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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鐘聲送走多少歡樂,多少哀愁

所屬書籍: 第二個太陽

  從岸上看,長江已經夠神奇、雄偉的了。當你乘船一到江心,你就覺得江天遼闊,波濤洶湧,好像整個長空和江流都在不停地涌動。這不是江流,這是大海,浪尖像浮動的冰山,時而露出山巔,時而閃出峽谷。船,特別是木船,就像許多漂浮的斷枝碎葉。墨綠色的江濤,有如無數蛟龍纏抱在一起,奔騰、翻滾,攪得獵獵江風裡夾雜著浪花飛雨。陳文洪為了到駐武昌的兩個營視察工作,他站在一隻黑色小火輪船前甲板上,這是一隻老舊的船,煙熏火燎,斑痕累累,一仰一俯,顛簸前進。他看著船頭像一隻利刃劈開江水,把雪白的浪花,從兩面船舷向後飛掠,而後在船尾拉著一條長長的雪白的浪跡。幾個戰士牽著馬站在後甲板上。長江上的天氣就像大海上的天空一佯,千姿百態反覆無常,原來一輪紅日,晴空萬里,忽然,一陣烏雲掠過江面,帶來一陣驟雨。不管是風是雨陳文洪都兀自不動。老輪機長吳丙丁,深知長江上的風險,怕萬一出了差錯,從舵艙窗口伸出頭對陳文洪拐彎抹角地說:"官家,進來搭個話,也免撇得我一個人冷清……"陳文洪看看滿江煙籠霧罩,連近處的船帆都像個影兒在霧裡無聲地悠蕩,知道一時沒個晴處,就一彎腰鑽進了舵艙。艙里一股魚腥味、柴油味、煙草味,又濃又重,嗆人鼻子,可是拗不過船老闆的情面,還是進去了。

  吳丙丁穿了一身破爛黑衣服,戴著一副眼鏡,右面的眼鏡腿掉了,用根黑線拴個圈套在耳朵上。兩隻眼有時瞪得圓圓的,有時眯成一條縫,察看著風情水勢。手把著舵輪,一下搬轉,一下放滑,從那操縱自如的情景看,人雖又窄又瘦,可是手勁還是十分強健。他從白崇禧毀滅大武漢,講到他在護船鬥爭那夜晚的遭遇。生活中就有著那麼多偶然因素,也許沒有偶然因素就沒有歷史的波瀾。吳丙丁言之無意,陳文洪聽之有心,從言談里就像黑沉沉窟穴里漏進一線光亮一樣,他一下找到了白潔。陳文洪一把抓住吳丙丁的手,眉頭一擰:

  "你說得可真?"

  "沒半點摻假。"

  那是五月十五日半夜,吳丙丁正要悄悄駛船開往鯰魚套躲避,冷不防,幾把長篙把鉤子牢牢鉤住船幫,一眨眼間,"嗖嗖"跳上幾個黑衣人,船上的工友見勢頭不對,跳江逃跑了,吳丙丁被堵在舵艙門口,冷冰冰槍口一下頂住心窩。幾道手電筒光像打閃,跟著船緊晃。吳丙丁借著光影,看見他們把一小群人連推帶搡,其中就有幾個婦女,押進舵艙。他們逼住吳丙丁往武昌開船。吳丙丁就伸手去開燈,卻給一隻大手抓住,吳丙丁賠笑說:

  "兵爺嗆!這黑夜長江可兇險,車有車道,船有船道,我這條命不值幾個大錢,誤了你家大事可不好擔當呀!"

  說好說歹,只准開了船艙頂上直射江面的大燈,可是燈一開、艙里影影綽綽也就看清幾個人影。

  正在大江中流,忽然間一個年輕婦女從人們手爪中掙脫出來,一個黑衣人立刻舉槍對準她。

  她昂然一下揚起頭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猛然喝道:

  "打吧!你朝我開槍吧!"

  在她的威力面前,那人嚇得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她一揚手,沉著有力、義正詞嚴地說:

  "我告訴你,你們這群狐群狗黨,共產黨是殺不盡、斬不絕的,你們倒要想想你們的下場,天亮了!……"

  她轉身向一小群婦女喊道:

  "同志們!我們生得光明,死得磊落。同志們跳江呀!……我們用我們的生命迎接天亮吧!"

  那是撕裂肝膽的、驚天動地的聲音。

  經這一喊,船上就亂了,婦女們一股勁往船艙外沖、跟官兵們就扯著對兒扭打吆喝,亂作一團。

  陳文洪急著問:

  "她個兒不高,白凈臉,是不是?"

  "你同志!我哪還分得清青紅皂白,你同志!"

  陳文洪像剛要爬上岸,一個浪頭又鋪天蓋地把他砸將下來。

  吳丙丁說:"我看這些人都是好人,要不白崇禧為什麼逼住押她們走,我心生一計,想把船開到鯰魚套再說……"

  當時,吳丙丁一看,整個大江空空蕩蕩,連個燈影都不見,拉了兩聲汽笛也沒回聲,這正是好時機。

  誰知,他們中間有個懂得使船的,見吳丙丁偏離方位,就拿槍口朝吳丙丁背上一捅:

  "老實點!往輪渡碼頭開!"

  到了碼頭,他們把那幾個婦女押上岸,還不放吳丙丁,說:"放你走,好去通風報信!"逼吳丙了跟他們上了武昌一路往西走。

  吳丙丁駭怕了,想,他們對我是要殺人滅口,死無對證呀!到了路邊一戶人家,他們走得氣喘吁吁,疲勞不堪,就讓大家坐下來歇息,敲門打板,討水燒火。趁這一陣忙亂,吳丙丁一閃就閃到那人家屋背後,從那兒憋足一口勁往江邊跑。他還是想把船開上鯰魚套。天蒙蒙亮趕到江邊,誰知這些斷子絕孫的在船上安了定時炸彈,只見火光一閃,一聲猛響……

  陳文洪仔細盤問了那晚歇腳的那戶人家的地形模樣,掏出小本,在上面畫了圖,經吳丙丁看了認可。這時這隻古舊的小火輪已經氣喘吁吁,到了武昌輪渡碼頭。大雨剛過,一片青天。陳文洪趕緊告別了吳丙了,聳身上馬,打了一鞭,就朝西奔去了。

  陳文洪率領幾個戰士策馬飛奔。

  好像只要他跑到那個地方,他要尋找的就尋找到了。

  他的那匹黑駿馬剛才在船上淋了一陣雨,現在給陽光一曬,鬃毛閃閃發亮。它好像很理解主人的心意,四蹄不點地地狂奔,剪過的尾巴像一把小掃帚在大風中波盪。黑駿馬遠遠跑在前頭,另外幾匹馬在後面緊跟,像一條線一樣拉開。

  他們穿過武昌城,繼續向西。

  六月,長江岸上一片碧綠蔥蔥,無論是樹、稻田,還是湖泊,都像油畫一樣在深淺不一的綠的層次上塗上層亮油,油菜花一片片嫩黃、鵝黃、奶油黃,像是在一塊綠檯布上擺著幾塊黃澄澄的蒸糕。

  不過,陳文洪既沒有想大自然的色彩多麼鮮明,也沒有想黑駿馬有多麼英俊,他只覺得心如火燎,舌敝唇焦,他的心裡,就像陽光一下穿透陰霾,一下又被陰霾吞沒。不知不覺間,汗水從帽子底下淌流滿臉,臉紅得像紅布。

  是的,只要抓住一條線索,就是抓住一線希望。

  現在,他就帶著這種強烈渴求的願望,縱馬飛馳。

  –只要到那裡!

  –只要到那裡!

  是的,只要有一個方位,一個老練的軍人,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也能迅速地尋找到目的地。

  那不是么!

  在大道邊有一座獨立家屋,三面環繞著豐密茂盛的大竹林,門前有一株又高又大的老梅樹。

  他勒住韁繩,黑馬又跑了幾步,才低低嘶叫了一聲,收住腳,聽任背上的騎手飄然而落。它不是由於減輕負擔而產生快感,它卻伸出嘴巴在陳文洪身上嗅了嗅,兩隻眼睛馴順地、同情地看著陳文洪。

  陳文洪敲開了那人家的門。

  門縫裡露出一個破衣爛衫的大嫂。見是一群軍人,忙不迭地把兩扇門又緊緊關上了。

  敲了半晌,也不肯開,末了還是一個湖北戰士,用鄉音打動了她,她才又開開半扇門。卻又說:她剛才彈過棉花,滿屋都是灰塵,不如搬幾隻竹凳在樹底下坐。這大嫂顯然心有餘悸,還留下一絲恐慌。

  陳文洪急忙攔住她,請她不要張羅,單刀直入地問道:

  "白崇禧隊伍逃跑那天晚上,有沒有一隊人押住幾個婦女從這兒走?"

  "你家別提,那可嚇死人呀!"

  陳文洪圓圓的臉膛一下變得煞白,急切地問:

  "他們殺……"

  "打喲,打得好凶喲,那幾個弱女子也夠倔強喲!"

  "那麼她們還活著?"

  "她們坐在地下不起來,說什麼也不走了,皮鞭冰雹般猛擂,她們硬是不肯走,有一個小女子大聲喊,死也死在這兒,不走了!……"

  血一下湧上心頭,陳文洪整個脖頸都紅了,他知道這是誰。

  "那時光,天快亮了,漢口那個方向,又是炮響,又是火光。一路一路隊伍擁到這兒,他們依仗人多勢眾,兩人一個架起走。可憐那些女子,蓬頭垢面,打著赤腳,腳底板都磨爛了,一步一個血腳印,還遭那些凶神惡煞毒打–老天爺睜睜眼吧!我都不敢看,就在這塊青石板鋪的地面上,留下一個一個血腳印……"

  –這就是陳文洪要尋的。

  –要尋的終於尋到了。

  –尋到的是她還活著。

  陳文洪半晌沒做聲,那大嫂要張羅茶水,他道謝制止了。他兀自插著兩手,站在那青石極大道中間,朝西隙望,眉峰緊皺,嘴巴緊閉。

  給日光曬得塵霧狼藉的大道呀!人生中有多少這樣艱難的道路?道路上又有多少血的腳印?風吹雨淋,那血腳印消失了……

  "不!"

  陳文洪堅定不移地想道:

  "它沒有消失,我要循著腳印尋去,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尋到她……"

  陳文洪晚上回到漢口,默默想著是當面談還是打電話,把有關白潔的消息報告給秦震呢?最後決定用電話。

  秦震舉著電話耳機,半晌沒有做聲,然後緩緩說:

  "文洪!只要她還活著,我們就能救出她。"

  陳文洪聽到秦震嗓音雖然低沉,但又充滿信心,他很受感動。

  熄燈號吹過了,他到各部隊走了走,看了看,踏著從梧桐葉上漏下來的月影,獨自走回師部。

  他應該睡,但是他不能睡,悄悄關閉了電燈,又走了出去。

  屋後,就是一大片水田,還有池塘、竹林。月亮像水一樣清涼,把白天的熱氣滌盪一凈。他站下來,仰起頭,看著月亮,月光如水。這夜是何等的幽靜呀!這夜是何等惆悵呀!遠處傳來蛙鳴聲,不知什麼樹上有驚醒的小鳥啾啁一囀,又寂然無聲了。

  他想起白潔的一切:

  她的輕盈的身影,

  她的柔曼的語聲,

  她那深邃小湖一樣的眼睛,

  還有,她的百合花。

  她像他一樣,他也像她一樣。在延安,以及以後兩地相隔那無邊無際的思念中,從來是只有笑,沒有淚呀!

  可這一刻,是什麼,是竹葉上江霧凝成的水珠,只一閃,似乎是在眼睫毛上,又像是在心窠里,滾下去了。

  他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呀!

  誰說我們軍人是沒有感情的人,誰就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感情。

  不過,陳文洪在個人生活問題上,他確實沒流過一滴眼淚。

  –今天是怎麼回事呢?

  他站了很久,又轉回屋裡,從皮掛包里取出一個紙包。他打開來,裡面有幾樣東西,一件是他們倆在延安臨別時,她塞在他手裡,要他回去再看的兩根髮辮。他記得最後一次見面,他發現她梳的兩根辮子不見了,而變成齊耳的短髮!他問過:"怎麼把辮子剪掉了?"她說:"我留給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這柔軟的青絲,此時此地,特別喚醒藏在他心中的深情蜜意,他不禁喟然輕嘆了一聲,展開第二件東西,那就是周副主席通過秦震帶到東北來的白潔的那封信:

  文洪:

  你想不到會收到我的信吧!想一想,我們從延安分手已經八年。在這樣漫長的日子裡,我人離你很遠,可心跟你在一起,因為我的生命和你生命早已溶合,不論天涯海角,心靈上的相通是永遠不變的。你還記得那晚會的琴音,月夜的百合,想到這些,我就深深地想念你啊!是的,這都是永遠永遠不能忘記的。因為留在延河邊上的腳印,就是我們用心靈寫下的誓言,只要延河水潺潺不息,腳步聲就會在我們血液中迴響。在你出發那天,我一個人悄悄到飛機場上給徵人送行。可是,我不能讓別人發現,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公開露面。你看可笑吧!我躲在人背後流淚,我又希望你哪怕看我一眼,我總覺得那時間你看到我了,這心理你了解嗎?你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是大時代的兒女。"離你愈久,理解愈深,如果時代還是悲愴的時代,又哪裡有個人幸福?現在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是行軍?是作戰?是宿營?是歌唱?不過,不論你做什麼,我覺得都同我密切相關。你說要不是民族生死存亡搏鬥的大時代,我們怎能相會在一起?又為什麼偏偏是你從山洪中把我救起?又為什麼偏偏是我必須隱姓埋名遠走他方?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文洪!為了陽光普照的一天到來。我告訴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很結實、我很平安,只是在這個霧城裡,我黑夜白天,看見的都是多麼密,多麼濃的霧呀,這是吞噬人的毒霧啊,這是連石頭也能漚爛的毒霧啊,不過我不怕,因為我知道遠遠的地方有你為我而戰,我們的愛情就像火種一樣閃閃發光,任我走到哪裡,都能看見你的眼睛。文洪,自從我們相愛以後,就打破了一個陳舊的觀念,那就是說工農分子沒有感情。我愈接近你,愈了解你,你是火石,表面看是石頭,一撞擊就冒火花。哪一個大思想家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只要石在,火種是不會滅絕的,你就是心裡埋著火種的人啊。我在冷霧中常常感到你身上的溫暖。春天夜晚,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枇杷山頂上看嘉陵江,一星燈火在緩緩移動,我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順流而下,向你戰鬥的那個方向漂流而去的船上的燈火啊,你會看見嗎?你會夢見嗎?一星燈火,萬轉柔腸,這從延安聖地點燃的火,我相信他將照亮我們終生。人會死嗎?你看我多傻,文洪,如果活不能一道活,死讓我們一道死吧!因為物質不滅,在這兒消失,就會在那兒生長,如果我們今天不能活在一起,盼我們將來一個什麼時候再在一起生長,我有多少話要跟你說呀,但給我寫信的時間如此之短。我知道你是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人,但為了革命,為了時代,當然也為了我,你千萬要保重自己,哪怕只是為了我……好了,我寫不下去了,你要想到你的白潔在奮鬥,和你一樣在鑿通堵塞在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大山,我覺得我們鑿呀鑿呀,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了。文洪!我一千次握你的手。

  白潔

  他從紙包里又取出一張照片。是白潔在延河之濱照的。她沒有女性的嬌美,也沒有女性的裝扮,穿著一件棉大衣,大衣的袖口挽起一大截,褲腳也挽起一大截,頭上戴著一頂八角帽,看上去,像個小男孩,這位攝影家的技術很不高明,照片暗淡無光,臉龐模糊,連眉眼都看不大清楚,不過,這一切在陳文洪心裡是那樣清晰,永遠那樣清晰呀!

  這時,在陳文洪面前有兩個影像在交替出現:

  一個是抱著滿懷百合花的她,用溫柔的眼睛望著他;

  一個是滿身血污,昂首闊步的她,寧死不屈地蹣跚前行。

  就是這個纖細、稚弱,像個小男孩的人,在監牢里被拷打得遍體鱗傷;就是這個纖細、稚弱,像個小男孩的人,忍飢忍痛,走一步留下一個血腳印……

  陳文洪慢慢攥攏兩拳擱在桌面上。

  秦震從野戰軍司令部出來,按照約定的時間到姚錫銘那兒去。

  "白崇禧!看來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麼走吧!"

  他從司令部出來,心裡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國民黨是敗棋殘局,一片混亂。我們在華東戰線拿下南京、上海,他們一窩蜂往廣東跑;華中戰線白崇禧從武漢撤退,為了確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進行決戰,以實現"華中局部反攻計劃",實際是依託湘、鄂、贛,以確保廣西老巢。

  秦震一個念頭像電光一閃:

  "在長江一線被分割的敵軍,會不會集結廣東、廣西?"

  他心中自問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擲,也不過苟延殘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臨陣的快感之中。

  因為在今天的軍事會議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參加西線決戰。

  國民黨湘鄂綏區司令集結四個軍、一個保安旅,妄圖進佔當陽、遠安,窺視襄、樊,以求在長江以北再做一次掙扎。妄圖拖延時間,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再借帝國主義之手把他們從絕境中挽救出來。

  吉普車從街上駛過,但他什麼也沒看見,看見的只是裝在心裡的那幅軍用地圖,只覺得幾個藍色箭頭向他襲來。

  當軍事會議上宣布:

  "調秦震同志到西線兵團擔任副司令,率XXX軍前去參加鄂西會戰。"

  他很想像一個少壯軍官那樣,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這一個高級軍事會議,參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樣行動會與整個氣氛不合,他只立起來,應了一聲,就坐下來。

  不過,他的心情是萬分激動的。

  從在北京飯店聽周副主席講話,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說:"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時候到來了。"

  然而,他畢竟是一個老將,他知道困獸猶鬥,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車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後,–那時,想在最後決戰里一顯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後一仗。他,一個深謀遠慮的老指揮員的心境,竟被一個青年女醫生一語道破,這不是很好笑嗎?

  這一段時間以來,好勝心,榮譽感,是多麼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漢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記在功勞簿上,因為敵人狼狽逃竄,稱得上什麼作戰?他渴求的是千軍萬馬,痛快淋漓地決戰,他要由他親手取得最後勝利。"作為一個軍人,不戰死沙場,就要直搗黃龍,犁庭掃穴,殺個乾淨。"如果最後一仗沒他的份,他覺得簡直無法向子孫交代。而現在,白崇禧進攻了,這就找到了較量的對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這麼久,要在這一鎚子上出氣……"他啞笑了一下:"什麼第三次世界大戰、第四次世界大戰,夢想!全是夢想!!!"

  當他在腦子裡盤算的工夫,吉普車已開到姚錫銘住所門前。門崗認得他,立即把兩扇大鐵門拉開,讓吉普車輕快無聲地開進院去,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花園洋房,滿牆遮滿綠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綠色瀑布一樣迤迎而下,映著鮮紅、嫩黃、雪白的顏色紛繁的月季花,還有十幾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樹聳立高空,在草地上籠罩出一片碧綠濃蔭。微風過處,捲起一股濃郁的花香和一陣啾啁的鳥語,而後又寧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很奇怪,一個人都沒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錫銘的,一則因為作為野戰軍政治工作領導人約他來必有所交代;二則姚錫銘吐了幾口血,卧病在床,他出發前很想來看望一下。

  也許是醫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個特殊的來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輕輕走上台階,走進有鑲花地板的豪華的大廳,還是沒有人。

  姚錫銘從來不願單獨住,尤其是這樣闊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請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別喜歡和文化人、知識分子一道住,一道吃飯,一道談天。他在工作中嚴肅、果斷,有時甚至很嚴厲,但每一回到家中來,回到他所喜愛的人群中來,他就變得那樣自如、隨便、興高采烈、談笑風生。

  可是,現下,這大廳顯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沒有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秦震唯恐驚動病人,就躡手躡腳,一級一級登上樓梯。

  一上樓又是一個大過廳,也很華麗,地上鋪著色彩斑斕的地毯,屋頂上垂下吊燈,一大圈白布套的沙發,但還是空蕩蕩沒一個人。旁邊有一小房間,敞著門,望進去,裡面陳設簡單、樸素。

  他一看,姚錫銘躺在背門牆壁下床上,高高墊了幾個枕頭,半靠著身子,凝眉聚目在讀書呢!

  秦震走進去,姚錫銘埋頭書中,沒有抬頭看他。

  他站了一會兒,姚錫銘沉醉在書中,還是沒看他。

  對於姚錫銘在病中還如此聚精會神專心致志地讀書,他很不以為然,但又深受感動。於是輕輕喚了一聲。

  姚錫銘聞聲才從書上仰起臉,旋即一笑,指著緊靠床邊一個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說:"來!坐下……"

  他看姚錫銘看的是《魯迅全集》。

  大概姚錫銘發現了他那驚異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書本說:

  "老秦!應該好好讀一讀呀!"

  秦震赧然:"在延安,毛主席提倡讀讀魯迅,可我讀不懂。"

  "魯迅是一百年,也許是幾百年都出不了一個的大思想家呀,他拿著一把解剖刀在剖析整個人生。這是一部百科全書,他何等深刻、複雜地繪畫了中國社會萬象,他鞭辟入裡地鞭撻著奴性,頌揚著耿耿的民族精魂。他最恨那些混進革命隊伍里,嘁嘁喳喳,從背後放冷箭的人。他說得多好呵,革命並不都是那樣聖潔的事,要勞動者給我們詩人、作家捧上牛奶、麵包,說:’請用吧!’不,不是那麼回事。一個左派可以變成一個右派呀!他說得多好啊!難道不值得我們同志三思嗎?!他給那些鬼魅魍魎的小丑畫下臉譜,因此,他們怕他、恨他、誣陷他、否定他,可是,魯迅是偉大的,他的話,就像摩崖石刻一樣是經歷了千古風霜,誰也塗抹不掉……"

  秦震突然覺得姚錫銘的相貌就長得頗像魯迅。

  不過他覺得姚錫銘太激動了。

  連忙問道:"病好些嗎?"

  姚錫銘爽朗地一笑:"這就是治病的良藥。"

  他終於合上書本,輕輕拍著,感慨地說:

  "現在,我們勝利了,我們要時刻警惕不要讓那些骯髒的靈魂淹沒呀!"

  秦震聽了心中一震,他感到這句話的含義、分量。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活著到現在也不過六十多歲,不幸呀!不是他個人,是我們民族太不幸了……"

  沉默。

  兩個人都在凝思。

  秦震想,姚錫銘難道找他來就為了談魯迅嗎?可是他說的又同人生實際絲絲入扣,他的眼光多麼雪亮,看透世事人心呀!

  一個衛生員進來給姚錫銘服藥。

  他在倚枕小憩之後,才問秦震:

  "你要到西線去了?"

  "是的,主任有什麼交代?"

  "西線問題在宜昌、荊門、沙市。宜昌古稱’川鄂咽喉’,是兵家必爭之地。"他的精神又振奮起來,津津有味,意趣盎然,"那裡又是個富庶的經濟區。前天,我特別向從美國回來的一位棉花專家請教過,據說那兒棉絮纖維長得特別長,質量特別好。軍事攻城,政治攻心,你們無論如何不能讓敵人破壞,要搶在他們前面,搞好軍管工作,特別沙市有紡織工業,應該派專門小組,先期進入,控制局勢。這個問題,到襄樊,在兵團黨委會上認真討論一下。"

  夕陽從窗上射入,把屋子照成一片玫瑰紅色。

  姚錫銘先伸出手來,秦震握住他的手,覺得枯乾、發燙。

  秦震心下有點戚然,想勸說,但是沒有說什麼。

  這整個大樓房,還是不見人影,還是那麼平靜。

  他退出來,不禁回頭又看了一眼。

  姚錫銘又埋頭在那冊《魯迅全集》中了。

  江漢關的鐘聲今天特別嘹亮、特別動聽。

  經過春雨的沖洗,春風的揩拭,一進入夏季,武漢顯得到處發光、閃亮。從這兒一路到上海的航標修復,因此,東方的航運已經暢通,北方的資源也通過鐵路源源運來,於是大武漢又恢復元氣,生機勃勃,長江中流這一個重鎮又活躍起來了。墨藍色的長江溫柔而又暢朗,江上大船小船,穿梭往來,發出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高亢或輕微的汽笛聲。街上行人車馬稠密如雲,人們臉上笑逐顏開。商店的玻璃櫥窗,明光鋥亮。街道的梧桐樹碧綠濃蔭。過去只有洋人趾高氣揚、昂首闊步的沿江幾條大街上,許多洋行雖然開了門,櫥窗里也還擺得珠光寶氣,不過沒有人再去理睬那些外國名字,連寫著外國名字的招牌自己也好像在說:我已經不屬於他們了。原屬法租界的每一棟樓房那橙紅、翠綠的屋頂,好像也兀自在發出微笑。水果攤上鵝黃的枇杷,魚市場上銀鱗的鮮魚,無不色彩一新,喜氣洋洋,太陽就像神話書上畫的太陽神,從滾圓的臉上放射出無數輻線,伸向四面八方,顫抖著把火和熱灑向人間。這時,你如能從空中俯瞰,這個大城市,該是多有氣魄,多麼雄偉啊!

  陳文洪,梁曙光心中特別舒暢。

  因為,昨天晚上就由軍部傳來消息。

  部隊有行動,

  秦副司令要來檢閱,

  向哪兒行動?

  夥計!向西……

  向西?

  就是白潔走去的方向,

  就是母親藏身的方向,

  但是使他們意氣風發,精神一振的是檢閱。

  檢閱,對每一個軍官、每一個戰士來說都是隆重的節日。部隊經常操訓,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天天練、日日練,就為了把成千上萬的腳步練成一個腳步,成千上萬的拳頭練成一個拳頭,成千上萬的心練成一個心,結成一個嚴密而精壯的整體,才能在一個號令下(過去是號聲,現在是信號彈,不論什麼,都是前線指揮官的決心、意志、膽魄的化身呀!)翻江倒海,壓向敵人。不過,火線上作戰是硝煙瀰漫,血肉狼藉,那時,震人的只是一個壓倒一切的氣勢;而檢閱則不同,就像奏一支華麗的樂曲,它既莊嚴又愉快,每一個動作都要一展身手,顯示於人,從受檢閱的人到檢閱的人都沉浸在一種英雄氣氛之中。不過,檢閱也還是令人心情緊張的,一個師長,一個政委,甚至一個戰士的一個閃失,就影響一個師。何況他們對於秦震副司令的銳利眼光,又是敬畏三分的。

  於是,陳文洪、梁曙光都全身投入檢閱的準備工作,因為這事來得突兀,誰也沒有想到,從而造成慌亂。不過,是秦副司令檢閱,他們又非常興奮。

  今天,秦震分三個地點,檢閱全軍,當他在軍長何昌、政委侯德耀及另外兩個師的一幹將領簇擁下,分乘幾輛吉普駛來,整個閱兵場精神立刻一下振奮起來。他心裡有許多想法:

  他想看一看部隊的新裝怎麼樣,由此他一下又聯想到他親眼目睹戰士露宿街頭的那個夜晚。

  但更重要的,更重要的,他要檢閱部隊的精神狀態,看他們在即將投入一場決戰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壓倒強敵的旺盛士氣。

  秦震素來整潔的服裝,今天更整潔了,他的臉、眼睛,全身上下,一直到每一個鈕扣,好像都在閃耀著光輝。他緩緩地看著,從整齊的隊列前走過。

  當他看到陳文洪全身振奮,意氣昂然地跑步前來,於是他停了下來。陳文洪啪地並起腳跟,一個立正,而後,舉手敬禮,兩道嚴肅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秦震:

  "師長陳文洪報告,全師準備完畢,請求首長檢閱!"

  偌大一個操場,肅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只震響著陳文洪響亮、乾脆、果決的報告聲。秦震舉手回了禮,只輕輕說了聲:

  "那就開始吧!"

  陳文洪、梁曙光跟在秦震後面,秦震走到哪裡,哪裡的指揮官就發出"立正!–"的聲音,那拖長的尾音還未消失,就聽到一片整齊劃一的立正的聲音。

  秦震從一排排隊列前走過。

  他心裡笑了。

  這一段時間裡,他為了部隊的裝備,從兵團到野戰軍司令部、後勤部不停地奔跑,不斷地爭辯。現在,從戰士的著裝上得到了滿意的回答。戰士們一色地換了夏季南方作戰的服裝,不是灰色的,而是草黃色的了。他知道每人還有新的綠色水壺,每人背包里還有一塊防蚊蟲的紗布,還有橡膠雨衣。在新的裝備下,部隊顯得格外整齊,精神煥發,意氣昂然,每一個戰士都行著肅穆的注目禮,目光明亮得像閃閃發光的火花。秦震用溫暖的眼光回答他們,他心裡顯然十分滿意。

  當檢閱完畢,秦震順著部隊序列向回走時,他就向他走過去,牟春光立刻全身繃緊,那立正的威武神態,一下感染了秦震,秦震向他點頭微笑。牟春光像得到嘉獎那樣高興,但他是一個老兵了,沒有一點輕率表情,轉著頭頸一直目送秦副司令遠去。不過,他心中卻十分得意:秦副司令曾經稱他為"老戰友"。他從來沒拿這話對別人吹噓,但是,他想到第一次是公主嶺入城,第二次是進武漢那天晚上,這是第三次了,……也算得上"老戰友"了。他下意識地感到他和老司令員之間有一種特別親密的關係,從而自豪。

  秦震走到衛生部隊行列跟前又看見了嚴素。嚴素是醫生,她和戰士一樣全身披掛,接受檢閱,但她並不像戰士那樣想炫耀自己,她十分自如地和兩旁的同志一樣微笑著表示敬意,秦震卻徑直走過去跟她握手:

  "醫生也來接受檢閱了。"

  "醫生也是戰士啊!"

  "是啊,要在醫院裡,我就歸你指揮了。"

  "現在我歸你指揮。"

  兩人都想起秦震心絞痛發作後曾經有過的談話,於是會心地笑了起來。

  秦震隨即同嚴素身旁的幾位軍醫、護士一一握了手。

  秦震在炮兵那兒留的時間最多,他圍著每一門炮慢慢繞了一圈,好像在從炮身上尋找污漬或斑點,其實不然,是有一種深情從心中湧出,他想到在東北,開始的時候受著美械部隊炮火猛烈轟擊,只見彈下如雨,血肉橫飛,我們的近戰武器,對那種狂暴和兇殘無以答對。那時從指揮員到戰士都想:有一天,我們要有遠射程的大炮,也轟他一陣該是何等痛快淋漓呀!正因為這個緣故,當我們從深山老林里搜集了幾十門日本關東軍遺棄下來的殘缺不全的大炮,破破爛爛呀,可是一上前線,就引起步兵戰士熱烈歡呼。"看啊!我們的大傢伙頭來了!""看啊!我們的大傢伙頭來了!"現在,你看,一色是嶄新鋥亮的美國大炮,長長的炮口森然齊列,橄欖綠色是那樣喜人,秦震心下想:"說美國人支援了國民黨,其實到頭來,支援了我們,我們現在就是裝備精良的美械部隊呀!歷史總是這樣公平地作出結論呀!"於是臉上閃出幽默的微笑。他又走到那些拉炮的馬匹跟前,一匹匹都膘肥勁足,好像意識到接受檢閱而神采奕奕。素有愛馬之心的秦震看了真是歡喜。

  "人們說炮兵是戰爭之神,現在,到了戰爭之神張開尊口的時候了……"可是炮兵能否發揮威力關鍵在人,於是他的眼光轉向炮兵。他從隊列中看到一個膀大腰圓,身材魁梧,渾身是勁的戰士,他歪了頭品評著:"真稱得上是典型的炮手。"看看他那粗壯的大手和臂膀,你就相信,在血戰方酣時,他一個人一口氣填裝上百發炮彈不成問題。秦震問他:

  "你叫什麼名字?"

  "岳大壯。"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秦震不得不再問一遍。

  真有意思,這個人的外形、姓名和他的性格多麼不一致呀,他像個大姑娘那樣靦腆,一講話,臉就紅了。

  "聽口音,你是南方人,是什麼時候……"

  "我是遼瀋戰役過來的。"

  他的臉更紅了。

  "好哇,我們現在可非常需要南方戰士,你們適應南方環境,便於南方作戰。"

  秦震看見綠色彈藥箱上U.S.A,幾個字母,輕輕一笑說:

  "不要塗掉,留下做個紀念吧!"

  岳大壯笑了,笑得樸實而又聰穎。

  秦震想道:"有的戰士勇敢掛在臉上,有的戰士勇敢埋在心裡。"他很欣賞這個戰士,他覺得他屬於後一種。他又望了望那雙手,他不由得跟他握了一下手,他覺得對方的手,那樣堅實、巨大,自己的手在那一握中簡直像棉花,這惹起他那不肯示弱的性格,他使盡全身之力,緊緊握了一下,又握了一下,他從此把這一個炮兵記在心上。

  太陽漸漸升起,紅艷艷的陽光照得地面發熱。

  最後的閱兵式開始了,當秦震站在大坪場當中,由陳文洪帶頭,部隊按照序列一排一排列隊從他面前行進時,秦震深為陳文洪治軍嚴厲的成果而滿意。走步時,向前伸出的腿齊刷刷的,從這頭看到那頭像刀裁的一樣整齊,這條腿落下去,另一條腿抬起來,褲線像浪紋一樣勻稱好看。

  檢閱完畢,在軍部里召開了師以上的軍事會議,作了出發、行軍、後勤供應及作戰的具體部署。

  從軍部出來,軍長何昌、軍政委侯德耀和各師的領導幹部一直把秦震送出門外,秦震開上吉普車在整個漢口市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是對於即將西下參與決戰感到興奮?是檢閱部隊使他深感滿意?他心裡一直是樂滋滋的。電梯隆隆地把他送上去,他從暴日下一回到屋裡,清涼舒爽,分外宜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把軍衣甩掉,環顧了一下。他在藤沙發上坐下,把右胳膊擱在桌上。屋內已經整裝就緒了,原來掛在吉普車裡那些東西,回頭又要掛到吉普車裡去了,只是多了一件東西,那是丁真吾特地捎來的美軍蚊帳。這是一九四七年夏季作戰時繳獲的戰利品。他很喜歡這個東西,一直帶在身邊,不但夜裡睡覺時遮擋蚊蟲,白天遇到蒼蠅眾多的地方,他就坐在帳子里辦公,此番南下作戰,當更用得上了。丁真吾想得多麼細緻,這東西來得多麼及時,一剎那間對自己親愛的人確實發出感激之情。他對這個洋房本來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幾十年戎馬生涯,在秦震身上養成了一種特殊的習慣,這是那些平平穩穩在自家度過一生的人所無法領會的,–在這家人馬棚里度個雨夜,在另一家灶房下聽一夕西風……征戰的人沒有固定的家,而千千萬萬的駐地又都是他的家,哪怕住上半夜,臨別之際總浮起一種惜別之情,總是低徊環顧,不忍離去。他常說:"在這兒留下我的呼吸,留下我的體溫,也就留下我的生命……"現在,他到陽台上站了一陣,然後,緩緩走到浴室外小屋,在槲木桌旁坐下,他輕輕喟嘆了一聲,打開皮包,取出紙筆給丁真吾寫了一封信:"你收到信時,我已不在武漢,在哪裡?你從報紙上看到華中前線哪裡戰鬥激烈我就在哪裡,老丁呀!仗沒多大打頭了,我的軍人生涯也該告一段落了,我們也老了。我希望將來種幾畝果園,蓋一間瓦房,就算享受和平的幸福了。"聽一聽,這就是一個將軍的巨大的奢望呀!在他對革命的給予與索取之間,是存在著多麼大多麼大的差距呀!

  小陳打來一飯盒飯菜。

  日本飯盒、美國蚊帳,這兩件東西聯繫在一起,他不禁哈哈大笑說道:

  "這也是美日聯盟啊!"

  小陳給他說的也噗哧笑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一輛小吉普和一輛中型吉普悄然開到一處僻靜的碼頭。

  為了不驚動人們,為了不讓人們相迎相送,當千家萬戶陶醉在幸福的燈光中,他們這支為了解放這個城市而跋山涉水,露宿街頭的軍隊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了。江邊靠近碼頭,飄蕩不定地泊著幾隻火輪。秦震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戰士們正在魚貫登船,保持著肅靜,只聽到鞋底聲和掛包、水壺偶爾的磕碰聲。何昌、侯德耀和幾個師的幹部在碼頭上等候秦震,他們聚會一起之後,等部隊登船完畢,兩輛吉普車開了上去。秦震上船之後,轉過身來,站在船舷邊扶著欄杆獠望。這時整個漢口一片燈火通明,他突然聽到江漢關上響起鐘聲,洪亮的鐘聲彷彿擦江面刮過的微風一樣送了過來。滔滔長江給岸上燈光照得波影粼粼,極遠極遠的西天上有一小片晚霞,像將要熄滅的火焰,還閃著一片鮮亮動人的紅色。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第八章 鐘聲送走多少歡樂,多少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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