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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佳期如夢

最後,他說:「我過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應:「太晚了,再說你自己又剛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別到處亂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給你帶餛飩。」

  他沒有再堅持。

  第二天佳期還是照常去上班,因為她們小組正跟一個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個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她不太好意思請假給同事增加負擔。

  同事們都很關心她的傷勢,因為看起來十分嚇人。吃午飯的時候周靜安批評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這傷,你說你這種行為,到底該叫勇敢,還是該叫愚蠢?說你笨吧,你有時候心裡頭不知道有多少彎彎,說你聰明吧,你常常又蠢得無可救藥。」

  佳期說:「徐時峰也經常這樣說,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周靜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樣直皺眉頭:「拜託!少在我吃飯時提起那種男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次佳期在徐時峰面前提到周靜安,徐時峰就說「你那個毒牙閨密」。

  而一提到徐時峰,周靜安就說他斤斤計較、小氣刻薄。

  他們三人曾經在一塊兒吃過一頓飯,結果只有佳期一個人埋頭大吃,徐時峰與周靜安則你一言,我一語。從檸檬汁應不應該加糖一直爭執到現代社會男女權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綿里藏針,明槍暗箭槍林彈雨,起承轉合冷嘲熱諷,佳期吃甜點的時候,兩人已經就美國在韓的軍事部署問題激辯到白熱化的程度,戰況之烈實在令佳期嘆為觀止。徐時峰倒罷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飯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談,最擅長把證人繞暈了套辭。而周靜安那天的表現實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時峰鬥嘴而旗鼓相當完全不落下風的女人,佳期還是第一次見。結果周靜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為然:「這算什麼,想當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們學校代表隊的一辯。」

  佳期越發崇拜,只差沒要求周靜安給自己簽名。

  下午的時候佳期忽然請假去派出所辨認嫌犯,周靜安十分驚詫:「電視上不是說這種案子近期頻發,提醒廣大市民提高警惕嗎?這才第二天呢,辦案效率這麼高了?」

  佳期說:「派出所打電話說,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靜安更意外:「這麼窮凶極惡的嫌犯,會突然良心發現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熱情,先請她坐,又倒了茶給她,最後取出證物:「你認一下,這串佛珠是你的嗎?」

  佳期認出正是老麥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當時散落了一地,此時竟然一顆不少地被裝在透明的證物袋裡,連那根斷掉的繩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謝謝你們這麼細心,一顆顆幫忙找回來。」

  警察同志笑了一聲,說:「這是那嫌犯自首的時候帶來的——這串珠子,他敢不一顆顆找回來嗎?」

  佳期有點疑惑,總覺得他像是話裡有話。

  認人的過程就像電視上的鏡頭,隔著玻璃指證哪個是搶劫傷人的嫌犯。佳期覺得納悶,因為不過一夜之間,那嫌犯竟也受了傷,耳朵上包著紗布,手上也纏著紗布,竟然跟她傷得一模一樣。嫌犯的面貌特徵明顯,佳期一眼就認出了正是那個搶匪。

  認完人出來後,警察又特意告訴她:「等案子了結,佛珠才可以還給你。」

  佳期說:「沒關係。」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說:「你放心,重要物證我們一般保護得很安全。」

  佳期這才覺得那佛珠可能不尋常,一時卻也沒深想。從走廊出來正好經過一間大辦公室,幾個警察在一塊兒說話,中間那人捧著茶杯口沫橫飛,正說到:「你們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線菩提,就那四顆蓮花象牙記子,全城你就找不著第二串來。但凡稍有點見識的,沒一個敢不認識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腳步,只聽那人講得繪聲繪色:「他們講究的是三刀六洞,但聽說老麥傳下話來,說自己這個妹妹道上原本沒人認識,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賈猴子照樣划了他自己兩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後就叫他上咱們這兒自首來了……」

  佳期如聽天方夜譚,沒想到那粥店的老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怪不得總覺得他舉止之間氣度不凡,頗有舊時俠風,沒想到竟是隱於市井的傳奇人物。而自己這條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給撿回來的。

  她僥倖了半晌,從派出所出來,就給阮正東打了個電話。原本想請他幫忙替自己向老麥道謝,誰知阮正東的手機關機,又打病房的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或許是做治療去了,也沒太在意。看看時間不早了,就去超市買了菜,又回家包了餛飩煮好,才提著保溫桶攔了部的士往醫院去。

  那層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靜,她敲門沒有人應,試著扭了扭門鎖,也是鎖著的,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請問1708的病人是做治療去了嗎?」

  護士小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認得她是常來的,於是說:「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複了一遍:「出院了?」

  護士小姐說:「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堅持要出院,專家組的幾個教授都不同意,最後管業務的趙院長出面協調,才簽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問:「那他是回家了嗎?」

  護士搖了搖頭,說:「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裡亂七八糟的,提著那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樓。茫然地抬起頭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醫院大門口,黃昏時分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騰出手來再試著撥他的手機,還是關機。掛上電話佳期覺得十分茫然,這才彷彿知道,現在自己除了他手機號碼,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絡到他,可是他連手機也關了。

  到了晚上,她已經撥了無數遍阮正東的手機,仍舊是那句請稍後再撥。佳期不由著了急,只擔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麼變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他為何突然執意要出院,而且還這樣匆忙。

  她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東的電話仍然關機,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後終於打電話去電視台,輾轉周折,費了很大的勁才問到阮江西的電話。

  阮江西遠在雲南出差,接到她的電話十分意外,聽她說阮正東出院,更覺意外:「什麼?你等一等,我打電話回家問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電話回來,語氣里已經有隱約的焦慮:「他沒有回家,家裡的工作人員說他沒回過家。我打電話到他公寓沒人接。西山和密雲兩邊別墅的人也說他沒回去過。這幾天我媽陪我爸出國去了,我哥肯定是瞞著她辦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覺得害怕。

  下班的時候,佳期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搭地鐵,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經有許多年不再搭這條線,沒想到短短數載,這條線路已經如此擁擠。空調車上仍是摩肩接踵,擠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天氣太冷,車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朧的車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來,而她夾在擁擠的人潮里,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後來上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車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裡空氣不好,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了車。

  下車後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玉淵潭。

  天氣很冷,許多公汽正在離站,一輛接一輛,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風裡,彷彿無所適從。

  她把手插在衣袋裡,走到公園大門去,門口的管理員有點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經快閉園了啊。」

  進公園後,順著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里,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裡,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面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周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彷彿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癒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復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內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台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麼問題要諮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郁。」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裡。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麼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

  佳期覺得好笑:「那你也不能這樣餓著啊,跟自己媽媽有什麼好鬧彆扭的。」

  吳柏郁說:「我媽那個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難盡,唉……」

  他說了一句話倒嘆了兩聲氣,佳期看他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不由哧地一笑。吳柏郁說:「姐姐,你別笑啊,是真的,我媽那個人,連我大哥,就是東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見你那天早上,我都沒敢告訴大哥,其實是我媽逼著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惡劣。」

  佳期怔住。

  吳柏郁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哥,他非生氣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在超市撞見他買東西,也不知道他都買了些什麼,把我媽給刺激得,回家後一口咬定我哥藏著女人在家,威脅利誘我去替她打探情況。可憐我想著暑假去尼泊爾,不得不被她收買。不過那天我回去後可愣是一個字都沒露給她,真的!我拿人格擔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煩她了,可是親戚們偏愛聽她掰話。這世上的中年婦女最難纏了,你說我哥都多大歲數了,她們還以干涉別人的私生活為樂趣。姐姐你放心,我堅決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們倆供出來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覺得好笑,後來漸漸覺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說話時的臉紅,想來他這一輩子也沒有替女人去買過那些東西。

  只是為了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裡有個地方在隱隱發疼。

  她對吳柏郁說:「你快吃吧。」又拿了幾百塊錢給他,「怎麼也別餓著自己,這錢你先拿著吃飯用,但還是應該回家,怎麼也是自己的媽媽,少跟她賭氣。」

  吳柏郁不肯要錢,說:「我勤工儉學了一把,上個月就幫電教館做課件。過幾天就發錢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說:「還有好幾天你要吃飯呢。」把錢放到他手裡去,叮囑他,「沒課的話還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點,可他們是你重要的親人,別到失去他們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吳柏郁想了想,點了點頭。

  最後他說:「姐,錢到時候我叫我哥還給你。」

  佳期說:「不用了。」停了停才說,「我還欠著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背著書包去上學,下著雨,巷子又深又長,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走著。雨嘩嘩地落著,巷子兩旁白牆黑瓦都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大團大團的綠樹,橫過牆頭,雨滴滴答答地從枝頭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濕透了,又冷又潮。別的孩子都是家長打傘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漸漸黑下來,她開始胃疼,疼得蹲在那裡動彈不了,一個人靠著牆,擰著書包帶子,捂著胸口,牆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還惦記著想要拍乾淨,因為父親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過來氣,直冒冷汗。有什麼聲音在遠處響著,單調的一聲迭一聲,彷彿警鈴。

  最後疼醒了,才知道是電話在響,本能摸索著拿起聽筒,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可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沙著嗓子喂了一聲,那端卻沒有人說話。她看了看鬧鐘,已經凌晨,不知半夜裡是誰打來的電話

  她又餵了幾聲,突然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連忙爬起來,一不留神拽住了電話線,她怕拽脫了電話線,一著急整個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從床上翻了下去,還帶著電話機也啪一聲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緩不過氣來,揉著被撞疼的肘子與膝蓋坐在地上直吸氣,幸好電話沒摔壞。

  或許是這邊動靜太大,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你怎麼了?」

  佳期只擔心他把電話掛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哪裡?你跑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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