枯的枝椏已讓人看不出品種,交叉錯亂擁抱著天空。
  書房裡,桌子上放著一堆標記著圖書館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學書、《荷馬史詩》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少年熱血漫畫。裴曲隨意翻動著那些漫畫,連書拿反了都不曾察覺。因為森川正坐在電視機旁,聽他音樂大賽中的演奏。
  重播結束後,正在做飯的裴詩從廚房那邊探出個腦袋:
  「組長,小曲彈得不錯吧?他的演奏視頻昨天就有人傳到網上了,給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歡他,都說他是什麼『萌神』。」
  裴曲想起那個一夜火爆的視頻「鋼琴大賽A組驚現天才美少年秒殺群雄」,有些發囧:「這跟我實力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本沒幾個人點評我的琴藝。我還是想聽聽森川少爺的意見。」
  森川光轉過身來:
  「這一點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並不是那麼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體現於演奏者的個性,和演奏的環境。」
  「演奏的環境?環境太吵會影響演奏者的心情么?」
  森川光笑了笑。
  「當然不是。打個比方說,貝多芬的《命運》最早體現的意義是人與命運鬥爭的堅強精神,但在二戰的德國就體現出了兩種不同的意思。在盟軍一方,因為《命運》的主導音符節拍是三長一短,當時人們發電報用的摩爾斯電碼里,這個代碼——」他長長的指尖在桌子上點了三個點,又划了一道橫線,「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勝利Victory,體現了他們必敗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時間,《命運》也被納粹百般推崇,是因為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運》也會為他們帶來勝利。」
  「彈了那麼多年《命運》,到今天才知道有這麼一種說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來,「那像我這種沒有個性的人,也沒什麼生命力可言了。」
  「當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穩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顯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細節讓這份經典變得精緻又新潮。然而,他的臉孔秀麗,氣質內斂,尤其是那雙失明的眼睛,完全沒有現代人接近複雜的浮華。即便穿著精心剪裁的西裝,他微笑時的風雅,依然猶如舊時的和式貴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風格,就跟本人一樣,空靈,乾淨。」
  聽見那個「乾淨」,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幾下,說話也比平時慢了一些:「是,是嗎,我覺得……我還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飯。」
  他一溜煙跑到了廚房。
  沒過一會兒,依然卷著袖子的裴詩進來了:「小曲非要做飯,拗不過他。」
  森川光的眼睛對著窗外,整個面部的表情因放鬆而顯得柔和:「剛好,小詩,你過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裴詩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著拉住她的手,把一個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見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aldi,裴詩的眼睛倏然睜大:
  「紅髮神父!」
  「小曲說,決賽時你打算讓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剛好這裡有他的CD,就給你帶來了。這裡幾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響樂、小提琴、鋼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決賽,裴詩的雙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決賽第一輪參賽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悅悅選了第十七首隨想曲,到現在拉得就像渾身器官都錯位一樣。反正第一輪都會被刷下來,就不費心思讓她練《四季》了。」
  「森川少爺你別聽姐胡說。」這回輪到裴曲探頭了,「悅悅練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讓她聽上去像個變態。」
  森川光的眼睛彎了起來:「我知道,當小詩鼓勵一個人的時候,才說明這人沒希望了。她要求那麼高,是因為她對這個人有所期待。」
  裴詩聳聳肩,無所謂他們怎麼說,徑直把CD取出來放到唱片機里。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樂章「春」的四架鋼琴合奏。和最常聽見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偉,多了一些輕靈,但依然生氣勃勃,洒脫靈動,帶著春暖花開的的清新愉悅,聽著聽著,好像連帶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綠葉。
  裴詩跟著曲子點頭打著節拍,順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個都是大師啊,難怪這麼好聽。」
  森川光臉上帶著微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第一首曲子結束後,就是經典的小提琴協奏曲版本。裴詩打的節拍從點頭換成了微微搖晃身子:「悅悅要是能練到這種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樂章出現小提琴獨奏快板,裴詩隨著節拍開始打響指:「真好聽。」
  音樂稍微安靜的時候,森川光終於輕輕說道:「小詩真的很喜歡小提琴。每次聽小提琴曲,你都會笑得很開心。」
  裴詩摸了摸自己的臉:「你怎麼知道我在笑?」
  「能聽得出來,你很開心。」
  這時裴曲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姐,我下樓拿個郵件哦!一分鐘就上來,菜不會糊的!」
  「好——」裴詩答道,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不受影響地繼續打著節拍,「我開心,那是因為這首曲子很歡快嘛。啊,下面這段是我最喜歡的……」
  她跟著聽完大半首曲子,一邊看著CD盒,一邊喃喃說道:「都說鋼琴是樂器之王,小提琴是樂器之後,我覺得蠻有道理的。」
  「怎麼說?」
  「沒有哪種樂器能像鋼琴那樣,可以模仿整個交響樂隊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動聽的,不論你怎麼彈,就算彈錯音都不會難聽。而且,雖然它的音色最好聽,卻可以為任何樂器當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鋼琴是當之無愧的樂器之王,還是一個相當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詩抬頭想了想:「小提琴尖銳而嬌貴,單人演奏時根本無法為別的樂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鋼琴彈錯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現,就一定會奪走聽眾的注意,變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響樂團中,它也經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應該是一個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點點頭:「這麼說來好像真是這樣。只要鋼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鋼琴都會變成背景樂。」
  想到森川光是彈鋼琴的,裴詩覺得這樣說有點不大好,清了清喉嚨:「那是因為鋼琴如果演奏大聲,小提琴的音量就會完全被蓋住,所以國王才會安靜地寵著他的王后嘛。不過,雖然國王很溫柔,卻也花心,可以同時寵幸好多樂器,無論什麼音樂在他的襯托下都可以變成天籟之音。可王后離開了國王,最多就跟王宮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遠不及和國王合奏那麼美妙,只能選擇獨奏……怎麼這樣說覺得小提琴好可悲?」
  說著說著,裴詩已經完全陶醉在了樂器擬人的世界裡。
  「小詩。」
  「嗯?」裴詩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遠獨奏。」他頓了頓,「——我只和你合奏。」
  剛好這時,整首小提琴協奏曲也到了尾聲。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裴詩呆了一下:
  「啊?」
  涼風吹拂著枯樹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發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臉孔卻因背光有著舊肖像般的俊美陰霾。他淡淡一笑:「沒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聞到了一股燒焦味。」
  
  裴詩吸了吸鼻子,趕到廚房去。
  裴曲不在廚房,鍋里的菜果然都燒糊了。她趕緊把火關了,把鍋取下來,然後去裴曲的房間,卻從門縫裡看見他正皺眉在看一封信。裴詩在門口靜站了片刻,後退一些清了清喉嚨:「小曲混蛋,你把菜燒糊了!」
  「啊,好的,我馬上來。」他快步走出來,把信件揉成一團丟入門口的垃圾桶。
  
  吃飯的時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詩說話。裴曲心不在焉,習慣性幫姐姐夾菜,發現她碗里的菜已經快要堆成個小山包時,她已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
  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無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點哦。」
  
  晚飯過後,裴詩送森川光下樓,再回來看見裴曲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雙目無神地看電視。他沒有開燈,熒屏的光在他臉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門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聲說道:
  「姐,我不想參加決賽了。」
  「為什麼?」
  「我沒信心。」裴曲半眯著眼睛,顯得有些疲倦,「我肯定會輸的。」
  裴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複賽里的分數是最高的,怎麼可能在決賽輸掉?」
  裴曲答不出話來,只是又往沙發里縮了縮:「……我就是不想參加了。」
  裴詩沉默地走到他身邊坐下,把一張信紙舉起來:「是因為這個么?」
  
  黑色的雲朵緩緩遊動,已蓋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蓋住了蒼白的臉龐。裴曲的臉也變得蒼白,只剩下了電視屏幕照來的燈光。
  那張白色的信紙很大,上面卻只有電腦列印出來的一行字:
  
  小曲,那首《練聲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晤士河最後一班游輪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開始發白。
  像是一切美夢都消失了,一切幻覺也都消失了。殘酷撕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醜陋的真實。往事的記憶化作了黑夜,從高處虎視眈眈地擁抱著他。
  
  「寫信的人,是夏娜么?」裴詩壓低聲音問道。
  裴曲只是遲鈍地搖搖頭。
  「那到底是誰?」
  裴曲還是搖頭:「姐,別問了。」
  「小曲,這件事我們必須面對。當年你不計較就算了,但現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傷害……複賽那天我遇到了柯澤。當時他過來抱我,我看見了牆角跟過來的夏娜……」裴詩覺得身體發冷,但還是殘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問道,「當年游輪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覺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劍,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發抖,已因緊張而有些乾裂。他凝視她的眼許久,終於用力搖搖頭:
  「別問了。」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著他的肩,死死地盯著他,「你告訴姐姐,你覺得是誰指使的?」
  裴曲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額上甚至滲出薄薄的汗。終於,他提高音量吼道:
  「別問了!!」他終於崩潰了,臉因情緒激動而變得通紅,眼中也流出大顆大顆的眼淚,「姐,我求求你!不要問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說,求求你……」
  裴詩被他的反應震住。
  但很快,她抱住他,緊緊地摟住他瘦削的身體——
  「對不起,小曲。」她緊鎖著眉,眼眶紅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錯。姐姐當年明明答應過爸爸要保護你,可是姐姐還是這麼沒用……如果當時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烏雲悄悄走了。
  月光拉長他們地面的影子。
  整個房間卻像是荒涼的空殼,只裝了兩個透明的靈魂,以及漸漸侵蝕靈魂的,黑夜鈍重的呼吸。
  
  *********
  
  全國音樂大賽小提琴決賽。
  第一輪第一項是炫技曲。參賽者可以從帕格尼尼三首隨想曲里任選一首表演。
  除了前台的演奏樂,賽場後台里,數十個小提琴手來來去去,小提琴撥弦聲、擦弦聲和琴盒開關聲像是雜亂的交響樂充斥著偌大的房間。
  韓悅悅看著裴詩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調琴的手卻有些顫抖。裴詩沒有抬頭,但也聽出她撥弦的聲音有些不對,於是淡淡說道:「悅悅,又開始緊張了?」
  韓悅悅似乎很想表現得洒脫一些,所以捏捏臉說:「我哪裡是緊張,是那些攝影師把我的臉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臉。」
  裴詩的目光隨著松香在弓毛上移動而移動:
  「拔一顆牙會減少22%的咬力,拔兩顆減少一半,拔三顆就只剩37%。拔完了天天喝稀飯吧,還可以減肥。」
  「你又開始笑我!」韓悅悅氣餒地靠在牆上,「如果出問題,肯定會被觀眾罵死的。」
  裴詩輕輕吐了一口氣:「悅悅,你太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了。」
  韓悅悅有些賭氣地撅了撅嘴:「怎麼,這都有錯嗎?」
  「如此在意別人的言論,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誰,需要他人的評價來組成對自己的認知。如果人家覺得你好,你就覺得自己好,人家覺得你壞,你就覺得自己壞,那恐怕你一輩子都會這樣焦躁,畢竟人的想法總是在變,不是么?」
  「你說的對。」韓悅悅揉了揉自己的捲髮,「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我,我總是惹你生氣。」
  裴詩吹了吹琴弓,把它遞給韓悅悅:
  「你會變成非常優秀的小提琴家。」
  韓悅悅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澈起來:「……真的?」
  「是。」
  雖然裴詩還是和以往一樣,連多幾句安慰的力氣都省了,但就這一個「是」,讓她瞬間變得充滿了勇氣。她握緊琴弓,用力點點頭:「詩詩,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隨想曲。
  完全展現左手超難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來最多連至36個音符,不帶任何感情卻能帶給人震撼的真正藝術音樂。
  韓悅悅總覺得這是三首帕格尼尼參賽曲里最簡單的一首,她的動作也快,但彌補不了手不夠大的缺陷,兩根手指距離的擴張動作總有些跟不上,演奏這首曲子比大師們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節在G弦和D弦的手指間距,一直是她的大問題。
  因此,這一天的比賽,從剛開始裴詩就很注意韓悅悅的技巧。
  但韓悅悅的表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開頭不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沒有錯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雙音和弦時,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準確,整個開頭起地得從容不迫,乾淨利落。
  
  裴詩有些驚訝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
  她身穿不規則邊曳地紅裙,腳踩火焰跟紅底鞋,如果不是架著小提琴,你就算說她馬上要去給Gucci拍雜誌硬照都有人相信。
  然而,在自己忙於工作的這段時間,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
  雖然這首隨想曲依然不夠完美,但最後評委給她的得分,卻比裴詩預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詩站在帷幕,忽然心裡有了一些期盼。
  ——或許,這個音樂大賽第一名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拿到的?
  
  第一輪第二項是在十首名曲里選一首演奏,韓悅悅選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之所以會選這首曲子,後面還有一個淵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貧困,並不是一炮走紅或天賦異稟的音樂家。他曾經有過九個星期的短暫婚姻,又在離婚後得到了大亨遺孀梅克夫人經濟上的支援。他們一生相互通信1400多封,卻又遵循了約定從未見面,直到彼此在同一個時間段死去。
  柴可夫斯基剛從壓抑的情緒中解放出來時,一邊與梅克夫人通信,一邊寫下這首《旋律》,因此整首曲子充滿了淡淡的憂傷浪漫氣息。
  韓悅悅一向喜歡偉大的感情,不論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
  所以,相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能更擅長演繹《旋律》,就連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觀眾聽得如痴如醉,連評委們都投來了肯定的眼神。
  裴詩心裡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時收到一條微信。
  看見上面那個字「司」,也不知是不是離優美音樂太近的緣故,她忽然覺得腳底都變得有些輕盈,快速打開那條信息,點了點屏幕上的對話氣泡。
  「裴秘書,小提琴決賽你是忘了么。」
  裴詩立刻按住錄音按鈕,頓了一下:「連夏先生都主動來提醒的大事,我當然不會忘。」
  「沒在電視上看到你。」
  裴詩呆了一會兒,之後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彎了:「又不是我參賽,怎麼可能看得到?我在後台。不過,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過了她的問題:「韓悅悅還不錯。」
  「那考慮考慮用她?」裴詩立即見縫插針,末了還忍不住調侃一下,「老闆,慷慨一點啊。」
  可是,這條微信發出去兩分鐘過後,他都沒有再回。
  眼見一整首《旋律》都快結束了,裴詩卻有些聽不進去曲子。她把手機重新拿出來,再重新挨著聽了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條微信,遲鈍地意識到他每條微信都只有一句話,還是和以往一樣簡潔又不帶私人情緒,她卻說了那樣的話……
  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臉,重重吐了一口氣把手機裝回口袋裡。
  
  短短的演奏結束,台下觀眾熱烈鼓掌,韓悅悅鞠躬,評委們開始交頭接耳……她搖搖頭,讓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現場。
  但這時,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
  裴詩連忙拿出手機打開,居然顯示「和夏承司通話中」。
  「夏先生……?」
  「音樂大賽結束以後有事么?」
  「沒有,有事嗎?」
  「那跟我去吃飯。」夏承司說了一個餐廳名字。
  「好,是有什麼……」
  後面的「工作要交代嗎」還沒說完,那邊早已掛斷了電話。
  裴詩一時有些氣憤,但眼見韓悅悅走過來,她趕緊把手機收了回去。韓悅悅激動得撲過去抱住她,差點用琴弓打到她的腦袋:「詩詩,我現在分是第二高的!後面沒幾個人了!後面還有兩輪,如果表現好,我還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詩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太好了,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下午還有第二輪。」
  
  午飯過後,裴曲也過來看她們,然後陪她們一起參加決賽第二輪。
  第二輪比賽第一項是和三位嘉賓進行弦樂器四重奏,第二項是兩分鐘自我展示。這一組韓悅悅抽籤是第三個,所以很快就輪到她了。
  第一項是韓悅悅的長項,因此毫無懸念的高分通過。
  
  第二項的自我展示,是決勝負的關鍵。
  韓悅悅讓人從後台播放配樂,然後一人站在演奏台中央,開始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之《夏》的第三樂章。
  開始就直接進入高潮的急板,酣暢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場狂風驟雨,沖洗著巨大的音樂殿堂。
  然後,急促的音樂停頓,全場靜止。
  雖說如此,那種停頓卻讓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於聽見下一次爆發。韓悅悅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像是能聽見她的心跳聲。
  跳躍猶如蟲類震動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隨著拉弓動作而搖曳的血紅花朵……就連頭髮也隨著每一個短小促狹的停頓而舞動。
  音樂的高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讓人覺得到達了極限,卻總會有更洶湧的音符出現。韓悅悅的《夏》是生澀的夏,卻也是朝氣蓬勃而靈動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滿腔的激情、沸騰的思緒!
  這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
  隨著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詩的心跳也漸漸加快了起來……
  「姐。今天悅悅發揮很失常啊。」裴曲驚訝地看著韓悅悅,「真奇怪,昨天她還在那跟死賴賬非要說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變得這麼有模有樣。她平時絕對不可能這麼好的……難道這就是渾然自成的自我表現欲?」
  裴詩並沒有回答。
  她認真地聽著韓悅悅演奏的每一個音符,直到最後韓悅悅收了手,像是凱旋的女騎士,把弓當做劍,狠狠往下一揮,指著地面。
  
  短暫的寂靜,就像是《夏》開頭的停頓。
  接著,台下有不少人站起來喊安可!一些熱血的外國人也跟著叫喊「Bravo」!
  掌聲如雷,幾乎把整個音樂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獲成功。
  評委給的分,對於初次參賽的新人而言已經幾乎無法超越了。
  
  韓悅悅剛走入後台,就有不少人過去給她讚揚。她卻徑直走向裴詩和裴曲,還隔了好長一段路就已大聲說道:「詩詩,小曲,我今天表現不錯吧?」
  「很厲害!」裴曲朝她揚起大拇指。
  裴詩沒有說話,只是抱著胳膊,朝她勾著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從來沒有錯過。
  韓悅悅平時是很懶,不愛練習,滿腦子想的東西都和藝術打不著邊,但絕對是有天賦的。剛想過去和韓悅悅說話,幾個身影卻繞過她,走到韓悅悅面前。
  「不錯,今天的表現可圈可點。只希望不要是運氣。」夏娜挽著柯澤的手,完全漠視了身後的裴詩,撒嬌一般對柯澤說,「澤,你說最後她會是第一嗎?」
  柯澤看了一眼旁邊的裴詩:「應該會。」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詩,輕輕咬住嘴唇:「我倒是覺得不會。說不定會有更好的人出現。」
  而令裴詩驚訝的是,隨他們一起前來的另外一個人,裴詩是見過的。那一頭璀璨的金髮配上發福的身材,卻有著難得可貴的親和力——就是複賽時誇她手指骨骼清奇的那個外國女人和她的翻譯。
  「今天果然看到了不少天才。」翻譯替外國女人說道,「夏小姐,我發現了一個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說韓悅悅么?她很優秀,但這不算天才。」
  「不,我說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轉過身,指向裴詩。
  
  裴詩愕然地抬頭。
  這個胖胖的外國婦女,竟然是幾年前猶如希臘女神一般高挑貴氣的Ricci夫人?那個用一根G弦就能在交響樂中奏出悲壯小提琴曲的Ricci夫人?
  
  這下不光是裴詩,在場的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眼神,夏娜尤其驚訝:「您在說什麼?她?她連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沒有表演啊。」
  Ricci夫人手舞足蹈地說了一堆義大利語,翻譯又轉過來娓娓道來:
  「是,但她的音高感、強度辨別、音色辨別、節奏感……都實在太好了。不光是她的手指,她除了不會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級的音樂家一樣優秀。」
  「您,您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詩,「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沒有登台。」
  「我知道,但我從早上開始一直就在留意她。她的耳朵簡直比動物還要靈敏,哪怕是在三十六個連弓的音符里,有一點點錯誤她就會發現並且皺眉。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聰明的孩子了。」Ricci夫人有些激動地看著裴詩,翻譯又替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裴詩。」
  翻譯遞給她一張名片:「這是我們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許聽過她。她說了,只要你肯學小提琴,就到義大利去找她,她會用動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謝謝,不過我想我是不會用上的。」
  裴詩沒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名片裝入口袋。
  
  *********
  
  韓悅悅過關斬將,等到倒數第二人結束時,都沒有遇到一個分數比她高的人。
  只要保持這種勢頭,最後一輪她的獲勝率就會變成50%!
  
  只剩下最後一個人了。
  電視台里主持人帶著有些激動的語氣說道:
  「全國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大家好,現在我們又回到小提琴大賽決賽現場。今天最後一組壓軸的參賽者,想必會讓各位大吃一驚,不過不管這個人是誰,我相信評委們都會公平對待每一個人。讓我們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紅帷幕重新拉開。
  出現在燈光下的是一個人人穿著燕尾服的龐大管弦樂團。
  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麼……怎麼回事?」韓悅悅錯愕地捂住嘴,連小提琴都差點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頭看了一眼離她十多米外的裴詩,那個永遠只能站在角落羨慕她的裴詩,淺淺地笑了一下。
  然後,她調了調琴音,撥弦,把琴弓放在價值連城的小提琴上,拉開了第一個小節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韓悅悅那一首《夏》,卻是屬於她的夏。
  
  看著夏娜窈窕而優雅的身姿,裴曲握緊雙拳,閉著眼對裴詩說道:「姐,你還記得六年前的照片么?」
  裴詩怔住。
  裴曲提起一口氣:「那是夏娜寄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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