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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所屬書籍: 三千鴉殺

霎時間,殿內所有人包括山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腦袋上。覃川手裡的茶杯一抖,嘩一下倒了,打濕翠丫半條裙子。不過翠丫現在已經傻了,沒半點反應,張大了嘴,顯見著是下巴要脫臼的趨勢。

通明殿里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雜役。她神色平靜地放正茶杯,神色平靜地起身撣撣裙子,再神色平靜地走上高台,坐在傅九雲身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諸如羞澀、不安、害怕之類的情緒,果然是有些不簡單。

「在下面吃過飯了吧?」傅九雲臉皮之厚不輸給她,旁若無人地替她把腮邊亂髮理順,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倆之間就是有姦情,怎麼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覃川索性破罐子破摔,一面當仁不讓地抓了個果子吃,一面膽大包天地皺眉評價:「也就一般般。」

眼看場子就要僵在這裡了,青青趕緊又拍了拍手。女弟子們立即會意,捧著樂器繞台坐成一圈。青青領著一眾跳舞的女弟子飄然上台,婉約地向山主、龍王二人行禮。樂聲正要奏響,山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揮手,轉身問臉色冷淡的左紫辰:「玄珠如今在太微樓可有一月?」

左紫辰欠身答道:「回師父,還有五六日。」

山主有些感慨:「今日難得有龍王送來的好酒,她貴為金枝玉葉,又豈能虧待了她?這便讓她出來拜見龍王吧。」

左紫辰面無表情,說了聲是,起身走了出去,衣角擦過覃川的腳背,他沒有回頭。覃川嘴裡的果子再也吞不下去,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味同嚼蠟。

沒過一會兒,左紫辰便領著玄珠回來了。她在太微樓的一個月顯然過得不大好,憔悴得厲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面上那種幽怨傷心的神情。她兩眼只盯著左紫辰的後背,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山主微微皺眉,咳了一聲:「玄珠,上來拜見白河龍王。」

玄珠勉強收拾了糟糕的情緒,急急上台,忽見覃川靜靜看著自己,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徘徊,誰也不撤退,直到她跪在山主台前,叩首於地,低聲道:「不肖弟子玄珠拜見師父,拜見龍王大人。」

這個素來高傲的女子,寄人籬下到今日,也不得不低頭了。不想看她低頭的模樣,覃川別過腦袋。手掌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卻是傅九雲。他沒有看她,只是攥著她的手,低頭去喝那杯相逢恨晚。喝了一半,卻遞給她,低聲道:「要喝嗎?」

覃川勉強笑著接過來,想像平常一樣說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只好東拉西扯:「這酒的名字蠻好聽的,相逢恨晚,不愧是仙家的東西,名字都那麼有意境。」

傅九雲托著下巴轉頭對她笑:「既然相逢,就沒有恨晚一說。只要是我喜歡的,無論怎樣都會成為我的。」

她原本已經把酒杯靠在唇上,聽他這樣話裡有話,再也喝不下去了,好像喝了就等於贊同他的話似的。放下杯子,她乾笑兩聲:「九雲大人果然是……那什麼,英雄氣概……」

他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

長笛聲起,《東風桃花曲》終於開場,長袖如流雲,纖腰似雪舞,數不盡的風流繁華,連山主看得都有些發愣。

可是覃川沒心情看,她正小心翼翼地努力著要把手從某人手裡奪回來。拔啊拔,一根手指出來了、兩根手指出來了……眼看半隻手即將脫離魔掌,他忽然又全部抓回去。他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老繭,在她掌心繞圈摩挲,又麻又癢。

覃川癢得幾乎笑出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大人啊……您看青青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傅九雲笑了笑,低聲道:「我見過最好的,所以次一等的,都入不了我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回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川兒,我是個自私且自大的男人,我只要最好的。她願意,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她不願意……不願意也會是我的——你懂嗎?」

她的喉嚨彷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左紫辰也未曾說過的話,居然是他說出來了。心底有浪潮瘋狂地洶湧而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咬著牙,定定望著前方某一點,讓垮堤的情緒不至於摧毀表面的平靜。

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一生是很長的時間,怎能那麼輕易說出口?可是他的語氣、表情、手心的溫暖都告訴她:這絕不是假話。像是已經堆積在心底有很多年了,明明很寶貴,如今偏偏裝作毫不在意地晾出來,被傷害被拒絕也全然不懼。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總會懂的,因我不會放手。」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青青在台上跳了什麼,龍王說了什麼,甚至玄珠朝她這裡看了多少次,她都無法注意。傅九雲的手掌撫在她臉頰上,像是在呵護一朵柔弱的花,他帶著酒香的唇靜靜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

覃川的手指跳了一下、兩下、三下,心裡嘈雜喧鬧的聲音一瞬間全部靜了下去。

雖然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明白此人知道不少,但真沒想到他居然在今天這個時候突如其來地點明。是發覺了什麼,還是在懷疑什麼,抑或者,是在提醒她什麼?在記憶里努力搜尋,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傅九雲這個人,他待她卻親密異常,彷彿早已相識很久。之前諸般試探戲弄、溫柔笑言,此時回想起來竟有些驚心動魄。

是誰?這個人是誰?

她神色平淡地轉過頭,靜靜與他對視。兩人的目光糾纏了很久,誰也不退讓,誰也不肯先落了下風。最後,覃川笑了,她說:「您在開什麼玩笑?」

傅九雲也在笑,柔聲道:「我一直很認真。想要留住一個人在身邊,想她忘掉那些不該由她承擔的事情。我想她在我身邊笑,裝傻充愣也沒關係。可她總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她的呼吸一下就亂了,匆匆別過臉:「我不懂您的話。」

「是不想懂?」他穩若泰山,絲毫不亂,「覃川,你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想逃到哪裡去?我正抓著你,以後也不會放開你。你能拿我怎麼辦?」

她確實不能拿他怎麼辦,只好泄氣地笑,有些無奈。

傅九雲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地吻了一下,聲音很低:「留下好好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日子。」

她目光微微閃動,似是有些意動。傅九雲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放開手,在她腦袋上愛憐地摸了摸。

高台之上,《東風桃花曲》正是酣暢之際,龍王突然開口了:「這《東風桃花曲》果然柔媚婉轉,只是缺了些英武之氣。且讓我的舞劍優伶們下去助興一番。」

說罷拍了拍手,立即有十幾個身穿玄白雙色衣的青年男子執劍上台,讓那些還在跳舞的少女們面露驚慌之色。

山主有些不高興:「龍兄,你這是何意?」

龍王笑道:「老兄莫怪,這些孩子很是乖覺,不會擾了令愛徒們的雅興。」

果然那些青年男子上場後並沒有沖亂走位,反倒順著樂律,迎著諸位女弟子們柔婉的動作舞動長劍,一時間金琵琶翩躚閃動,長劍好似矯健銀龍,漸漸合拍歸一,雖是將方才舞蹈的柔媚衝散不少,卻果然多了一份英武利落。

青青反舉金琵琶,柔若無骨,千萬朵桃花自流雲袖中分散而墜,飄飄揚揚,仿若下了一場花雨。歌舞已到了最高潮,歡聲笑語幾乎衝破通明殿,九天之上聞得樂律,也會莞爾一笑。

龍王面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忽然咳嗽一聲,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眾人都是一愣,那些原本隨著樂律舞劍的優伶們立即動了。長劍利落乾脆地揮舞,刺入台上猶在歡欣舞蹈的女弟子們的胸膛里。

血與桃花金粉一起濺落,有一滴濺射在覃川臉上,她眉毛不由一跳,慢慢抬手抹去。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傅九雲反應最快,剛欲起身,臉色卻猛地一變,捂住腹部面露痛楚之色,細細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流了下來。那相逢恨晚,居然是劇毒之酒!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按住覃川的腦袋,硬是將她按得滾到桌子下面去。

「別出來。」他一面低聲吩咐,一面抽出懷裡的短劍,吃力地抵擋住那些優伶們的攻擊。

殿內大弟子們倒了大片,只有少數人撐著與那些優伶纏鬥。而未曾喝酒的那些弟子個個都嚇傻了,他們自進入香取山就沒遭遇過什麼大事,哪裡能應付這等血腥場面?至於下面那些雜役們就更不用說了,十之八九當場屁滾尿流。

山主遽然變色,厲聲道:「老賊!好大的膽子!」

他將手中的青玉酒壺向龍王頭上拋擲過去,龍王抬臂一擋,酒液潑了滿身。龍王渾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越動你死得越快!你喝了我的相逢恨晚,很快便要與閻王相逢恨晚了!」

話音一落,通明殿內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出數百名優伶,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龍王安排隱藏在此處的。他們儼然是受過千百遍的生死訓練,動作簡潔狠毒,一出來直接撲向那些喝過毒酒的大弟子們,五六人對付一個,霎時間通明殿內鮮血橫流,慘叫連連。

更有幾十名精英部下將山主團團圍住,每人手中都執著造型奇異的屠龍短刀,金光燦燦,竟是太乙金精所制。龍王身為仙人,自然知道只有太乙金精才能真正傷害得道的仙人,他這一番周密計劃狠辣之極,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這生死關頭,任何言語都是多餘,任何疑問也是累贅,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山主面沉如水,忽地狂吼一聲,通明殿內陡然旋起颶風黑雲,桌椅擺設盡數被吹翻,殿頂水晶燭台也早已碎成無數塊,噼里啪啦掉下來,被砸中一下立即就是頭破血流。黑雲中陡然躥起一個巨大的黑影,足有幾十人合抱粗細,通體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金色的花紋,兩隻眼更是比燈籠還大,泛著詭異的銀色,竟是一條碩大無朋的巨蟒。

山主的原身素來不為弟子所知,眾人皆道他是人身修成仙,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蛇妖成仙。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體,蛟龍游水一般在殿內遊了一圈,所到之處皆是慘叫震天。待他回頭之際,口中竟已銜了幾十個優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還嫌不夠,目光灼灼地瞪著龍王。白河龍王臉色灰白,冷哼一聲,竟也現出原身,是一條同樣巨大的白蛇,一頭撞破殿頂,直飛上天。山主豈會輕易放過,從那個洞里直接追了出去,兩條蛇在半空互相翻卷糾纏,斗得驚天動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燭台、不長眼的刀劍、濕淋淋的鮮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傷不到她分毫。正想找個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著把她拖了出來,傅九雲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護著你先逃出去!回院落里把房門緊鎖,不許出來!」

她的心臟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傅九雲眉間滿是黑氣,臉上隱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見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沒事,死不了。」

身後有兩個優伶揮刀劈上來,傅九雲抓起她的腰帶,攔腰一抱,並不欲與他們纏鬥,閃身讓過去,霎時化作一道白光,將覃川送到殿門處。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隻腳踩上門檻,猶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猶豫?身後打殺的慘烈聲音原本就與她無關;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毀,也與她無關;所有人都死了,更是與她無關。何必猶豫?

可是好像後面有什麼力量在柔和地抓著她,她不得不回頭看一眼,一個個看過來:被嚇暈的翠丫、中毒後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玄珠、施法護在玄珠身邊的左紫辰……當然,還有那個平日里總是笑吟吟、愛開玩笑、風流倜儻的九雲大人。

他說一生也不會離開,這麼美好的誓言,她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一直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心底隱隱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很溫柔。救她、為她敷藥、總是有意無意讓她哭,最後又溫和地撫慰她。他說,讓她留下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

如果留下,那會是個怎樣美好的開始?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開始認識的是他,後面會不會有不同?

可是她給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她永遠也過不了了。

與他們相逢,或是在相遇之前,她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從心底生出一股不舍之意。在離別面前,曾經所有的傷痛彷彿都變得沒那麼重要;在即將到來的死亡身邊,那些愛與恨也會變得十分渺小。

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遇見自己,再度重逢,或許是一個開始。

可是對她而言,這一切卻已經是結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下一刻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殿內殺成一團,殿外的情況只有更糟糕。龍王這次真是做了完全周密的計劃,先用毒酒撂倒那些厲害的,外面再派人放火燒山,只要通明殿內有弟子逃出,立即圍剿。這樣內外夾擊,香取山當真岌岌可危。

因見殿內有個小女雜役出來,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一擁而上,揮刀便砍。鏗鏗數聲巨響,眾人只覺好像是砍到了什麼極硬的東西上,震得虎口劇痛無比,定睛一看,面前卻哪裡有什麼人?刀劍全部砍在一塊突然出現的巨石上,連個印子也沒砍出來。

眾人疑惑地回頭張望,身後風聲泠泠,龍王與山主猶在半空斗得你死我活,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聽通明殿內殺聲陣陣,山主的弟子們似乎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狂吼大叫,抽出隨身佩帶的武器與殿內所剩不多的優伶們決一死戰。那些或嚇暈或發抖的雜役們也終於振作,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好歹也能打個悶棍什麼的,優勢漸漸朝香取山這邊靠攏。

轟一聲巨響,沉重的殿門被人從裡面撞倒,弟子們渾身浴血沖了出來,與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再次戰成一團。在這生死關頭,誰也想不起來平日里學的仙法仙術,刀劍是最直接的武器,連傅九雲也搶了一把長刀,瞬間砍倒四五個人。

因見外面火勢兇猛,傅九雲只怕蔓延到自己的院落里,眼看龍王將要落敗,他索性虛晃一招,轉身往自己的住處奔去。

「九雲!」左紫辰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覃川沒在你身邊?!」他語氣極嚴厲,像是責怪他沒能看好她。

傅九雲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見他懷裡還扶著奄奄一息的玄珠,不由嗤笑道:「懷裡抱著別人,你問的又是誰?」

左紫辰閉嘴不語。

傅九雲停了一下,才道:「只怕火要燒到後邊院落,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人已經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便去遠了。

玄珠渾身發軟地靠在左紫辰懷裡,抬頭定定看著他,聲音虛弱:「紫辰……你……你別走,留下來陪我……」

左紫辰抿著唇,轉身將她放在一處安全的角落,低聲道:「我這裡有解百毒的藥丸,你先吃一顆。」

他把藥丸放在她手裡,她卻一把丟掉,抬手緊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什麼解毒丸!你留下就行!你留下來!」

左紫辰將她的雙臂掰開,拾起那粒藥丸用力塞進她嘴裡,冷道:「不要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玄珠閉上眼,只是默默流淚,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她走了……她不要你,你何必還要找她?你是不是沒長眼睛?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明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在她肩上拍了兩下:「你歇一會兒,我去找人。」

玄珠猛然睜開眼,死死瞪他,厲聲道:「左紫辰!你明明什麼都忘了!你明明只有靠著我才能活到現在!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你去找她有什麼用?國讎家恨擺在這裡,你還以為能回到以前嗎?」

左紫辰默然片刻,忽然輕道:「你也知道我遺忘的事情,什麼國讎家恨?你知道她是誰?」

玄珠一下子哽住,暗悔自己失言,便死死咬住唇,只哀怨地看著他。

左紫辰沒有等她回答,起身走了。她在後面狠狠地叫了幾十遍幾百遍,他還是連頭也不回。從前就是這樣,無論她對左紫辰怎麼好,他也不曾顧過,他心裡永遠是帝姬帝姬帝姬。如今他忘了一切,心裡依然沒有她,只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雜役。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輸給帝姬的,不管她做得怎麼好,也沒有人願意看她。她沒有嘗過人情之間的溫暖,卻先體會到了人心的冷酷;沒有學會好好愛上一個人,卻先明白了刻骨嫉妒仇恨的味道。

玄珠死死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淌下來。

在她哭得最傷心的時候,傅九雲正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臉色鐵青。左紫辰追上來,見到這情形,立即一面轉身往外走,一面說道:「我去別處找找。」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一路過來,見過遍地屍體,有被刀劍砍死的,也有被火燒死的,裡面會不會……有她?

傅九雲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幾乎是瞬間就衝出門,順著原路細細密密來回搜索。忽見一段燒焦的樹叢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臟幾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將樹叢里那個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出來,屍體的臉被毀得什麼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著的荷包奇蹟般地絲毫無損。

傅九雲雙手一緊,死死盯著那個荷包:牛皮袋、牛筋繩、上面綉著一片蹩腳的葉子。覃川總是將這個荷包小心放在懷裡的,裡面不多不少,永遠是二錢銀子,一把斷了的木梳。

他聽見腦子裡嗡嗡亂響,生平第二次,徹底地感到茫然,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左紫辰曾做過許多模糊不清的夢,在他的雙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裡。夢的內容怎樣也記不得,可是夢的顏色卻歷歷在目。

那是血一般紅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樣焚燒著。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宮,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從宮裡逃出來的人吃掉。他時常就這樣被驚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麼也記不起,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歷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面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只有烈焰吞噬樹木發出的噼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隻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速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面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髮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艷。她看上去是那麼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里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臟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彷彿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面急不可待地要鑽入腦子裡,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裡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衝動,衝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呼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里跳躍,嫵媚里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發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回憶回歸的衝擊,一幅幅畫面清晰地閃爍而過,裡面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台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曲》,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裡面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陽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搭訕,找了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台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發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發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麼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麼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裡的銀針,面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地晃,自己差點兒被她揉成麵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塊,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裡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衝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面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裡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發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地走進了石門中。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發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回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里,趙管事領著其餘僥倖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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