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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摺上的數字

所屬書籍: 湖光山色

  暖暖那時最大的願望,是掙到一萬元錢。存摺上的數字正在緩慢地向一萬靠近,有幾個夜晚,暖暖已在夢中設計這一萬元的用法了。沒想到就在這當兒接到了娘病重的電話,其時她正在北京朝陽區的一棟高樓里,給一套新裝修的房子保潔。新房裡有一股濃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頭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腳不停地忙著:颳去地板磚上的污跡、擦亮門窗上的玻璃、抹掉潔具上的污點、背走裝修垃圾……保潔公司把這家的活包給她和另外兩個姑娘,早幹完就可以早拿到屬於她的九十塊錢。可能是樓高離天太近的緣故,從窗外撲進來的八月的陽光像開水一樣滾燙滾燙,使得暖暖前胸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她記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時,女伴的「神州行」響了,女伴接通後把「神州行」朝她遞過來:找你的。暖暖有些詫異:誰?及至看清號碼是家鄉的,才有些緊張起來,因為她給爹交待過,電話是同事的,沒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聲音里全是慌張,爹說: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郵電所給你打的電話,你快回來,你娘病得厲害……暖暖當時的腿一軟,急忙將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檯,她對著話筒說:爹,快送鄉上的醫院,我立馬回去……

  暖暖坐火車返到南府市再換汽車趕到丹湖東岸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車就向湖岸跑,只要趕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黃昏時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邊一看,班船已走得沒了蹤影,碼頭上剩下的都是漁船和供遊人們在近處戲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賣船票的屋子窗口問:大叔,還有沒有去西岸的船?沒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邊說邊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這可咋辦?暖暖站在水邊向西岸望著,幾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邊,可她知道楚王莊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極地望著那個方向。這一刻,她對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誰讓你這樣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從小就覺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過湖,可過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這全是豐陽江造出的麻煩。豐陽江在經過秦嶺的長期嬌慣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後,抵達這一帶時顯得驕橫無比,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差不多每兩年就要跟百姓搗蛋一回,僅光緒年間那回發水,就將八萬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歷次的大水之後,慢慢在一片江灘和一處闊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過那時的湖水面積有限,使它變得煙波浩淼一望無際的契機,是為了向北方調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壩。從那以後,它的湖水就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沿岸的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間或的,暖暖還能聽到村裡老人們的感嘆:過去這丹湖身個小時,從東岸到西岸,也就頓飯工夫,哪像現在,小船得搖上近一天,當年李闖王領兵由此處過湖,據說馬是直接游過來的,如今水面這樣寬,哪一匹馬能游過湖?……

  嗨,小妮子,來船上玩玩?近處的一條漁船里鑽出一個赤臂的漢子,朝暖暖邊喊邊做了個摟抱的動作。暖暖狠狠剜了對方一眼,厲聲道:回去叫你姐來跟你玩吧!那漢子一聽,訕訕一笑又鑽進了艙里。難道還要在這湖邊住上一晚嗎?暖暖沮喪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間那個鼓鼓的衣袋,那裡邊裝著她打工兩年來所掙的八千多塊錢。娘,你別怕,女兒如今有錢給你治病了……

  就在暖暖坐在那兒直盯著水面發愁的時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裡駛來,很快到了岸邊,跟著就見幾個公安揪著一個戴了手銬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警車走去。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問開摩托艇的小伙。暖暖這時就也側了耳朵去聽。盜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問的人顯然沒有聽懂。就是楚國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為打井發現了兩座古墓,縣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讓亂動,可這小子夜裡去偷偷掘開了,從墓里弄到了一些銹得不成樣子的銅器,這就犯了法。墓是楚國的?是呀,縣上和市上的人都說,咱們丹湖這一帶,古時候都歸楚國……

  暖暖扭過了臉。她現在可沒心情沒興趣去聽楚國里的事,她現在最需要一隻船,一隻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緊鎖的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喊:老黑豆,下次記住多帶點辛夷花蕾來。老黑豆?她急忙扭頭去看,原來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東岸賣藥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蹌蹌地跑過去叫:黑豆叔,你是搖船來的?黑瘦的矮個子中年男人唉了一聲回頭一看:嗨呀,暖暖,你回來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憐,可他給船裝了機器,嗚嗚嗚的,走得挺快。今天湖裡無風,浪不大,藍瑩瑩的水面上,除了幾隻白色的水鳥在翻飛之外,還不時能看見小魚一跳一躍。遠處,有幾隻漁船在悠然地收著漁網。暖暖,我有好幾天沒見你爹下湖捕魚了。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了。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總見她到梅家藥鋪里抓藥,氣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嘆口氣。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掙多少錢?五百多吧。管不管飯?中午讓吃一頓一塊五的盒飯。睡的地方吶?和幾個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蘿蘿妹妹強,她在省城打工,一個月才三百八十塊,刨去吃喝,凈落不到二百。蘿蘿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記得黑豆叔的女兒蘿蘿還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們幾個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掙個活錢,比在家種地好,種地只能掙個肚子圓……

  船靠岸時太陽早滾到了後山的那一邊,村子裡已是炊煙四起了。暖暖謝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裡走,走到那個風化得很厲害的刻有「楚王莊」仨字的石柱子前,望著離開兩年的村莊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間覺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風的村子,變小變舊了;記憶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變低變破了;印象里很寬很平的村路,變窄變難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又粗又高,樹冠像把巨傘;再就是那些鳥,還像過去那樣,在老辛夷樹的枝子上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地進行歸宿前的最後嘮叨。

  家裡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習慣地赤著上身坐在灶前燒火,邊向灶膛里添著柴草邊大聲地咳嗽著,胸前兩隻乾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搖晃;禾禾在向鍋里砍著紅薯,每一塊紅薯落進鍋里時都能濺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姐姐進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聲:姐——跟著就流出了眼淚。暖暖的心一緊,上前喊了聲:奶奶。彎下腰在奶奶那多皺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才又回頭問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鄉上醫院,讓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樣?暖暖連著聲問。聽說今天后晌動手術。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氣。就是娘的一隻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釋著。

  暖暖撲通一聲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都怨你爹!奶奶這時開口道:他總是在湖裡逮魚、網蝦、捉蟹,魚蝦蟹是啥?魚蝦蟹不是湖神的東西?總從人家那裡拿東西人家能高興?我讓他每個月敬一回湖神,他總是忘記總是不聽,總說去凌岩寺燒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誰?是佛祖,湖神不會住那裡,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誰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聽。這下子好了,罰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沒應奶奶的話,半晌,才抬頭問禾禾:咱家的自行車在嗎?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車馱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說:那你去青蔥嫂家一趟,就說我要借他們家的自行車用用。

  天都黑了,這會兒借車幹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醫院,我要去醫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樣遠,你一個人——

  去借車吧。暖暖扭身替奶奶抓了一把柴扔進了灶膛里,將熄的火又燃了起來。之後便起身麻利地去臉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鍋里砍起紅薯來。砍完紅薯蓋上鍋蓋,暖暖轉身去自己帶回的提包里抽出一件短袖襯衫說:奶奶,我給你買了一件衫子,來,穿上試試。晚點再穿吧,天這樣熱。奶奶說。穿上好看些,北京城裡的那些老奶奶再熱也不打赤身。暖暖剛才進屋看見奶奶打著赤身時確實已有些不習慣。嗨,咱鄉下人咋能跟人家比?奶奶有些不以為然。暖暖沒容奶奶再開口,三兩下就給奶奶穿上了短袖衫。咋樣,合身吧?暖暖左右審視著。奶奶邊扯著衣襟看邊帶了笑說:好,好,就是有些洋氣了……

  鍋里的紅薯還沒有煮好,院門外就有了響動,伴著自行車輪胎在地上的顛動聲,兩個人的腳步已響進了院里。不用抬頭,暖暖就知道是青蔥嫂來了。

  暖暖,回來了?我估摸你這兩天就會回來,你長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醫院吧!因長年勞動顯得健康結實的青蔥嫂走進門說,之後又扭臉對暖暖奶問:奶奶,你還沒有吃飯?

  奶奶沒有回答青蔥嫂的問話,奶奶只是把手中的拐杖舉起敲了一下青蔥嫂的胳臂說:長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萬一碰上個歹人咋辦?放心,哪有那樣多的歹人?青蔥嫂笑著。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婦不是在路上被搶了?三十多個雞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奶奶依舊不放心。我拿把鐮刀!青蔥嫂這時呼地由門後牆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鐮刀揚了揚:真要碰見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奶奶張開只剩兩顆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膽量?只怕人家喝叫一聲,你就會嚇癱到地上。

  不是還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膽量!奶奶有些自豪,隨即又叮囑道:天黑,你娃子騎車帶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邊,你們走路時,不要說惹湖神不高興的話!記住沒?

  記住了,奶奶。青蔥嫂邊應邊轉身去推自行車,暖暖順手抽出了她別在背後的鐮刀,握到了自己手裡,隨即相跟著出了院門。奶奶又追出來問:哎,長林家的,我再問一句,你沒有再懷上娃兒吧?

  咋?奶奶批准讓我再生一胎?青蔥嫂在黑暗中笑起來。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樣可不能騎車帶人,出了事俺們擔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長林不在家,種子還沒有撒哩……水

  2

  從楚王莊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邊雖然都是大山,可左邊卻總在丹湖岸上繞,這就使這條路還能騎自行車。暖暖坐在青蔥嫂騎的自行車后座上,一邊聽著她粗重的喘息,一邊看著四周無邊的黑暗。路邊的秋蟲先還叫得很歡,可一聽到自行車響,就緊忙停了嗓子。想起昨天傍晚還在人聲喧嚷燈火輝煌的北京城,今夜裡卻在這寂無人聲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裡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完全是兩個世界呀!

  青蔥嫂的喘息越來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輕了聲說:嫂子,我來騎一會兒吧,你歇歇。

  沒事。青蔥嫂騰出一隻手去衣袋裡掏著什麼,之後剎了車,伸手過來把一個溫溫的紙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車後歇歇,你從北京上車時肯定心裡很急,這一路上又是火車又是汽車又是船的,還不是忍飢挨餓?到家就又走,還能不累?那個餅里夾著雞蛋,先點一下飢,到聚香街上再買吃的。

  暖暖捏著那餅,眼眶一熱,有兩個淚珠跟著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蔥嫂是最值得信賴的一個。其實青蔥嫂的男人長林和暖暖家並無血緣關係,暖暖和青蔥嫂好,完全是因為兩個人脾氣相投。青蔥嫂是五年前從鄰村嫁過來的,她因為脾性好樂於助人且又會繡花編筐,很快就讓暖暖喜歡上了。在暖暖沒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裡,她得了空就往青蔥嫂家跑,啥心裡話都願給青蔥嫂說。

  對嬸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聽說這種病如今已經能治好。青蔥嫂勸道。

  唉。暖暖嘆了一句,娘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這兩年在外邊,對找對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沒碰見個合意的?青蔥嫂邊蹬著車子邊問。

  沒,我在的那個保潔公司很小,沒見有啥像樣的小伙;再說,在外邊只想著多掙錢,對這事真還沒有時間去細想哩。暖暖望著路邊那淡白色的湖水答。

  可別騙你嫂子,甭到時候突然把一個帥小伙領到我面前,嚇我一跳。

  騙你是狗。

  對咱村的開田,你拿沒拿個主意?

  他……暖暖猶豫著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開田也是楚王莊人,姓曠,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記得最初和開田認識還是在一個秋天隨娘去凌岩寺上香的時候。在楚王莊,去凌岩寺燒香最勤的,除了暖暖她娘就是開田的娘。暖暖娘燒香勤是為了讓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裡打魚不出事情;開田娘燒香勤則是為了地里的莊稼,開田家是那種一心種地的人家,為了保證地里有個好收成,開田娘不僅要在年節里去給佛祖叩頭,春種、秋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里送個香火。就是在凌岩寺的大門前,暖暖第一次和開田見了面。她記得他們兩個人當時都拉著自己娘的衣襟,一齊隨著上香的人流向大門裡進。在娘和開田他娘打招呼的時候,她看了一眼開田,那一刻開田正把一小塊水果糖塞進嘴裡,兩隻眼新奇地看著山門。你頭一回來?暖暖問。開田因為當時嘴裡有糖塊而只是笑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又伸手從嘴裡把糖塊拿出來,說:俺娘說娃娃太小寺里的和尚爺爺不讓進寺門。為啥?暖暖驚奇了。怕把尿撒到佛堂里。開田說完就又把糖塊塞進了嘴裡。暖暖笑了,說:俺跟娘來過好多回了,一次也沒尿過。邊說邊看著開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糖,甜嗎?她又問,儘管她知道這樣問有饞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沒能忍住,她已經有許久許久沒吃過糖了,每次她對娘暗示她想吃糖時,娘總是說:吃糖頂啥用,有那點錢還不如買點鹽哩。甜!要不你嘗嘗,俺娘給俺買了三塊糖。開田邊說邊從衣袋裡又掏出一塊糖遞到了暖暖手上。暖暖遲疑了一瞬,接下了。

  當她將糖塊上的紙剝去填進嘴裡的時候,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娘,還好,娘沒看見。這是暖暖覺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記住了開田,記住了這個秋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願和娘一起到凌岩寺上香。不願的原因就是心疼東西,每次看見娘把家裡不多的一點白面蒸成供香饃送到寺里擺到佛祖像前,把家裡賣雞和雞蛋換來的錢買成香、裱在寺里的香爐里燒掉,她就心疼得難受。就想:還不如讓我吃了供香饃耐餓,給我買了糖塊解饞哩。有一次,她把這想法給娘說了,一向不發火的娘啪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娘生氣地說:不送供香饃,不燒香和裱,不去寺里祈願,佛祖會保佑你?!為了她這話,娘那次在大殿里的佛像前多磕了幾個頭,邊磕頭還邊向佛祖道歉:娃兒小,不懂事,你老可別怪罪她……從楚王莊到凌岩寺,足有三里地。每次娘拉著她走到寺里,都把她累得夠嗆,有時娘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娘,不想聽娘那粗重的喘息聲,總是沒背多遠就要下來自己走,走到寺里累不說,關鍵是餓。有一回,她餓得實在受不了,就趁娘擺好供香饃去別的殿里磕頭時,偷偷上前拿起一個供香饃掰了一塊,躲到殿外吃了起來,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娘過來看見了,立時嚇得變臉失色,娘流著眼淚說:你個貪嘴的東西,這回佛祖是肯定要怪罪了,你這輩子里要是遇到啥不順的事,你可不能怨娘了!暖暖當時因肚子不餓暗暗高興,就小了聲對娘說:你別叫出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誰,那樣,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娘照她的頭上狠敲了一記,氣恨道:佛祖是那樣好欺瞞的?天下哪個人的事情他不曉得?別說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裡捏著哩!……就是從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開田平日才在一起玩了,彼此才知道原來兩家都住在楚王莊里。莊子太大,開田家住莊子中間,暖暖家住莊子南頭,兩個人過去竟不知道對方。倆人在一起玩的時候一多,對對方的了解也就多了。開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長順平日總駕條小船在丹湖裡捕魚;暖暖知道開田他爹曠包穀是種地的老把式。暖暖還知道開田的飯量大,能吃,動不動就覺肚子餓,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頓飯吃完,肚子總圓得像一個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們用指頭敲敲他的肚皮,發出的聲音和敲西瓜時差不多一樣。他只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搖晃得好像就要掉下來。暖暖有時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頭小心地摸摸開田的肚皮。從這時起,暖暖因擔心開田肚子餓,常會偷偷地從自己家裡給開田拿饃吃。開田只要一看見饃,不管肚裡多飽,都會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後來上學的時候,剛好和開田分在了一個班。兩個人上學時一起走,下學時一起回,關係越加地好起來。上學下學的路上,兩個人玩得很開心,夏天,他們一起逮螞蚱,評論著哪只螞蚱蹦得遠;冬天,他們一同堆雪人,商討著用啥給雪人當眼睛;春天,他們到處摘野花,比較著哪種花朵戴在暖暖頭上最好看;秋天,他們去玉米地里折甜稈,直吃得嘴上起了泡。兩個人還互相關心,暖暖家裡做了好吃的,總不忘給開田帶一點,有時是一個熟雞蛋,有時是一個肉包子,有時是一塊炸鯉魚,有時是一截煮玉米;開田家裡更窮些,拿不出別的東西,他就總記著用一個空酒瓶裝些湖水拎到手裡,一旦暖暖說渴,他就遞過去;有時直到放學了暖暖還不渴,開田就讓暖暖用瓶里的水洗手,他捏著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對著細細的水流仔細地洗,直把兩隻小手洗得紅紅潤潤乾乾淨淨。考上初中,兩個人都長高長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像過去那樣親密,上下學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離,常常是一個在前走,一個在後跟。有時倆人離得稍近些,莊上別的學生娃就會嬉笑著叫:「搞對象了——」嚇得他們又趕緊分開。表面上兩個人好像生分了,其實內心裡仍像過去那樣近。有時暖暖給開田帶了吃的東西,她會用一條手絹包好,趁別人不注意,放在路邊的一棵榆樹樹杈上,她再在樹下做一個舉手摘樹葉的動作,走在她後邊的開田就會看明白,就會很準確地去樹杈上拿到東西。兩個人那時經常在一起交流長大後的志願,暖暖說她想當個教師,教一群小學生;開田說他想當一個鄉長,管上個十幾萬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學回家的開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後邊跟他保持一定距離的暖暖估計他有事,就也放慢了步子。待其他的學生都走遠之後,暖暖趕上前,開田這才哽咽著告訴他,他爹因為趕著犁地,打牛太狠,氣急了的牛就回頭把他的兩條腿抵斷了,他不能再上學,要幫爹幹活了。跟著又從書包里掏出鋼筆和本子塞到了暖暖手裡說:這些我用不著了,你拿去用吧。暖暖當時含淚攥住開田的手,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暖暖那時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爭取將來考上大學,然後再想法給開田些幫助。可惜,事情並沒按她的心愿發展。高考時她落了榜。娘陪著她去聚香街中學門前看紅榜,暖暖在榜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驚得她好久沒有挪動步子。對此,娘倒沒怪她學習不好,只說這肯定是佛祖給的報應,他老人家保准在記著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了氣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娃子自作自受,老老實實在家跟你爹下湖打魚吧。娘說完,第二天就提了香、裱和供香饃去寺里磕頭表示甘願受罰。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後,先是跟著爹打了一年魚,之後,就堅決地要求出門打工了……

  你這次回來,把娘的病照看好後,也該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蔥嫂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起。尤其是開田那邊,我看他的心還在你身上,總在打聽你啥時回來,你要早拿定個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給他明著說,免得他以後心生怨氣。

  行吧。暖暖望著路的另一邊那黑黝黝的大山,輕輕應了一聲……

  到醫院已是夜裡十點多了。暖暖見了爹,知道下午的手術是醫院請縣上的醫生來做的,做得挺順利,娘眼下還在特護病房裡,一切都還正常,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才軟軟坐在了醫院門前的台階上。

  把心放寬吧,誰還沒個病病災災?青蔥嫂坐在一旁喘息著勸,嬸子她不會有事的。

  嫂子,謝謝你,累壞你了。暖暖心有不忍地攥住青蔥嫂的手。

  沒啥,這點路還能累壞我了?青蔥嫂說著站起身,我去找個飯館讓他們給你做碗麵條吃……水

  3

  暖暖在醫院裡整整陪了娘一個半月。那是一個嚇人的手術,娘的一個奶子被全部切去,連胸脯上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塊,不過還好,經過化療和放療,大夫說娘的身上已經沒有了癌細胞。可因了手術失血和化療放療的反應,娘的身體已經衰弱得不扶竟不能走路了。想想過去娘在秋收時常挑著百十斤的玉米和紅薯由地里回家,娘今天的這個樣子實在讓暖暖心裡難受。癌症,你為啥偏偏要纏上俺娘?俺娘這輩子受的苦還少嗎?俺們家的日子還不夠艱難嗎?那麼多有錢有勢的人你都讓他們結結實實的,為啥偏要難為俺們?老天爺,俺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這樣子待人實在不公!不公!

  娘住院近兩個月,把暖暖從北京帶回來的錢全部花完還不夠,又把爹平日賣魚積起來的一點家底也花光了。奶奶平日常說,鄉下人一生就三件大事:蓋房、成家和看病。暖暖這會兒才知道奶奶這話的分量,看病的確是一件大事,它能轉眼間把你變成分文不剩的窮光蛋,讓你一夜回到解放前。把娘從醫院接回家後,因為禾禾還要上學,爹要下湖打魚賺錢,奶奶老得已做不成啥活,家裡的一應事務自然要由暖暖來做了。暖暖收起了再去北京打工的心,撲下身子一邊做家務一邊負責種家裡的那塊責任地。在忙家務忙種地的間隙里,暖暖常會想起在北京打工時和女伴們在一起玩樂的情景,每當這時,她會不由得嘆口氣自語道:我算是被纏在楚王莊了。

  暖暖對自己出生的楚王莊早就沒有了好感。

  其實,楚王莊在丹湖西岸的村子裡還頗有名氣。楚王莊出名,緣由之一是它所處的位置好,藏在長滿綠樹青草的山坳里,面對著一望無邊的丹湖,人站在村後的山頂,向東能看見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見來來往往的漁船;倘是天好,還能依稀看見丹湖東岸上的景緻;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見綿綿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裡的東北風,抵達這裡時已經減弱;夏季里的酷熱,來到這兒時也已經少了威風。緣由之二是它與古時候的楚國有些關係。據傳,當年楚國建都丹陽時,楚王莊因為離丹陽近且地理位置好,這裡是楚王常來的地方。

  暖暖對楚王莊沒有好感,主要是因為她厭煩種地。要說,楚王莊的田地都還不錯,雖大多是坡地,可因離湖近,旱的時候有水澆,澇的時候排水快,所以旱澇都能有收成。可這年頭喜歡種莊稼的年輕人能有幾個?誰都知道種莊稼要遭風刮日頭曬,得受苦;糧食又賣不出好價錢,會受窮。暖暖明白開田也是這樣,當初他還在上學時他爹要教他種莊稼的手藝,他不屑一顧把嘴撇了撇說:不學。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別說硬話,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學去當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種莊稼呢?你給我記住,咱鄉下人只要學會了種地,通常就保了兩個底,一個是不會被餓死,一個是不會打光棍……開田爹的話竟然不幸說中了。開田因他爹的腿受傷停學後,只好滿腹不情願地學起種地來了,眼下已是個像樣的莊稼把式了。現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魚,她家的地里活忙不過來時,開田總是主動來幫著做。

  暖暖注意到,開田來幫她做活時,常常會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著她。她有次紅了臉問他:看啥?不認得了?開田笑笑,低了聲說:我覺著你越來越會打扮了,比咱村裡那些同齡的姑娘會穿衣裳,頭髮也收拾得好看,有點城裡人的味道了。去!跟誰學會在嘴上抹蜜奉承人了?!這是真心話,看見你我這心裡就覺得一亮,覺得暢快。暖暖聽了這話心上自然高興,可嘴上還是嗔怪著:你就給我灌迷魂湯吧!

  要說暖暖這兩年在北京打工的收穫,除了掙那幾千塊錢外,就是開了眼界學會了穿戴打扮。暖暖打工時特留意城裡姑娘搭配衣服佩戴首飾的巧妙處,高中畢業又極聰明的她,沒有多久就在這方面有了心得。她雖然買不起高檔衣裳高檔首飾,可二三十塊錢的衣服十來塊錢的首飾,她也能穿戴得有模有樣,加上她臉蛋和身材都入眼,打工的那幫姐妹中,數她收拾得最像個城裡人。

  對於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遺憾。心氣很高的暖暖想到外邊打工,固然有掙錢的考慮,可還有一個很隱秘的願望,那就是多結識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裡的男青年,萬一能碰上個特別可心又對自己鍾情的小夥子,說不定……每次一想到這裡,暖暖就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開田,儘管她從未對開田承諾過什麼。她承認開田一直在她心裡占著一個重要的位置,可城市裡的生活實在精彩,那兒對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這楚王莊和開田在一起過日子,她的心裡就有些不甘。也許以後娘的身體徹底恢復之後,自己還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這樣想的時候,村子裡發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

  那是一個早晨,村裡人剛剛起床,村南頭突然響起了嗩吶聲,那歡快的調子分明是有人娶親才能吹出來的。起了床正梳頭的暖暖一愣:沒聽說村裡有誰家要辦喜事呀?這時鞭炮響了,跟著就有不少人的腳步聲在向村頭響去,暖暖便也走出來,看見了青蔥嫂忙問:誰家的喜事?青蔥嫂苦笑了一下:哪是喜事,是詹同方家在為兒子娶陰親。陰親?暖暖一怔。是呀,詹同方的兒子因為家裡窮找不到合意的對象,他爹娘又不停地埋怨他沒本領,去年一氣之下喝農藥死了,他爹娘心裡有愧,一直在操心要給他娶一門陰親,剛好陳家莊有個姑娘前幾天得急病死了,詹家就託人去說好,籌借了四千元把那個姑娘娶了來,今兒個太陽升起之前,那姑娘的棺材要和詹同方的兒子合墓。哦,現在還有這事?暖暖被驚住了:女方家願意?那有啥不願意的,如今不是幹啥都講個錢嘛,女兒死後還能為家裡掙筆錢,做爹娘的也算沒白養了女兒。詹同方的兒子不是長得還挺有模樣嗎,怎會找不著對象?暖暖又問。青蔥嫂嘆了口氣答:唉,現如今,有模樣的小夥子找個對象也不容易哩,咱們這一帶,家家只盼著生兒子,女人懷了娃娃,想盡辦法要去鄉上醫院用機器查查是不是男娃,不是的就想法流掉,結果女娃娃就少了,加上這幾年姑娘們外出打工的多,咱這裡的姑娘又都長得水靈,出去的姑娘就很少再回來,多是想法在外找個城裡人或是外地的打工小伙,這樣,咱這兒的小夥子找對象就越來越難了。詹同方的兒子原來說過一個對象,那姑娘出去打工後,見識多了,就嫌他家窮,同他斷了,後來又說過幾個,都沒說成,他爹和娘一急,就對他又罵又埋怨,結果他沒想開便尋死了……

  青蔥嫂的話讓暖暖的心裡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都啥年代了還有這種事情發生?她忍不住向村頭走去,她看見了那個貼有黃色喜字的棺材,看見了吹嗩吶的隊伍,看見了半山坡上詹家兒子那重被掘開的墳墓。

  暖暖,你信人有魂靈嗎?背後猛地響起了開田的聲音。暖暖聞聲身子一震,忙轉過身來。信嗎?開田一本正經地又問。

  我不知道。暖暖搖了搖頭。

  我前幾天搭九鼎的漁船過湖去登城,回來時從湖心迷魂區旁邊經過,當時剛好有煙霧升起來,我們就停住船看那煙霧,你猜我在那煙霧上邊看見了啥?

  暖暖沒有追問。暖暖知道在丹湖的湖心有一個三角形的區域,經常不定時地會有一股炊煙似的煙霧在水面上升起瀰漫,有時甚至能聞到一股煙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邊聞到的那種味道。人們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煙霧,偶爾還會在煙霧裡看見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東西,或是人或是物,據說有些光棍漢在那煙霧裡看見過美女,有些漁家女在那煙霧裡看見過持刀行進的軍人,還有人在那煙霧裡看見過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駛進了那煙霧裡,船上的人立馬就會眼發花頭髮暈變得糊裡糊塗,不僅難辨東南西北,連自己在做啥該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進了這個區域的人和船,常會出事,故人們稱其為迷魂區。那個三角區面積不大,中間部位的垂直距離也就有兩華里。對這個區域為何會有這種煙霧出現,據說歷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可到底也沒得出個讓人信服的結論。流傳下來的說法有很多,有說那裡的水下住著龍王的一個女兒,她只要一生火做飯,水面上就會有煙霧生出來;有說那兒的水下有一處不定時噴發的溫泉,高溫的泉水一噴發,水面上就有了煙霧;也有說那是丹湖的湖神顯現真身時發出的護身之物;還有人說當年的楚軍被秦軍打敗南撤時,有許多軍船在那兒傾覆沉沒,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更有人說那煙霧是陰間的閻王不定時釋放的,每一股煙霧裡都藏著無數的幽靈。解放後縣上曾組織懂科學的人來考察過,不過到最後也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只說很可能是水溫異常變化時生出來的,可有大膽的人多次去試過那兒的水溫,也沒發現那兒的湖水溫度異於別處。縣上為了防止人們誤入這個區域,用三個航標把這個區域標示了出來。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見了啥?

  啥?暖暖的心情不好,也就沒有好聲氣。

  我看見了詹同方的兒子在向我招手。

  瞎說!暖暖瞪了他一眼,那煙霧裡的影像是光線起作用的結果,是幻視,不是真的。

  是真的,詹同方死去的兒子就站在那煙霧的頂部,不停地向我招手。我當時也有些發慌,我指給九鼎看,可他說看不見。

  你是故意想嚇我。暖暖跺了一下腳。

  我想,那大概是詹同方的兒子在要我向他靠攏。開田繼續笑著:日後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兒子那樣,先死,然後也娶個鬼妻湊合。

  你胡說啥子?暖暖將目光朝開田狠狠砸過去,然後轉身就向村裡走了。這天一整天,暖暖心裡就一直在揪著,早晨看到的那幅情景還有開田的那些話,太讓她驚駭了,她過去從奶奶嘴裡聽說過娶陰親的事,沒想到自己也會親眼看見,天哪。她不由得想到,我真要再出去打工不回來了,開田會也真的說不上媳婦嗎?開田,你沒了我真的會去尋死嗎?不,不不……

  暖暖重回到楚王莊幹活不僅讓開田高興,村裡其他一些因故沒能出外打工的小夥子也興奮起來。內中有個叫詹石梯的,在村裡開著一個代銷點,是村主任詹石磴的弟弟,興奮得更是過頭,常常有意在村邊等著和暖暖碰面說話。暖暖起初沒有在意,因為當初都在一所中學讀書,算是同學,碰了面就禮貌地站下同他說幾句話,說的無非是些村裡雜七雜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裝在塑料袋裡塞給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趕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裡,說:謝謝你,石梯,我有褂子。

  這件事過後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著距離。她對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記得他上學時學習差,總是抄別人的作業;他家條件挺好,卻不願讀書,高一就停學回村開代銷點了;平日仗著他哥的勢力,常和村裡人為點小事吵鬧。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給開田說了,開田笑道:他這是想搶我的老婆,沒門!暖暖捶了開田一拳假裝惱了:誰答應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飯還不見爹起床,以為爹睡過頭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門口喊,結果是瘦弱的娘出來告訴暖暖:你爹想起床,可頭暈得厲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聽罷就要出門去梅家藥鋪請大夫,爹隔著窗子叫住她:別再叫大夫亂花錢了,我這只是累的,歇幾天就好了,今兒個你就駕船下湖吧,船不能閑,閑一天就等於丟了十幾塊錢。暖暖聽了便爽快應道:中!

  吃過早飯,暖暖就抱上漁網駕船下湖了。這天有風,浪被風推擁著在湖面上成排地擁來,把漁船顛得一上一下、左側右傾的,可暖暖搖船卻搖得自在從容。暖暖從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訴過暖暖,說暖暖就是在湖邊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對暖暖描述過她出生時的情景。奶奶說那個黃昏湖面上忽然間起了大風,浪高得有些嚇人,你娘見你爹下湖捕魚還沒回來,就擔心起來,就不顧我的勸阻腆著個大肚子朝湖邊走去,我也只好跟著她。你娘一直站在湖邊流眼淚,直到看見你爹搖著小船向岸邊靠來,才高興起來。你爹在船上看見你娘用手撐著後腰肚子一顫一顫的樣子,很不高興,問:你來幹啥?你娘笑道:這不是起風了嘛,俺擔心。你爹嘟嘟囔囔地把拴船的纜繩向岸上一扔,按平時的動作,他接下來要跳上岸,先把纜繩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魚的簍子抱下來。可那天他才把纜繩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地彎下腰要去幫忙,你爹見狀剛想制止,沒想到事情可就發生了,你娘腳下踩上了一點濺上來的湖水,一滑,撲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聽見她哎喲了一聲,上前一看,就見她襠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著手想去抱你娘,你娘這時朝他搖搖頭說: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個慌喲,我剛幫你娘把她的褲子褪掉,你的頭可就伸了出來。你娘是用牙咬斷你的臍帶的,是我用湖水給你洗的身子,那天湖邊的水還算溫和,你就在湖邊洗了第一個澡。因為沒有東西包裹你,你娘就把你貼身抱在胸口,又因怕你洗了湖水身上冷,你娘就不停地說:暖暖,快暖暖,暖暖!也是因此,你後來就取名暖暖了。幾天後凌岩寺里的天心師父來村裡辦事,聽說了你出生的經過,特意走到湖邊你落草的地方看了看,說:這娃娃特意挑在此處入世,怕是今生要和這丹湖相依了,命里註定多水,日後,會滋潤土的……

  每每想起奶奶的描述暖暖就想笑,老天爺呀,幸虧是夏天,要是深秋用湖水給我洗身子我可就慘了。

  暖暖把船搖進捕魚的湖區,就停下船開始下網。她下網下得很麻利,不一刻,一架大網就算下好,而後便坐那兒靜等起網的時辰。暖暖四歲時就開始跟爹下湖,爹帶她下湖一方面是為了少讓她在家給娘添亂,一方面也想鍛煉她的膽量,想日後把自己打魚的本領傳給她。暖暖不愧是在水邊落生的,對水一點也不怯生,四歲的她上了船後,就敢不慌不忙地在船里走來走去。爹問暖暖:你暈不暈?暖暖答:不暈。爹問暖暖:你看見這湖水怕不怕?暖暖答:不怕。爹把水中的漁網拉上來,暖暖就急忙上前去按住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努力把魚裝到水櫃里。父女倆下湖捕魚時,正午這頓飯一向是在船上吃的。每當太陽當頂,當爹的把網撒下後穩住船說:吃飯吧。暖暖就急忙把娘早上放進船里的那個裝了乾糧的布袋提到爹的面前,從裡邊先掏出一個饃遞到爹的手上,再掏出一個饃自己啃起來。約摸爹要喝水時,暖暖就拿起一個碗探身船板外舀上一碗水遞到爹的手裡,爹咕咚咕咚喝一氣,把碗再還給暖暖,暖暖就再去船板外舀一點水自己喝。暖暖記得,當年天剛熱,爹就開始教她學游水,打魚的不會游水咋行?他先在船上給暖暖講了手咋樣扒水腳咋樣蹬水,接著下水給女兒做了一個示範,隨即就在暖暖腰上綁了一根繩子,撲通一聲把她推下了船去。暖暖顯然沒想到爹會這樣對她,嚇得啊了一聲,驚叫聲剛剛出口,人已經在水裡了。求生的本能使小暖暖手腳並用,邊喝水邊胡亂地扒起水來,竟使得她沒有沉下去。爹在船上笑起來,伸手把女兒拉上來,待她喘幾口氣,又一下子把她推下去。如此幾番下來,暖暖在水裡就不慌了。也就半個來月的調教,小暖暖在水裡就游得很自如了。有天正午,來陣風把爹的草帽一下子刮到了十幾丈外的水裡,暖暖說:爹,我下去給你撿回來。爹看看距離,擔心女兒沒力氣游回來,說:待我把船搖近些你再下去。他的話未落音,小暖暖已撲通下了水,爹定睛看著她,做好了飛身相救的準備,不想小暖暖在水中抓到草帽後,硬是咬著牙遊了回來。爹看著爬上船的暖暖笑了,說:行,你娃子有股子勁頭,像你爹!……有了游水的本領後,爹又開始教暖暖識魚,讓她記住哪是鰱魚哪是白魚哪是鯉魚,讓她記清鯽魚、草魚、鯰魚在水中遊動的模樣,讓她學會分別黑魚和黃刺鯁魚。這之後又教她識水,讓她根據水的顏色判斷水的深度;教她看浪,讓她根據浪的大小辨別風的力道;教她看雲,讓她根據云的模樣弄清天的脾氣。六歲以後,暖暖就明白爹因為沒有兒子,想把她完全調教成一個打魚的,讓她日後把楚家打魚的這門手藝傳下去。爹不止一次地對暖暖說:只要你有了這門手藝,不管將來遇見啥大災大難,只要這丹湖還在,咱楚家人就都能活下去。可暖暖對打魚這活兒一直興趣不大,她很想留在村裡,跟著鄰居的孩子們一起去鄰村的小學校讀書。每每看見鄰居的孩子們背了書包去學校,小暖暖的眼裡就涌滿了羨慕,可她不敢跟爹說,她知道爹的脾氣厲害,爹發了火就會動巴掌的。細心的娘發現了這一點,便悄悄同爹商量:要不讓暖暖晚點也去讀幾年書?免得她以後成個睜眼瞎,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讓人看不起。

  爹瞪娘一眼,叫:識字能當飯吃?人活世上,吃飽肚子最重要,逮到魚才能飽肚子!明不明白?!娘見爹這樣說,也不敢再堅持自己的想法,暖暖便繼續跟爹下湖打魚。直到暖暖七歲那年發生了那樁意外,才促使爹改變了主意。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後,爹搖船帶著暖暖到一個湖汊子里打魚,剛撒了兩網,他突然捂著胸脯歪倒在了船上,暖暖吃了一驚,忙上前問:爹,你咋著了?爹牙關緊咬已不能說話。暖暖明白爹是得了急病,嚇得哭了起來。不過她很快又止住哭聲,她懂得光哭是救不了爹的。她試著想去搖船靠岸,可那槳太沉重了,剛剛七歲的她只搖了幾十丈遠就沒有力氣了;她站在船頭大聲地喊救命,可其他的漁船都離得太遠,根本聽不見。咋著辦?情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脫下自己的紅兜肚,把它綁在漁叉上,然後站在船頭使勁地左右搖晃。她整整搖了半個時辰,才引起了遠處一隻漁船上打魚人的注意,對方先是覺著奇怪,隨後意識到可能是這邊出了事,方將船靠了過來。待那船上的人將暖暖爹送到楚王莊上的梅家藥鋪,暖暖爹已是呼吸微弱了。藥鋪里的梅老大夫說,要再晚送來一會兒,人就沒救了……暖暖爹被救過來後,從救他的船主嘴裡知道了自己被救的經過,他望著站在床邊的暖暖,半天沒有說話。他康復那天,先是去感謝了那家打魚的,隨後把暖暖叫到了面前,用少有的溫和語氣說:你救了爹的命,爹要獎勵你,你最想要啥東西,給爹說吧!暖暖垂下頭說:俺不要東西。爹說:要吧,你不管要啥東西,爹都答應你!暖暖遲疑了一陣,說:俺想上學。暖暖爹愣了一剎,顯然沒想到女兒會要這個,不過他隨後就點了頭道:行,等秋里鄰村小學開學時,你去上吧!

  暖暖當時高興得轉身撲到娘的懷裡,臉都羞紅了……

  此刻,當暖暖坐在船里想起當年自己向爹提的這個要求時,還在心裡慶幸:幸虧我那時提了這個要求,要不然,我如今就是個睜眼瞎了,那到北京打工可能都打不成,保潔公司也不會要個睜眼瞎呀!……

  儘管暖暖已經許久沒下網了,可今天第一網拉上來還是讓她很高興,一共網住了三條鰱魚兩條草魚外加一個火頭魚,她估了一下,加在一起至少有八九斤。看來,我的手還不生運氣也不差,爹,我要讓你看看我一天的收成!她把魚收進水櫃後,又緊忙著下了第二網……水

  4

  暖暖這一干就在湖裡幹了一個多月,這期間爹幾次提出要上船,暖暖擔心他病沒全好怕他出事,就堅持讓他去乾地里活。暖暖打魚的這段日子,開田常會在幹活的間隙,站在丹湖岸邊,用目光去湖裡尋找暖暖家的那條漁船,倘是那條船離岸不遠,開田會長時間地盯著船看,看著那個柔韌纖長的身影在船上移動。暖暖自然也注意到了開田的盯看,傍晚,當漁船靠岸而岸邊人少時,暖暖常會招手讓開田過來,很快地從魚簍里拎出條魚猛扔到開田的腳下。逢了這時,開田會腳踩住那魚蹲在那兒,待人們都走後再拎回家去。開田這時因為莊稼種得好,手裡也積了些錢,也常常偷偷給暖暖買點禮物。有回他賣完棉花在聚香街上給暖暖買了件襯衫,用塑料袋包好又用舊牛皮紙裹了,在黃昏時夾在胳臂下去了湖邊。那天暖暖爹剛好去接女兒,父女倆各提了一個魚簍上岸,她爹在前她在後,暖暖和開田擦身而過時開田把衣服向暖暖的手裡塞去,暖暖一下子沒有接住,紙包掉到了地上,也是巧,那當兒暖暖她爹剛好轉身要同女兒說話,暖暖急中生智,急忙蹲下身叫道:嗨,這是誰掉的東西?邊說邊拾起那個紙包,她爹以為女兒真是拾了東西,反回身饒有興趣地說:我剛才竟沒看見。而且小聲警告著女兒:先別拆包,回家再看!到了家當爹的主動過來拆開一看,高興地一拍女兒的肩頭笑道:你娃子有福氣,竟為自己撿了件衣裳!……

  暖暖打魚的那些天,開田多次叮囑她下湖時小心別把船搖進那個迷魂區,擔心暖暖被那兒的迷魂煙罩住。開田每次提醒暖暖,暖暖都笑笑說:進去了也好,我進去回不來了,你可以再給別的姑娘買衣服。氣得開田揚起巴掌要打卻又捨不得把手落下來。

  對暖暖和開田的交往,暖暖的奶奶和爹娘全知道,卻都以為他們是同村玩伴的關係,並沒往做親這件事上想。暖暖長得那樣漂亮,開田家的家境又那樣差,沒有誰能想到暖暖願嫁開田。眼見暖暖到了找對象的年紀而她還不慌不忙,暖暖娘就有些著急,那天,見村裡當媒人的天福爺噙著根紙煙向自家門前走來,忙起身讓著:她爺爺,家裡坐吧。天福爺倒也沒客氣,當即就進了暖暖家的屋子。暖暖爹見是天福爺來家,也不敢怠慢,忙讓座讓煙讓茶。天福爺吸了一陣煙後才慢騰騰地開口問:咱大孫女暖暖的親事還沒定吧?

  沒呢,你手上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奶奶先開了口問。

  天福爺彈了一下煙灰說:去,把她叫來。待暖暖剛一進屋,天福爺就很是莊嚴地問:暖暖,你想找個啥樣的婆家,給爺爺我說道說道。暖暖這才知道天福爺是來說媒的,不好意思地用腳尖蹭著地,笑著反問:你說哩?

  我手上現有兩個小夥子,你可以隨便挑!天福爺捋了下鬍子,說:第一個叫黃彪子,是西岸黃家莊的,人長得又高又大,有力氣,連打麥的石磙都能抱起來,日後幹活養家沒得說的;而且家裡富,有電視機,去年還買了輛手扶拖拉機,能拉貨又能犁地;年齡上和你也相當;惟一的小毛病就是左眼有點斜,可不礙大事,手扶拖拉機照樣開得像狗跑一樣快,一點都不影響過日子。第二個叫劉生才,長得清秀,眼睛眉毛和嘴巴,沒有一樣不周正;見人帶笑,像個教書先生;家住劉家橋,在村裡當個會計,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屬相上和你也不犯克;就一點點不如意,他娶過一個女人,女人去年出車禍死了,不過沒有留下娃子,過去也不用當後媽。

  暖暖的臉色立馬就有些不好看了。暖暖爹怕女兒說出啥難聽的話得罪天福爺,忙插嘴道:暖暖,咱可不能眼界太高,你要記著咱是莊戶人家,沒有挑三揀四的本錢!鄉下姑娘找婆家,無非是看兩條,一個是看這家人富不富,富了你以後不會吃苦;再一個就是看男的有沒有力氣,有力氣日後才能把個家撐住。至於其他,都是瞎扯,光知道挑臉相長得好的,長得好就能當飯吃?

  天福爺,你這是在向我推銷次品哪?!暖暖沒理會爹的警告,對天福爺冷了聲說。

  沒想到天福爺聽了這話倒笑了,說:行,果然和爺的判斷一樣,爺就料你也不會看中那兩個人,爺這是故意逗你哩,咱暖暖長得人見人喜歡,又是高中畢業,還到北京見過世面,爺能忍心把你送進那種人家?告訴你,爺今天要給你送一個好夫婿,這夫婿的名字你聽了準定滿意!

  誰家的兒子?暖暖娘臉上起了笑容,忍不住先問了一聲。

  咱村主任的弟弟詹石梯!那孩子已經幾次找我要讓我來說親,昨天,主任也把我叫去說了這事,我今天就是專為這事來找你們的!

  一家人都有些驚住,一時全沒出聲。暖暖沒出聲是因為她沒想到詹石梯會這樣做,三個老人沒出聲是因為意外:主任的弟弟會看上了暖暖?

  這……當然好,主任那樣的人家,能看上暖暖是她的福氣。爹先表了態。

  和主任家成了親,以後咱家就不會再受人欺負了。娘看了一眼暖暖,有些小心地說。

  暖暖見事情朝著對自己不利的方向發展,有些急了,只好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天福爺,你要真心給我找對象,就去開田家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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