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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英雄時代

   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
  威廉·莎士比亞:《辛白林》
                     ——題記

  泛紅的楓葉已經把西山地區染出了一世界的香艷。

  陸承偉從小游泳池裡爬上來,裹了一件真空棉睡袍,坐在一張沙灘椅上,睜開自信而有神採的眼睛,把稜角分明的、簡直可以看成羅丹《思想者》原型來看的臉,整個沐浴在漫過東方的朝霞里。眼前是一片片掩映在青紅樹葉間的高檔別墅區,一幢幢稍有變異的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式小樓,使得這一片透出了些許香榭麗舍或者楓丹白露地區那種優雅恬適的情調。再遠處,隱隱可以看見建築大師貝聿銘的傑作香山飯店那熔中西文化於一爐、體現天人合一觀念的優美輪廓。再往遠處,應該是堪稱世界園林之冠的大氣而鋪張的頤和園,可惜淡淡的灰霧煙塵阻礙了他本可抵達昆明湖的目光。更遠處那已溶入天際的默不作語之處,便是陸承偉計劃里最終以主角的身份登上的舞台——北京城了。

  「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莎士比亞《辛白林》中這句著名的台詞,陸承偉每次品味,都能品出別樣的滋味。在這樣一個初秋的早晨,坐在幾乎以天價競爭來的別墅游泳池邊的沙灘椅上,遠眺京城的時候,陸承偉又一次想起了這句著名台詞。這一回,他從這句台詞里感受到的是一種純粹的弄潮兒般的激情,是一種捨我其誰的豪氣,是一種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絕對自信。十幾年前,陸承偉在哈佛工商學院讀MBA的時候,就對還不能算作大人物的喬治·索羅斯【喬治·索羅斯,匈牙利猶太人,知名金融家。】十分欽佩,那時候,多數美國人還認為索羅斯是個投機客。幾年前,索羅斯已經坐大,把美國已經征服了。華爾街傳出消息說:美國總統雕像山的對面那座山,將獻給世界上最偉大的投資經理人,這座山的表面已經刻好了股市天王華倫·巴菲特【華倫·巴菲特,美國人,知名股票投資人,金融家。】和喬治·索羅斯的雕像。這個消息讓陸承偉感到欣慰,因為這件事證明自己的眼光不差。幾個月前,泰國股市崩盤了,接著,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股市也開始一路狂瀉,一場金融風暴開始席捲東南亞。唇亡齒寒,中國人也不得不研究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之一索羅斯了。因為經濟的地球村時代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促使陸承偉做出正式登台決定的重要原因,是國內的大環境改變了。剛剛閉幕的十五大,已經正式為私營經濟正了名。在中國,儘管把私有財產的神聖不可侵犯寫進憲法的日子還遙不可及,但也用不著把私有財產藏著掖著了。資本大到一定程度,暗箱就盛不下了。何況,在陸承偉看來,國有企業大面積陷入困境、東部和中西部的經濟差距越拉越大,中央政府對此又不能坐視不管,已經出台了很多傾斜政策,其中蘊藏著無限的商機,這正是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這種表演是需要觀眾的,而且越多越好。「勝利總是屬於金幣的」。陸承偉認為巴爾扎克借羊腿子【羊腿子,巴爾扎克小說《公務員》中的人物,放高利貸者。】說的這句話是至理名言,這句話的真理性正被中國發生的無數事例論證著。

  以五百五十萬的天價在西山買來的這幢豪宅,是陸承偉準備送給父親八十五歲生日的壽禮。以五百五十萬巨資買來的生日禮物,能不能改變自己在家族裡的邊緣身份?老革命家陸震天看到這座佔地兩畝半的夏宮,會不會說一句:「很好,這才叫百花齊放?」陸承偉心裡確實沒底。繼續隱身於大潮深處,默不作語,顯然不是上策了。中國是一個特別講究先後順序的國度,當年劉邦、項羽擊掌為誓,約的就是先破咸陽為君,後到咸陽為臣。劉邦率軍攻到咸陽城下,遲遲不攻城,只是因為實力不濟,內心並不想當臣。私營經濟可做不可說的階段,已經有不少人迫不及待地登台亮相了。有人把買幾架破飛機炒得路人皆知,有人為了不朽,已經買下了一顆小行星的冠名權。到了可以做也可以說的時代,再謙虛地做無名英雄,也太古典主義、太中國化了,根本無法告慰摩根【摩根,美國人,鋼鐵、鐵路大王。】、卡內基【卡內基,美國人,金融大王。】、洛克菲勒【洛克菲勒,美國人,石油大王,其名字一度成為美國的象徵。】這些陸承偉心目中一直景仰的商業時代的大英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中國的商業時代來臨了,該唱主角,用不著客氣。父親作為經濟專家,應該能夠接受他的這種登台的方式。可給以背叛有產階級作為革命道路開端的職業政治家的父親送這樣一份生日禮物,是不是就顯得生猛了一些呢?陸承偉需要做進一步的判斷。兩天前,他給姐姐陸小藝打了個電話,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自己想在西山買一套房子,請姐姐和姐夫史天雄周六抽空來看一眼,幫他參謀參謀。

  陸承偉換上皮爾·卡丹淺灰西服,漫不經心地嚼著果醬麵包,想像著史天雄看到這樣的高級別墅後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他認為史天雄的態度會對父親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史天雄六歲時成了孤兒,後來以養子再後來以女婿的身份和陸家的人一起生活。童年和少年時代,陸承偉從史天雄那裡得到過足夠的兄長般的保護。陸承偉把這段時間兩個人的關係早已定性為蜜月期了。「文革」初期,陸震天被打倒了,史天雄、陸小藝和陸承偉跟隨母親蘇園到遠在西南的陸承業家避難時,兩個少年的關係還算得上情同手足。後來,因為父親陸震天的一個選擇,兩個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陸震天當將軍時的部下,得知老首長落了難,提出帶一個孩子到部隊,陸震天說:「那就把天雄帶去吧。」看著接史天雄的軍用吉普車漸漸遠去,陸承偉噙著淚水問母親:「難道我不是陸震天的親生兒子?」蘇園甩手賞給陸承偉一個耳光,抱著兒子哭了一番,吝嗇地解釋一句:「這才是你爸做出的事情。」後來,陸承偉當了知青,當了工農兵大學生。等他從美國留學歸來,史天雄已經娶了陸小藝,而且因為參戰負傷,成了戰鬥英雄和當年全國的十大新聞人物,在陸家第二代中的中心地位已經固若金湯了。

※   ※   ※   ※   ※


  在美國學到的務實精神,幫助了陸承偉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在這個家庭里的邊緣地位。同時,他也堅信這種格局不會一成不變。讓史天雄前來看房子,還有這樣一層用意:請你從我這個小舅子身上,再一次感受一下這十幾年中國到底發生了多麼深刻的變化吧。

  在等待史天雄的時候,陸承偉根本沒去想給已經下野十年的父親過一次生日還有什麼難以逾越的障礙,也萬萬沒有想到昨天晚上陸家主要成員開的一個家庭會,已讓他以豪宅做引導在家庭的大舞台上以嶄新的形象亮相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了。

  已經抱過重孫的職業革命家陸震天,八十五歲的生日怎麼個過法,在十五大閉幕後,變成了一個相當嚴肅的課題,擺在陸家主要成員面前。生日,這個標誌著一個生命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概念,隨著人年齡的增長、社會地位的變遷,外延和內涵也在不停地發生著變化。八十五歲、參加革命整整七十年,這個生日,似乎不能夠敷衍潦草應付。何況陸震天的雙腿已經無法支撐他那偉岸胖大的軀幹,五年前已經靠輪椅代步了。作為劉、鄧手下的儒將,後來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忠實追隨者和得力助手,陸震天的部下,可以說成千上萬,遍布全國。借這樣一個喜慶的日子,能和儘可能多的愛將見上一面,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么?站在純粹自然人的立場上考慮這個問題,陸震天自然想熱鬧熱鬧。即便醫生說他可以活到九十開外的話不是討吉利而是十分科學的論斷,五年後的頭腦還會像現在這樣清楚嗎?因為行動不便,八十歲以後,他從未離開過京城,五年沒有廣泛地和毛茸茸、水靈靈、喜憂參半的現實生活發生接觸,對一個一生篤信實踐第一的革命家來說,實在太殘酷了。沒有九二年八十八歲高齡的鄧小平的南巡,能有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個春天嗎?他真的想見一見那些遍布在祖國四面八方、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部下,聽他們報報喜,也報報憂,特別在這個改革開放事業進入攻堅階段、方方面面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的時候。革命者的本性、打江山那代人的自豪,使他堅信自己還能為正在進行的偉大事業出點力。站在社會人的立場上考慮這個問題,陸震天又覺得這個時候過生日似有不妥。這樣,他就想到了開個主要成員參加的家庭會,民主加集中最後做出決定的辦法。

  史天雄、陸小藝和他們的兒子史勇一直和陸震天、蘇園同住,算是家庭主要成員。陸震天與前妻所生的兒子陸承志,身居副部長的高位,也一直是這個家的主要成員。因這次家庭會討論的只是家事,陸震天說也想聽聽大兒媳婦楚雲的意見。陸震天沒讓喊陸承偉回來,蘇園也不敢擅作主張通知陸承偉。這個家的核心是陸震天,他的意志是不能違背的,他的健康早已成了蘇園、陸小藝母女心中的頭等大事。三年前,陸小藝辭職辦了個園藝影視製作公司,目的也是能騰出更多的時間照顧好父親的身體。

  陸小藝是主張給父親大張旗鼓過一次生日的。第八十五個生日,參加革命七十年,湊成這樣兩個整數的機會已經不多了。父親離職已有十年,出自父親門下、現在仍在副省級以上職位上的十幾個人,三五年內都將退下來,再找個與他們聯絡感情的機會,已經不容易了。再說,如今人情越來越薄,來不來給一個下野多年的老首長祝壽,可以看做這些部下還記不記得首長培養提攜之恩的一次有效的測試。陸小藝把父親的輪椅由餐廳推到客廳,輕輕地給父親捶著背,搶先把自己的態度旗幟鮮明地亮了出來:「爸爸,你今年是八十五,不是五十八,應該像模像樣過一個生日。十年前你就退到二線三線了,一年半載才喊你參加一次撐面子的活動,名字早放到老同志一檔了,還顧忌什麼?你也別怕來的人太多。說句不恭敬的話,在別人眼裡,陸震天的名字早過氣了……」聽見陸震天發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聲響,忙笑著補充道:「我說的是風尚。前兩天,我聽到這樣一種說法:政治局一級的領導,一個星期沒在《新聞聯播》中露面,下面的人都不敢貿然接觸了……」

  陸震天輕輕轉轉臉,威嚴地吐出兩個字:「是嗎?」

  蘇園忙接道:「這還要看人呢!」扭動著依然能辨出曲線的身體,把一個軟靠墊塞到陸震天背後,眯著依然閃亮有神的眼睛笑著,「咱陸家永遠不會門可羅雀。湖南的王雲鵬,浙江的張子青,海南的鄒子奇,西藏的劉永新,西平的燕平涼……嗨,多了,都打來電話問你過不過生日的事。司局級也有好幾個,有的我連名字都記不清了,這些人都沒直接受過你的……你的指導,難得呀。再說,今年春天你又得了重孫,四世同堂了,也該慶賀慶賀。楊老今年八十四歲,上月還做生慶賀過了鬼門關呢!人家連封建迷信都不避諱,我們怕什麼?小藝給你張羅出文集,叫你壓了,這個生日再不過,孩子們就有意見了。」長兒媳婦楚雲緊接道:「爸,小青和小白連假都請好了,只等你發話買機票呢。小青說小毛已經可以爬了,已經嘰嘰咕咕想說話哩。」

  陸震天終於朗聲笑了出來,「那就讓小青把小毛毛帶回來。半邊天的意見一致,算一票。承志,天雄,你們一個副部長,一個副司長,發表點高見吧。」

  陸承志溫和地笑笑道:「不是我過生日,也不是天雄過生日。爸爸,是你過生日,過過也無妨吧。不過,怎麼個過法,恐怕……」楚雲打斷道:「過就是過,不過就是不過,什麼恐怕不恐怕的,副部長當得太久了,連個乾脆態度都沒有了。就要下課的人了,怕什麼!不過,咱們還是聽聽天雄的意見吧,他是咱們家今後的台柱子。」


※   ※   ※   ※   ※


  陸震天沉吟片刻道:「要是好做決定,也用不著開這個家庭會了。承志算是中立,略偏主過派。天雄,你呢?你最近像是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你挑的擔子會越來越重,要學會調整心態。」

  史天雄站起來伸個懶腰道:「我沒什麼心事,工作上也沒什麼壓力。組織計劃司的副司長有三個,都只是司長的助手……」陸震天笑著打斷道:「想挑更重的擔子,對吧?不要急,當助手也能表現自己的才華。我這一生,獨當一面的時間不長,算是個大幕僚吧,可也算沒虛度此生,整體的事業更重要。」史天雄趕忙解釋說:「我只是表明我的工作太輕鬆了……」陸小藝掩嘴哧哧笑道:「還不是嫌官小了?史天雄能有這種進取心,是咱們家的福音呢。」楚雲也附和道:「比你大哥強,當了十年副部級,國務院就他一個。天雄,我們都支持你。」

  史天雄清清嗓子說:「別跑題了。爸爸,你八十五歲生日,當然該過。可是,在我的記憶里,你的生日都是家裡人給你過的,這一次要是擴大規模,似乎有點不妥。小藝說如今的人情薄如紙,我不同意。如果不限規模,以爸爸你的聲望,恐怕有上千人來為你祝壽。只是通知在家裡工作過的人,至少也能來一百個。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你又沒請外人來給你過生日,人家來拜壽,又不好兩手空空,這就讓人作難了。再說,你雖然早退下來了,進入老同志的行列了,可在老百姓眼裡,你仍然是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人。」

  陸震天默默點點頭,「還是天雄仔細。三年自然災害,毛主席把紅燒肉都戒了。如今下崗工人有幾百萬,是不宜做這種事。生日還是在家裡過吧。外地的孩子要回來,我也不反對,路費由我來報銷。眼見是見一面少一面了。小藝,你給承偉說一聲,生日那天讓他也回來打個照面,留一張全家福。在美國讀了幾年書,家庭觀念全讀沒了,這樣不好。」陸小藝笑著解釋說:「爸,承偉沒忘記你的生日,這些天正給你選生日禮物呢。他在美國受的高等教育,當然有點美國人的做派了。」蘇園接道:「老頭子,你呀,就是有點偏心眼兒,總是看承偉不順眼。這三個孩子,就他吃的苦最多,性情自然變了,不大合群。他不愛和我們說心裡話,能怪他嗎?『文革』那些年……」陸震天揮揮手打斷道:「別扯遠了!『文革』中受過苦的孩子,多啦。回國十五六年,他在家裡住過幾天?政治上不求上進,正在朝清末的八旗子弟變呢。」陸小藝搖頭道:「爸,小弟已經開始做正經事了。上個月,他在西平註冊了一個公司,像是準備搞三產。」史天雄也道:「承偉前些年還做過房地產生意,聽人說做得還不錯。不打聽別人做什麼,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美式風格。這些年,我們對他關心也不夠。實話說,我除了知道他有私房、有名車、身穿一身名牌之外,對他別的生活就不清楚了。看樣子,他不缺錢花。」陸小藝道:「小弟還很討女孩子喜歡呢。上個月我在小弟那裡,竟然碰上了喬妮。能讓喬妮動心的男人,不多。」

  陸震天冷笑一聲,「這還不算八旗子弟?打著我的旗號炒點批件,炒點地皮,自然能買得起房子買得起車,自然能穿得起名牌。我還不知道他竟染上了包養交際花的惡習,再吃幾口鴉片,不是八旗子弟是什麼?天雄,小藝,以後你們要盯著他,別讓他捅出大婁子。」陸小藝笑道:「遵命!爸爸,你把喬妮看成交際花,是不是有點那個了。她可是億萬電視觀眾心中的偶像啊。」蘇園放下手中的報紙,問道:「喬妮是承偉的女朋友?小藝,你看清楚了沒有?」陸小藝道:「全國不就一個喬妮嘛。你的寶貝兒子獨佔了中國的大花魁了。」蘇園笑成一臉滿月,嘖嘴道:「這要算是本事。這喬妮嘴角翹翹的,模樣挺討人愛,可惜家境太貧寒了,一塊人見人愛的小家碧玉。」陸小藝開玩笑道:「媽,沒想到你對喬妮評價還挺高。趕明兒我讓小弟把她娶到家裡,讓你看個夠。」蘇園正色道:「不行。這個喬妮剛剛離了婚。陸家可不能娶個二婚的女人當兒媳。承偉和她玩玩,我不反對。小藝,你要盯著承偉,要是承偉真存了和喬妮過日子的心思,一定要阻止他。那樣就是胡鬧了。」

  確實,陸承偉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太無足輕重了。接下去發生在史天雄和陸小藝卧室的一幕,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陸小藝給陸震天量了血壓,涼好吃降壓藥的開水,回到卧室,看見史天雄正皺著眉頭坐在沙發上抽煙,想也沒想,脫口指責道:「什麼時候又把這破玩藝兒撿起來了!」聲音之大,把兩個人都驚愣住了。史天雄下意識地做個掐滅半截煙的動作,卻又把煙放到嘴裡,深深地嘬了一口。陸小藝又怔了片刻,淡淡一笑,輕輕嘆了一聲,彎腰收拾著床鋪道:「想抽就抽吧,最好只在卧室里抽。當姑娘時,我也沒反對你抽煙。只是別讓媽知道了,讓你難看,她的鼻子尖得很。保健醫生說,爸只是血壓有點高,保養好了,能活一百歲。媽不讓在家裡抽煙,也是為了大局。咱家的大局,自然是爸爸的身體。小多他爸上次清醒時,已經囑咐不要再治他的病了,這不,上個月又大修了一次,花了幾十萬。雖說這錢用不著自己掏,可總是讓鄭伯伯受罪吧?可還是得大修。為什麼?有這個人跟沒這個人不一樣。鄭伯伯還算不上鄧伯伯的真正嫡系,他是百團大戰後才調到一二九師的。如今鄧伯伯是大旗,這個道理……」史天雄早把煙掐滅了,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道:「別給我灌輸這些護官經了。這政權是共產黨的政權。」說著,衝進衛生間刷牙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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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小藝耐著性子等著,看見高大魁梧、英氣逼人的丈夫從衛生間出來,用干毛巾替史天雄擦著頭髮,又道:「我怎麼不知道這天下是共產黨的天下?毛主席還有這樣的教導:山頭主義是有害的,可是山頭還是要講的。大哥是個口緊的人,也給我漏了一點風,九屆人大前,能把你扶正。其實,從大嫂對我們態度的變化上,也能判斷出來,她把你說成咱家新一代的中心,很由衷。只要爸爸這桿大旗不倒,五十歲之前,你就是電子信息部部長了,將來你的地位,說不定還能超過咱爸呢。大嫂是個聰明人……」史天雄粗暴地抓過毛巾朝床上一甩,「夠了!別整天做這種春秋大夢了。當部長?我從來都沒想過。九屆人大會做出什麼決定?肯定是政府機構改革。說不定明年我就成了下崗幹部了。」陸小藝撲哧笑將出來,「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幽默感!十五大大哥沒候補上,該下崗了。你,親爸親媽是烈士,養父、岳父是當過政治局委員的陸震天,本人四十三周歲不到,相貌堂堂,出將入相只會為國家增光添彩。有大學本科學歷,戍過邊,為保衛國家領土完整打過仗、負過傷,立過一等功,當過年度十大新聞人物,四十一歲當副司長,嘖嘖,不說不知道,這一串閃光的歷史,共和國的同齡人有幾個人擁有?讓你這樣的人下崗,這政權才叫出了毛病呢。」

  史天雄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喃喃道:「真有你的。」

  陸小藝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赤條條地扭著腰身走進了衛生間。史天雄把臉扭向窗帘,輕輕地嘆了一聲。

  陸小藝回來一上床,史天雄順手把床頭燈關了。陸小藝在黑暗中叫道:「你關燈幹什麼?你,你做愛的時候不是喜歡開著燈嗎?」史天雄道:「今天太累了。」陸小藝裸著身子把燈打開,忍出一串含酸的笑,說道:「恐怕是在趕什麼時髦吧!」史天雄問:「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陸小藝道:「趕老婆基本不用的時髦唄。」史天雄嘆道:「你胡扯什麼。最近我像是遇上了什麼危機,總是集中不起精神。腦子裡像是湧出了無數個問題,可我一個也抓不住……」陸小藝道:「我也算半個醫生了,你這種狀態,很像縱慾過度……你以為你能解釋清楚嗎?」聲音變得幽幽起來,「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我當然說的是氣話。我知道一般女人也難入你這雙眼……可是,你也不能十七八天碰都不碰我呀……你好好想一想,想想……上個月二十一號,你盡過三分半鐘義務。我做了幾次全身美容按摩,你也……」史天雄早坐了起來,伸手把陸小藝攬在懷裡,自言自語道:「真有這麼長時間嗎?要是這樣,真是我的錯了……我像是遇上什麼危機了……」陸小藝熟練地把男人纏住,呢喃道:「你先認錯,認錯……」

  一波三折一折騰,兩人竟收穫了熱戀時小別後的那種美妙。陸小藝撫摸著丈夫的胸膛,軟癱了的聲音響著:「你什麼危機也沒有,你壯得像頭獅子,小獅子……真想再來一回……」史天雄滿足地吐口長氣,「你以為我還是二十歲?明天還有事呢。星期六也閑不住。想想這幾年,竟不知道我在忙些什麼。可怕,可怕呀。」

  這個時候,陸小藝才想起陸承偉讓他們周六去西山看房子的事,翻個身用手支著腮道:「承偉明天請我們去看他的新房子,我已經答應了。」史天雄道:「房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告訴他,改個時間。明天上午有個外事活動。」陸小藝道:「承偉自己不帶手機,找他一般要通過一個姓齊的。這個小弟,做事一直神神秘秘,當姐的也摸不清他的底細。爸提醒得很及時。這兩年是關鍵時期,小弟真要惹出什麼彌天大禍,可就不好辦了。這幾年,高幹配偶和子女惹出的大亂子可不少。」史天雄想當然地說:「性格即人。承偉頂多會做點雅皮士之類的事情,出不了大事。單身貴族,買那麼多房子幹什麼,有點怪。明天的外事活動,純粹是個應酬。我去點個卯,然後去關心關心這個小弟。」陸小藝道:「那就讓他等吧。」一個哈欠噴薄出來。

  這種無意的輕視,把陸承偉晾在了西山別墅。

  紅木鏤花大座鐘噹噹當響了九下,陸承偉有點煩躁了。在他的計劃里,喬妮要客串半天女主人。已經九點了,齊懷仲還沒有把喬妮接來,如果這時候史天雄和陸小藝出現,效果就差多了。想給助手齊懷仲打個電話,才發現別墅區的電話還沒接通。花五百多萬,買這種檔次的軟體服務,讓陸承偉感到哭笑不得,眼見對登台亮相的戲失去了控制,他只好仰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九點半鐘,助手齊懷仲小心推開了半掩的房門。齊懷仲五十齣頭,不但有紹興師爺的模樣和精明,而且還有高級幕僚才能具備的精細,看見陸承偉真的睡著了,忙躡手躡足取了一張毛毯披在陸承偉身上。陸承偉睜眼看見只有齊懷仲一個人,知道事情有了變故,盯著齊懷仲看,也不說話。

  齊懷仲知道陸承偉是生氣了,說道:「喬妮已在去機場的路上,她,她說沒法直接跟你聯繫……」陸承偉站起來踱了幾步,還是沒說話。齊懷仲馬上換個話題道:「我給小藝打了電話,她在等天雄。天雄上午有個外事活動。我問了老爺子生日的事,小藝說家裡昨天晚上開了個會,決定按往常慣例……」陸承偉忍不住了,側過身自言自語道:「是嗎?開會了?」臉色多少有點難看。

※   ※   ※   ※   ※

  齊懷仲為陸承偉沏了一杯茶,撩起窗帘看看外面的白色賓士600,說道:「這件事怕是做得生猛了點,家裡人對你也不了解,送這份禮會不會嚇著老爺子?當然,買房本身並不錯,現在轉手也要賺幾十萬。在西平做一兩件大事,再做什麼就自然了。這也是你一貫的風格。」陸承偉冷笑著呷口茶水道:「喬妮呀喬妮,不就是開口要寶馬我沒接茬嘛!」齊懷仲趕忙接道:「也不怪她。廣州有個大活動……」

  陸承偉冷冷地說:「出場費有二十萬?為二十萬就來這一手……」齊懷仲又道:「恐怕不是單純為錢……聽說是上邊也去人,最近喬妮進入了上面的視野……據我看,喬妮怕是身不由己,她一再讓我向你表示歉意。這女主持人也是吃青春飯的,想找個大靠山……」陸承偉大笑起來,「肯尼迪的遺孀尊貴不?第二個丈夫是希臘船王!多大的政客才靠得住?連斂財防老的規矩都不懂,這喬妮也快過氣了。到底只是個小地方的人,一得意就忘形。進入視野就樂成這樣,將來怕是要哭乾眼淚的。女人家,怎麼敢押政治這一門!」齊懷仲接道:「喬妮也不傻,只怕是腳踩幾隻船哩。這三個多月,在她身上至少花五十萬了吧。承偉,陸總,她押了政治這一門,以後就……」

  政治在當今中國男女心中的地位,陸承偉一清二楚。喬妮跟著顯貴去南方風光,他能理解,可猛然面對這個事實,心裡也不可能舒展。在家族的舞台上,還無法演一個主角,怎麼能和顯貴爭一個喬妮呢?再說呢,為喬妮這樣的女人站在一股政治勢力的對立面,實在不值當。陸承偉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傷感地說:「中國的女人,優秀的實在太少了。我就是不明白,搭我這條船就上不了月球?看來,在喬妮眼裡,我只是個有點小錢的人。女人都這樣。」

  齊懷仲眼珠子轉了幾轉,說:「承偉,這麼說,打擊面太寬了吧。下面你要打大戰役,喬妮攀了高枝,倒是省了很多心。不過,咱們承偉實業確實需要一個只認你這條船的姑娘。可惜這種姑娘可遇不可求哇。」陸承偉盯著齊懷仲看了一會兒,「謝謝你拐彎抹角的批評。我知道,前年對雙鳳太粗暴了一點。」說著,仰坐在沙發上,下意識地用手一下又一下拍著自己的腦門兒。

  八年前的那個秋天,命運之神讓還是北京舞蹈學院四年級學生的江南姑娘顧雙鳳認識了風度翩翩的陸承偉。在漫長的六年里,顧雙鳳一直心存和陸承偉一起走進婚姻的幻想,根本不知道初戀慘敗的陸承偉心靈的創傷有多深,他已經把和年輕漂亮女性的交往看成是保持一個男人生命活力的一門必修課程了。這種錯位的關係,一直持續到前年秋天。顧雙鳳想用一個孩子來使自己好夢成真,很順利地使自己懷孕了。這件事在陸承偉看來自然是沒安好心,罵顧雙鳳是個小陰謀家。齊懷仲深知顧雙鳳在陸承偉那裡的地位,只不過是那個龐大女友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用懷孕來改變和陸承偉的關係,就好比讓浸淫交響樂多年的陸承偉天天只聽小提琴獨奏,也勸顧雙鳳把孩子處理掉。誰知顧雙鳳十分剛烈,做了人工流產後,就從陸承偉的視野中徹底消失了。這時候想起顧雙鳳,陸承偉心裡瀰漫著辨不出形狀的懷念和幾縷似煙如靄的淡淡愧疚。嘴上說想和他生一個或者一打孩子的女人多多,可也只有這個顧雙鳳不顧他定下的交往原則,自覺走向了做母親的單行道。問題是這個曾經給他帶來無限歡愉的女人,把一切都獨自承受了,沒給他絲毫用物質補償的機會,這讓自初戀後立下今生今世決不欠一個女人情債的陸承偉經常遭遇些許像是違背了什麼誓言的痛苦。陸承偉干搓了一會兒臉,語氣悵然地說道:「小鳳走兩年了。她確實是個好姑娘。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想想也是我對不起她。黃鶴一去不復還,泥牛入海無消息呀。」齊懷仲面露驚喜神色,說道:「世界說大也很大,說小也很小。最近雙鳳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她們歌舞團早已經無米下鍋了,雙鳳又不願意給那些莫名其妙的歌星當陪襯……」

  陸承偉道:「她一直想進入影視圈,我應該幫她實現這個夢。」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站起來,「老齊,你好像對小鳳的情況很熟悉嘛。你什麼時候跟她聯繫上的?」齊懷仲咬咬牙說道:「你成了雙鳳和男人交往不可逾越的高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雙鳳的情況的……」陸承偉追問道:「她結婚了沒有?」齊懷仲道:「承偉,這回你決心要到前台演出了,緋聞太多總不是個好事。說句心裡話,喬妮今天去了南方,我挺高興的,這種身份的人,沾不得了。我想,你現在最需要雙鳳這樣的姑娘留在身邊,什麼事情她都能……」陸承偉打斷道:「你別再嗦了,她現在在哪裡?」

  齊懷仲撩開落地窗窗帘,伸手一指,「她昨天到的北京,讓我幫她找口飯吃,昨晚她就住在我家。沒接到喬妮,我就自做主張,回家把她接來了。」陸承偉怔怔地看著外面的賓士車,鼻子哼了一下,聲音卻沒掩飾激動,「我說你怎麼今天說了喬妮一堆『好』話呢,原來目的是推出雙鳳呀。是不是還說了我經常提起她,要你接她過來?」齊懷仲撓撓頭,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你要是……」陸承偉笑罵道:「給我留個當好人的巧宗兒吧。小鳳來得是時候,這麼漂亮的房子,沒個臨時女主人,史天雄會怎麼看我?」齊懷仲沒想到陸承偉這麼痛快就答應留下顧雙鳳,愣了一會,口吃地說:「這,這房子,不,不當禮物了?」

※   ※   ※   ※   ※

  陸承偉大步朝門口走去,「我現在連參加家庭會的資格都沒有,另作打算吧。你愣著幹嗎,接雙鳳去。我一定要讓她風光個夠。」

  兩人走出別墅,高挑、豐滿、雙眸含怨、通身泄出萬種風情的顧雙鳳已經跨出車門,一分慌亂三分遲疑五分羞澀地站著,和這片住宅這西山這紅葉構成柯羅筆下略帶惆悵回憶韻致的風景畫,等待陸承偉進入。山風輕拽著那一襲白裙的下擺,並把那勾在白玉般額頭上的劉海兒吹出几絲凌亂。陸承偉也不說話,微笑著望著顧雙鳳秋潭一樣泛著黛青的眸子,很自然地抬起左手搭在那溜溜的右肩上,右手在空中一划便成了靈巧的梳子,輕巧地進入那烏黑的劉海兒里。顧雙鳳小白樺一樣的身子顫抖起來,抖著抖著,便伏在陸承偉寬厚的肩頭,化成風過樺林的聲聲嗚咽。

  姑娘這時並沒意識到,這一回頭,一生的命運便徹底改變了。歷史、現實和未來像一條細細的絲線,把她在初秋西山如畫的空間里放飛了。

  史天雄隨意睃了睃這幢北歐風格的豪宅,心裡莫名地感到一陣發緊,站在底樓門口,朝裝飾布置典雅、豪華的大客廳瞥了一眼,抬起腳朝游泳池走去。陸承偉當然不知道史天雄此時的心境,見史天雄如此敷衍,略感不快,忍不住說道:「天雄,北京還有比這更值一看的私人住宅嗎?我真該做一個阿爾卑斯山上的那種指示牌【指示牌一般寫有:留步,請仔細欣賞。】,給你個提醒。」史天雄放慢步子,側身道:「嘗鼎一臠,便知肉味,你真要我吃個肚子圓嗎?我挑出十個不足處,管用嗎?房子早姓了陸。你的財運之好,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要命的是,這些年,我聽你哭窮次數太多了。是城府?還是謀略?你早不是當年可以無話不對我說的小弟了。你請我和小藝來看房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承偉吸口長氣,跟了過去。

  陸小藝看見陸承偉又置一處豪宅和美女,眉頭就鎖上了,想起自己下海初期的辛苦,也跟著埋怨道:「跟你姐也不說實話。三年前,我辦園藝影視公司,四處找錢,你連句話也沒有……」瞥了一眼跟過來的顧雙鳳,不說了。

  陸承偉感到了一些滿足,畢竟姐夫和姐姐都在談錢,笑了笑說道:「小鳳,泡幾杯茶端過來。姐,三年前我要幫助你,你的園藝公司就沒有今天了。能得到天雄這麼高的評價,是一種成就啊。不是十五大肯定了私營經濟的作用,我還得繼續哭窮。在中國,做什麼不需要謀略?說我對你們也玩城府,就言重了。咱們這個家,什麼都不缺,只是缺大筆應急應變的人民幣。天雄官越做越大,姐這大管家越做越好,我只能想著掙越來越多的錢。我像你們一樣熱愛這個家呀。」

  陸小藝見沒了外人,關切地小聲問道:「小弟,前些日子喬妮不是和你在一起嗎?又換了?這個也有點眼熟。」陸承偉道:「這是個老朋友,聚聚散散處了七八年了,她們歌舞團散架了,我總不能坐視不顧吧。喬妮嘛,是大眾情人,偶爾聚一聚,是玩個身份。她去南方參加一個重要活動,要不然……」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了,訕訕地笑笑。陸小藝哪裡知道陸承偉為什麼欲言又止,拿出姐姐的身份,語重心長起來,「小弟,你可別忘了坐吃山空這句老話。你買這麼多豪華的住宅,養這麼多交際花,實在太……」

  史天雄冷嘲一般地哼一聲,拉一把沙灘椅坐下,看看這片充滿異域情調的豪宅,忍不住接道:「太荒淫無度?小藝,你錯看了你小弟了。陸承偉不是暴發戶,羨慕的不是妻妾成群。他玩美國式的情感遊戲,也用不著廣置行宮,有點喜新不厭舊的度量就夠了。」陸小藝接道:「小弟,你在西直門的房子也不小了。這座房沒兩三百萬買不來,你何必撐這個面子。」史天雄看了陸承偉一眼,再把目光落在西山口處,「陸承偉覺得撐這個面子很值。這幢別墅,佔地不少於一千五百平米,只用看看這游泳池的質量,肯定不是豆腐渣工程。再看這位置,坐西北朝東南,擺把龍椅可俯視京城和華北平原。有一種說法這幾年在富人堆里廣為流傳,說北京的地氣是從前面這個山口進來的……」陸小藝吃驚地說:「你也信這種胡說八道?」史天雄道:「我不信,可擋不住有人信。富人們一鬥氣,開發商肯定賺個盆滿缽溢了。保守地估計,咱們這個小弟買下這幢房,至少得用五百萬。」

  此語一出,把姐弟倆都震住了。陸小藝這兩年也賺了一些錢,可還是無法想像拿五百萬買房的事,連連搖頭道:「不值不值。小弟,是不是花了五百萬?」陸承偉道:「佩服,佩服。五百五十萬,基本建設再搞一搞,六百萬打不住。天雄,這些年很少深談,想不到你還算得上我肚裡的蛔蟲呀。說下去,說下去。」陸小藝嚴肅地說:「拿六百萬在這買個房子,太浪費了。」史天雄看著陸承偉說:「承偉,據我對你的了解,你還捨不得花六百萬自己享受。要是我猜得不錯,這是你為爸爸八十五歲大壽準備的一份賀禮,請我們過來,是幫你拿主意呢還是給我們洗洗腦,目前我還無從判斷。」

  陸承偉聽得呆住了。這時,顧雙鳳把沏好的茶端上來了,笑吟吟地說:「讓你們久等了。隔夜開水泡雲山白毫敗味,我另燒的開水。史大哥,小藝姐,嘗嘗吧。」陸小藝仔細打量了顧雙鳳,端去青瓷茶杯抿一小口,道:「你是哪裡人,對茶還挺有研究的。」顧雙鳳嫣然一笑,「我是浙江金華人。我母親出身茶人世家。沏雲山白毫還不能用沸水,把茶葉燙死就敗味了……」陸承偉擺著手打斷道:「先別談茶道了。你先去把中午的菜準備好,等老齊帶了野味回來,你好好露一手。天雄,繼續說下去。買這個房子,與爸爸的生日關係不大。」顧雙鳳靜悄悄地走了。

※   ※   ※   ※   ※

  史天雄不客氣地說:「一句實話沒有,你還讓我說什麼?」

  陸承偉聲音先怯了,「都是實話,都是實話。」

  史天雄伸手指指專供輪椅通過的幾條便道說:「那你就是準備當個孝子了。裝修時能考慮到爸爸通行方便,難得,真難得。」陸承偉由衷地說道:「到底還是我的天雄哥,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呢,這些年不該只把你看成一個早被異化了的官員,像承志大哥那種官員。老爺子,老太太都是胖人,夏天住在城裡太難過,有這麼個避暑場所,姐也用不著整天擔心他們得空調病了。」陸小藝臉上終於有了笑容,說道:「心是好心,只是花錢太多了。爸當年不該跟著鄧伯伯一起退下來。他要是再干三年,西山這邊也會給他分一處避暑的房子。昨天爸還說你在美國待久了,沒有絲毫家庭觀念了。中國人到底還是中國人。」史天雄這才認認真真看看小樓,再看看陸承偉的裝束,不經意地輕嘆一聲說道:「承偉,我不得不承認,我低估了你的豐富性。以前,我看你留這種鴨屁股髮型,留鬢角,穿暗條西服,只是把你看成一個貓王普萊斯利【普萊斯利,美國人,五六十年代著名搖滾歌手。】的模仿者……」

  陸承偉又一次露出了詫異,緊接道:「我也錯看了你,想不到你對貓王還挺熟。本人最喜歡的唱片,便是偉大的普萊斯利的《傷心旅館》。從文化心態上,中國人實際只比美國人滯後二三十年。七九年我剛到美國時,一聽《傷心旅館》,便迷上了,感覺他是在替我唱。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普萊斯利的?」史天雄又露出了一貫在陸承偉面前高高在上的神情,語氣也變得有些居高臨下了,「我可能比你更早知道世上有個能讓整整一代美國人瘋狂的貓王。七十年代中後期,中國已經有了威廉·曼徹斯特【威廉·曼徹斯特,美國人,著名歷史學家。】《光榮與夢想》的中譯本了,普通讀者那時看不到,軍事學院的圖書館裡,最遲七八年初就有這部書了。你對普萊斯利的解釋還有點意思。你這個越王句踐的追隨者可能更有意思。只是你想用六百萬引導你登台亮相的想法過於超前了。」

  陸小藝沒有比較中國與美國的心情,已經在考慮如何利用這幢別墅讓父親長壽更長壽,一聽史天雄表露出了反對意見,忙說:「什麼叫超前?爸爸很需要這樣一套房子。」史天雄呷了一口茶水,「你們別忘了爸爸還是個經濟學家,腿不方便,腦子還很清醒。冷不丁發現家裡出了一個資本家,還是個大資本家,資本家還是個中性的稱謂,誰知道爸爸知道承偉已擁有這麼大的資本後,會怎麼稱呼他這個兒子?承偉如果沒有上億元的流動資金,也沒能力在父親的生日上做出這樣瀟洒的錦繡文章。如果爸爸這位共產黨的經濟學家找不齣兒子這億萬家私的合法性,他敢接受這件貴重的生日禮物嗎?小藝,爸爸的心臟是不是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敢不敢冒這個風險?」

  陸小藝也聽出了這番話中有挑釁的味道,只是不明白史天雄為什麼這麼尖銳地提出了這些問題,即便對陸承偉可能擁有的億萬家私有疑慮,兄弟之間的提醒難道不能選個和風細雨的方式?一剎那間,面前的兩個親人都顯得陌生起來。陸承偉站了起來,沉著臉在游泳池邊上的草地上踱了幾步,背對著姐夫和姐姐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直顫,接著無奈地說道:「天雄,你骨子裡到底只是個共產黨的官員!你聽什麼貓王,看什麼曼徹斯特,純屬獵奇。你對我的經營尚一無所知,就這麼武斷地懷疑我擁有資產的合法性,真讓人長見識。有罪推定何時了哇!」

  火藥味登時濃烈起來。

  史天雄並不退讓,針鋒相對道:「你這個哈佛工商學院的MBA高材生給我解釋一下:用不足二十年時間,由不名一文的窮留學生合法地變成一個億萬富翁,概率有多大?」陸承偉轉過身,陰沉著臉冷笑道:「你到底只是個政治動物。哪怕概率只有億萬分之一,也有被人抓住的可能,而我,正是那個抓住了它的人。我到美國時,比爾·蓋茨連十萬美元的年薪都掙不到,今天,每一天他的財富能凈增四千萬美金。和他相比,我積累財富的速度是不是太慢了?我的大司長!我可以負責地對你這個姐夫說:本人擁有的每一枚銅子兒,都是環保型的,永遠都不會散發出阻礙你在向上的台階上勇往直前的毒霧。」

  史天雄一時語塞了。他也站了起來,伸手拍拍陸承偉的肩膀,「你別激動,你別緊張。確實,我是一個共產黨的官員,自認為還很純粹,看見這六百萬,確實……作為你的姐夫,又看過那麼多自稱清白最終卻……我是怕有一天檢察官會不請自到。」又重重地拍了陸承偉一下。陸承偉眼睛裡瀰漫了溫和的光亮,笑道:「請你十二分地放心,今生今世,你我兩兄弟,決不會有隔著共產黨監獄的鐵窗說話的機會。因為,第一,我是共產黨人的兒子,我深愛這個政權,我深愛這個國家;第二,我在公民納稅意識最好的國家形成了我做人的基本理念;第三,我的親人們如今還都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天雄,如果像我這樣的人,掌握中國私營經濟中百分之四十的資本,你就高枕無憂了。」

  陸小藝一看兩人的語氣都有緩和,忙說:「換個輕鬆的話題吧。這個房子暫時別讓爸爸知道。安心吃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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