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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芙蓉河啊玉葉溪

所屬書籍: 芙蓉鎮

  的天地只有拳頭那麼大,豈能人人都活?右派不臭,左派能香?史無前例、規模空前的「左」的競走啊,「左」的賽跑。「右」就像無所不在的幽魂鬼怪,必須撒下天羅地網來擒拿。從穿衣吃飯,香水,髮型,直到紅唇皓齒,文件報告,無休無止的大會小會,如火如荼的政治洪流,都是為著滅資興無。直到公社社員房前屋後的南瓜、辣椒是資本主義。應該種向日葵,向日葵有象徵性。但誰嗑瓜子有罪。誰說沒有資本家?從發展的觀點看小攤販就是資本家。自留地、自由市場就是溫床。應當主動出擊。寸土必爭,寸權必奪。把資本主義消滅在萌芽狀態、搖籃里。難道要等著它蓬蓬勃勃、泛濫成災?戶戶種辣椒、南瓜賣(南瓜還可以釀酒),集體田地不是會荒蕪?辣椒、南瓜就成為災害。糧和錢、窮和富有個辯證關係。如果人人都有錢、都富,生活水平都趕上、超過了解放前的地主、富農,飽食終日,誰還革命?誰還鬥爭?還有什麼階級陣線?幹部下鄉,蹲點搞運動,依靠誰?團結誰?爭取誰?孤立打擊誰?還怎麼搞人員的政治排隊?怎麼能沒有了這法寶、仙杖啊。貧下中農就是貧下中農,他們應當永遠是大多數。他們上升成了中農、富裕中農,天下大亂,革命斷送。中國的問題成堆,是一個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汪洋大海。解決問題必須找到一把萬能鑰匙:斗。自上而下,五、六年一次,急風暴雨,鬥鬥斗。其樂無窮,上了癮。你看看:斗,像不像一把古老的銅掛鎖的鑰匙?中國方塊字幾經簡化,卻還保存著一點象形文字的特徵。山海關城門,故宮禁苑,孔子文廟,鄉村祠堂,財老倌的穀倉、錢櫃,鄉公所土牢、水牢的鐵門,都是一個形狀的銅掛鎖,一把大同小異的銅鑰匙:斗。真是國粹國寶,傳世傑作。叫做斗則進,不鬥則退、則修。鬥鬥斗,一直斗到猴年馬月,天下一統,世界大同。但馬克思主義日月經天,山河行地,光輝永在,決不會被一個膨脹了的「斗」字所簡化、縮小、代替。歷史有其自身的規律,決定著人類社會萬事萬物的揚棄、取捨。多麼的嚴峻

  無情啊!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歷史就在神州大地上打了一個大驚嘆號和句號。接著又出現了一長串的大問號。黨的「三中全會」扭轉乾坤,力排萬難,打破堅冰。生活的河流活躍了,歡騰了。

  應當說,即便是人們在盲目、狂熱地進行著全國規模的極左大競賽的年月,時間的河流,生活的河流還是在前進,沒有停息,更不是什麼倒流。偏遠的五嶺山脈腹地的芙蓉鎮,也前進了。芙蓉河上的車馬大橋建成了,公路通了進來。起初走的是板車、雞公車、牛車、馬車,接著是拖拉機、卡車、客車,偶爾還可以看到一輛吉普車。吉普車一來,鎮上的小娃娃就跟著跑,睜大了眼睛圍觀。一定是縣委副書記李國香回「根據地」,來檢查指導工作。跟隨大小汽車而來的,是鎮上建起了好幾座工廠。一座是造紙廠,利用山區取之不盡的竹木資源。一座是酒廠,用木薯、葛根、雜糧釀酒。據說芙蓉河水含有某種礦物成分,出酒率高,酒味香醇。一座鐵工廠,一座小水電站。這一來,鎮上的人口就像螞蟻搬家似的,陸續增加了許多倍。於是車站、醫院、旅店、冷飲店、理髮館、縫紉社、新華書店、郵電所、鐘錶修理店等等,都相繼出現,並以原先的逢圩土坪為中心,形成了十字交叉的兩條街,稱為新街。原先的青石板街稱為老街。

  芙蓉鎮成立了鎮革命委員會,成為一級地方政府,卻又尚未和公社分家,機構體制還有點亂。鎮革委會主任就是王秋赦。居民們習慣稱他為王鎮長。鎮革委會下設派出所、廣播站,還有幾科幾辦。叫做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派出所管理全鎮戶籍人丁,打擊投機倒把,兼訓練全鎮武裝民兵,偵破「反標」案件多起。廣播站則在新街、老街各處都安了些高音喇叭,後又在各家各戶牆上都裝了四方木匣,早、中、晚三次,播放革命樣板戲、革命歌曲,以及鎮革委的各種會議通知、重要決議,還有本鎮新聞。本鎮新聞內容豐富,政治色彩濃烈,前些年是聯繫實際批林批孔,批儒評法,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宣傳本鎮「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接著是宣傳「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既定方針」。如今呢,還是同一個女廣播員,操著同一口夾了本地腔的普通話,按本鎮革委會定下的口徑,在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幫」的滔天罪行,批極左路線,講十年浩劫;在宣傳抓綱治國、新時期總任務,在號召新長征、「四化」建設。高音喇叭的功率很大,在聲音的世界裡佔壓倒優勢,居統治地位,便是街道上的汽車、拖拉機、鐵工廠的汽錘、造紙廠的粉碎機所發出的聲音,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退避三舍。新街、老街,街坊鄰居們站在當街面對面地講話都不易聽見,減少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議,有利於治安管理。

  前進中自然會出現一系列的新問題。沒有公路就沒有汽車,沒有汽車就揚不起滾滾濁塵。如今汽車、拖拉機從泥沙路面上一開過,滿街黃蒙蒙的飛灰就半天不得消失,叫做「揚灰路」,系「洋灰路」的諧音。老街還好點。新街的屋脊、瓦背、陽台、窗檯,無不落了厚厚一層灰。等到大雷雨天氣才來一次自然清洗。新十字街沒有下水道,住戶、店鋪,家家都朝泥沙街面潑污水。晴天倒還好,泥沙街面滲水力極強。一到落雨天,街面就真正的成了「水泥路」,湯湯水水四方流淌。那些喜歡雨天飛車的司機們,更是把泥塊、泥水飛濺到街道兩旁的建築物上,牆壁、玻璃門窗無不濺滿了星星點點。也好,省錢又省事,免得居民們費布掛窗帘。據說鎮長王秋赦和同僚們正在制訂市鎮建設規劃,設想在新十字街兩旁各挖一條淺淺的陽溝,好使污水暢通。有人提出要挖下水道。王鎮長說:「下水道?陽溝不就是下水道?我們不是廣州、上海,不要追求洋派!」而且做出了決議,一俟陽溝的設計圖紙畫了出來.經鎮革委常委會議審議批准,即責成鎮派出所集中全鎮的地、富、反、壞、「四人幫」幫派爪牙出義務工,限月限日完成。

  工廠和工廠之間也經常鬧矛盾,起糾紛,還兩廠對壘打過群架。工廠一般都是沿芙蓉河而建,抽水、排水方便,還有水路運輸。還便於傾倒各種廢料垃圾。但是造紙廠蓋在離酒廠四里遠的玉葉溪上游開初竟然誰也不曾想到有什麼問題。相隔都有四里遠啊,又是兩條水路,兩個廠的青年工人談戀愛在河邊溜溜達達,都要半天,誰還礙得了誰?可是紙廠一開工,排出的鹼水白泡泡滿河流了下來,匯流到芙蓉河裡,哪裡管什麼四里二十里?酒廠釀出的糧白酒、二鍋頭帶苦澀味,喊老爺。酒廠要求紙廠賠償損失,紙廠要求酒廠遷移廠址。你們酒廠嫌芙蓉河水不好,我們紙廠可把玉葉溪水當寶。官司打到縣委,縣委責成鎮委解決;官司打到地委,地委責成縣委解決,縣委又責成鎮委解決。鎮革委主任王秋赦也沒有長三頭六臂,他能解決?算老幾?酒廠搬遷動輒上百萬,一個小小芙蓉鎮革委會有權印鈔票?還是王秋赦害怕兩廠打群架,出人命,才跑到縣革委去哭喪,請來楊民高

  書記、李國香副書記,組織兩廠頭頭辦學習班,提高思想。結果卻又是按批臭了的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行事,由紙廠出財力,酒廠出人力,用水泥涵管從三里外的峽谷里接來清悠悠的山泉水解決問題。當然兩廠頭頭還背著縣裡兩位書記私下達成了一項諒解:今後紙廠幹部到酒廠購買內銷酒,次品酒,處理酒,享受酒廠幹部的同等待遇。

  至於綠豆色的芙蓉河,玉葉溪,古老溫順、綠蔭夾岸、風光綺麗的芙蓉河、玉葉溪,如今成了什麼樣子?人們已經在議論紛紛。卻還暫時排不上鎮革委繁忙的議事日程。由於各工廠都朝河裡傾注廢渣廢水,河岸上已是寸草不生,而且在崩塌。沿岸還一排排傾倒了各種垃圾,據說河床水面不要那麼寬,可以適當擴大一些陸地面積。人家還搞圍湖造田、圍海造田呢。各種紙張、紙盒,紙廠的燒鹼白泡泡,據說偶爾還有不足月份的私生子,漂浮在平靜的河面上。原先河裡盛產「芙蓉紅鯉」,如今卻連跳蝦、螃蟹都少見了。

  有人解釋說:污染和噪音,是現代化社會進程中的附屬品。先進的工業國家,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無不如此。據前些年報紙上宣傳,日本、美國的天空連麻雀都找不到一隻了。英國則要進口氧氣。屬於第三世界的中國內地、邊遠山區的芙蓉鎮,何以能另闢蹊徑?而且也還沒有到那種天空里找不見一隻麻雀的田地,氧氣大約也不缺。麻雀在芙蓉鎮地方還是一種害鳥,每年夏初麥熟季節,社員們還要在麥田邊紮起一個個的草人來嚇唬呢。如果說科學、民主是一對孿生姐妹,封建、愚昧則是聖殿佛前的兩位金童玉女。批鬥了二十幾年的資本主義,才明白資本主義比起封建主義來還是個進步;實際上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批鬥了年紀輕輕的社會主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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