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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所屬書籍: 抉擇

  李高成一回來就病倒了。

  病得非常厲害,頭暈、頭疼、高燒、噁心、嘔吐、胃痛,重感冒引起的諸多併發症,頸椎骨質增生突然產生的疼痛讓他的半個身子無法動彈,臉上的腫脹也似乎進一步加劇了病情。他本來想在家裡躺一躺算了,結果只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他當時生病的樣子,差點沒把家裡的保姆給嚇死。因為他當時已經完全處於一種昏迷狀態,而且滿嘴胡話,瞎喊瞎說,似乎已經失去了任何意識。

  幾十年了,這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況。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病得這麼厲害,以至於會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被拉進了醫院。

  可能是由於用了鎮靜劑,他在醫院整整睡了28個小時才清醒了過來。

  醒來好久好久了,還好像有些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躺到這裡來。

  他努力地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情況,那一天發生的事最後究竟是怎樣了結的……

  那五層樓好像是他自己一個人走下來的。是的,一點兒沒錯,他當時走得搖搖晃晃,但可能是由於害怕吧,卻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扶他一把。在他的身後,當時至少跟了有幾十個人,全都戰戰兢兢、慌慌張張、不知所措,一步也不敢離開他地尾隨著……

  那情景真讓人感到可悲,又讓人感到滑稽。

  也可能是打了電話的緣故,還沒走出大門,一大溜車隊已經浩浩蕩蕩、風馳電掣般地開了過來。

  他依然一步也沒有停,對迎面而來的那些車連看也不看,徑自一直往前走去。

  一大隊車輛陡然地停了下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又倒了回來,一輛接一輛地跟在他的後面。

  沒有一個人敢同他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讓他上車。

  秘書吳新剛當時不在,所以李高成的專車並不在這一大溜車裡。

  就這麼一直走啊,走啊,誰也說不清楚到底走了有多長時間,一直等到吳新剛和他的車一塊兒到來的時候,他才慢慢地坐進了自己的車裡。

  據吳新剛說,當時跟在他身後的人和車,前前後後的距離足有一里多長!

  吳新剛給他遞了一個手絹,他稍稍地把臉上擦了擦。然後他讓車停了下來,一個人閉著眼睛,獨自在車裡想了好久好久。

  他當時覺得是那樣的痛苦。

  清醒了,卻不知道路在哪裡!更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走!

  像這樣的所謂的分廠,按現在的情況,一個個的都應該毫無疑問、毫無保留地立刻給關閉掉。

  但以你一個人的能力,你關得掉嗎?你能真正地立刻讓它停下來嗎?

  你還得一次次地開會研究;還得一次次地開常委會;一次次地再請示、再彙報;一次次地徵求各方面的意見;最終才有可能達成一致的意見,才能下文,才能去監督執行。而這中間只要有一道關卡擋住了你,你就會前功盡棄,一無所得。

  即便就是研究了下來,批示了下來,文件傳達了下來,誰也保證不了它就能百分之百地執行。這裡邊仍然還會有人大打折扣,以致讓你不了了之。

  這樣的事情你經過的還少嗎?

  這樣的壁你碰得還不夠多嗎?

  何況你如今面臨的對手比你強大得多,也比你老練得多,人家的人說不定也比你多得多!

  你周圍的人會向著人家,還是會向著你?

  你拿得准嗎?別看你平時前呼後擁的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其實你的現狀就像你剛才一樣,當眾叛親離、所有的人都離你而去的時候,人家想怎麼你,就能怎麼了你!

  你其實沒有一點兒可威風的地方,其實並不擁有任何一點兒權力。

  沒有別的,因為你離開了本來應該屬於你的那個圈子!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怪圈,你進了了它是等死,離開了則是在找死!你若是想把它連根拔掉,其實也就等於讓你自己徹底喪失了立足之地。

  他突然覺得他平時所擁有的那麼多權力其實全是假的,你每天一呼百應地能幹出那麼多事情來也一樣全是假的。有時候,一些你本來不想干,或者很厭惡的事情,偏是能幹得轟轟烈烈。而一旦有一件你真正想乾的事情,或者真正地想干成一件上合天意下順民情的事情時,你才會發現你一點兒用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就像你現在屁股後面的這一大群,你可以隨隨便便地甩掉他們嗎?你能嗎?

  就像今天的救濟慰問一樣,你能說服了工人們內心深處的那種對這種所謂的救濟的拒絕嗎?

  你真的沒用,沒用,一點兒也沒用!

  ……

  最後他還是作出了決定:

  讓秘書吳新剛立即通知市工商局、市稅務局、市經委,讓他們連夜對中紡周圍的這些被私人承包的分廠和小公司進行突擊檢查,尤其是對工人大加盤剝、工人的安全和健康沒有任何保證的像「昌隆服裝紡織廠「這樣的廠子,必須立即關停,否則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將由這些檢查單位的主要領導負責……

  對那十幾卡車救濟品,務必全部交給中陽紡織集團公司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負責人,然後由公司的離退休幹部和工人選出代表,再由這些代表經過認真調查後,真正交給那些確實需要救濟的貧困工人家庭。要實心實意地說服工人,要給工人說清楚這是政府的意思,同現在公司的領導沒有任何關係。還有,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交給公司的領導幹部去辦,也就是說,絕不能再讓他們去救濟工人,他們失去了工人的信任,也就等於失去了這個資格……

  對已經下到公司的市裡組織的經濟審核清查工作組,馬上通知他們立即展開工作,一定要嚴格清查、明辨是非、鐵面無私、大膽工作,若有瞞心昧己、看風使舵,甚至徇私枉法、表裡為奸的行為,一旦發現,從重處理,決不留情……

  想了想,他覺得該說的都說出來了,他所說的這些在目前的情況下也許沒什麼大用,但他明白他必須這樣說,必須說出來。連這樣的話都不說,都說不出來,何談進一步的舉措2

  只有先說出來,才談得上下一步去怎麼辦。

  說完了,他讓吳新剛一個人留下來協助處理這些事情,一切由秘書全權代理,雖然他平時堅決反對這樣做,但此時此刻,也只能這樣了。因為他實在有點拿不定主意,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究竟應該相信誰。

  然後,他就一個人先坐車回到了市裡。

  他當時的感覺就非常不好。

  他哪兒也沒再去,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家裡。

  再接下來便是生病,便是一陣一陣地迷糊……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是在醫院裡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左右,病房裡沒人,顯得很靜很靜。臘月的天,離太陽出來的時候還很早很早,整個天空還黑黑的一片。

  不過李高成清楚,其實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在這個數百萬人的大城市裡,大多數人已經或正在起床。他們正在為了家庭、為了父母、為了孩子、為了吃穿、為了事業、為了這個國家,既為了自己又為了這千千萬萬的老百姓,開始了新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當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他記得做了一輩子石匠的父親和種了一輩子莊稼的爺爺都沒有看好過他,在家裡排行第三的李高成,剛出生不久,就讓在老家那一帶十分有名的一個算卦先生算過一次命。這位算卦先生對他的評價是:一輩子忙碌,一輩子清貧,一輩子平平常常、無所作為,但也一輩子平平安安、不惹是生非;不過這孩子眉宇極為清秀,彎長有角、根根見肉、居額過目、不散不亂,眉伙五彩、氣色主明;此屆主交友忠厚、心地慈善、聰明好學、性溫自重,若遇明主,可逢凶化吉、否極泰來、柳暗花明、一生清貴;眉間有一顆紅痣,此痣主得美賢之妻,生貴子,一輩子應無憂無慮,當是個吃公家飯的人……

  當他懂事了後,還常常記得爺爺笑話他說,你這個猴樣子,還會是個一輩子吃公家飯的人?

  後來他考上了中專,讓一鄉里的人都刮目相看。他臨走的時候,父親好像還是有些不相信似地說,這個算卦的還真是算準了?

  好些年來,即便是爺爺和父親都已離開了人世後,他還常常想起算卦先生的這番話,有時候他還覺得這算卦先生的卦真是算得准極了。他這一輩子本來應是忙忙碌碌、平平常常、庸懦無能、一無所長,沒想到真的會遇上了一個明主,才讓他時來運轉、平步登天,一眨眼間,就當了這麼個市長;平時洗臉時,他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把眉間的那個並不顯眼的紅痣摸上好半天,真的會是這麼一顆一般人都看不出來的紅痣,才讓他這麼個相貌平平的農民兒子,得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精明強幹的吃公家飯的老婆?而且真的給他生了一男一女,都是那麼聰明好學,沒讓他們這做父母的作半點難,就雙雙考上了大學。

  明主不就是當年提拔他的現在的省委常務副書記嚴陣?而美賢之妻不就是自己現在的愛人吳愛珍?

  多年來他真的就一直這麼認為的,真真切切的就是這麼看的,那個算卦的真的是了不起,他還確確實實的是算準了。

  然而就在這幾天之間,就好像從雲端里掉下來一樣,再睜開眼看時,才發現這一切原來竟全是假的。他原來一直就生活在一種虛幻之中,不僅他們欺騙了你這麼多年,而且你自己也欺騙了自己這麼多年。

  儘管你已經是一個市長,其實你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平庸之輩,你讓你的妻子欺騙了你這麼久,又被你的上級瞞哄了這麼久,你還能算是一個明察秋毫、通權達變、老成見到、卓爾不群的領導人物?你既不能揮灑自如,又不能獨擋一面,就算你當上了市長、省長,甚至更高,又有何用?究底里同一個衣囊飯袋。行屍走向又有何區別?

  如果嚴陣並不是你的明主,那麼你的明主究竟在哪裡?如果吳愛珍並不是你的美賢之妻,那麼你還會有另一個真正的美賢之妻嗎?

  何況,你真正離得開你的妻子嗎?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吳愛珍在酒席上驚恐萬分和發出那一聲尖叫的樣子,在她那痛苦抽搐的面容上,他分明地看到了他們幾十年的那種夫妻情分!那種扯不斷、理還亂的已經融進了血液里的綿綿情意……

  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會突然變得這麼思念和留戀自己的妻子,會突然變得這麼借玉憐香、一往情深……

  是不是當你覺得將要失去什麼的時候,才會對這種將要失去的東西感到格外的留戀和珍惜?

  你是不是真的感到將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經感到了必須要失去她?或者,你已經覺得你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無法逾越的東西,你們只能越離越遠,已經無法再聯結在一起了?至少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再聯結在一起了?

  還有那種相愛如初的可能嗎?

  其實你們之間並沒有怎麼爭吵,並沒有說什麼過頭的話,甚至並沒有表示過什麼,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覺得非分開不可了?是不是因為你們相互之間在這麼多年心心相印的情感交往裡,對一種誰也不能逾越的界限,早已有了那麼一種誰也清楚的默契和心領神會?只要你逾越了,超界了,你們之間賴以存在的聯結也就徹底給斬斷了?

  也正因為如此,是不是才讓你有了這種難以克制的戀戀不捨的心緒和情感?

  莫非你們之間幾十年的夫妻情分真的就要這麼永遠永遠地失去了?

  一想到這兒的時候,李高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眼前的兩個小小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漸漸發亮的天色里,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筆記本,筆記本上,則放著一支同樣小巧玲瓏的炭素塑料筆。

  李高成心裡動了一動:這是妻子的東西!

  只有妻子才會在任何東西上都永遠這麼講究,這麼時髦。

  他愣愣地在這兩件東西上瞅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地伸手把筆記本輕輕拿了過來。

  在手裡輕輕摩挲了一陣子,他打開了床頭燈。

  一點兒沒錯,果然是妻子的筆記本。

  翻開第一頁,妻子那熟悉的雋秀清麗的字跡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高成病床記事
妻:吳愛珍
1996年2月3日

  真的是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她。總也是這麼精心,這麼周到,這麼細針密縷、纖屑無遺……

  確實是她,一點兒也沒變的她。

  平日在家,事無巨細,她從來都是這樣,以至於讓他早就有了一種難以擺脫的依賴感,讓他感到真的離不開她。

  陡然間,李高成心裡不禁又動了一動,這麼說,在他睡著的這一段時間裡,是妻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

  原來是妻子又回來了!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什麼時候?莫非就是在自己病倒了的時候?或者,他從中紡回來的時候,她也跟了回來?

  有多長時間了?他翻了翻記事本上的時間,沒想到竟然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了。這就是說,妻子這兩天都是在自己身旁度過的……

  她回來了,為了什麼?

  為了他?為了這個家庭?為了良心上的發現?為了道義上的準則?還是為了對自己所做的那一切有所彌補?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目的?

  她在自己的病床記事上都記了些什麼?

  2月3日:

  離春節只剩下半個月了。

  沒想到高成會病得這麼厲害,這都是我的過錯,我真的對不起他,我不是個好妻子,但願他能原諒我。

  女兒梅梅來信,說她7號左右回來。兒子明明也來信說他可能十號左右回來。。讓一家人好好過個年吧,孩子們都大了,在一塊兒相聚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想想將來這麼個家裡就只剩了我們老兩口,這日子真不知道該怎麼過。

  願高成的病早點好了,也該準備準備過年的事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

  今天看望高成的人有:

  嚴陣,省委常務副書記。

  嚴書記來時帶了兩盒西洋參和四筒高級滋補品,說高成太累了,身體也不好,應該好好滋朴滋補。嚴書記還批評了我,說我沒有照顧好高成。還說,要是高成有個三長兩短,就拿我是問。他還說高成病成這樣,跟工作重有關,他也有責任。嚴書記走時說,高成好點了就給他打電話,他還要再來看看。嚴書記還把醫院裡的院長和書記都叫了來,要他們排除一切干擾,派最好的大夫,一定要儘快地把李市長的身體調理好。嚴書記當時說得很嚴厲,態度也很認真。要他們不要掉以輕心,好好把市長的身體全部細細檢查一遍,要用最好的儀器。最好的設備和最好的葯。不要怕花錢,市長的身體健健康康的,花多少錢也值!還說,如今像李高成這樣的好市長真是太少了。

  ……

  郭中姚,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總經理。

  郭經理來時帶了一大兜子水果,他說他還帶了李市長最愛吃的東西,我以為是什麼好東西,原來是兩條湖南特產腌熏鹹魚。他說李市長那些年在廠里加班加點時,最愛吃的就是這腌熏鹹魚。一大碗米飯,就一塊鹹魚,吃得比什麼都香。

  也真難為他了,我都不記得這些了,他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郭中姚經理一進病房,見到高成的樣子就掉了好一陣子眼淚,鬧得我也跟著他哭了好半天。他說李市長的身體老是這麼不好,幾乎每年都要這麼大病一場。還說這幾年公司里不景氣,讓李市長跟著也受了不少委屈,落了不少埋怨。都怪他們這些人不爭氣,讓市長心裡跟著受罪。市長這次病,跟這肯定有關係。還說昨天的事他也聽說了一些,他已經配合有關部門正在嚴厲查處此事。對有關人和事,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決不手軟。

  他還說李市長心眼好,辣子嘴豆腐心,別看有時候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你,把你批評得一無是處,其實他內心裡還是真正為了你好。他說李市長又是個送不進東西的人,平時要是他醒著,這些東西他肯定拿不進來。他一再囑咐說,李市長好了,千萬別給他說這是我給他帶來的。臨走的時候,他又哭了好半天。

  ……

  鈔萬山,省經濟政策理論研究室副主任。

  他帶來了兩筒好茶葉,說是聽他姐夫嚴書記說的,李市長不抽煙不嗜酒,也沒什麼別的業餘愛好,平時就愛喝點茶。他說這茶是正兒八經的名茶,是今年在南方開會時,一個中央首長的孩子專門送給他的。說這是專門炮製出來的茶葉,是什麼明前茶雨前茶的,意思是說每年清明穀雨以前茶樹上長出來的第一茬嫩芽,又是在特意管理的茶山上,還要分什麼陽面陰面的,非常的名貴,過去專門是進貢的,就是現在街上也根本買不到。

  他說他送給了嚴書記兩筒,嚴書記當時就問他還有沒有了,要有就給李市長也送兩筒,要沒有了,就把他的送給李市長……

  ……

  陳永明,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黨委書記。

  他是跟妻子一塊兒來的。陳書記一見高成這個樣子,心疼得手都抖了起來。他說李市長就是讓不三不四想鬧事的那些人給氣的,說如今的一些

  人就是心理上不平衡么。說什麼現在就靠錢了,不靠工人階級了。不是胡說八道么,什麼時候我們不靠工人階級了。我們靠的是真正的工人階級,是聽黨的話,聽政府的話,聽領導的話的工人階級,不是那些打著工人階級的牌子,實際上是想藉機鬧事給自己撈點好處的工人中的一些壞人。李市長是最相信工人的,也是對工人最關心的一個老領導。李市長心軟呀,他們就是抓住了這一點,才這麼大做文章的。開口工人階級,閉口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就他們那種樣子嗎?稍稍一有了點困難,稍稍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什麼也不顧了,什麼也不要了,鬧事呀,上街呀,哪有工人階級只顧自己得失不顧國家利益的?像人家北京,像人家上海,像人家廣州,像人家山西,那麼多的下崗工人,又有哪個要鬧事了,不還是仍然像過去一樣,仍在默默地奉獻么。李市長一定是讓這些人給氣成這樣的,對有些人,就是不能太手軟了……

  ……

  吳銘德,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副總經理。

  馮敏傑,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副總經理。

  另外還有公司里的兩個中層幹部。

  他們幾個是一塊兒來的。他們說本來想帶些東西的,但都知道李市長的脾氣,所以想了想就沒敢帶。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李市長病得會這麼重,要知道市長病成這樣,說什麼也得給市長帶點東西補補身子。李市長這個人什麼也好,就這一點,性子實在有點太直了,多少年了也不改一改。就說這送東西吧,如今還算個什麼事?哪個人去領導家裡能不帶點東西,送錢送首飾送金銀財寶算是行賄,送點吃的喝的點心水果什麼的,那能算是個什麼?就是去一般的人家也不能空著手呀,看望我們一個老領導拿點東西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如今的事倩也真是的,過去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如今可是反過來了,只許百姓放火,不許州官點燈。老百姓幹什麼也沒事,當領導的只要你敢動一動,立刻就有人能把你告到中央去。

  越是想干點事的,越是沒有好下場。想想那一個個有名的改革派,一個個有名的企業家,一個個富有開拓精神的廠長經理,如今一個一個都到了哪兒去了?又有哪一個有了好的結局了?其實你就是一動不動,什麼事也不幹,也照樣有人把你捅到上邊去。就像咱們李市長,這可是咱們知道的,一點兒也不含糊的,還不照樣有人告到上邊去了。反正現在怎麼著也一樣,在老百姓眼裡,幹部裡頭沒幾個是好東西……

  他們走時死活要放下幾百塊錢來,說是給李市長隨便買點東西補補身子,好不容易才給拒絕了。

  ……

  王力嘉,省企業家聯誼會常務理事,原《當代企業家》的副主編。

  這是高成在市裡的唯一的一個同班同學,高成大概好些年都沒見到他了,沒想到也來了。他在高成臉上看了好半天,然後說,也就是他了,今後像他這樣的幹部可就越來越少嘍。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們上學那會兒他就這樣,現在都老成這樣了,還是這樣。知不可為而為之,他來就這副脾氣。現在的幹部誰還像他這樣呀,都市場經濟了,還以為他有多大多大權力似的。就說這國有企業吧,那是說管就能管了的?這些年,別看我不從政了,我可沒少讀書,眼界可是寬多了。啥叫市場?審場就是讓經濟私有化,讓政治邊緣化,一切都圍著市場轉,一切都圍著資本轉。

  人不為己,天誅地天。咱們的古人早就知道這個理兒,並不是現代人的發現。要讓我說,只要是市場經濟,那國有企業一個個就都得破產了,救也救不活,這會兒救活了,以後還得死。我們現在的領導,腦子裡首先得有這種意識,國有企業遲早都得完,不要一見有國有企業破產,就以為天下就要大亂了,工人一發不了工資,就以為工人階級怎麼怎麼了。國有企業對國家來說,其實是個大包袱,國家其實也正在想方設法地要甩掉這個包袱。就像農村的承包責任制,說穿了,還不是國家把農民這個包袱給見了?

  結果怎麼樣,農村經濟的空前繁榮,農民生活的大幅度提高,你說你哪個領導能管成這樣?這又是哪個領導的功勞?國有企業其實也一樣,國家真正不管了、事情也就好辦了……

  ……

  王義良,原省人民銀行的副行長。

  張德伍,原省汽車客運總公司的副總經理。

  他們兩個是一塊兒來的,大包小包的帶了不少東西。看看都是水果和營養品,又是來醫院裡看望病人,也就不好讓人家再拿回去。都是專門搞業務的人,坐在這兒只是唉聲嘆氣,什麼也說不出來。末了,他們只說了一句話,說等李市長醒來了,請一定轉告李市長,讓李市長只管放心就是,說他們乾乾淨淨地幹了一輩子,絕不會把自己的後半生隨隨便便葬送了的

  ……

  ……

  侄子,吳寶柱。

  吃晚飯的時候才急急慌慌地跑了過來,一進了門就止不住地放聲痛哭。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姑夫病了,剛剛才聽別人說姑夫住了院。他說他一聽說,眼淚就止不住地一個勁地流。他說那一次姑夫批評了他,他就沒敢再來姑夫家。不是不想來,而是害怕。他說姑夫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又敬又怕。

  還說表弟表妹都上學不在家,他說什麼也應該來家裡多走走的。他在這兒又沒別的什麼親人,靠的還不就是姑姑姑夫……

  他來時,帶了一大飯盒高成非常喜歡吃的魷魚雞絲湯,真難為他還有這份孝心……

  ……

  李高成看著看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漸漸又籠罩了自己。

  儘管是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但卻像一張無形的柔柔軟軟的情網,鋪天蓋地地向他壓了過來。面對著這樣的一張大網,似乎讓你根本無法抗拒,不知不覺便喪失了一切抵禦能力,甜甜蜜蜜。渾渾噩噩、心甘情願、情不自禁地便被俘虜了過去。

  妻子的表演並沒有什麼太高明的地方,她把筆記本放在這兒,不就是故意要讓你看嗎?她所寫的這一切,不也一樣都是有意要做給你看的嗎?

  一切的一切,就是這麼明顯,就是這麼露骨,就是這麼毫不遮掩。

  退一步天闊地寬,山明水秀,所有的一切都還會像以前一樣。天色還是那麼湛藍,太陽還是那麼紅亮,你還是你,朋友還是朋友,上級還是上級,領導還是領導,閨女是閨女兒是兒,爹還是爹來娘還是娘,你還是你前呼後擁、萬人敬仰的市長,你的家也仍然還是讓無數人艷羨不已、嚮往不已的家庭,依舊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依舊是蜜一般的溫柔之鄉……

  這麼多年了,你不就是這麼過來的么?你能得到這一切,難道是容易的么?潑水容易,收水難,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切的一切,就看你怎麼走,就看你怎麼選擇了。無非就是在告訴你,你的命運其實是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裡。

  真的就是這麼明顯,就是這麼露骨,就是這麼毫不遮掩。

  莫非到這會兒了,你還沒看清楚,還沒想明白?

  你怎麼了?究竟是怎麼了?在自己受到如此重大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下,居然還會這麼難分難捨地又要往人家設好的套子里鑽!

  如果在過去,他也許還會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生活原來就是這樣。雖然各有各的不足,各有各的脾氣,但也各有各的優點,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人么,就得相互寬容一點,何況你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領導。你連這些人都容不得,你還怎麼領導一個幾百萬人的省城?

  但如今,僅僅就在這幾天的時間裡,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原形畢露了。你真的徹頭徹尾地被整個地蒙在鼓裡了,正像老百姓說的那樣,人家把你給賣了,你還在幫人家點錢!

  不是套子又會是什麼?要不,來看你的怎麼會全是一條線上的人?

  李高成的心裡止不住地又動了一動,真的,怎麼會?莫非來看我的,都是自己正在重新審視的一些人?或者,都是自己產生了懷疑的一些人?

  難道是妻子就只記了這些人,而沒有記別的來看望自己的人?

  妻子突然回來的目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李高成由對妻子的思念,漸漸地又回到了對妻子的一種深深的懷疑和惶惑,甚至還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慮和恐懼。

  如果妻子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麼,妻子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讓自己同某些她認為不該來的人隔離開來?也就是說,她要阻止一些人接近自己?甚而至於,她其實是在對自己進行著一種看似無意的監督?她就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整天圍在自己身旁?

  她來這兒,是不是也是因為一種深深的擔心和恐慌?

  那麼,讓她,讓他們感到擔心和恐慌的都是些什麼?

  是那些工人嗎?是那些工人代表嗎?是廠里那些憤怒不已的離退休老幹部們嗎?

  或者,是市裡的其他領導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說真的,這些對他們來說,並不真正有什麼讓他們可擔心的。廠里的那些人,不就是來告狀嗎?如今告狀的人多得去了,這會兒的領導誰還怕你告狀?正像他們說的那樣,如今哪個領導沒被告過?

  市裡的其他領導,他們一樣也不會感到有什麼可擔心的地方。只要市長的立場沒變,看法沒變,其他的領導又算什麼?樹根子不動,還怕你樹梢子亂搖晃?

  就算是市委書記有什麼想法,那也一樣沒什麼可擔心可恐慌的。企業和經濟這一塊,真正擁有權力的是市長而不是市委書記。市委書記要是想插手來管企業上的事,那就等於是越權越職。市長和書記本來就是一對矛盾,即使是各行其職,還有著繞不過的溝溝坎坎,扯不清的磕磕碰碰,若要是再這麼憑空插過一把手來,那還不要鬧得天下大亂?到時候他們之間的仗都打不完,哪還能顧得上別人?這也一樣沒什麼可擔心的。

  那麼,他們擔心和恐慌的又會是誰?

  那就只可能會是一個:

  那就是你。

  就是你這個市長。

  是的,他們眼前感到最可擔心最為放心不下的只能是你。也沒有別的,就只因為你對他們最了解,對他們的底細最清楚,所以對他們的威脅也就最大。

  他們之所以這麼處心積慮、小心翼翼地在你這兒設下這麼多埋伏和羅網,無非就是這麼一個目的,就是要把你給穩住。穩住你也就穩住了一切,得到你也就等於得到了一切。

  同樣沒有別的,就因為你對他們還擁有權力,你還能制約他們。一句話,因為這會兒只有你能除邪懲惡、止暴禁非!也只有你能削株掘根、以儆效尤!

  因為你還是個市長!

  這會兒還沒有什麼人能動搖了你的位置,你若要真正鐵下心來想干成什麼事情,那就誰也阻擋不了你!

  所以他們最擔心最恐慌的也就只能是你!

  他們給你擺出來的這一切,和你自己擺出來的這一切,對你來說,其實都一樣,那就是看你究竟怎樣來選擇了。

  你的命運確確實實是掌握在你自己手裡。

  ……

  東方的魚肚白越顯越大,天漸漸地亮了。

  他瞅了瞅桌上的表,已經七點過十分了。

  病房的門被輕輕地打開,他有些下意識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實在無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一樣,他也一樣實在不想在眼下的這種心境和場合中,見到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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