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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屬書籍: 叛逆者

林楠笙把藍小姐母子倆接進愛丁堡大廈那天,特意請來紅房子的廚師,在家裡做了一桌法式大餐。然後,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我記得你喜歡吃煎牛排。
藍小姐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桌上的蘑菇湯,很久才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喝得特別的慢,特別的小心翼翼。自從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把她秘密送回上海,一夜間,她像又變了個人。每天除了準時接送上學的兒子,她還買菜、做飯、養花、收拾房間,到了晚上就捂在被子里一面織毛衣、一面教兒子上海話與英語。藍小姐的兒子在保姆家裡住了三年,已經沾染上滿口的蘇北話,就像個剛剛從江北逃荒過來的野小子。
這天,吃完最後一道甜點時,他對林楠笙說,我還要。
藍小姐說,子璐,你要記得,說話前先要叫人。
於是,她兒子就對林楠笙咧了咧嘴,叫了聲:叔叔。
林楠笙笑著說,你得叫我爸爸。
藍小姐一下抬起眼睛,發現林楠笙正扭頭看著她。
子璐卻在這時用帶著蘇北口音的上海話說,我爸爸早就死了。
夜深人靜之後,藍小姐替兒子掖好被子,關了床頭燈,悄無聲息地下床,摸黑去到林楠笙的房間。一鑽進被子,就拉過他的一條手臂,枕在自己頭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後,說,在上海,你知道他們怎麼稱呼我這樣的女人?不等林楠笙回答,她接說,破鞋、野雞、拖油瓶、掃帚星……
我訂好了教堂,林楠笙打斷她,說,就下個禮拜天。
還是退了吧,我這樣的人能進教堂嗎?
我請了杜先生做我們的證婚人。
我不會嫁給你的。藍小姐伸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林楠笙的臉,說,你別忘了,離開重慶那一刻,我就成了局裡的通緝犯。
那些都已經過去,林楠笙說,現在我有能力保護你。
就在軍統改組為保密局不久,林楠笙被任命為上海區的情報專員兼市政府的調查室主任,同時還兼著東方通訊社的社長,全面負責上海地區的黨政與軍事情報的收集與分析工作,並直接對南京的總部負責。
藍小姐在沉默了片刻後,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臉埋進林楠笙懷裡,說,你應該找個好女人,生一個你們的孩子。
林楠笮一下想起了朱怡貞,伸手抱住藍小姐,忽然在她耳邊無聲地一笑,說,說不定是我拖累你,我是個哪天睡下去就會醒不過來的人。
那我每年都去給你掃墓,每天都會給你上香,藍小姐認真地說,直到我死。
可是,比他們倆死得更早的人竟然是子璐。就在幾個月後的一天夜裡,福熙路上的金都大戲院門口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國的憲警火併案。三名憲兵在戲院門口打了一名警察後,事態很快發展成了群毆。大批的警察從警局趕來增援,憲兵團也出動了兩輛卡車,全副武裝的憲兵們封鎖了現場的各個路口。
那天是星期天,戲院里正在放映《龍鳳花燭》。槍聲響成一片時,保姆帶著子璐跟隨驚恐不已的觀眾一起湧向出口。就在跑下台階時,遠處飛來的流彈擊中了保姆,同時也擊中了子璐。許多市民在慘叫聲中倒地。
一連三天,藍小姐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也不聲不響,就像當年得知丈夫陣亡時一樣,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淚痕。第四天,她打開房門出來,沒看林楠笙一眼,而是坐到餐桌前,一口氣就喝乾了碗里的薄粥,幾乎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點心。然後,又回到房裡,躺在床上開始沉沉地入睡。
第五天是公祭的日子,地點在中央殯儀館,內政部與國防部的專員們將會悉數到場。藍小姐一大早起床,仔細地修剪指甲、洗澡、洗頭、吹風、盤發、化妝。最後,她換上一條素色的旗袍,找出一頂帶面紗的帽子戴上,徑直去了書房,拉開林楠笙的抽屜,取出他那把勃朗寧手槍,熟練地檢查完畢,一下就把子彈推進槍膛。
五天來,藍小姐這才第一次正眼看著林楠笙。她說,我說過,我遲早會拖累你的。
我不怕。林楠笙同樣看著她,說,但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他戰死在下關時,我對自己說,我要為他報仇,我還要為了兒子活著。藍小姐平靜地說,現在,我只想去死。
說著,她就往外走,卻被林楠笙一把抱住。藍小姐沒有掙扎,而是扭頭看著窗台上的一盆盆景。
林楠笙伸手撩起她的面紗,把她的臉撥過來,讓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能為我活著嗎?
藍小姐的眼裡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卻在轉瞬間把槍頂在林楠笙的頜下,說,別想阻撓我,我會開槍的。
林楠笙仍然抱著她,嗓音卻越發乾澀地說,你活著,至少每年能為他們掃墓,每天能為他們上香。
朱怡貞的核心工作是把孟安南收集來的情報發回蘇北根據地。有時,也接收根據地的指令。把它們的密碼寫在紙上或者乾脆刺進綉品里,這完全取決於指令的等級。再把它們送到西馬橋弄的吳越綉庄,由那裡分配到各條線上。
中共代表團撤離上海後,她接收指令的次數越發頻繁,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一兩趟綉庄。這天,她一離開綉庄就覺得被人跟蹤,在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後,發現其實是自己多疑了。可是,就在她回到家裡,剛換上居家服,敲門聲響了起來。
朱怡貞打開門一眼看到了林楠笙。他身穿灰色的華達呢長衫,頭戴禮帽,手裡還拿著一份報紙,站在門口就像回家那樣,伸手摘下帽子,連同報紙一起遞給朱怡貞,說,我還是找到你了。
朱怡貞呆立在那裡,直到林楠笙進屋,仍然緊咬著嘴唇。林楠笙環顧四壁,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牆頭那張結婚照上,說,這是你的新上級?
朱恰貞愣了愣,說,他是我丈夫,我結婚了。
林楠笙又看了眼照片里的男人,說,他至少大你十歲。
朱怡貞到了這時才發現手裡還拿著他的禮帽與報紙,就把它們放在桌上,順勢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扭頭看著潔凈的地板,說,你帶來的人呢?讓他們都上來吧。
原來你早知道我在上海。林楠笙默默地在桌子對面坐下,盯著她看了很久,才垂下眼帘說,你應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能讓你知道嗎?朱怡貞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是來抓我的,還是請走吧。
可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林楠笙坐著沒動,抓過桌上的禮帽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又說,你怎麼不問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朱怡貞紋絲不動地坐著,一顆心卻在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事實上,林楠笙是從一塊綉品上發現朱怡貞的。兩個月前,保密局的行動隊在辛庄破獲了一個中共交通站,在收繳來的大量物品中,林楠笙看到一幅蝶戀花的刺繡,一下就想起了在閣樓上與朱怡貞同居的日子。只是,他不動聲色,獨自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幾乎找遍了上海所有的刺繡作坊,最後才在吳越綉庄再次見到那些他熟悉的針法、用色與構圖。此後的幾個星期里,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坐在綉庄對面的茶樓里,泡上一壺安吉白片,一邊跟茶客們下棋,一邊透過窗口留意每個進出綉庄的女人。
但是,他並沒有告訴朱怡貞這些,也沒有說起紀中原。他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嘆了口氣,說,只要活著就比什麼都好。說完,林楠笙戴上帽子,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又站住了,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朱怡貞還是坐著沒動,平靜地看著他,那目光黑得幾乎看不到一點眼睛的光亮。她一直要坐到林楠笙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才如同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里。然而,朱恰貞很快就跳起來,幾步跑到窗口,看著林楠笙背影消失在街口後,去卧房換掉身上的居家服,抱著一臉盆的洗漱用品匆匆地出門、下樓、穿過馬路,去了對面的一家浴室。
她從前門買了票進去,不一會兒從後門出來時,手裡抱著的臉盆已經不在。
朱怡貞去的地方是法國圖片社。一見面。孟安南在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里嚴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不能來這裡。
可是,情況緊急。朱怡貞飛快地說完剛剛發生的一切後,又說,我可以肯定,從綉庄出來他就跟蹤了我。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你得下令,馬上清空綉庄。
要出事的話,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孟安南不假思索地說,我看過你的審查材料,為什麼你從沒提到過林楠笙這個人?
我能提嗎?提了我就是國民黨的特務,我早就不在這個人世了。朱恰貞說,當初我接到的命令是通過情報交換的機會,拉攏與策反他。
孟安南想了想,說,如果我判斷沒錯的話,他之所以上門來找你,就是為了傳遞一個信息,綉庄已經存在暴露的可能。
朱怡貞睜大眼睛,好一會兒,才說,這不可能,他是個特務。
在我們的圈子裡誰不是特務?孟安南想了想,說,現在你回家去轉移電台,然後到備用地點等我。
我還能回去嗎?
你能出來,就一定能回去。孟安南忽然笑了。他笑著說,如果他要釣大魚,首先會抓你去逼供,然後在家裡布控,守株待兔,他不會選擇平白無故先來驚動你。
你好像很了解他們的抓捕程序。
那當然。孟安南說,不了解他們,我們怎麼去戰勝他們?
也許他是想敲山震虎,然後觀察我們。
孟安南又笑了,說,前線的仗都打到這份兒上了,他們還會有這個耐心嗎?
幾天後的深夜,在他們備用的小屋裡,朱怡貞仰面躺在床七說,我建議向老家發報,請他們查證林楠笙的身份。
孟安南在地板上翻了個身,說,作為一名情報員,你不應該有這樣的好奇心。
這不是好奇心,朱怡貞說,這關係到我們今後的工作,還有我們的安全。
可你能確保查證的過程一定安全嗎?那些環節上就不會有敵人安插的內線?孟安南嘆了口氣後,緩慢地又說,你要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情報人員不光只有華東局的,還有延安方面的,還有江蘇特委與共產國際的,你要查證一個不在條線上的人,就會有併線的可能,就會給雙方帶來暴露的危險。
朱恰貞再也無話可說。她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可往事卻又一次撲面而來。
長久的沉默之後,孟安南忽然又說,這個人的身份對你就這麼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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