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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藍色冰棺04

所屬書籍: 千劫眉

而這個充滿火焰的大坑之旁尚有許多個門,或開或閉,陰森可怖,想必飄零眉苑許多通道都通往這個坑道。鍾春髻身子微微發抖,她和尋常女子一樣,怕黑,而這個房間的黑,是在半開半閉的大門之後,在明亮跳躍的火焰之後,那更是恐怖之極。池雲目注那條鎖鏈橋,「這座橋未免太窄,看起來就是為了烤肉專門做的。」沈郎魂淡淡的道,「不錯。」

火焰之中的那座橋只有一臂之寬,最多容一人通過,兩側鐵鏈交錯,並非是扶持之用,而是增強鎖鏈的熱力,人如果走在橋上,必定慘受火紅的鎖鏈炙烤,只怕尚未走上十步,就被烤得皮開肉綻,要不然就是跌落火坑。

而火坑的對岸,靜靜擺著一具棺材,水晶而制,晶瑩透徹,在火光下隱隱約約流露出淡藍色的光彩。

「這口棺材——」鍾春髻失聲道,「這就是藍色冰棺?」池雲絲毫不停,直接往鎖鏈之橋掠去,足未落鎖鏈,一環渡月已出手,「叮」的一聲斬在燒紅的鐵索之上,正要借力躍起,然而銀刀落下,觸及鐵索驟然一軟,竟無法借力。池雲身子一沉,然而畢竟臨敵經驗豐富之極,一個小翻身「啪」的一聲足踢銀刀,借勢而回,但那柄一環渡月受熱沾粘鐵索之上,卻是回不來了,轉眼之間,漸漸融化。

「這鐵索不是平常之物。」沈郎魂冷冷的看著對岸的冰棺,「看來看輕了這條鐵索,妄死在火中的人不少。不過這座冰棺必定是最近幾日才放在那裡,他自國丈府奪走方周的屍身,明知你必定會追來,將它當作誘餌引你跳火坑。」唐儷辭將小桃紅還給鍾春髻,灼熱的空氣中他的衣角略略揚起,在火光中有些捲曲,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對岸的藍色冰棺,一瞬之間,雙眸閃過的神色似哭似笑,「就算是火坑,也只好跳了……」他喃喃自語,「他一向很了解我。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可以如此了解我,卻不能相信我……沒錯,一向都是我做得太過分,但是……但是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麼過分,我有哪一件事做得不過分?你一向都能容忍,為什麼這一次……你不能原諒我?」他看著那冰棺,「大哥……你幫我告訴阿眼,這一次不是我任性,雖然我還是做得很過分,可是……我是真的想救你……」

另三人站在一旁,看著唐儷辭對著那冰棺自言自語,不知說了些什麼,面面相覷。鍾春髻拉住池雲的衣袖,低聲道,「他能不能不過去?那……那鎖鏈……」池雲將她甩開,冷冷的道,「他如果想過去,你能攔得住?」鍾春髻道,「那……那已是個死人不是嗎?就算他從這裡過去,也已經救不了他,何必過去?」她又拉住池雲的衣袖,「我覺得過了鐵索也會有更險惡的機關,把他攔住……」池雲冷冷的看著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放手!」鍾春髻悚然放手,她心神不寧,她覺得唐儷辭如果踏上鐵索一定會遇上比鐵甲百萬兵更可怕的危險,但她人微言輕,無法阻止,惶恐之下,懷中一物微微一晃,她探手入懷,緊緊握住了那瓶藥水。

「烈火鎖鏈橋,如果你練有陰冷真氣,使用碗水凝冰之法,或許可以暫時抵住這種高熱。」沈郎魂沉吟,「或者,有能夠抵禦下邊火焰的東西,另搭一座橋。」唐儷辭背對著沈郎魂,似乎充耳不聞,身形一動便要往鎖鏈橋上掠去。沈郎魂眼明手快,一把按下,「且慢!莫衝動……」他一句話未說完,唐儷辭出手如電,「咯啦」一聲反扣他手腕,沈郎魂甩手急退,一陣劇痛,毫釐之差唐儷辭就卸了他手腕關節——剎那他明白,冰棺置於火坑之旁,無論是什麼樣的冰棺,也必是會融化的,所以……唐儷辭失了冷靜,不過本來唐儷辭就不冷靜,他做事一向憑的面帶微笑的狂妄,而從來不是冷靜!抬眼只看唐儷辭躍身上橋,踏足熾熱火紅的鐵索,下落之時鐵索微微一晃,他的衣裳髮髻頓時起火。鍾春髻掩口驚呼,臉色蒼白,池雲身形旋動,沈郎魂一把將他抓住,雙目光彩爆閃,「就算你上得橋去,又能如何?下來!」

說話之間,唐儷辭全身著火,數個起落奔過鐵索橋,直達對岸。

對岸,滿地水跡,縱然在熊熊火焰炙烤之下,也未乾涸。火焰在他衣角跳躍,因為人在火中的時間不長,衣裳上的火趨緩,然而並不熄滅,仍舊靜靜的燃燒著。唐儷辭望著地下的冰棺,一動不動。

那是一口堅冰製成的棺材,晶瑩剔透,隱約泛著藍光,不過……在這火坑高溫之旁,它已融化得僅余極薄極薄的一層,滿地水跡就是由此而來。這棺材化成的水和尋常清水不同,極難蒸發,非常粘稠。

「狐狸!」

「唐儷辭!」

「唐公子!」

對岸縹緲的呼聲傳來,聲音焦慮,池雲的聲音尤其響亮,「你找死啊!還不滅火!姓唐的瘋子!」

藍色冰棺里……什麼都沒有。

「哈……呵呵……」唐儷辭低聲而笑,一向複雜紛繁的眼神,此時是清清楚楚的狂熱、歡喜、憤怒與自我欣賞,「果然——」

這口在烈火旁融化的藍色冰棺,不是唐儷辭用來放方周屍體的那一具,而是以其他材質仿製的偽棺。方周自然不在這棺材裡,火焰在肩頭袖角燃燒,唐儷辭衣袍一振,周身蔓延的火焰熄去,縱然是池雲三人人在對岸,也嗅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鍾春髻滿頭冷汗,臉色慘白,右手緊緊握住胸口的衣襟,她不理解所謂生死至交、兄弟情義,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活人要為一個死人赴湯蹈火,但是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唐儷辭一定會被這針對他而設的種種機關害死,為了一具不可能復活的屍體,值得么?值得么?

「傷得重么?」池雲遙遙叫道,「找到人沒有?」沈郎魂突地振聲大喝,「小心!火焰蛇!火焰蛇!」鍾春髻呻吟一聲,身子搖搖欲墜,踉蹌兩步退在身旁土牆之上,火焰蛇,傷人奪命的銀環蛇,周身塗上劇毒,腹中被埋下烈性火藥,這種東西一向只在武林軼事中聽說過,但見對岸鱗光閃爍,數十條泛著銀光的銀環蛇自火坑之旁的土牆游出,徑直爬向渾身煙氣未散的唐儷辭。

「怦」然一聲大響,對岸塵土驟起,水跡飛濺,夾帶火光彌散,火藥之氣遍布四野,正如炸起了一團烈焰,隨即硝煙火焰散盡。三人瞪大眼睛,只見對岸土牆炸開了一個大坑,數十條火焰蛇不翼而飛,唐儷辭雙手鮮血淋漓,遍布毒蛇所咬的細小傷口,條條毒蛇被捏碎頭骨擲入火坑之中,饒是他出手如電,其中一條火焰蛇仍是觸手爆炸,被他擲到土牆上炸開一個大洞。隨著爆炸劇烈震動土牆,頭頂一道鐵閘驟然落下,其下有六道尖銳茅頭,當的一聲正砸入地,毫釐之差未能傷人。唐儷辭驀然回首,滿身血污披頭散髮,雙手遍布毒蛇獠牙,被囚閘門之後,只一雙眼睛光彩爆現,猶如茹血的厲獸,但見他略略仰頭,一咬嘴唇,卻是抿唇淺笑,輕描淡寫的對對岸柔聲道,「小桃紅。」

鍾春髻呆在當場,池雲夾手奪過她手中小桃紅,揚手擲了過去,但見刃掠過空,「啪」的一聲唐儷辭揚手接住,刃光尚在半空,只見小桃紅犀利的粉光乍然畫圓,鐵閘轟然倒塌,墜下火坑,唐儷辭一刃得手,不再停留,身形如雁過浮雲,踏過仍舊熾熱駭人的鐵索橋,恍若無事一般回到三人面前。

沈郎魂出手如電,剎那點了他雙手六處穴道,「當」的一聲小桃紅應手落地,池雲一把抓起唐儷辭的手,駭然只見一雙原本雪白修長的手掌有些地方起了水泡,手背遍布傷口,有些傷口中尚留毒蛇獠牙,略帶青紫,處處流血,慘不忍睹。「你——」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他什麼,怒氣涌動胸口,涌到心頭卻滿是酸楚,「你瘋了。」

除了雙手肩頭,唐儷辭身上衣裳燒毀多處,遍受火傷,尤以雙足雙腿傷勢最重,一頭銀髮燒去許多,混合著血污灰燼披在肩頭,卻是變得黑了些,倒是一張臉雖然受火熏黑,卻是毫髮無傷。鍾春髻渾然傻了,眼淚奪眶而出,滑落面頰,她捂住了臉……沈郎魂手上不停,自懷中掏出金瘡藥粉,連衣裳帶傷口一起塗上,但雙手的毒創卻不是他所能治,「你可有感什麼不適?」他沉聲問道。

唐儷辭抬起了雙手,「不要緊。」池雲微略揭開他領口衣裳,只見衣內肌膚紅腫,全是火傷,「被幾十條劇毒無比的火焰蛇咬到,你竟然說不要緊?你以為你是什麼做的,你以為你真是無所不能死不了的妖魔鬼怪嗎?」唐儷辭柔聲道,「連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我,區區銀環蛇算什麼?莫怕,手上都是皮肉之傷。」

「滿身火創,如無對症之葯,只怕後果堪慮。」沈郎魂淡淡的道,「就此離開吧,無法再找下去了。」池雲正待說話,唐儷辭望著自己滿身血污,眼眸微微一動,平靜的道,「也可……不過離開之前,先讓我在此休息片刻,池雲去帶件衣裳進來。」他們身上各自背著包裹,入門之前都丟在門外以防阻礙行動,都未帶在身上。

「我馬上回來。」池雲應聲而去,唐儷辭就地坐下,閉目調息,運功逼毒。鍾春髻站在一邊,獃獃的看著他,小桃紅掉在一旁,她也不拾起,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沈郎魂自懷裡取出一柄極細小的銀刀,慢慢割開唐儷辭手上蛇傷,取出獠牙,擠壓毒血,略略一數,他一雙手上留下二十八個牙印,換了一人,只怕早已畢命。

「對岸沒有方周?」他一邊為他療傷,一邊淡淡的問。唐儷辭眼望對岸,輕輕一笑,「沒有。」頓了一頓,沈郎魂道,「身上的傷痛么?」唐儷辭手指一動,略略掠了一下頭髮,濃稠的血液順發而下,滴落遍布傷痕的胸口,「這個……莫非沈郎魂沒有受過比區區火焚更重的傷?」沈郎魂一怔,隨即淡淡一笑,「你身為干國舅,生平不走江湖,豈能和沈郎魂相提並論?」唐儷辭對滿身創傷並不多瞧,淡淡看著火坑之中的火焰,「火燒蛇咬不算什麼……我……」他的話音嘎然而止,終是沒有說下去,改口道,「方周練往生譜換功與我,那換功之痛,才是真的很痛。」

「唐公子。」鍾春髻突地低聲問道,「你……你年少之時,未作干國舅之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三聲方周換功給唐儷辭的事她早就知道,但那個人說唐儷辭無情無義,以朋友性命換取絕世武功,他若真是這樣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受機關毒蛇之苦,執意要找到方周的屍體?他當然不是那個人所說的那種奸險小人,但……但是……但是問題不是他無情無義,而是重情重義——他太過重情重義,重得快要害死他自己……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唐儷辭抬眸看了她一眼,「從前?年少之時?」他微微一笑,「年少時我很有錢,至今仍是如此。」鍾春髻愕然,她千想萬想,如何也想不出來他會說出這一句——話里的意思,是他根本沒有意思要和她討論往事,他要做的事不必向她交代、更不必與她探討,她只需跟在身後就行了,就算他跳火坑送死,也與她全然無關。

一個男人拒絕關心之時,怎能拒絕得如此殘忍?她慘然一笑,好一句「年少時我很有錢」、真是說得坦白、說得傲氣、說得絲毫不把人放在眼裡……

正在這時,池雲帶著一件灰袍回來,唐儷辭將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輕輕吁了口氣,望著對岸殘破的假棺,「你們說若我就這樣走了,日後他會不會怪我……」

「他已經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該看見你為他如此拚命,自然不會怪你。」池雲難得說兩句話安慰人,聽起來卻不怎麼可信。沈郎魂皺眉,「你想怎樣?」

「我想在這裡過一夜,就算找不到方周的屍體,對我自己也是個交代。」唐儷辭輕聲道,「讓我陪他一夜,可否?」低聲細氣的說話,這種如灰燼般的虛柔,是否代表了一種希望幻滅的體悟?

池雲和沈郎魂相視一眼,鍾春髻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神情木納,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邊山谷尋些藥草。」池雲瞪著唐儷辭,居然破天荒的嘆了口氣,「老子真是拿你沒辦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葯順便打些野味回來,過夜便過夜,吃喝不能省。」

這一夜,便在默默無語中伴隨篝火度過,唐儷辭沒有說話,他重傷在身,不說話也並不奇怪,但誰都知他是不想說話。唐儷辭不說話,池雲倒地便睡,誰也知他對唐儷辭送死之舉幾萬個不滿。沈郎魂拿根樹枝輕撥篝火,眼角餘光卻是看著鍾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鍾春髻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池雲發出鼾聲,鍾春髻閉目睡去,沈郎魂靜聽四周無聲,盤膝調息,以代睡眠,未過多時,已入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時,唐儷辭睜開眼睛,緩緩站了起來,微微有些搖晃的身影,轉身往火坑之旁那些大門走去,悄然無聲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之中。

唐儷辭走後,鍾春髻睜開眼睛,眼中有淚緩緩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絕不肯走。

一具朋友的屍體,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賠上一具屍體,也無所謂么?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們心中有多麼難受多麼痛苦,你在追求一種不可能尋到的東西,找到他的屍體,難道你就會好過一些、難道他就真的會復活嗎?其實在你心裡,對方周之死的負罪感或許比誰都重,只是誰也不明白、或者連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這條路上,遍布著數不清的機關暗器、毒藥血刃,像你這麼聰明、這麼懂得算計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他們任由你任性妄為,那是他們以為懂得你的兄弟情義,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義。

鍾春髻探手入懷,懷中那一瓶藥水突然間變得冰冷異常,猶如鋒芒在內,她緊緊的抓住那瓶藥水,茫然飄浮的內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鮮明清晰的決定。

一夜漸漸過去,鍾春髻靜靜坐在火旁,靜靜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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