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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佳期如夢拾錦 02.九江

所屬書籍: 桃花依舊笑春風

閑來無事的時候九江喜歡寫字,就用簽字筆,寫在雪白的A4列印紙上,寫來寫去就只得一句話:「楓葉荻花秋瑟瑟。」

  筆跡蕭瑟,彷彿紙上亦有了秋聲。其實春日艷陽和熙,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桌子,九江的一隻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辦公室里安靜極了,只聽得到她筆尖劃在紙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聲。

  九江小時候認真練過舊體書法,寫得極好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圍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已經久不提筆了。

  唯一惦記著她字的大約就只有陳卓爾,昨天給她打電話,一開口就敘舊,說起誰出國了誰又回國了,誰結婚了誰又離婚了,東扯西拉了半晌,最後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盡,不得不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他只是笑:「能不能幫我寫幅字?」

  九江說:「你找別人去吧!」說著就要掛電話,他著了急:「別介啊,九江,咱們這麼多年,難道你竟然見死不救?」

  九江說:「要死的是你嗎?」

  他說:「當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聲,不等他再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陳卓爾大約是真的著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辦公室來,見著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喲,九江,好久不見,你倒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她很禮貌的親自給他倒茶,他還從未來過這裡,所以只顧打量,雖然是二樓,但窗子正對著開闊的庭院,院中的兩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樹上繞來繞去,花蔭匝地,繁綉如錦,越發顯得屋子裡靜謐安靜。他轉過臉來又笑:「小九,你這地方倒真不錯,清靜。」

  九江一個恍惚,熱騰騰的純凈水有幾滴濺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只有陳卓爾這樣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韓。小時候大院里一幫孩子,亂鬨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誰問她:「九江你為什麼要叫九江?」

  而自己把臉一揚,聲音清脆:「這名字是爺爺給我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陳卓爾面前,平靜的說:「是啊,這裡挺不錯的,對了,還沒有謝謝你。」

  其實這份工作也是託了他的關係,她從香港回來,舉目無親,連過往的同學都避她如避瘟。最後她在一家報紙做臨時工跑廣告,為一點小事被發行在走廊里罵得狗血淋頭,正巧遇上陳卓爾由社長陪著,從辦公室出來,見著她十分驚詫:「小九?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當時都被罵懵了,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邊有淺淺的酒窩,她終於想起來,是陳卓爾,小時候那個斯文白凈的小男孩,笑起來跟女孩子一樣有酒窩。

  看出她的困窘後,他非常隨意的告訴社長:「九江是我的妹妹,從小我們一個大院兒長大的,後來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兒能遇上她。」又沖她笑:「今天非得請你吃飯不可,咱們好好敘敘。」社長是何等點頭醒尾的人物,雖然以前只怕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但立刻笑著說:「九江是我們社裡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作東,正好請九江替我們陪陪陳總。」

  晚上由她跟社長副社長陪著陳卓爾吃了頓飯,席間倒真的只是敘舊,陳卓爾講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她雖然生性不活潑,但在社裡幾位領導的湊趣之下倒也沒有冷場。過了不久她就被提撥到總編室去當助理,後來傳媒集團合併,她就被安排到這裡做後勤採購,時間充裕,工作量又少,過得十分舒適。

  陳卓爾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忽然問她:「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沒有什麼表情的問:「你來有什麼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的說:「咱們還是正宗的青梅竹馬呢,想當年還一塊兒玩過家家。」

  小時候一群孩子過家家,她總是扮新娘子,葉慎寬則是新郎,他們結了一遍婚又結一遍……男孩子們負責抬新娘,女孩子們則摘了許多花,把那些美麗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個大院的孩子都對這一切記憶深刻……以至於好多年後,她已經上小學了,葉慎寬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見著她還起鬨,嚷嚷:「慎寬慎寬!你媳婦來了!」

  那時候慎寬已經開始長個子,比她高許多,發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運動裝穿在身上,竟有種奇異般的風采,所謂玉樹臨風一般,每當這種時候,他並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總是垂頭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陳卓爾兜著圈子跟她說話,她直截了當的問:「你要我的字幹什麼?」

  他還是那幅腔調:「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頭皺起來,連忙說:「誒誒,妹妹,你別惱啊,你就幫我這一回,成不成?」

  說起來原來是為了一個項目,卡在某位總工手裡不能批複。陳卓爾打聽到這位老權威業餘沒有別的愛好,就愛收集近當代的閨閣體小楷,如今能寫這種字的女人是越來越少了,幸好他還認得一個韓九江,所以就找她幫忙來了。

  九江聽他講完,很直接的說:「我寫不了,很多年沒寫過了,都荒了。」

  陳卓爾苦著一張臉:「小九,咱們認得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這樣吧?你就不看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

  九江極快的說:「字我給你寫,但我有條件。」

  「行!」陳卓爾很痛快的答應:「吃喝玩樂,隨便你點!折現也行!」

  九江淡淡的說:「不用,我替你寫這幅字,但你從今往後,不許叫我小九。」

  陳卓爾瞧著她好幾秒鐘,最後終於點頭:「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錠曹素功的五石漆煙磨了,然後找出紅星的特凈四尺陳宣,細細寫了一幅《梅花賦》,第二天交給陳卓爾。

  陳卓爾拿在手裡,先打開看,忍不住誇:「真漂亮!寫的漂亮,墨也好,這墨只怕是老墨。」

  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還是真材實料。藏了二十餘年,膠質已退,寫出來自然漂亮。她本來有點訝然他能看出來,後來想起他父親是誰,倒又不奇怪了。

  誇完後陳卓爾又非得請她吃飯:「你要是連飯都不肯吃,實在是太看不起咱們這二十年的友誼了。」

  九江招架不住,只好由他,他開車帶她到一家餐廳,樣子並不時髦華麗,難得是會員制,非常安靜。走進去別有洞天,舊宅子改建,庭院彷彿江南人家。九江沒想到市中心還有這樣的地方,陳卓爾說:「剛開業不久,我猜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

  是很喜歡,黃昏時分黑瓦白牆,小巧玲瓏的迂迴水廊,一邊臨水,種了有睡蓮,嫩葉舒捲,方不過小小尖角。座位就在欄杆畔,隔簾便是睡蓮,屏風後有琵琶聲錚錚,彈了一會兒停下來,九江才知道原來不是放CD,而是現場演奏。

  推薦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龍井蝦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鮮甜軟糯,連一味家常的手剝筍都香嫩甘脆,九江覺得大快朵頤,陳卓爾喝陳紹,問:「你要不要點?」九江搖頭,隔壁的琵琶聲又響起來,這回彈的是《潯陽夜月》,陳卓爾側耳聽了一聽,笑著對她說:「倒真是應景,跟你吃飯,又聽見《潯陽夜月》。」

  琵琶聲很美,彷彿隔江人在雨聲中,明明並沒有下雨。九江聽得入神,托腮卻見天色一分一分暗下來,服務員來點這燭火,古香古色的紗罩燈,映得滿座暈黃,更覺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微笑,能不憶江南?陳卓爾大笑,你可真猜對了,這會所名字就叫「憶江南」。停了停又說,我記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點了點頭,難為他還記得,也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經點上燈籠,仿古的宮燈,水晶剔透的琉璃盞,隔幾眇就是一盞。九江同陳卓爾一起走出來,走廊那頭遠遠過來幾個人,風吹得燈籠微微晃動,那光線也彷彿水一般輕輕蕩漾起來,來人的眉目在這樣的漣漪中變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從小北得滾瓜爛熟的詞,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陳卓爾也彷彿很意外,站住了腳,倒是葉慎寬很自然地微笑,與他寒暄,有陣子沒見了,忙什麼呢?

  唉,瞎忙唄。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圈子太小,狹路相逢,彷彿粉墨登場。她寂靜無聲地立在那裡,葉慎寬身邊也有女伴,但並不向陳卓爾介紹,陳卓爾彷彿忘記了身旁的九江。

  其實是揚長而過。

  自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但她一次也沒有夢見過葉慎寬,一次都沒有,連夢裡他都吝嗇出現。

  當年在香港,他離開的時候,就是這樣決絕,毫無任何徵兆,不帶半分留戀。

  她一直都記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生日,她去訂了蛋糕回來,屋子裡已經空蕩蕩的。他什麼都沒有帶走,包括隨身的衣物,他的書,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來的地方,彷彿他只是出門去買包煙。

  餐桌上放著一張簽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來看了看,字跡清晰而端正,「葉慎寬」。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時候她在金額欄中填上十萬元,去銀行把錢取了。

  銀行的櫃員小姐非常細心地替她將一沓一沓的現金放入紙袋,她抱著那紙袋在維多利亞灣前徘徊了許久,甚至引起了巡邏警員的注意,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

  對不起。上車之後,陳卓爾才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會遇上他。

  九江沒有做聲。

  陳卓爾轉過頭來,借著一晃面過的路燈,看了看她的臉,哎,你不會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的整個人隱在黑暗中,語氣也十分平靜,誰說我要哭了?

  陳卓爾大概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我明天請你爬山吧。

  九江覺得詫異,你什麼時候喜歡爬山了?

  運動啊,誰不愛運動啊,這年頭,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嘛!

  九江說,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為然,雙休能有什麼事啊?來嘛,到時候從多,一定熱鬧。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這麼說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幾號人,開著七八輛車浩浩蕩蕩前往市郊著名的風景區西覺山,風景區管理處的人早等在景區門口,遠遠看到陳卓爾的車,就熱情地迎上來,幫忙開車門,笑著說,陳總,都安排好了,午飯就在山下咱們的西覺寺吃素齋,吃完飯後還可以再泡泡溫泉,您看怎麼樣?

  陳卓爾不置可否,我們是來爬山的,又不是來吃飯的。看看大隊人馬都已經紛紛下車了,於是揮一揮手,上山!

  一大幫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頗有點呼嘯綠林的感覺。一路的青石台階,險要的地方還修有木棧道,雖然不是旅遊旺季,山上還是能遇到三三兩兩的遊客。越往上走,遊人越少,一大幫人也漸漸拉開了距離。

  九江很少運動,努力跟上隊伍,前方的人卻漸漸遠去,偶爾才能見著人影在密林間閃動,一晃又不見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見險要。陳卓爾也走得不快,拿瓶礦泉水跟她邊走邊說話,爬到一個觀景台時,兩個人停下來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氣,摘下帽子當扇子扇風。陳卓爾將手裡的礦泉水給她,嘲笑她,比我年輕好幾歲呢,不愛鍛煉,不行了吧!

  山風徐徐吹來,帶著山林里特有的清涼氣息。他們所在的位置視線極好,可以俯瞰整個市區,城廓參差十萬人家,紅塵藹漠,遙遠而陌生。

  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夏令營來這裡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來。其時大院的孩子太多,放暑假時機關工委組織了一個夏令營。說是夏令營,就是把孩子們集中起來,送到近郊部隊基層去搞軍訓。那時候大大小小几十個孩子,可被訓得慘境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訓練,教官帶著來爬西覺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動了,又累又渴,趁著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壺,一幫孩子就沖著山壑大叫:打倒教官!

  女孩子則沖著山壑尖叫,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迴音,回落在山谷里。

  那時候覺得真辛苦。陳卓爾眯起眼睛來。咱們這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哪兒受過那種罪。只覺得夏令營的日子跟地獄似的,我記得我在電話里都快哭了,一個勁地叫我媽接我回去。後來漸漸長大了,才知道那幾天吃的苦算什麼,這人生啊,苦著呢。

  九江談談地笑了一笑。

  縱然他再吹噓感慨,但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怎麼能懂得她家遭巨變,數載間父母雙亡,走投無路,連最後一分希望都失卻的那種心境?

  能活著,已是命運最大的感激。

  陳卓爾說,走吧,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山頂風光更好。

  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後一幫人又非要去泡溫泉,九江不好意思單獨行動,就跟著一塊去了。結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后座睡著了,快進城的時候被手機吵醒,陳卓爾一邊開車一邊對著電話發脾氣,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不己撕破臉!他有本事在老爺子面前陰我,就別怪我不講道義……

  九江很少看到這種樣子的陳卓爾,語氣鋒芒畢露,臉色陰沉,彷彿全然是個陌生人。他佔住了超車道,後頭的車一直閃燈按喇叭,她終於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陳卓爾索性將車滑進應急車道,停下來講完電話,末了沖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沒事。

  進市區後已經是燈火初上,陳卓爾說中午吃得素,這會兒真餓了,要不隨便找個地兒吃飯吧。九江說,我自己回去下點麵條得了,你在前面車站把我放下來就行了。誰知陳卓爾說,行啊,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吃家常煮麵條了。要不我上你那兒蹭一頓去?

  九江非常犯難,但又不好拒絕,只得說,我手藝可不怎麼好……

  能吃就行。陳卓爾興緻勃勃,我還不知道你會做飯呢,真看不出來。

  他大約以為她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在香港時她就學會了做飯,因為葉慎寬不愛吃外頭的東西,所以她認認真真地學做飯,那時候,是真的以為會跟他結婚,一輩子替他洗手做羹湯。

  她獨自在城東租著一室一廳,雖然離上班的地方遠,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個鐘頭的時間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麼了。反正她什麼都沒有,唯獨有時間。

  很陳舊的老式小區,陳卓爾在她的指點下將車小心翼翼地開進去,最後還是不留神智颳了一下保險桿。九江都覺得替他心疼,一百多萬的車子呢,陳卓爾卻滿不在乎,跟著她下車上樓。

  沒有電梯,樓道里的聲控燈也壞了,九江覺得非常歉意,每層是二十級台階,你數著上,就不會摔跤了。

  你家在幾樓?

  二樓。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鑰匙開門,先進去打開燈,然後回過頭來對他笑,地方小,你隨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過收拾得非常乾淨,寥寥幾樣傢具都是一塵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舊是六安瓜片,她卻多解釋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點來。接著又強調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過在工作中幫過她幾次小忙,她從老家回來,就專門給她帶了自家炒的茶葉,真正的六安瓜片。

  陳卓爾聽著卻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笑什麼。

  她去廚房煮了兩碗面來,沒有餐桌,就在茶几上吃的,手藝真不錯,看不出你還這麼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來後見他站在電視櫃前,手裡拿著她父母的遺照。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

  很小的照片,就是尋常的五寸烏木像夾,兩個人的合影。還是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拍的,從國外寄回來給她,那時她父親還在難駐國外領事館,母親也非常年輕,端莊美麗。早幾年她根本不敢看這些照片,甚至只要一起起來就會流淚,這幾年終於有勇氣面對現實。

  父母去世後,一度她以為自己還擁有葉慎寬,到後來,終於還他都失去了。

  她終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間。

  只沒想到葉慎寬會給她打電話,就在周一剛上班的時候,接到電話時她還以為是打錯了,因為來電子顯示號碼陌生。

  他只說,小九,是我。

  四個字便聽出他的聲音,哪怕分手已經四年,每一年的光陰都彷彿一世的等待,等了又等,到終究絕望。

  他問,有沒有時間出來喝茶?

  九江終於說,我們周一要開會,我很忙。

  沒關係,那麼明天晚上呢?他非常有耐心,她知道他凡是認定的目標,就一定會達成,所以瞬間便拿定了主意,還是今天吧,不過要等我下班後。

  約在一間很安靜的茶舍,她打的過去,的士司機找給她一大把零錢,她拿出錢包,分門別類地將那些不同的標子硬幣裝好,心裡想,一定不要慌。

  引座的小姐將她領入包廂後,她的心中才漸漸平緩下來,見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佇立在窗前,轉過身來對她微笑。

  時間的洪流彷彿在這裡寂靜無聲,涓滴不漏。她只覺得一個恍惚,彷彿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他已經重新出現在面前。

  沒有任何改變。

  替她叫了她最喜歡的六安瓜片,佐以四樣茶點,非常有風度地替她斟茶。

  而她默默啜著茶,等待他開口。

  他說,對不起。

  她放下茶杯,牛了一塊薑糖放入口中,味道辛而且辣,直衝腦門,沖得兩眼發熱。而她慢慢地將糖吃完,很平靜地問,你到底有什麼事情?

  他說,我去年已經結婚了。

  她「哦」了一聲,說,恭喜!

  他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九江打斷他,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用說這種台詞。支票我已經兌付,十萬塊港幣對我而言,已經很划算了。

  他擱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小九,當年我並不知道你懷孕。

  她猝然抬起頭來,幾乎有幾秒鐘不能呼吸,四年沒有見,他的眼睛一如當年,深遂而無望地看著她。他閉了閉眼睛,彷彿不勝困擾,生不同衾死同穴,當初兩個人幾乎是拼了命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他卻背棄了她、放棄了她、離開了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她漸漸平靜下來,我過得很好,我們分開也是對的。

  他卻說,小九,離開陳卓爾。他不適合你,你會受到傷害。

  九江幾乎冷笑,原來你今天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事?不好意思,你現在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要求我。更何況我與陳卓爾之間清清白白,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他隱忍地皺著眉,我知道你會罵我,但這句話我一定要說,陳卓爾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但今時不同往日,你如果跟他在一起,只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九江冷笑,謝謝你替我如此費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陳家門楣。但陳卓爾幫了我,沒有他我沒有工作他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要我離開陳卓爾,現在你如此輕鬆地出場,要求我離開他。我在香港絕望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回深圳做手術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找不到工作甚至連第二天吃飯錢都沒有的時候你在哪裡?你要我離開陳卓爾?可以,你再給我甩出一張空白支票來,我做過一次這樣的女人我不介意再做第二次。

  她站起來往外走,轉過身後眼淚才嘩嘩地湧出來,他急切地幾步衝上來,不九!

  你放開我!

  小九!他一聲接一聲地喚她的名字,語音凄愴,你要我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他們當年拿你來威脅我,你要我怎麼辦?我捨不得你,再捨不得我也想你好好的,哪怕不能再跟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活著。你要我怎麼辦?這四年我怎麼忍怎麼忍就忍著不見你,我再見著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你要我怎麼辦?

  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有位同事最喜歡用流行歌曲當彩鈴,有時一來電子就聽見反反覆復地唱: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卧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計程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面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只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或許只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里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沖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麼著,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麼會是你?

  怎麼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蒓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九江終於去了一趟九江,她申請休看假,然後買了火車卧鋪,夜間的特快,一覺醒來已經過了阜陽,進入江西境內後天已經亮了。

  九江站是很小的一個站,九江沒帶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外隨便攔了輛的士,去琵琶亭。

  計程車走了不久便走到了江邊,正是汛期,白練似的長江滔滔而來,滾滾向東,遠遠可以看到一橋飛架,是九江長江大橋。

  琵琶亭就在橋面頭下江邊,亭前有白居易雕像,其實亭台都是後人重建了。雙層的亭子建在極高的花崗岩基上,如果當年詩人送別的真是這樣的亭,只怕也聽不見江上艇中的琵琶彈奏。

  九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或許只是想來看看,自己名字由來的城市,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地方。

  主亭、左碑廊等皆一一看過,大門照壁上還有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當年九江臨摹過這個帖子,筆畫鋒揚淋漓,大氣磅礴。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一筆一畫,她將手指放在字跡上,慢慢臨摹。

  她在景區里消磨了大半天時光,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穿過草坪時看到熟悉的身影,猶以為是眼錯。

  陳卓爾沖她笑,嘴角露出那個淺淺酒窩,怎麼著,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她啼笑皆非,怎麼會是你?

  怎麼就不能是我呢?他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腔調。秋風起,思蒓鱸。桃花流水鱖魚肥,我到長江邊上來吃鱖魚不行啊?

  她噗的一笑,這樣的季節,立在長江之畔,也許直的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春天了。

  剛進醫院的大門,九江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但也沒有多想。等進了樓門,才發現樓里添了不少人,目光警覺,一望而知職業。

  登記非常繁瑣,連她手裡拎的水果都被一隻只拿出來查,她只得打了個電話給陳卓爾,他讓人下來接她,特意打了招呼,才順利進了電梯。

  電梯里也有人,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心無旁騖。九江他們在四樓就下了,電梯門一開,走廊里倒是靜悄悄,只有護士站的護士,轉過頭來看了一眼。

  進病房後九江把水果放下,陳卓爾還是挺高興:「這麼客氣,還買桔子來給我吃?」

  「一塊錢一斤,超市特價。」九江說:「能支持一下四川果農就支持一下。」「剝一個我嘗嘗。」

  九江說:「你自己不會剝?」陳卓爾把手舉起來,上頭還扎著點滴,綁著膠帶:「回頭針頭跑出來,你給我扎啊?」

  九江看他那表情又覺得挺可笑的,於是拿了個桔子剝著:「要我說呢,你也是活該。少喝點不行嗎,非得喝出胃出血,才知道厲害。」

  那不是跟南方一塊兒嗎?他那會真不行了,我要再不替他點兒,非喝出毛病來不可。」

  九江說:「這下好了,他沒喝出毛病來,你倒吐血了。」

  陳卓爾只是嘿嘿的笑,九江把桔子剝好,遞給他,然後去洗手間洗手。出來時無意瞥了眼窗外,見一輛接一輛的黑色車隊正無聲無息的駛進來,不由問:「是誰病了,今天醫院裡這麼大的陣仗。」

  卓爾正吃桔子,含含糊糊的說:「就是……唄……今天那誰要來看他,所以醫院裡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

  九江沒聽清楚,估計是退了的老一輩,於是也沒多問。

  她倒想起一件事來,所以問卓爾:「有件事,你能不能幫個忙?」

  「啊?」卓爾還是油嘴滑舌:「不會吃你個桔子,你就讓我以身相許吧?」

  「你正經點行不行?」

  「行,行,什麼事你說,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立馬去。」

  他話仍舊輕浮,笑容也可掬,九江卻微微猶豫了一下,才說:「姜姐出事了,她原來對我特別好,幾年前在報社的時候,她就挺幫著我,還送我她家鄉的好茶。」

  「哪個姜姐?」

  「我們日報的姜玉芝,你也見過一次,上次吃飯的時候遇到的,她還跟我們打招呼來著。」

  他壓根沒想起來,但裝作想起來的樣子,哦了一聲,問:「她出什麼事了?」

  「她不是頭版的編輯嗎?那天原定的頭條給拿了,臨時換了頭條上去,趕著下印廠。也是忙中出亂,沒想到把照片的位置給排錯了,三校兩查的時候都沒發現,付印後最後一遍檢查的時候也沒發現。結果就捅了摟子,阮辦一個電話打到總署,不依不饒。算重大責任事故,聽說上頭打算給的處分挺重的,執行總編都要開掉,姜姐是責編,估計連飯碗都保不住了。」

  卓爾的臉色倒慎重起來:「如果只是因為照片位置排錯了,不至於這樣。以前也不是沒弄錯過,就是當事人寫檢討最多調崗了事。依我看是還有別的事夾在裡頭,這種混水你千萬別趟,既然牽涉到阮辦,那連我都不知道裡頭會有多深。」

  九江知道他說的全是好話,於是拿了個桔子,又低頭默默的剝著。因為天氣陰沉,病房裡本來就開著燈,卓爾從病床看下去,只能看到她微側著臉,瑩白如玉的臉龐,彷彿有一種寶石樣的光輝,偶爾目光一閃,就像是月色映在荷塘里,輕淺而飄渺。

  他看得出了神,連九江抬起頭來也不知道,她拿著桔子問他:「你還要不要吃?」他下意識點了點頭,九江就把桔子放在他掌心裡,微涼的水果,彷彿沉甸甸的,奇異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胸口,他不知不覺又把一個桔子吃完了。

  這時候正巧護士來了,看到他吃桔子:「哎呀,醫生不是交待不讓吃生冷嗎?」

  九江糊裡糊塗:「不能吃生冷,那你怎麼不早說?」

  他無奈的笑了笑:「我忘了。」

  九江走的時候醫院已經恢復了往常的樣子,多出來的那些人也已經不在了。她懶得等電梯,直接從樓梯下去,沒想到剛到一樓,聽到電梯門叮一響,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覺得後悔了。

  是葉慎寬,身後還跟著好幾個人,他眼神仍舊鋒銳,看著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將什麼刻在自己身上。

  她轉過身往外走,他卻叫住她:「九江。」

  她很想裝作沒聽見,可是已經有人快步走上來攔住她,她有點憤怒,轉過身來看他。他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身邊的人都知趣的迴避,只有一個大約是秘書,一直把他倆送上了車,替他們關好車門。

  車上只有司機,她不用再給他留面子,冷著臉說:「我還有事。」

  她伸手去拉車門把手,他才說話:「老爺子不行了。」

  她怔了一下,車子已經開動了。微微的震動里,她才明白原來住院的是他父親。怪不得適才自己在病房裡問起來,卓爾那樣含糊其辭。

  旋即她又想起來,這麼大的事,外頭竟然沒有傳得沸沸揚揚,可見事有蹊蹺。

  她不作聲,他沒有再說話,很久之後車子駛進陌生的院子,車道幽深漫長,拐了好幾個彎,才看到房子。四周樹木森森,天本來就要下雨了,更顯得陰霾。

  司機下車開車門,他先下車,回頭替她拿包——他做得挺自然,她卻覺得如鯁在喉。

  什麼人都沒有,進了房子也覺得安靜得像是無人居住的廢墟,可是整潔乾淨得異常。鋪著很厚的地毯,踏上去無聲無息,已經在供暖了,屋子裡熱氣烘烘,九江只穿著毛衫,也覺得熱得受不住。他還是這毛病,耐暑畏寒。

  他把外套脫了,親自給她沏了茶,她沒有嘗,轉動著杯子,熟悉的茶香已經讓她知道,是六安瓜片。

  他就在她對面的沙發里坐下,這時候看上去神色似乎很疲倦,比起原來也瘦了不少。她把茶杯一遍遍在指間轉動,他仍舊不說話,偌大的屋子裡,就聽見她用杯蓋刮過杯沿的聲音,像是一隻蜜蜂,嗡的一下子,然後再嗡得一下子,飛近又飛遠。

  她終於把茶杯放下:「我得走了。」

  他沒有動,但她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掙開,他聲音很低:「陪我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他連嗓音里都透著疲乏,眼底有血絲,也不知道連續熬了多久沒有睡。最近肯定是波詭雲譎,他一定有很多事要趕著辦。

  勾心鬥角,你死我活。

  他過的那日子,她想想都覺得累。

  他的手指攥得很緊,緊到她都覺得痛了,彷彿他一撒手她就會消失掉似的,她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那你放手,我就再坐一會兒。」

  他依言放開了手,她重新回到沙發里坐下。低著頭喝茶,茶葉很好,是頂級的六安瓜片,清香溢齒。沒等她把半杯茶喝完,他就已經坐在那裡睡著了。

  睡著了他眉心的「川」字才不見了,她這才發現他的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因為仰著頭,頭髮有一點亂了,看上去倒不顯得老,反而讓她想起高中那會兒。學校開運動會,他在小樹林里等她,等得伏在石凳上睡著了。她去了以後,只怕他睡得著涼,推一下他不醒,推兩下他還是不醒,最後她小聲的叫著他的名字,他忽然一伸胳膊就抱住了她,吻在她額頭上。他的唇又燙又軟,嚇了她一跳,連耳朵邊都覺得滾燙了。

  她找了半天才找著喚人的鈴,還是老式的樣子,圓圓的,不起眼,按下去後不久就聽到謹慎而輕微的敲門聲,她把門打開,來的人她不認識,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她於是告訴那人:「葉先生睡著了,拿床毯子給他蓋著。我得先走了。」她還怕他事先曾囑咐過什麼,那自己就走不掉了。結果那人拿完毯子,就去安排好司機。

  司機把她送到市中心,她隨便挑了條馬路下了車,攔了計程車回家去。還沒進家門手機就響了,原來是陳卓爾:「你同事那件事,我問過朋友了,他答應幫忙打聽一下,要是真沒別的事呢,就好辦了。」

  她道了謝,他忽然問:「你在哪兒呢?」

  「在家呢。」她關上防盜門,換上拖鞋,說:「怎麼了?」

  「噢,沒事,明天你要是有時間再來看我,給我煮點麵條吧。」

  「什麼山珍海味沒吃膩啊,巴巴要吃麵條。」

  他嘻嘻哈哈:「山珍海味吃膩了,當然就想吃點麵條。」

  第二天她沒能去醫院,下班回家後剛進家門,就覺得有點不對。一路走到卧室,只見窗帘拉得嚴嚴實實,雖然沒開燈,但她已經發現床上竟然睡著有人。她又驚又怒:「葉慎寬,你怎麼回事?」

  他睡得正香,被她吵醒了還是睡眼惺忪:「你回來了?」

  「你怎麼在這裡?」

  他竟然挺委屈的樣子:「我睡不著。」

  「你睡不著你也不能上我家裡來睡。」她都被氣得糊塗了:「別人知道了怎麼辦?」

  他像是在分辯什麼:「沒人知道,我自己開的車,在街上兜了半天,最後把車停在商場停車場,又攔計程車來的。」

  她把燈打開:「有你這樣的人嗎?你到底怎麼進來的?」

  其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要想配她的鑰匙,簡直是易如反掌。大概是燈光太刺眼,他用手遮著眼睛,忽然嘆了口氣:「今天開會,我講錯話了。」

  她心裡一沉,知道在這關頭什麼事都能要命,背後那千絲萬縷,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她不由得問:「你說錯什麼了?」

  問了又覺得後悔,因為不應該問,他也不能告訴她。!

  結果他頓了一下,慢慢道:「我當時說,聯通歸電信,移動合併網通。旁邊人給我使眼色我也沒覺得,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說錯了。

  她這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惱羞成怒。

  他突然攬住她,就吻在她耳垂上:「小九……」他的呼吸全噴在她的耳畔,拂動鬢髮,彷彿有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酥麻,從耳畔一直麻到頸中,麻到胸口。他的懷抱那樣暖,暖得令她覺得心裡發酸,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又一次支離破碎。

  她一下子掙開他的懷抱:「你兒子快一歲了吧?」

  他定在那裡,彷彿這句話是一句咒語,然後就讓人動彈不得。

  她說:「你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他穿上外套,似乎很平靜的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九江只覺得心亂如麻,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包,她把包放下,想想又把手機關了,就去洗了拖把來拖地。

  做家務的時候她的心彷彿才能靜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只有手裡忙著,她拖了地,然後換了床單枕套,統統塞到洗衣機里去,彷彿床單上沾染了什麼不潔的東西,其實就是一點煙味,他身上的。

  枕套上還有一根短短的頭髮,很硬,從小他的頭髮就很硬,少年時代更是像刺猥一樣。那時候她就愛用手摩挲他的額發,像小刷子,刷得她掌心痒痒的。她把那根頭髮拈下來,髮根都灰了,也許他真的有白頭髮了。

  那種日子不是好過的,他說他睡不著,她想像得出來。上次見著他就像是熬了很久的樣子,因為坐在她旁邊,一會兒功夫他就睡著了。

  她還記得在香港的日子,每一個晨曦,在枕上看到他沉睡的樣子,那時候他眉宇舒展,從來不曾有疲憊的眼神。

  她給自己沏了杯茶,只不願意再想什麼,如果說要忘記過去的一切,其實她根本辦不到,可是最後的理智她總還是有的。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座機響起來,她只是懶得起身去接,任憑它響著,一直響一直響,最後終於重新寂靜。

  洗澡的時候有人敲門,她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隔著防盜門一看,竟然是陳卓爾。她嚇了一跳,連忙把門打開:「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還沒出院嗎?」

  「醫院太悶了,溜出來透透氣。」他大搖大擺頤氣指使:「快點,我晚飯都沒吃,煮點麵條。」

  她只好去給他煮麵條,他還跑到廚房湊熱鬧,本來廚房就小,添了他簡直轉不過身來,她一邊忙一邊數落:「你那胃,就是讓你自己給糟蹋的,住院還跑出來,到現在了連晚飯都還沒吃。」

  他沒好氣:「還說呢,昨天你不是答應給我煮麵條嗎?我在醫院眼巴巴等著,結果你都沒去。」

  她昨天答應過嗎?她都忘了。

  葉慎寬一來,就把她攪得心神不寧的。

  陳卓爾吃了一大碗麵條,告訴她:「你同事那事還挺麻煩的,她倒是無關緊要,但據說是上頭想動好幾個人,所以才揪著不放。這事我可幫不了了,要不等風頭過了,我替你同事另外找個差事,也不比在報社裡混著差。」

  她說:「謝謝啊。」

  他漫不在乎:「怎麼這麼見外啊?」

  她對他笑了笑,問:「你自己開車來的,還是司機送你來的?」

  他悶悶不樂:「這才幾點,你就想趕我走?」

  她說:「早點回醫院去,早點病好了,可以早點出院。」

  他這才似乎高興了點。

  她在陽台上看他走出樓洞,他是自己開車來的,倒車的時候差點又撞在電線杆上,這種老式小區的路太窄了。她都覺得提著一口氣,他還漫不在乎把手伸出車窗來,朝她揮了揮,示意告別。

  過了幾天九江看到新聞放哀樂,宣讀訃告。追悼會場面很莊嚴隆重,鏡頭一晃,掃過葉慎寬,一身黑色的西裝,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剋制,身旁站著同樣穿黑衣面目姣好的女人,大約是他的妻子。

  一瞬間她想到許許多多的事,小時候過家家,每次她都是葉慎寬的新娘,每次小朋友們搭了轎子,總是讓她坐上去,嫁給他。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張支票,仔細的看著他的簽名,鐵鉤銀劃,幾乎要透過了紙背。曾經那樣的傷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可以漸漸平復,哪怕結痂的傷口底下仍是不可觸碰的潰瘍,可是她不會再讓自己傷第二次。

  沒過幾天傳媒集團果然人事變動,從上到下幾乎都換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領導特意找她談話,要把她調到日報去當記者。

  她婉轉的想拒絕:「我怕自己沒辦法勝任,那崗位太重要了。」

  「這也是鍛煉嘛,」領導非常篤定的語氣:「年輕人應該多鍛煉自己,就這樣吧。」

  事情並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記者又不是編輯,不用擔什麼太大的責任,好處是工資大漲。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會議要跑。那天她去會場,結果正好遇見陳卓爾,他見了她還挺驚訝:「你到這兒來幹嘛?」

  「我現在干記者了。」她把記者證在他面前晃了晃。出院後她還沒見過他,他簡直是一臉黑線的樣子:「好好的你幹什麼記者?」

  她還以為是他暗地裡使了手段呢,現在才知道猜錯了,她隱約想到什麼,沒有作聲。

  下午有新聞發布會,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腳亂,結束後才發現自己資料沒拿齊,周圍的同行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餘下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發愁的時候就想給陳卓爾打電話,一想到自己什麼事都要找他,也太無能了,不禁覺得泄氣。她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廳座椅中發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沒有注意。

  那人卻在她身旁停住,問:「韓記者?」

  她抬起頭,只覺得這人有點眼善,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還以為是工作人員,於是赧然問:「請問資料還有沒有多的?我差了一份關於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就有人送過來一整套資料,他遞到她手中的時候她終於想起來,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葉慎寬上車的那人。看來並不是葉慎寬的秘書,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車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還是送送比較方便。」

  她覺得自己像是只飛蟲,怎麼也掙不開那天羅地網,越是掙扎卻越有更多的羈絆縛上來,只是動彈不得。司機仍舊把她送到那個院子里,葉慎寬站在樹下等她。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彷彿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黃中央,看著她從車上下來。

  她想起原來自己家的院子里,也有這樣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每到深秋的時候,緩緩的葉子飄落,隔窗看去,絢爛似電影鏡頭。有時候他過來找她,並不走正路,而是從後院翻牆過來,帶鐵藝柵欄的矮牆,很好翻。她總是在二樓的窗前擔心的看著他,嘩嘩滿天飛落著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輕快似一隻飛鳥,躍進她的視線里。今時今日,彷彿那影子竟能撞進她胸口,隱隱生疼。

  偌大的屋子裡,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親自給她拿了一雙拖鞋:「換上吧,不然腳踝會腫。」

  因為去參加發布會,她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還記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會腳踝會腫。她看著他就那樣彎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面前。他低頭時露出後頸的發梢,中間夾著一根銀色,她眼尖看到了,只覺得心裡一酸。

  他果然有白頭髮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頭,看見的人應該不會多吧。她幾乎想要流眼淚,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啊,才不過三十多歲,就有白頭髮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雙臂抱住她,她沒有動,他似乎終於呼出一口氣。

  她真的很想他,看電視的時候都會覺得心裡抽痛,遠遠見到相似的影子都會下意識的尋找,她恨過他,怨過他,卻沒有法子停止愛他。

  她終於還是掉了眼淚:「讓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執的不說話,也不動,她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可是眼淚一陣陣湧出來,浸潤透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時候那次一樣,他弄斷了她心愛的玉墜,她哭到他手足無措,終於只能答應她。在這世上他那樣能幹,只是拿她毫無辦法。

  同事對她的三級跳都覺得意外,尤其她突然被派駐外,竊竊私語是免不了的,最後不知道是誰傳出來,說她和陳卓爾是舊相識。所有的同事都恍然大悟的樣子,看她的眼神也覺得不同,她還能沉住氣,交接工作,然後準備赴職。

  走的那天陳卓爾去機場送她,似乎有些惆悵:「以後要吃你做的麵條,可真是難了。」

  他倒是一幅渾若不知的樣子,她明白自己的歉疚,可是卻力不從心。只能笑著說:「就隔一個太平洋,十來個鐘頭的飛機,你這樣的人,天天飛來飛去的,有空過去玩,我給你接風。」

  上了飛機,頭等艙里幾乎還沒有什麼人,她坐靠窗的位置,抬頭從舷窗里看到,不遠處的停機坪上孤伶伶的停著一部黑色轎車,看那情形似乎是在等著要接什麼人的飛機。那轎車的車窗都貼了反光紙,又隔得遠,什麼都看不到。

  車牌也不認識,更看不出什麼特別,他從來這樣謹慎,到底還是冒險來送她。她在心裡想,隔著一整個太平洋,她總可以少愛一點點,忘得快一點點。

  這個是到今為至最全的,不過匪大說還會有後續的,就是把我們的醬嫁出去!呵呵,不知道她明年還能不能記得了!還有就是把醬嫁給誰?

  葉慎寬&陳卓爾還是別的什麼人,現在還不大好猜!估計我們寬少的戲路非常窄了,因為他們之間的事太多,很難拋開!陳卓爾估計可能情也不大,因為九江說過一句『陳家的門楣我配不上』從這點上來說,陳卓爾希望就很眇茫了。其實我喜歡希望九江能找一個平凡的人嫁了,這樣是她最好的結局,就像靜婉,離開以後,心裡的平靜的,如果她不回來的話,這一生都會很幸福的!九江這一生其實都挺不幸的,希望她最後是平安喜樂的,匪大下手不要太狠啊,給我們留點念像也好,千萬不要再虐了,你已經把人家倆人拆了,就讓他們各自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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