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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屢數奇珍量珠羨求鳳 一談信物解佩快乘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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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屢數奇珍量珠羨求鳳一談信物解佩快乘龍
  原來鵬振的意思,是要出去打小牌的,現在聽了這個消息,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鳳舉,約他在劉寶善家會面。鳳舉聽他在電話里說得很誠懇,果然就來了。這個時候,這小俱樂部里,只有一桌小牌,並無多人,鵬振便將鳳舉引到小屋子裡去談話。鳳舉見他這樣鬼鬼祟祟,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只得跟著他。鵬振第一句就是:「老大,你怎樣總不回去?你是非弄出事體不可的!」鳳舉道:「什麼事?說得這樣鄭重。」鵬振就把玉芬告訴他的話,詳細一說。鳳舉笑道:「她要這樣胡鬧,讓她鬧去就是了。」鵬振道:「你和大嫂,又沒有什麼固結不解之仇,何必決裂到這樣子呢?這件事,一來違背人道,二來事情越鬧越大,讓外人知道了,也是一樁笑話。很好的家庭,何必為一點小事,弄得馬仰人翻呢?我看你只要回去敷衍敷衍,事情就會和平下去的。」鳳舉坐在一張軟椅上,只是躺著怞煙捲,靜默有四五分鐘之久,並沒有說一句話。右腿架在左腿上,只管是顛簸個不了。鵬振看他那樣子,已經是軟化了,又道:「幾個月之後,就可以抱小孩子玩了,這樣一來……」說到這裡,鳳舉先噗哧一笑。說道:「這是什麼怪話?你不要提了,讓老劉他們知道了,又是一件極好的新聞,夠開玩笑的。我先走,你怎麼樣?」鵬振道:「我們來了,又各一走,老劉更容易疑心,你先走罷。」
  鳳舉聽說,先回自己的小公館。如夫人晚香問道:「接了誰的電話,忙著跑了出去?」鳳舉道:「部里有一件公事,要我到天津辦去,大概明日就要走。」」晚香道:「衙門裡的事,怎麼在衙門裡不說?這個時候,又要你朋友來說?」鳳舉道:「這朋友自然也是同事,他說總長叫我秘密到天津去一趟。」晚香道:「你去一趟,要多少天回來?」鳳舉見她相信了,便道:「那用不著要幾天,頂多一星期,就回來了。」晚香道:「天津的嗶嘰洋貨料子,比北京的便宜,你給我多帶一點回來。」鳳舉道:「那是有限的事,何必還遠遠地由天津帶了來?你要什麼,上大柵欄去買就是了。」晚香道:「你出門一趟,這一點小便宜都不肯給人嗎?」鳳舉也不便再行固執,只得答應了。
  到了次日,上過衙門之後,就回烏衣巷自己家裡來。一進門,就先到燕西那裡,那門是虛掩著,不見有人。向裡邊屋裡看,小銅床上,被褥疊得整齊,枕頭下塞了幾本書,床上沒有一點縐紋,大概早上起床以前,就離開這屋子了。床頭大茶桌上有一個銅框子穿的日曆,因為燕西常在上面寫日記的,聽差不敢亂動,現在這日曆上的紙頁,還是三四天以前的,大概忙得有三四天不曾管到這個了。鳳舉按了一按鈴,是金貴進來了。鳳舉道:「七爺呢?」金貴笑道:「這兩天七爺忙著辦喜事,一早就走了。」鳳舉道:「你到上房去看看,太太叫我沒有?」金貴這可為難了,無緣無故,怎樣去問呢?因道:「大爺聽見誰說的太太叫?」鳳舉道:「太太來叫了我,我還要你去問什麼?去!我等你回信。」金貴沒法,只得到上房去,恰好一進圓洞門,就會到了蔣媽,因笑道:「你瞧大爺給我一件為難的事,他叫我來問太太叫了他沒有?哪裡叫了他呢?」蔣媽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就是大爺的意思,要你進去告訴一聲,說是他回來了,好讓太太把他叫了進去。」金貴頭上,正戴了一頂瓜皮帽,於是手捏了帽疙瘩,取將下來,對蔣媽一鞠躬道:「蔣奶奶,你行好罷,在太太那裡提一聲兒。你想,我要糊裡糊塗進去給太太一提,太太倒要說我胡巴結差事,我這話更不好說了。」蔣媽見他如此,笑道:「大爺在哪兒?」金貴道:「在七爺屋子裡。」蔣媽道:「你在這兒等一等,我進去對太太說。」說畢,她走到金太太屋子裡,對金太太道:「太太,你瞧,這可奇怪,大爺坐在七爺屋子裡,又不進來,又不往外走。」金太太道:「那是他不好意思進來罷了,你給我把他叫進來。」蔣媽答應著出去,就走到圓洞門邊對金貴道:「你的差事算交出去了,你去告訴大爺罷,就說太太請他進去。」金貴到前面對鳳舉一說,鳳舉進來。到了母親屋子裡。金太太首先說道:「你是忙人啊!多少天沒有回家了?」鳳舉笑道:「你老人家見面就給我釘子碰,我有幾天沒回來呢?不過就是昨天一天。」金太太道:「為什麼我老見你不著?」鳳舉笑道:「因為怕碰釘子,不敢見面。」金太太道:「既然怕碰釘子,為什麼今日又來見我呢?別在這裡胡纏了,你到你媳婦屋子去瞧罷,說是又病了,你們自己都是生男育女的人了,倒反要我來躁心。」鳳舉道:「這是怎麼回事?三天兩天的,她老是病。」金太太道:「難道我騙你不成?你看看去。」鳳舉正愁沒有題目可以轉圜,得著這一句話,就好進門了。就帶著笑容,慢慢地走回院子來。上得台階,就看見蔣媽在那裡掃地。因道:「太太說,大少奶奶病了,是什麼病?」蔣媽站立一邊笑道:「不知道。」鳳舉道:「怎麼老是病?我看看去。」說著,走進屋子去。
  
  只見佩芳和衣躺在床上,側面向里。因走到床面前,用很柔軟的聲音,問道:「怎麼又病了?」佩芳只管睡,卻不理他。鳳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用手推著佩芳的身體道:「睡著了嗎?我問你話。」佩芳將鳳舉的手一撥,一翻身坐了起來,同時口裡說道:「是哪個混帳的東西,在這裡嚇我一跳?」說完了這句話,她才一抬眼來看鳳舉。連忙伸腳下床,趿了鞋就走到一邊去。鳳舉見她板著面孔,一絲笑容沒有,卻笑嘻嘻地伸頭向前,對她笑道:「以前的事,作為罷論,從今日起,我們再妥協,你看成不成?」佩芳側著身子坐了,只當沒有聽見。鳳舉見她坐在一把有圍欄的軟椅上,隨身坐在圍欄上,卻用手扶她的肩膀笑道:「以前當然是我……」我字不曾說完,佩芳迴轉身使勁將他一推,口裡說道:「誰和你這不要臉的人說話?」鳳舉絲毫不曾防備,人向後一倒,正壓在一隻瓷痰盂上。痰盂子被人一壓,當的一聲已經打碎。鳳舉今天是來謀妥協的,雖然被他夫人一推,卻也不生氣,手撐著地板,便站立起來。不料他這一伸手,恰按住在那碎瓷上,新碎的瓷,是非常的鋒利的,一個不留神,就在手掌心裡割了一條大口,那血由手掌心裡冒流出來,象流水一般,流了地板上一大片。鳳舉只管起來,卻沒有看到手上的血。這時,站起一摸身上,又把身上一件湖縐棉袍,印上一大塊血痕。佩芳早就看見他的手撐在碎瓷上,因為心中怒氣未息,隨他去,不曾理會。這時,見他流了許多血,實在忍耐不住,便喲了一聲道:「你看,流那些血!」鳳舉低頭看到,也失了一驚道:「噯呀!怎麼弄的?流了這些血!」將手摔了幾摔,轉著身體,只管到處去找東西來包裹。佩芳道:「唉!瞧我罷,別動。」於是趕忙在玻璃櫥下層怞屜里,找出一紮藥棉花和一卷繃帶來,打開香粉盒子,抓了一大把香粉,拿起鳳舉一隻手,就把香粉向上一按。然後拆開棉花包,替他把手的四圍,揩乾了血跡。可是那血來的洶湧,把按粉都衝掉了。佩芳見按不住血,又抓了一把粉按上,在粉上面,又加一層厚的棉花。口裡說:「今天血可是流得多了,總是不小心。」一面把繃帶一層層將他手捆好,問道:「痛不痛?」鳳舉道:「就是流一點血罷了,不痛。怎樣棉花繃帶都預備好了?倒好象預先知道我要割破手似的。」佩芳道:「這樣一說,倒好象我有心和你開玩笑。」鳳舉笑道:「不是不是,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現在越太太化了,什麼小事,都顧慮得周到,連棉花繃帶這種東西,都預備好了。」佩芳道:「我並不是為人家預備的,還不是為我自己預備的。」鳳舉笑道:「我知道了,這一定是那日本產婆叫你預備的,未免預備得太早了。」佩芳道:「給你三分顏色,你這又要洋洋得意了。不許胡說!」鳳舉見佩芳是一點氣都沒有了,就叫蔣媽進來掃地,撿開那破瓷片。蔣媽一見鳳舉的手,用布包著,身上又是一片血跡,也不覺失聲道:「哎呀!我的大爺,怎麼把手弄得這樣?」佩芳道:「你這會子就覺得害怕,先你還沒有看見,那才是厲害呢。拉了總有兩三寸長的一條大口子!」蔣媽道:「怎麼會拉了那大的口子呢?」鳳舉道:「我摔一交,把痰盂子摔了。用手一扶,就拉了這一個口子。沒關係,明天就好了。」佩芳見鳳舉給她隱瞞,不說出推了一把的話,總覺人家還念夫妻之情,因誦睦鏌煥鄭禁不住笑了一笑。蔣媽把碎瓷收拾去了,鳳舉在屋子裡坐了沒有走。佩芳道:「我知道,你今天是來上衙門畫到的。現在畫了到了,你可以走了。」鳳舉道:「你幹嗎催我走?這裡難道還不許我多坐一會嗎?」佩芳道:「我是可以讓你坐,可是別的地方,還有人盼望著你呢。我不作那種損事啊。」鳳舉笑道:「你總忘不了這件事。」佩芳道:「我忘得了這件事嗎?我死了就會忘了。」鳳舉道:「這件事我已經辦了,悔也悔不轉來,現在要把她丟了,也是一件不好的事。」佩芳道:「誰叫你丟她?你不要瞎說。你又想把這一項大罪,加在我頭上嗎?」鳳舉道:「我並沒有說你要她走,不過比方說一聲,你不喜歡聽這件事,我不再提起就是了。」他說畢,果然找些別的話談,不再提到晚香這件事上去
  當天就混著在家裡沒有肯走,暗暗打了一個電話給晚香,就說是從天津打來的。晚香知道他和夫人決裂得很厲害,決不會回家的,卻也很相信。佩芳對於鳳舉,原是一腔子的怨氣,但是很奇怪,自從鳳舉回來以後,這一腔子怨氣瓦解冰消,不期然而然地消除一個乾淨。是第三日了,鳳舉見佩芳已完全沒有了氣,便不怎樣敷衍。這日從衙門裡回來,只見道之在前,後面兩個老媽子捧了兩個包袱,笑嘻嘻跟將進來。鳳舉道:「為什麼大家這樣笑容滿面?買了什麼便宜東西回來了嗎?」道之笑道:「你是個長兄,這事應該要參點意見,你也來看看罷。」鳳舉道:「是什麼東西,要我看看?」道之道:「你別管,跟著我到母親屋子裡來看就是了。」鳳舉聽她說得很奧妙,果然就隨著她一路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兩個僕婦將包袱向桌子上一放,屋子裡的人,就都圍上來了。道之道:「你們別忙,讓我一樣一樣拿出給你們看。」說時,先解開一個布包袱,裡面全是些大小的錦綢匣子。先揭一個大的匣子,卻是一串珠鏈。匣子是寶藍海絨的里子,白珠子盤在上面,很是好看。金太太道:「珠子不很大,多少錢?」道之道:「便宜極了,只一千二百塊錢。我原不想買這個,一問價錢不貴,就買下了。」金太太笑道:「我全權付託你,你就這樣放手去做?」道之道:「三個嫂嫂來的時候,不是都有一串珠鏈嗎?怎樣老七可以不要呢?」金太太原也知這樣辦也是對的,但是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以為三個大兒婦,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談到聘禮,有珠鏈鑽戒這些東西,是很相稱的。現在這個兒婦,是平常人家的一個女孩子,似乎不必這樣鋪張。但是這句話,只好放在心裡,卻又說不出口來,當時只點了點頭。恰好佩芳、慧廠、玉芬三人,也都在這屋子裡,聽到她母女這樣辯論,彼此也都互看了一眼。道之又將紫絨的一個匣子打開,笑道:「這個也不算貴,只六百塊錢。媽,你看這粒鑽石大不大?」金太太接過去看了看。兩個指頭捏了戒指,舉起來迎著光,又照了一照,搖搖頭道:「這個不大見得便宜。」玉芬對佩芳道:「大嫂,我們的戒指,可沒有這樣大的。母親不是說過嗎?我那個只值五百塊。」道之道:「那怎樣比得?一年是一年的價錢啊!你們買的那個時候,鑽石便宜得多了。」玉芬笑道:「四姐,這一次你可說錯了。這些寶石東西,這兩年以來,因為外國來的貨多,買的人又少,便宜了許多。從前賣六百塊的,現在五百塊錢正好買,怎麼你倒說是現在的比從前貴呢?」道之道:「這個我就沒有多大的研究。反正貴也不過一二百塊錢,就是比你的大也有限。這其間也無所謂不平。」佩芳冷笑道:「這是笑話了,我們不過閑談,有什麼平不平的?」鳳舉看見,連連搖手道:「得了得了,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爭論些什麼?」說著,走上前,也把一個大錦匣打開,見裡面一件結婚穿的喜紗,提了起來,看了又看,放下去,自己一人又笑了。潤之道:「看大哥的樣子,見了這喜紗,好象發生什麼感想似的?」鳳舉道:「可不是!我想人生最快樂的一頁歷史,是莫過於結婚。在沒有結婚以前,看到別人結婚,雖然羨慕,還有一段希望在那裡,以為我總有這一天。結婚以後,看到別人結婚,那種羨慕,就有無限的感慨。」佩芳插嘴道:「那有什麼感慨呢?你愛結幾回婚,就結幾回婚。沒有多久,你不是結了一回婚了嗎?你要嫌著那邊沒有名正言順地大熱鬧,我這就讓開你,你就可以再找一個結婚了。」鳳舉笑道:「你也等我說完,再來駁我,我的話,可並不是這樣說。我以為過後思量,這種黃金時代可惜匆匆地過去了。在那個時候,何以自己倒不覺怎樣甜美,糊糊塗塗地就算過去?」玉芬笑道:「大哥這話說得是有理由的。」因和潤之道:「六妹聽見了沒有?沒有結婚的人,還有一種極好的希望,不要糊裡糊塗地過去了啊!」潤之道:「你不用那樣說。不曾結婚的人,他不過把結婚的環境,當了一個烏托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你們已經結過婚的了,到過那極樂的花園。而今提起來,是一個甜蜜的回憶。」敏之笑道:「你把這話重說一遍罷,讓我把筆記下來。」潤之道:「為什麼?當著座右銘嗎?」敏之道:「虧你一口說出那多現成的新名詞,若是標點排列起來,倒是一首絕妙的新詩。」這樣一說,大家都笑了。在這一笑之間,才把道之姑嫂間的口鋒舌劍給他牽扯過去。依舊把兩包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打開來看。結果,道之所預備的聘禮,和給新人的路,比較之下,都和以前三位嫂嫂不相上下。慧廠對於家庭這些小問題,向來不很介意,倒也罷了。只有佩芳和玉芬總覺燕西所娶的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姑娘,沒有什麼妝奩,所有的東西,不免都是這邊代辦。而下的聘禮,比之自己,卻有過之無不及。佩芳又罷了,向來和燕西感情不錯,只嫌道之多事而已。玉芬是協助白秀珠的人,眼睜睜秀珠被人遺棄,心裡老大不平。而今聘禮,又是這般豐富,說不出來心裡有一種抑鬱難伸之氣。只是婆婆一手交給道之辦了,又不能多事挑剔,不敢言而敢怒,越用冷眼看,越看不過去。道之辦得高興,越是放開手來,向鋪張一方面去辦,至於旁邊有人說話,她卻一概置之不理。這時大
  恰好燕西不知什麼事高興,笑嘻嘻地從外面進來。梅麗笑著跳了上前,一把拖住燕西的手,口裡嚷道:「七哥,七哥,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新嫂子的東西,都辦得了。」說著,兩手將燕西一推,把他推到人堆里,連忙拿了那個小錦匣子,打開蓋來,將那鑽石戒指露出,一直舉到燕西臉上,笑道:「你看看,這個都有了,七哥准得樂。」燕西正著顏色說道:「不要鬧。」梅麗嘴一噘道:「你就得了罷。到了這個時候,還端個什麼哥哥牌子?」燕西又笑道:「怎麼樣?要結婚的人,連哥哥的身分都失掉了嗎?」梅麗道:「那是啊!新郎新娘,誰都可以和他開玩笑的。」燕西道:「我不和你們胡扯了。」說畢,怞了身就走。他走到自己屋子裡一想,三位嫂嫂所有的衣飾,四姐都給辦好,和清秋一說,自己的面子就大了。這一向子,因為婚姻問題業已說好,到冷家去,本可以公開。但是清秋私私地對他說了,在這幾日中,兩邊都在備辦婚事,自己看了新婚的東西,固然有些不好意思,旁人看了,一遇著就不免有一番話說,勸燕西少見面。燕西一想也對。加上燕西從前到冷家去,只有她母女。而今宋潤卿聽說甥女要結婚,也就由天津請假回來。燕西又不願和宋潤卿去周旋,所以三四天沒有到冷家去。這時一想,東西辦得有這樣好,不能不給清秋一個信,讓她快樂快樂。因此,連晚飯也不吃,就到落花衚衕去。現在是很公開地來往了,汽車就停在冷家門口。燕西一直進去,就向上房走。
  清秋正架著繡花的大繃子,坐在電燈下面綉一方水紅緞子。燕西進來了,清秋回眸一笑,依舊低了頭去繡花,口裡卻道:「索性不作聲,就向裡面闖進來。」燕西走過來,只見繃子上的花,綉了三停之二,全用紙來蒙住了,清秋手下正綉了一朵大紅的牡丹花。燕西道:「紅底子上又綉紅花,不很大現得出來吧?」清秋道:「惟其是水紅的底子,所以才綉大紅的花。」燕西道:「伯母呢?」清秋道:「到廚房去了。」燕西笑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工夫鬧這個?」清秋道:「什麼時候?吃晚飯的時候。」燕西笑道:「真的,你綉這個作什麼?」清秋道:「衣服料子,你還看不出來嗎?你想想,我什麼時候穿過水紅色的衣服?」燕西道:「哦!明白了,這是一件禮服,為什麼還要自己綉?綢緞莊上,有的是繡花緞子。」清秋道:「我嫌花樣粗,所以自己繡起。我問你,你主張穿長袍呢,還是穿裙子呢?」燕西看那衣料上的花樣很長,不是短衣服所能容納得下的,便道:「自然是長的好,第一,這衣服上的花,可以由上而下,是一棵整的。其二,長衣服披了紗,才是相襯,飄飄欲仙。其三,穿裙子是低的,不如穿長衣下擺高,可以現出兩條玉腿來。其四……」清秋放下針,輕輕將燕西一推道:「胡說,胡說,不要望下說了。」燕西笑道:「胡說嗎?這正是我的經驗之談,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是不是和我一樣,但是主張穿長衣,那是很相同的。」清秋笑道:「今天跑了來,就是為說這些散話的嗎?」燕西道:「我有許多好消息告訴你。」因把家裡預備的東西說了一個大概。清秋道:「好是好。我是窮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可有那福氣穿戴?」燕西笑道:「那種虛偽的話,我不和你說。在我們的愛情上,根本沒有窮富兩個字。」燕西說時,清秋只低了頭去刺繡。燕西見她頭髮下彎著一截雪白的脖子,因走到她身後,伸了右手一個食指,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耙了兩下。清秋笑著將脖子一縮,轉過身來,將綉針指著燕西道:「你鬧,我拿針戳你。」燕西道:「這就該戳我嗎?我在書本上也見過,什麼閨中之樂,甚於畫眉。」清秋道:「這是我家,可不是你們家,到了你們家,再說這一句罷。」燕西笑道:「我以為你脖子上擦了粉呢,所以伸手摸一摸,但是並沒有擦粉。」清秋回頭一皺眉道:「正經點罷,讓人聽見什麼意思?」燕西還要說時,聽到院子里冷太太說話聲音,就不提了。
  冷太太一進門,燕西先站起,叫了一聲伯母。冷太太只點了點頭。因為他已是女婿了,不能叫他少爺或先生,可是雙方又未嫁娶,也不能就叫姑爺,叫他的號呢,一時又轉不過口來,所以索性不稱呼什麼。因問道:「這時候來,吃了飯嗎?」燕西道:「沒有吃飯,因為有樣東西,我問清秋要不要,所以來了。」冷太太道:「我也用不著說客氣話。你們家裡出來的東西,決沒有壞的,我們還有什麼要不要?」燕西道:「清秋她說了,已經有了一串珠鏈,不要珠鏈了。現在家裡又買了一串,倒是比從前的大,不知道她還要不要?」冷太太道:「你們府上怎樣辦,怎樣好,這些珍寶放一千年,也不會壞的,多一串也不要緊。」燕西道:「那就是了。伯母要辦什麼東西,可以對我說,我私下還有一點款子,可以隨便拿出來。」冷太太道:「我沒有什麼可辦的。我們是一家人了,我又只清秋一個,我看你當然和著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有錢也可以留著將來用,何必為了虛幻的事把它花了?」燕西笑道:「伯母這話是不錯的,不過我的意思給她多制一點東西,作為紀念。」冷太太聽他說到這裡,便笑道:「談到這一層,我倒很贊成的。不過你們新人物,都是換戒指,我覺得太普通了。最好是將各人自己隨身帶的交換一下,那才見真情,值錢不值錢,倒是不在乎。」冷太太只說了這一句,韓媽在外面叫喚,又出去了。
  燕西走過去,輕輕地對清秋道:「怎麼回事?我看伯母倒有些信我不過的樣子。」清秋停了針正色說道:「那可沒有。不過她老人家的心事,我是知道,她總以為我們兩家富貴貧賤,相隔懸殊,她總有點不放心,怕你們家裡瞧不起窮親戚。」燕西道:「那絕對不成問題的。漫說不至有這種現象發生,就是有,只要我們兩人好就是了。」清秋道:「我也是這樣說,但是彼此總願家庭相處和睦,不要有一點隔閡才好。」燕西道:「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你有什麼為難之處,燈在這裡,我要是有始無終,打不破貧富階級,將來我遇著水,水裡死,遇著火,火里……」清秋丟了手上的針線,搶向前一步,一伸手掩住了燕西的嘴,說道:「為什麼起這樣厲害的誓?」燕西道:「你老不相信我,我有什麼法子呢?我現在除了掏出心來給你看,我沒有別的法子了。」清秋道:「我有什麼相信你不過的,你想,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話,我何至於弄到這種地步呢?我母親究竟是個第三者,她知道我們的結合是怎樣的?她要不放心,也是理所當然啦。」燕西道:「怪不得她老人家說交換戒指是很普通的事,要用隨身的一樣東西交換才成呢。這事原很容易,但是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向來身上不帶鑽石寶石這些東西,我把什麼來交換?」清秋道:「那也不一定要寶石鑽石,真是要的話,你身上倒有一件東西,可以交換。」燕西道:「我身上哪裡有?除非是一支自來水筆,這個也成嗎?」清秋紅著臉一笑道:「你別在外表上想,你衣服裡面貼肉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沒有?」燕西道:「是了,我褲帶上系著一塊小玉牌子,那是從小系的。從前上輩什麼意思,要給拴上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到了我懂的時候,我因為拴在身上多年,捨不得解下,所以至今留著。因為不注意,自己都忘了,你若是要,我就送你。」清秋微笑道:「我要你這個東西作什麼?不過我母親這樣說了,我希望你把這東西拿一個來,算應個景兒。你要知道,她說這話,得了一個乘龍快婿,已是高興到一萬分啦。」燕西笑道:「這是我乘龍快婿樂得作的人情,一個月之後,還不是到我手裡來了嗎?」清秋道:「你知道還說什麼呢?」燕西於是一掀衣服,就伸手到衣服里去,把那一塊佩玉解將下來,遞給清秋。她接過來一看,是一根舊絲絛拴著一塊玉牌。上端是一隻鴨子,鴨子下面是一塊六七分闊、一寸一分長的玉石,其厚不到一分,作春水色,上面又微微的有些紅絲細紋。那玉在身上貼肉拴著,摸在手上,還有些餘溫。因提著只管出神,臉上只管紅了起來。搖了頭,低聲道:「不要罷。」燕西道:「特意讓我解下來,交給你,又為什麼不要呢?」清秋停了一下,才說出原由來,燕西也就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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