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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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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到一個耳語般的聲音:「你來了。」

    我走向這個陌生的聲音,像是雨水從屋檐滴到窗台上的聲音,清晰和輕微。我判斷出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飽經風霜之後,聲音里有著黃昏時刻的暗淡,可是仍然節奏分明,像是有人在敲門,一下,兩下,三下。

    「你來了。」

    我有些疑惑,這個聲音是不是在對我說?可是聲音里有著遙遠的親切,記憶深處的那種親切,讓我覺得聲音就是在對我說,說了一遍又一遍。接著我又聽到了夜鶯般的歌聲,波浪一樣蕩漾過來。「你來了」的聲音踏著夜鶯般的歌聲向我而來。

    我走向夜鶯般的歌聲和「你來了」的聲音。

    我走進一片樹林,感到夜鶯般的歌聲是從前面的樹上滑翔下來的。我走過去,注意到樹葉越來越寬大,然後我看見一片片寬大搖曳的樹葉上躺著只剩下骨骼的嬰兒,他們在樹葉的搖籃里晃晃悠悠,唱著動人魂魄的歌聲。我伸出手指,一個個數過去,數到二十七個以後沒有了,我放下手。這個數字讓我心裡為之一動,我的記憶瞬間追趕上那個離去的世界,我想起漂浮在河水裡和丟棄在河岸邊的二十七個被稱為醫療垃圾的死嬰。

    「你來了。」

    我看見一個身穿寬大白色衣服的骨骼坐在樹木之間芳草叢中,她慢慢站了起來,嘆息一聲,對我說:

    「兒子,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我知道她是誰了,輕輕叫了一聲:「媽媽。」

    李月珍走到我跟前,空洞的眼睛凝視我,她的聲音飄忽不定,她說:「你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可是你只有四十一歲。」

    「你還記得我的年齡。」我說。

    「你和郝霞同齡。」她說。

    此刻郝霞和郝強生在另一個世界裡的美國,我和李月珍在這個世界裡的這裡。郝霞和郝強生離開時,我送他們到機場,他們飛到上海後再轉機去美國。我請求郝強生,讓我來捧著骨灰盒,我要送這位心裡的母親最後一程。

    「我看見你們去了機場,看見你捧著骨灰盒。」李月珍說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的骨灰,是別人的。」

    我想到別人的骨灰以她的名義安葬在了美國,我告訴她:「郝霞說已經給你找好安息之地,說以後爸爸也在那裡。」

    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我想到多年後郝強生入土時,不會和李月珍共同安息,他將和一個或者幾個殘缺不全的陌生者共處一隅。

    李月珍空洞的眼睛裡滴出了淚珠,她也想到這個。淚珠沿著她石頭似的臉頰流淌下去,滴落在幾根青草上。然後她空洞的眼睛裡出現笑意,她抬頭看看四周夜鶯一樣歌唱的嬰兒,她說:

    「我在這裡有二十七個孩子,現在你來了,我就有二十八個了。」

    她只剩下骨骼的手指撫摸起了我左臂上的黑布,她知道我是在悼念自己,她說:

    「可憐的兒子。」

    我冰冷的心裡出現了火焰跳躍般的灼熱。有一個嬰兒不小心從樹葉上滾落下來,他吱吱哭泣著爬到李月珍跟前,李月珍把他抱到懷裡輕輕搖晃了一會兒,再把他放回到寬大的樹葉上,這個嬰兒立刻快樂地加入到其他嬰兒夜鶯般的歌唱里去了。

    「你是怎麼過來的?」李月珍問我。

    我把自己在那邊的最後情景告訴了她,還說了李青千里迢迢來向我告別。

    她聽後嘆息一聲說:「李青不應該離開你。」

    也許是吧,我心想。如果李青當初沒有離開我,我們應該還在那個世界裡過著平靜的生活,我們的孩子應該上小學了,可能是一個中學生。

    我想起李月珍和二十七個死嬰的神秘失蹤,殯儀館聲稱已經將她和二十七個死嬰火化了,網上有人說她和二十七個死嬰的骨灰是從別人的骨灰盒裡分配出來的。

    「我知道這些,」她說,「後面過來的人告訴我的。」

    我抬頭看看躺在寬大樹葉上發出夜鶯般歌聲的嬰兒們,我說:「你把他們抱到這裡?」

    「我沒有抱他們,」她說,「我走在前面,他們在後面爬著。」

    李月珍說那天深夜沒有聽到轟然響起的塌陷聲,但是她醒來了。此前她沉溺在三個沉睡里,她在第一個沉睡里見到遼闊的混沌,天和地渾然一體,一道光芒像地平線那樣出現,然後光芒潮水似的湧來,天和地分開了,早晨和晚上也分開了;在第二個沉睡里見到空氣來了,快速飛翔和穿梭;在第三個沉睡里見到水從地上蔓延開來,越來越像大海。

    然後她醒來了,身體似乎正從懸崖掉落,下墜的速度讓她的身體豎立起來,她慢慢扯開那塊白布,像是清除堵在門前的白雪,她的雙腳開始走動,走出天坑底下的太平間,冷清的月光灑滿天坑,她的雙腳踩到犬牙交錯似的坑壁,以躺著的姿態走出天坑。

    她走在被燈光照亮的城市裡,行人車輛熙熙攘攘,景物依舊,可是她的行走置身其外。

    她像是回家那樣自然而然走到自己居住的樓房前,可是她不能像回家那樣走進去,無論她的雙腿如何擺動,也無法接近那幢樓房,那是她離開人世的第三個夜晚。她看見六樓的窗口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心裡怦然而動,那是郝霞,女兒回來了。

    接下去的兩個晝夜裡,她沒有停止自己向前的步伐,可是漸行漸遠。那個窗口一直沒有出現郝強生,也沒有出現我,郝霞也只是出現一次。她看見陸續有人搬著桌子椅子柜子,搬著茶几沙發,搬著床從樓房裡出來,她知道這些與她朝夕相處幾十年的傢具賣掉了,那套房子也賣掉了,她的丈夫和女兒即將飛往美國。

    她終於看見我們,在下午的時刻,郝強生捧著骨灰盒在郝霞的攙扶下走出樓房,郝霞右手還提著一隻很大的行李袋,我提著兩個很大的行李箱跟在後面,我們三個站在路邊,一輛計程車停下,我和司機一起把兩個行李箱和郝霞手裡的行李袋放進後備箱。她看見我對郝強生說了幾句話,郝強生把骨灰盒交給我,我捧起骨灰盒,郝霞與郝強生坐進后座,我坐進前座,計程車駛去了。

    她知道這是永別的時刻,郝強生和郝霞要去遙遠的美國,她潸然淚下,身體奔跑起來,可是奔跑仍然讓她遠離我們,她站住了,看著計程車消失在街上的車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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