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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種 第4章

所屬書籍: 紅高粱家族

    上岸時他相當狼狽,手腳並用,身體變成一座拱橋。幾個民夫跑過去把他架上來,把一件破棉襖披到他肩上。他雙手捂著寶貝,臉相難看之極。許久,他齜著牙,笑著,結結巴巴地說:「操他姥姥個冷。」

    小母驢熱情地撲上來,用她的毛茸茸緊貼著父親的涼冰冰。父親招呼過一個民夫,伸手摘掉他頭上的氈帽,捂在了自己的小xx巴上,氣得那民夫破口大罵。高密東北鄉風俗:摘下別人的帽子象徵性地戴在自己的小xx巴上,是對戴帽人的巨大侮辱,其喻意是:你的頭等於我的xx巴。那民夫上前搶帽子,被父親避開。民夫罵余豆官,操你二舅你欺人太甚,父親說,別生氣二哥,我凍毀了,哪兒都不冷就這兒冷,你們都是兩個蛋,我只有一個蛋,你們凍壞一個還有一個,我凍壞了就沒有了,放心放心你的頭是你的頭,我的蛋是我的蛋,怎麼也長不到你頭上去,見到解放軍我幫你要頂帽子。

    指導員憂慮重重地看著父親,父親對他搖搖頭。民夫們個個神情沮喪,不說話。父親在陽光下蹦跳一陣,嘴與舌又靈活起來。他把氈帽扔給那民夫,那民夫哭喪著臉,嘟嘟噥噥罵著,把濕漉漉的氈帽掛在車把上晾曬。

    父親提著盒子炮,對原任連長說;「夥計,把槍還給你吧,這代連長我也不代啦。」

    連長說:「我不要,你既然搶了去,你就干到底。」

    一個民夫說:「豆官,散夥吧,回老家過年。」

    指導員掏出槍來,對準那人就是一槍,嗖溜一聲響,子彈貼著那人的腦袋犁過去。那人哀嚎一聲,雙手捂著頭,一腚蹲在地上。眾民夫駭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父親訕訕地說:「指導員好大的脾氣。」

    指導員輕蔑地掃了父親一眼,冷冷地說:「我一直認為你是條好漢子!」

    父親被他說得臉皮發燒。

    指導員揮舞著盒子炮發表演說。他的臉上洇出兩團酡紅,像玫瑰花苞,暫時不咳嗽了,嗓音尖利高昂,每句話後拖著一條長長的呼哨,如同流星的尾巴。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使他一時輝煌如畫,他的眼裡閃爍著兩點星火,灼灼逼人,他說:「你們還是些生蛋子的男人嗎?解放軍在前線冒著槍林彈雨不怕流血犧牲餓著肚子為你們的土地牛馬打仗,你們竟想扔下糧食逃跑,良心哪裡去了?卸下糧食,一袋袋扛過河,誰再敢說泄氣話,我就槍斃誰!」

    指導員吭吭吭三聲咳,脖子一抻,眼一翻白,嘴一咧,噴出一股鮮血,身體前仰後合,看著就要栽倒。父親搶上去扶住了他。父親說:「指導員別生氣,運糧過河小意思,俺東北鄉人都是有種的,發句牢騷你別在意,氣死你可了不得。」

    父親瞪著眼喊,夥計們快脫衣裳快卸車,水不深,好過,冷是冷點,比挨槍子兒舒服多了。不為別的,為指導員這番話,別叫這個小×養的嘲笑咱。」

    民夫們聽從號召,匆匆忙忙吸著冷氣脫褲子。一會兒功夫,岸邊光溜溜赤條條一片,景象非凡。父親問:「有三個蛋兒的沒有?」都笑起來,說沒有。然後卸車,扛起糧袋,呼隆隆要下河。指導員大喊:「停住!」

    父親問:「為什麼要停住?」

    指導員說:「這樣干速度慢又不安全,有人摔倒不就把糧食濕了嗎?排成兩路縱隊,一個傳一個。」

    父親說:「不行不行,這樣不公平!站在河中央的吃大虧了。」

    指導員說:「共產黨員和希望入黨的同志們,跟我到河中央深水裡去。」

    父親說:「去你奶奶的那條腿,共產黨員長著鋼筋鐵骨,輪班輪班!」

    指導員大踏步往河水中走去,父親說:「我說二大爺,你在岸上歇著吧,凍死你怎麼辦?」

    指導員堅定地說:「放心吧,我的老弟!」

    父親緊跟著指導員往深水中走,這個黑瘦咳血的骨頭人表現出來的堅忍精神讓他佩服。父親感到從指導員脊粱上發出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好象溫暖。指導員背上有兩個酒盅大的疤痕,絕對的槍疤,標誌著他的光榮歷史。父親往前沖幾步,濺起的水使指導員背部扭曲。陽光燦爛,水面上片片琉璃碰撞,清脆玻璃聲。他伸手捏住了指導員的手,指導員用迷迷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感到指導員的手僵冷如鐵,不由地心生幾分憐憫。他暗下決心,從今後應該向共產黨學習。

    兩條人鏈形成,人們搖晃著身子,對面而立,都看到一雙雙打著哆嗦的灰白嘴唇。民夫們幾乎都下了河,岸上剩下一片驢,都伸著頸,眯著眼看陽光,好象在找光線刺激打響亮噴嚏。父親這時感覺不太冷,舌頭和嘴唇很靈活,便高聲嚷叫:「上岸去一部分!上岸去一部分!」

    民夫們站在水裡咬牙切齒,沒有動彈,彷彿在一齊賭氣。父親看到了他們的思想,這個思想如幾百朵花瓣旋轉成一朵美麗的花朵,充實而飽滿地懸掛在河道上空,父親用思想看著它的鮮艷,用思想嗅著它的芬芳,用思想觸摸著它潤澤的肌體,寒冷和飢餓通通被排擠到意識之外,只有這朵花,這朵奇異的花,還有馨香醉人的音樂。父親感到自己的靈魂舒展開形成澎湃的逐漸升高的浪花,熱淚頓時盈滿了他霸蠻如電的黑眼睛。

    「王生金、李路、馬小三……你們快上去……」父親把一批民夫驅逐到兩岸上。被點到名字的民夫都用恨恨的目光盯著父親。指導員哆嗦著、求情般地說:「同志們……顧全大局……服從……服從余連長的命令……」

    他們不情願地往河兩岸移動,一步三回頭,冰河讓他們留戀,浪花無聲地環繞著他們的身體,太陽的金色瓢潑而下,塗滿了河與河中人。

    一袋袋小米在人鏈上運行著,動作迅速而有節奏。父親沈浸在神聖樂章里,感到六十斤重的米袋輕如鴻毛。這種忘形有形的境界在他日後的衝鋒陷陣中經常出現,他用思想代替感官。他的開槍、投彈、拚殺、格鬥全靠下意識控制。他打仗像遊戲又像夢遊,動作優美得要命,所以馬師長的望遠鏡跟著他轉,所以馬師長擊掌而嘆:天才!天才的士兵!他不是訓練出來的,他是為戰爭而生的精靈。

    眾所周知,父親身材高大,幼年時他吃了大量的狗肉,而那些狗又是用人肉催肥了的野狗,我堅信這種狗肉對父親的精神和肉體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耐力、他的敏捷超於常人。在河中人鏈上,他是最光輝最燦爛的一個環節。指導員早已面色灰白、氣喘不疊了。父親立在他的上水,減緩了河水對他的衝激,他依然站立不穩。指導員一頭撞在父親胸脯上,把父親從夢幻中驚醒。鏈條嘎吱吱停住。父親扶住指導員,吩咐身邊兩個民夫把他送上岸。指導員昏厥過去,沒有了掙扎能力。鏈條閃開一條大空缺,父親舒開長臂,彌補了空缺。他大臂輪轉,動作優美瀟洒,一袋袋米落到他手中,又從他手中飛出,一點也不耽擱。父親大顯身手,民夫們讚歎不止。最後一袋米過了河,民夫們竟直直地立在水中,沒有人想離開。直到北岸有人吼叫:「米運完了,快上來呀!」

    父親說:「上去上去,命令你們。」

    他伏下全身在水裡,帶著頭往岸上沖。手腳並用,狗刨姿式,打得浪花蓬蓬如樹,民夫們怪聲吼叫,恰如一群頑童。

    上岸之後,父親領著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體一片黑光,二百根肉棍子很難看。呱唧呱唧滿岸響。毛驢「昂兒昂兒」大合唱。

    驢叫聲把父親從嬉鬧中拉出來,他說:「弟兄們別鬧了,快把木輪車行李衣服渡過河,回頭來趕驢。」

    木輪車漂浮,過河順利。

    毛驢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它既膽小又倔強,既聰明又愚蠢,父親坐騎的蛋黃色小母驢是匹得了道的超驢,基本上不能算驢。毛驢們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推下去一匹,蹄腿剛一沾水又躥上來。驢叫人忙,拳頭巴掌起落,驢蹄起舞,驢尾巴擰繩子,驢眼裡充滿恐怖與惱怒,父親揮舞著盒子炮吼叫:「我槍斃了你們這些驢雜種!」驢們不怕罵,照樣調皮如舊。一位民夫說:「余連長,拿這些驢沒辦法,放了它們吧!」父親說:「不行,靠它們拉車呢!」「他們不過河怎麼辦?」

    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蒙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強驢死活不讓蒙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頓拳頭,打得竄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裡發脾氣,斜跑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僵繩。河裡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沉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喂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里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里,好象一捆秫秸。「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谷。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鐘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她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她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蒙眼嗎?」

    她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她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里驢騎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拍著她,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她擰著頭不走,嘴裡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她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她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裡的冷氣如箭,射中她的肚皮,她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大半卧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卧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隻黑油油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裡,離賈家屯還有50里。」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濛,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余連長,必須把同志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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