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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葯寮

所屬書籍: 草房子

  一桑喬出身卑微,對於這一點,油麻地的人幾乎誰也不了解—桑喬是從外地調來的。
  從前的桑喬家沒有一寸土地。桑喬只斷斷續續念過一年私塾。桑喬才十幾歲,就開始跟著父親打獵。一年四季,就在蘆葦叢里走,在麥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總是瞪得滴溜圓,鼻子也總是到處嗅著。桑喬至今還有每走到一處就嗅嗅鼻子的習慣,並且嗅覺特別靈敏。因此,桑桑家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桑喬從外面回來了,一進屋,就嗅了嗅鼻子說:「家裡有股騷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誰也嗅不出什麼騷味來。桑喬卻一口咬定說:「有。」最後,總會找到騷味的來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蓋了的尿濕了的褥子,或是貓把尿撒了幾滴在牆角上了。桑喬打獵,直打到二十五歲。二十五歲時的桑喬,皮膚是煙熏般的黃黑色*。在這段歲月里,桑喬足足地領略到了獵人的艱辛與獵人的屈辱。在這個以農耕為本的地方,打獵是一種最低賤的行當。可是,桑喬家無地,他不得不打獵,不得不常常抓著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雞,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獵物。桑喬是在時刻可見的鄙夷的目光里長到二十五歲的。二十五歲之前的桑喬,因為不經常與人對話,總在沉默中度過,還落下了一個口吃的毛病。
  桑喬從內心裡厭惡打獵。桑喬喜歡的是讀書識字。他憑著他一年私塾所學得的幾個字,逮到什麼書,就拚命去讀,去獵獲,樣子就像跟隨在他身邊的那條獵狗。桑喬在河坡上,在麥地里,在樹林間,看了無數本他從各處撿來的、搜尋來的、討來的書。文字以及文字告訴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說話雖然結巴,但人們還是從他的結結巴巴的話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尋常之處。當到處興辦學校,地方上一時找不到教書先生髮愁時,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喬很快向人們證明了他是一個出色*的教書先生。他從一處換到另一處,而每換一處,都是因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個一個台階地上升著,直至成為一所完全小學的校長。
  桑喬十分鄙視自己的歷史。他下苦功夫糾正了自己的口吃,儘力清洗著一個獵人的烙印。當他站在講台上講課,當他把全體教師召集在一起開會,當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戲,竟然沒有人再能從他身上看出一絲獵人的痕迹來了。
  但他自己,卻在心中永遠地記著那段歷史。
  他把那支獵槍留下了。後來的歲月中,不管遷移到什麼地方,他總要把這支獵槍掛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間的黑暗處。
  獵槍掛在黑暗裡,桑喬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喬看到的不是獵槍,而是一根黑色*的鞭子。
  桑喬很在乎榮譽。因為桑喬的歷史裡毫無榮譽。桑喬的歷史裡只有恥辱。桑喬看待榮譽,就像當年他的獵狗看待獵物。桑喬有一隻小木箱子。這隻小木箱里裝滿了他的榮譽:獎狀與作為獎品的筆記本。不管是獎狀還是筆記本,那上面都有一個讓他喜歡的不同級別的大紅章。有地方政府這一級的,有縣一級的,甚至還有省一級的。無論是獎狀,還是筆記本,那上面所寫著的都大同小異:獎給先進教育工作者桑喬。一年裡頭,桑喬總要在一些特別的時節或時刻,打開箱子來看一看這些獎狀和筆記本。那時,巨大的榮譽感,幾乎會使他感到暈眩。
  現在,是桑桑六年級的上學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親小木箱里的筆記本。但一直沒有下手。現在,他很想下手。他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準備。桑桑不管做什麼事情,總愛擺譜,總愛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規格。但也不考慮後果。他將碗櫃改成鴿籠,就是一例。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應該有很多本子,生詞本、造句本、問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親要錢去買本子,但被母親拒絕了:「你總買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計劃里,激動不已。這天上午,桑桑趁父親去鎮上開會,終於把小木箱從櫃頂上取了下來,然後趁母親去邱二媽家玩,將它抱到了屋後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鎖,打開了這隻從前只有父親一人才有權利打開的小木箱。他把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緞面的筆記本取出來一數,一共12本。他把它們一本一本地擺開,放在草上。自從讀書以來,他還從未使用過如此高級的本子。他看著這些筆記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來,滴在了一本筆記本的緞面上。他把一本筆記本打開,看到了一枚紅紅的章子。他覺得章子挺好看。但卻毫無父親的榮譽感。等他把所有筆記本都打開看了看之後,他開始覺得蓋章子的那一頁很彆扭了。他馬上想到的一點就是清除掉這一頁。他要把父親的筆記本變成他桑桑的筆記本。只有這樣,他用起來心裡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頁,但試了試,又不太敢,只將其中一本的那一頁撕開一寸多長。他把這些筆記本裝進了書包。但,心裡一直覺得那蓋章子的一頁是多餘的。午飯後,他到底將裝筆記本的書包又背到了屋後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開,嘩地一下撕下了那蓋章子的一頁。那聲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著開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會,草上就有了十二張紙。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紅亮的章子,像十二隻瞪得圓圓的眼睛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連忙將這十二張紙搓揉成一團。他想將這一團紙扔到河裡,但怕它們散開後被人發現,就索性*將它們扔進了黑暗的廁所里。
  下午上課,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讓人羨慕的筆記本。
  桑喬發現這些筆記本已被桑桑劃為己有,是在一個星期之後。那是一個星期天,桑桑還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書包里找什麼東西,把桑桑書包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進來的桑喬一眼看見了。他首先發現的是那些筆記本已變薄(桑桑有撕紙的習慣,一個字沒寫好,就嘩地撕掉),其中有幾本,似乎還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開來看,發現那一頁一頁曾經看了讓他陶醉的蓋了大紅章的紙,都被撕掉了。當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來,嚇得柳柳躲在牆角上,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來之後,立即遭到了一頓毒打。桑喬把桑桑關在屋裡,抽斷了兩根樹枝,直抽得桑桑尖厲地喊叫。後來,桑喬又用腳去踢他,直將他一腳踢到床肚裡。桑桑龜*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抖抖索索地哭著,但越哭聲音越小——他已沒有力氣哭了,也哭不出聲來了。
  被關在門外的母親,終於把門弄開,見桑喬抓著棍子還渾身發顫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來再繼續揍他,拚了命從桑喬手裡奪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從床下拉出,護在懷裡。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彷彿父親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喬走出門去,站在院子里,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彷彿十幾年用心血換來的榮譽,真的被兒子一下子全都毀掉了。
  當天深夜,桑喬一家人,都被桑桑銳利的叫喚聲驚醒了。
  母親下了床,點了燈,急忙過來看他。當她看到桑桑滿頭大汗,臉已脫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覺得冰涼時,便大聲喊桑喬:「他爸,你快起來!你快起來!」
  桑桑用一隻手捂著脖子向母親說著:「脖子疼。」
  母親將他的手拿開,看到了他脖子上一個隆起的腫塊。這個腫塊,她已看到許多日子了。
  又一陣針扎一般的疼痛襲擊了桑桑,他尖叫了一聲,雙手死死抓住了母親的手。母親坐到床邊將他抱起,讓他躺在了她懷裡。
  桑喬站在床邊問:「這個腫塊已長了多少天啦?我怎麼沒看見?」
  母親流著淚:「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學校!你什麼時候管過孩子?你還能看見孩子長了東西?兩個月前,我就對你說過,你連聽都沒聽進耳朵里去!……」
  桑桑的頭髮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顫動著。他躺在母親懷裡,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襲擊著。
  桑喬這才發現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兩條腿細得麻稈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窩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喬翻出兩粒止痛片,讓桑桑吃了,直到後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漸漸平息下去。
  二桑喬帶著桑桑去了鎮上醫院。幾個醫生都過來看。看了之後,都說:「桑校長,早點帶孩子去城裡醫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從醫生們的臉上,更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嚴重。
  當天,桑喬就帶著桑桑去了縣城。
  桑桑去了三家醫院。每一家醫院的醫生,都是在檢查完他脖子上的腫塊之後,拍拍他的頭說:「你先出去玩玩好嗎?」桑喬就對桑桑說:「你到外面玩一會,我馬上就來。」桑桑就走出了診室。但桑桑沒有走出醫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醫院走廊里的長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等父親。
  桑桑能感覺到父親的表情越來越沉重,儘管父親做出來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只知道跟著父親走進醫院,走出醫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覺到的是父親對他很溫和,很溫暖。父親總是在問他:「你想吃些什麼?」而桑桑總是搖搖頭:「我不想吃什麼。」但桑桑心裡確實沒有去想什麼。
  天黑了。父子倆住進了一家臨河小旅館。
  晚飯吃得有點沉悶。但桑桑還是吃了一些。他發現父親在吃飯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筷子放在菜盤裡,卻半天不知道夾菜。當父親忽然地想到了吃飯時,又總是對桑桑說:「吃飽了飯,我們逛大街。」
  這是桑喬帶著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裡。
  桑桑跟著父親在大街上走著。已是秋天,風在街上吹著時,很有了點涼意。街兩旁的梧桐樹,雖然還沒有落葉,但已讓人感覺到,再刮幾起秋風,枯葉就會在這夜晚的燈光里飄落。父子倆就這樣走在梧桐樹下的斑駁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讓人覺得比鄉村的夜晚還要寂寞。
  父親看到桑桑落在了後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來時,說:「還想逛嗎」」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想逛,還是不想逛。
  父親說:「天還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著父親。
  路過一個賣菱角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菱角嗎?」
  桑桑搖搖頭。
  路過一個賣茶雞蛋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茶雞蛋嗎?」
  桑桑還是搖搖頭。
  又路過一個賣坪藕的小攤,父親問:「吃段烀藕吧?」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給桑桑買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著烀藕,跟著父親又回到了小旅館。
  過不一會,就下起晚雨來。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邊繼續吃烀藕,一邊朝窗外望著。岸邊有根電線杆,電線杆上有盞燈。桑桑看到了燈光下的雨絲,斜斜地落到了河裡,並看到了被燈光照著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讓雨水打出來的一個個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還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親說完,就從桑桑手中將那段藕接過來,放在床頭的金屬盤裡,「早點睡覺吧。」父親給桑桑放好被子,並且幫著桑桑脫了衣服,讓桑桑先鑽進被窩裡,然後自己也脫了衣服,進了被窩。這是個小旅館,父子倆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經沒有和父親合用一床被子睡覺的記憶了,或者說,這種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桑桑借著燈光,看到了父親的一雙大腳。他覺得父親的大腳很好看,就想自己長大了,一雙腳肯定也會像父親的大腳一樣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長大時,不知為什麼鼻頭酸了一下,眼淚下來了。
  父親拉滅了燈。
  桑桑困了,不一會就睡著了。但睡得不深。他隱隱約約地覺得父親在用手撫摸著他的腳。父親的手,一會在他的腳面上來回地輕撫著,一會在輕輕地捏著他的腳趾頭。到了後來,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腳,一松一緊地捏著。
  桑桑終於睡熟。他醒來時,覺得被窩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他微微抬起頭來,看見父親正坐在窗口抽煙。天還未亮。黑暗中,煙蒂一亮一亮地照著父親的面孔,那是一張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爾有幾聲叮咚水聲,大概是岸邊的柳樹受了風吹,把積在葉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裡去了。
  第二天,父親帶著桑桑回家了。
  路過邱二媽家門口時,邱二媽問:「校長,桑桑得的什麼病?」
  桑喬竟然剋制不住地在喉嚨里嗚咽起來。
  邱二媽站在門口,不再言語,默默地看著桑桑。
  桑桑還是那樣跟著父親,一直走回家中。
  母親似乎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什麼,拉過桑桑,給他用熱水洗著臉,洗著手。
  桑喬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師們都過來了。但誰也沒有向桑喬問桑桑究竟得了什麼病。
  籃球場上傳來了阿恕們的喊聲:「桑桑,來打籃球!」
  蔣一輪說:「桑桑,他們叫你打籃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來是想打一會籃球的。但走到小橋頭,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來。當他快走到院門口時,他聽見了母親的壓抑不住的哭聲。那哭聲讓人想到天要塌下來了。
  柳柳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那樣哭,直覺得母親哭總是有道理的,也就跟著哭。
  邱二媽以及老師們都在勸著母親:「師娘師娘,別這麼哭,別這麼哭,別讓桑桑聽見了……」
  桑桑沒有進院子。他走到了池塘邊,坐在塘邊的凳子上,獃獃地看著池塘里幾條在水面上遊動著的只有寸把長的極其瘦弱的小魚。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沒有什麼傷感的東西。他隱隱地覺得,他給全家,甚至給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帶來了緊張、恐慌與悲傷。他知道,事情是十分嚴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卻就是無法傷心起來。
  他覺得有一個人朝他走來了。他用兩隻細長的胳膊支撐在凳子上,轉過頭去看。他見到了溫幼菊。
  溫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隻薄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來找我一下好嗎?」
  桑桑點點頭。他去看自己的腳尖,但腳尖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三桑桑最喜歡的男老師是蔣一輪,最喜歡的女老師是溫幼菊。
  溫幼菊會唱歌,聲音柔和而又悠遠,既含著一份傷感,又含著一份讓人心靈顫抖的骨氣與韌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彎,她坐在荷塘邊上,拉著這首曲子,使不懂音樂的鄉下人,也在心裡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溫幼菊教會的。
  在桑桑看來,溫幼菊最讓人著迷的還不僅僅在於她會唱歌,會拉胡琴,更在於她一年四季總守著她的藥罐子。他喜歡看她熬藥,看她喝葯,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溫幼菊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那副樣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溫馨,也很有人情。
  因為她的房間一年四季總飄逸著發苦的葯香,蔣一輪就在她的門上掛了一小塊木牌,那上面寫了兩個字: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麼意思,蔣一輪就告訴他:「寮就是小屋。」
  溫幼菊笑笑,沒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藥的地方。她喜歡熬藥,甚至喜歡自己有病。「葯寮」——這個名字挺古樸,挺雅的。
  桑桑進屋子時,溫幼菊正在熬藥。
  溫幼菊坐在小凳上,見了桑桑,也給了他一張小凳,讓他與她一起面對著熬藥的爐子。
  這是一隻紅泥小爐,樣子很小巧。此時,炭正燒得很旺,從藥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黃一樣鮮艷,爐壁似乎被燒得快要溶化成金黃色*的流動的泥糊了。
  立在爐上的那隻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氣,但似乎又十分講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隻彎曲得很優稚的壺嘴和一個很別緻的壺把。葯已經煮開。壺蓋半敞,蒸氣推動著壺蓋,使它有節奏地在壺口上彈跳著。蒸氣一縷一縷地升騰到空中,然後淡化在整個小屋裡,使小屋裡洋溢著一種讓人頭腦清醒的葯香。
  在深秋的夜晚,聽著窗外的秋風吹著竹林與茅屋,小紅爐使桑桑感到十分溫暖。
  溫幼菊沒有立即與桑桑說話,只是看著紅爐上的藥罐,看著那裊裊飄起的淡藍色*的蒸氣。她的神情,就像看著一道寧靜的風景。
  桑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面對紅爐與藥罐。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好像也是挺喜歡看這道風景的。
  溫幼菊往罐里續了點清水之後,依然坐了下來。她沒有看桑桑,望著紅爐與藥罐問他:「害怕嗎?」
  桑桑說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他甚至有點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確實感覺到了,事情似乎太嚴重了。他倒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孤獨感。
  桑桑望著爐口上似有似無的紅焰,不說話。
  「你來聽聽我的故事吧。」溫幼菊回憶著,「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奶奶把我帶大的。我得永遠記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這倒不在於奶奶知我的冷熱,知我的饑飽,而在於她使我學會了活著所必要的平靜和堅韌。奶奶是個寡言的人。細想起來,奶奶沒有留給我太多的話。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兩個字:別怕!這幾乎是她留給我的全部財富,但這財富是無比珍貴的。記得我七歲時,那年冬天,我望著門前那條冰河,很想走過去。我想站在對岸,然後自豪地大聲叫奶奶,讓她來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時,卻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結得很厚很厚。這時,我感覺到身後的岸上,站著奶奶。我沒有回頭看她,但我能感覺到奶奶的目光——鼓勵我的目光。當我還在猶豫不決時,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別怕!奶奶的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卻像隆隆的雷聲。我走過去,走過去,一直走過去……我登上了對岸,回頭一看,奶奶正拄著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風中,當時奶奶已經七十歲了。我沒有大聲地叫她。因為,我哭了。……」
  溫幼菊用鐵鉤捅了幾下爐子,爐口飛出一片細小的火星。
  「十二歲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嚴重的病。醫生說,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樹下,望著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陽。我沒有哭,但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與腳都是冰涼的。奶奶拄著拐棍來了。她沒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邊坐下了。天黑了下來,四周的一切,都漸漸地被黑暗吞沒了。風越吹越大,我渾身哆嗦起來。當我抬頭去望奶奶時,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裡,看到了她的那雙慈祥的、永遠含著悲憫的眼睛。我撲到她懷裡,再也剋制不住地哭泣起來。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與肩頭。月亮升上來了,很慘白的一輪。奶奶說:別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著了。……後來的日子裡,奶奶賣掉了她的一切,領著我四處治病。每當我感到絕望時,奶奶總是那句話:別怕!聽到這兩個字,我就會安靜下來。那時,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傷。我甚至那樣想:我已見過太陽了,見過月亮了,見過麥地和風車了,見過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我像所有那些與我年紀一樣大的女孩子一樣,覺得很快樂。奶奶每天給我熬藥。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藥。我聽從奶奶的,從不會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溫幼菊將葯倒進一隻大碗,放上清水,接著再熬第二和。
  停頓了很久,溫幼菊才說:『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師範學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歲。奶奶是為了我,才活了八十歲的。奶奶臨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說不出話來了。但我從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聽到了那兩個字:別怕!」她沒有看桑桑,但卻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別怕……」
  眼淚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裡。
  溫幼菊輕輕搖著桑桑,唱起歌來。沒有歌詞,只有幾個抽象的嘆詞: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這幾個嘆片語成無窮無盡的句子,在緩慢而悠長的節奏里,輕柔卻又沉重,哀傷卻又剛強地在暖暖的小屋裡迴響著。桑桑像一隻小船,在這綿綿不斷的流水一樣的歌聲中漂流著。……
  四桑喬丟下工作,領著桑桑去了蘇州城看病。一個月下來,看了好幾家醫院,用盡了所帶的錢,換得的卻是與縣城醫院一樣的結論。桑喬看過不少醫書,知道醫學上的事。隨著結論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懷疑一個事實:桑桑不久後將離他而去。桑喬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出一頭白髮。他總是在心裡不停地責備自己對桑桑關注得太遲了——甚至在桑桑已經病得不輕的情況下,還為了那點榮譽兇狠地毒打了他。他對桑桑充滿了憐憫與負疚。
  「這種病反而可能會被一些偏方治好。」抱著這一幻想,桑喬買了一些他深知是無用的葯,領著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從此開始了對民間絕招的尋找。這個行動開始後不久,線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後來,竟有了無數條線索。就像過去緊緊抓住任何一個可獲取榮譽的機會一樣,桑喬拚命抓住了這些聽來可以奪回桑桑生命的線索。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裡,油麻地的人經常看到的情景是:桑喬領著桑桑出門了,或是桑喬領著桑桑回家了。有時,是桑喬拉著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時,是桑喬背著桑桑在走路。有時是當天出門當天回來,有時則一兩天或兩三天才回來。歸來時,總會有不少人走上前來觀望。人們從桑喬臉上也看到過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桑喬的樣子一日比一日疲憊,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後來,人們再看到桑喬又從外面領著桑桑回來時,見桑喬的表情都有點木吶了。桑喬依舊沒有放棄任何一條線索,並且還在一個勁地尋找線索。他的行為幾乎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行為,能在幾天時間裡面,就踏破一雙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們並不懂得桑桑的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病,但他們從桑桑父母的臉上和老師的臉上感覺到了在桑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當桑桑出現時,他們總顯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樣子而遠遠地站著不說話。少數幾個孩子,如禿鶴、阿恕,會走過來叫一聲「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與桑桑說些什麼好了。那一聲「桑桑」,聲音是異樣的,親切而帶了些憐憫。
  桑桑發現,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孩子們所注意。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氣感和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他哀傷而又甜美地接受著那一雙雙祝福與安慰的目光,並擺出一副「我生病了」的無力而不堪一擊的樣子。他忽然文靜了,衛生了,就像當初紙月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那會一樣。所不同的是,現在,他又多了些嬌氣與軟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大家的照顧,用感激而溫柔的目光去看著幫助著他的人。他還在斷斷續續地上課。老師們對他總是表揚,即使他的課堂回答並不理想,即使他的作業錯得太多。桑桑也並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不合適,只是稍稍有點害躁。
  在無數雙目光里,桑桑總能感覺到紙月的目光。
  自從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後,紙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種似有似無的驚恐與哀傷。她會在人群背後,悄悄地去看桑桑。而當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時,她會依舊望著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樣很快將目光轉到一邊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轉到了一邊。
  紙月知道桑桑生病的當天,就告訴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從那以後,紙月隔不幾天,就會走進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簍雞蛋,或是放下一籃新鮮的蔬菜。她只對桑桑的母親說一句話:「是外婆讓我帶來的。」也不說是帶給誰吃的。而桑桑的母親在與邱二媽說起這些東西時,總是說:「是紙月的外婆,帶給桑桑吃的。」
  那天,桑喬背著桑桑從外面回來時,恰逢下雨,路滑橋滑。紙月老早看到了艱難行走著的他們,冒著雨,從操場邊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將它們厚厚地撒在了容易打滑的橋上。趴在桑喬背上的桑桑遠遠就看到了這一切。當桑喬背著桑桑踏過鬆軟的稻草走進校園裡,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樹下的紙月:她的頭髮已被雨水打濕,其中几絲被雨水貼在了額頭上,瘦圓的下巴上,正滴著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將要結束時,桑桑的身體明顯地變壞了。他每天下午開始發燒,夜裡睡覺時,動不動就一身虛汗,就像剛被從水中打撈出來一般。早晨起來,桑桑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彷彿自己不久就會像他的鴿子一樣飄入空中。也就在這越來越感無望的日子裡,桑喬帶著桑桑去外地求醫時,偶然得到一個重要的線索:在離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個叫牙塘的地方,有個老醫生,得祖傳的醫道與秘方,專治桑桑的這種病,治好了許多人。
  這天,桑喬領著桑桑再一次出發了。
  才開始,桑桑是拒絕出發的。他大哭著:「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給自己治病了。這些日子,他已吃盡了無數的苦頭。苦藥,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針。一根那麼長的針,燒得通紅,向他脖子上的腫塊直扎了下去。……
  又是溫幼菊將他叫進了她的「葯寮」,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像她的奶奶當年那樣對桑桑說了一句話:「別怕!」然後,就坐在紅泥小爐的面前,望著藥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無詞的歌……
  文弱的溫幼菊,卻給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邊總能聽到那支歌。
  隨著與牙塘距離的縮短,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有希望。桑喬一路打聽著,而一路打聽的結果是:那個希望之所在,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確定,越來越讓人堅信不移。人們越來越仔細地向他描摹著那個叫高德邦的老醫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種具有傳奇色*彩的醫療絕招。桑喬甚至碰到了一個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腫塊說:「和我當時的腫塊一模一樣,也是長在脖子上。」然後他一邊向桑喬訴說著高德邦的神奇,一邊讓桑喬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沒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這樣的脖子,桑喬笑了,併流下淚來。他朝他背上的桑桑的屁股上使勁地打了兩下。
  而早已覺得走不動路的桑桑,這時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桑喬同意了。
  他們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這個地方邊上的。當從行人那裡認定了前面那個小鎮就是牙塘時,他們卻站住不走了,望著那個飄著炊煙的、房屋的屋頂幾乎是清一色*的青瓦蓋成的小鎮。在桑喬眼裡,這個陌生而普通的小鎮,成了讓他靈魂顫慄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他在心中反覆念叨著這個字眼,因為,它與兒子的生命休戚相關。
  桑桑覺得父親一直冰涼乾燥的手,現在出汗了。
  他們走進了鎮子。
  但僅僅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父子倆的希望就突然破滅了——
  他們在未走進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聽高德邦家住哪兒時聽到了消息:「高德邦頭年就已經去世了。」但桑喬還是拉著桑桑,堅持著走進了高家院子。接待他們的是高德邦的兒子。當他聽明白了桑喬的來意之後,十分同情而不無遺憾地說:「家父去年秋上,過世了。」並告訴桑喬,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們家誰也沒有從高德邦那裡承接下祖上那份醫術。桑喬聽罷,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拉著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當天,桑喬沒有領著桑桑回家,而是在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擋不住沉重的疲倦。他兩腿發軟,已幾乎走不動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進了小旅館,和父親一道上了床,倒頭就睡。
  五桑喬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學時,全校師生正在大掃除。地已掃得很乾凈了,但還在掃;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還在擦。見了桑喬,從老師到學生,都一臉歉意。因為,一直掛在油麻地小學辦公室牆上的那面流動紅旗,在這兩天進行的各學校互比中,被別的學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學從外部環境到內部教學秩序,皆一片混亂。昨天,當這面紅旗被摘掉後,老師們立即想起了此時此刻正背著桑桑走在路上的桑喬,一個個都在心裡感到十分不安,他們甚至有一種犯罪感。因此,今天從一早上就開始整理校園。他們要在桑喬和桑桑回來之前,將油麻地小學恢復到桑喬未丟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喬知道了這一切,苦笑了一聲。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長、發達,露出生機勃勃的樣子。但桑桑卻瘦成了骨架。桑桑終於開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個他這麼小年紀上的孩子很少有機會遇到的問題:突然地,不能夠再看到太陽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幾次想到這一點。因為,他從所有的人眼中與行為上看出了這一點:大家都已經預感到了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憐憫著他,在加速加倍地為他做著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溫幼菊那兒。他覺得那個小屋對他來說,是一個最溫馨的地方,他要聽溫幼菊那首無詞歌,默默地聽。他弄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喜歡聽那首歌。
  他居然有點思念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時,他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在想著這一天的情景時,他的耳畔總是飄揚著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於是,在他腦海里浮現的情景,就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桑喬從內心深處無限感激溫幼菊。因為,是她給了他的桑桑以平靜,以勇氣,使兒子在最後的一段時光里,依然那樣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對誰都比以往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幫別人從地上撿起一塊橡皮,心裡都為自己而感動。
  桑桑願意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幫細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給一個饑渴的過路人,……。他甚至願意為羊,為牛,為鴿子,為麻雀們做任何一件事情。
  這一天,桑桑坐到河邊上,他想讓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須抓緊時間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隻黃雀站在一根剛剛露了綠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細弱了,不勝黃雀的站立,幾次彎曲下來,使黃雀又不時地拍著翅膀,以減輕對柳枝的壓力。
  柳柳走來了。
  自從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後,柳柳變得異常乖巧,並總是不時地望著或跟著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邊,歪著臉看著桑桑的臉,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麼。
  柳柳從家裡出來時,又看見母親正在向邱二媽落淚,於是問桑桑:「媽媽為什麼總哭?」
  桑桑說:「因為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就你一個人去嗎?」
  「就我一個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帶我嗎?」
  「那個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鴿子帶去嗎?」
  「我帶不走它們。」
  「那你給細馬哥哥了?」
  「我和他已經說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嗎?」
  「不能。」
  「長大了,也不能嗎?」
  「長大了,也不能。」
  「那個地方好嗎?」
  「我不知道。」
  「那個地方也有城嗎?」
  「可能有的。」
  「城是什麼樣子?」
  「城……城也是一個地方,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條一條的街,沒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著城的樣子,說:「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想起,一次他要從柳柳手裡拿走一個燒熟了的玉米,對她說:「你把玉米給我,過幾天,我帶你進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中的玉米,有點捨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繪了一通城裡的好玩與熱鬧。柳柳就把玉米給了他。他拿過玉米就啃,還沒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記了自己的諾言。
  桑桑的臉一下子紅了……
  第二天,桑桑給家中留了一張紙條,帶著柳柳離開了家。他要讓柳柳立即看到城。
  到達縣城時,已是下午三點。那時,桑桑又開始發燒了。他覺得渾身發冷,四肢無力。但,他堅持著拉著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風吹拂著的縣城,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純凈的藍,太陽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兩旁的垂柳,比鄉村的垂柳綠得早,彷彿飄著一街綠煙。一些細長的枝條飄到了街的上空,不時地拂著街上行人。滿街的自行車,車鈴聲響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點恐慌,緊緊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將父親和其他人給他的那些買東西吃的錢,全都拿了出來,給柳柳買了各式各樣的食品。還給她買了一個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讓柳柳看城看得很開心。
  桑桑的最後一個節目,是帶柳柳去看城牆。
  這是一座老城。在東南一面,還保存著一堵高高的城牆。
  桑桑帶著柳柳來到城牆下時,已近黃昏。桑桑仰望著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了天的城牆,心裡很激動。他要帶著柳柳沿著台階登到城牆頂上,但柳柳走不動了。他讓柳柳坐在了台階上,然後脫掉了柳柳腳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腳板底打了兩個豆粒大的血泡。他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腳,給她穿上鞋,蹲下來,對她說:「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為母親幾次對她說,哥哥病了,不能讓哥哥用力氣。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了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著台階,一級一級地爬上去。過不一會,冷汗就大滴大滴地從他額上滾了下來。
  柳柳用胳膊摟著哥哥的脖子,她覺得哥哥的脖子里儘是汗水,就掙扎著要下來。但桑桑緊緊地摟著她的腿不讓她下來。
  那首無詞歌的旋律在他腦海里盤旋著,嘴一張,就流了出來:
  咿呀……,
  咿呀……呀,
  唯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登完一百多級台階,桑桑終於將柳柳背到了城牆頂上。
  往外看,是大河,是無邊無際的田野;往裡看,是無窮無盡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牆頂上有那麼大的風,卻吹不幹桑桑的汗。他把腦袋伏在城牆的空隙里,一邊讓自己休息,一邊望著遠方:太陽正在遙遠的天邊一點一點地落下去……
  柳柳往裡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歡喜,可總不敢離開桑桑。
  太陽終於落盡。
  當桑喬和蔣一輪等老師終於在城牆頂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時,桑桑已經幾乎無力再從地上站起來了……。
  六桑桑脖子上的腫塊在迅速地增大。離醫生預見的那個日子,也已越來越近。但無論是桑桑還是父母以及老師們,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平靜。桑喬不再總領著桑桑去求醫了。他不願再看到民間醫生們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給桑桑帶來的肉體的痛苦。他想讓桑桑在最後的時光里不受打擾,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靜靜地活著。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紙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見到紙月的小辮上扎著白布條,是在小橋頭上。那時,桑桑正趴在橋欄杆上望著池塘里剛剛鑽出水面的荷葉尖尖。
  紙月走過之後,那個白布條就在他眼中不時地閃現。桑桑很傷感,既為自己,也為紙月。一連幾天,那根素凈的白布條,總在他眼前飄動。這根飄動的白布條,有時還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純粹而優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滿世界的綠,一日濃似一日。
  這天,桑喬從黑暗中的牆上摘下了獵槍,然後反覆拭擦著。他記得幾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著牆上掛著的這支獵槍對他說:「爸,帶我打獵去吧。」桑喬根本沒有理會他,並告誡他:「不準在外面說我家有支獵槍!」桑桑問:「那為什麼?」桑喬沒好氣地說:「不為什麼!」後來,桑喬幾次感覺到桑桑總有一種取下獵槍來去打獵的願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滅了桑桑的念頭。現在,他決定滿足兒子的願望。他不再在乎人們會知道他從前是一個低賤的獵人。
  桑喬要給桑桑好好打一回獵。
  打獵的這一天,天氣非常晴朗。
  桑喬完全是一副獵人的打扮。他頭戴一頂草帽,腰束一根布帶。布帶上掛著一竹筒火藥。褲管也用布束了起來。當他從校園裡走過時,老師和學生們竟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他已一點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長」。
  走過田野時,有人在問:「那是誰?」
  「桑校長。」
  「別胡說了,怎麼能是桑校長?」
  「就是桑校長!」
  「桑校長會打獵?」
  怕是從前打過獵。」
  桑喬聽到了,轉過身來,摘下草帽,好像在讓人看個清楚:我就是桑喬。
  桑桑跟在父親身後,心裡很興奮。
  桑喬選擇了桑田作為獵場。
  一塊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無際的桑樹,棵棵枝葉繁茂,還未走進,就遠遠地聞到了桑葉所特有的清香。沒有一絲風,一株株桑樹,好像是靜止的。
  桑桑覺得桑田太安靜了,靜得讓他不能相信這裡頭會有什麼獵物。
  然而,桑喬一站到田頭時,臉上就露出了微笑:「別出聲,跟著我。」
  桑喬從肩上取下槍,端在手中,跑進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為他看到父親在跳進桑田時,彷彿是飄下去的,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倒是他自己儘管小心翼翼,雙腳落地時,還是發出了一絲聲響。
  桑喬端著槍在桑樹下機敏而靈活地走著。
  桑桑緊張而興奮地緊緊跟隨著。自從他被宣告有病以來,還從未有過這種心情。
  桑喬轉過頭來,示意桑桑走路時必須很輕很輕。
  桑桑朝父親點點頭,像貓一般跟在父親身後。
  桑喬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後,把嘴幾乎貼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兒有兩隻野雞!」
  桑桑順著父親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樹的下面,一隻野雞蹲在地上,一隻野雞立在那裡。都是雄雞,頸很長,羽毛十分好看,在從桑葉縫隙里篩下的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彷彿是兩個稀罕的寶物藏在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讓桑桑覺得它馬上就要跳出來了,他立即用手緊緊捂住嘴,兩隻眼睛則死死盯住桑樹下的那兩隻野雞。
  桑喬仔細檢查了一下獵槍,然後小聲地對桑桑說:「我點一下頭,然後你就大聲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著父親。
  「必須把它們轟趕起來。翅膀大張開,才容易被擊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親點了點頭,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父親。一見到父親點頭,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聲叫喊起來:「嗷——!嗷——!」
  兩隻野雞一驚,立即扇動翅膀向空中飛去。野雞的起飛,非常笨拙,加之桑樹的稠密,它們好不容易才飛出桑林。
  桑喬的槍口已經對準了野雞。
  「爸,你快開槍呀!」
  桑喬卻沒有開槍,只是將槍口緊緊地隨著野雞。
  野雞扇動著翅膀,已經飛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見陽光下,五顏六色*的羽毛閃閃發光,簡直美麗極了。
  桑喬說了一聲「將耳朵捂上」,少頃,開槍了。
  桑桑即使用雙手捂住了耳朵,還仍然覺得耳朵被槍聲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點點的火花,並飄起一縷藍煙。隨即,他看到兩隻野雞在火花里一前一後地跌落了下來。他朝它們猛跑過去。桑樹下,他分別找到了它們。然後,他一手抓了一隻,朝父親跑過來,大聲叫著:「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親高高地舉起了那兩隻野雞。
  桑喬看到兒子那副高興得幾乎發狂的樣子,抓著獵槍,兩眼頓時濕潤了。……
  七田獵後大約一個星期,紙月走進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紙月把一個布包包交給了桑桑母親:「師娘,等桑桑回來,交給桑桑。」
  桑桑的母親打開布包,露出一個書包來。那書包上還綉了一朵好看的紅蓮。那紅蓮彷彿在活生生地在開放著。
  「書包是我媽做的,可結實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紙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說著。
  桑桑的母親明白紙月的心意,心一熱,眼角上就滾下淚珠來。她把紙月輕輕攏到懷裡。桑桑的母親最喜歡的女孩兒,就是紙月。
  紙月走了。但走出門時,她轉過頭來,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親,並朝桑桑的母親搖了搖手,然後才離去。
  從外面回來的桑桑,在路上遇見了紙月。
  桑桑永遠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著頭站在那兒。
  紙月卻一直看著桑桑。
  當桑桑終於抬起頭來時,他看到紙月不知為什麼兩眼汪滿了淚水。
  紙月走了。
  桑桑覺得紙月有點異樣。但他說不清楚她究竟是為什麼。
  第二天,紙月沒有來上學。第三天、第四天,紙月仍然沒有來上學。
  第四天晚上,桑桑聽到了消息:紙月失蹤了,與她同時失蹤的還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
  不知為什麼,當桑桑聽到這個消息時,他並不感到事情有多麼蹊蹺。
  板倉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覺得事情有多麼蹊蹺。他們居然根本就沒有想到要把這個事情報告給上頭,彷彿有一對父女倆,偶然地到板倉住了一些日子,現在不想再住了,終於回故鄉去了。
  過了些日子,桑桑對母親說出去玩一會,卻獨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門關著。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寺廟的風鈴,在風中寂寞地響著。
  桑桑坐在台階上,望著那條穿過林子的幽靜小道。他想像著紙月獨自一人走到寺廟來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他在心裡認定了,紙月是常常從這條小道上走進寺院的,那時,她心中定是歡歡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與茫然。人間的事情實在太多,又實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許永遠也搞不懂了。他覺得很遺憾。近半年時間裡發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現在,紙月又突然地離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這一串串輕鬆與沉重、歡樂與苦澀、希望與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長大的。
  他在台階上坐了很久。有一陣,他什麼也不去想,就光聽那寂寞的風鈴聲。
  八桑桑堅持上學,並背起了紙月送給他的書包。他想遠方的紙月會看到他背著這個書包上學的。他記著母親轉述給他的紙月的話——「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裡暗暗爭取著,絕不讓紙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剛強。
  仲夏時節,傳來一個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麗的小城看到了紙月與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鄉。他已還俗了。
  也是在這一時節,油麻地來了一個外地的郎中。當有人向他說起桑桑的病後,他來到了油麻地小學。看了桑桑的病,他說:「我是看不了這個病,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能看。他是看這個病的高手。」於是,留了那個高手的姓名與地址。
  桑喬決定再帶著桑桑去試一下。
  那個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倆日夜兼程,三天後才找到那個地方。那個高手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癱坐在椅子上,腦袋穩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顫顫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腫塊,說:「不過就是鼠瘡。」
  桑喬唯恐聽錯了:「您說是鼠瘡?」
  「鼠瘡。」老人口授,讓一個年輕姑娘開了處方,「把這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間斷。七天後,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來,就說明葯已有效應了。帶孩子回去吧。」
  桑喬憑他的直覺,從老人的風骨、氣質和那番泰然處之的樣子上,認定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並讓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後,一連幾個月,桑桑有許多時間是在溫幼菊的「葯寮」里度過的。
  溫幼菊對桑桑的父母說:「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葯,我知道葯該怎麼熬。讓我來幫你們看著桑桑喝葯吧。」她又去買了一隻瓦罐,作為桑桑的藥罐。
  紅泥小爐幾乎整天燃燒著。
  溫幼菊輪番熬著桑桑的葯和她自己的葯,那間小屋整天往外飄著葯香。
  一張桌子,一頭放了一張椅子。在一定的時刻,就會端上兩隻大碗,碗中裝了幾乎滿滿一下子熬好的中藥。溫幼菊坐一頭,桑桑坐一頭。未喝之前十幾分鐘,他們就各自坐好,守著自己的那一碗葯,等它們涼下來好喝。
  整個喝葯的過程,充滿了莊嚴的儀式感。
  桑桑的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但是,當他在椅子坐定之後,就再也沒有一絲恐怖感。他望著那碗棕色*的苦藥,耳畔響著的是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此時此刻,他把喝葯看成了一件悲壯而優美的事情。
  七天後,桑喬親自跟著桑桑走進廁所。他要親眼觀察桑桑的小便。當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從桑桑的兩腿間細而有力地沖射出來時,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時間裡一直壓抑於心底的濁氣,頓時變得輕鬆了許多。
  桑喬對溫幼菊說:「拜託了。」
  溫幼菊說:「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裡,你們,包括紙月在內的孩子們,讓桑桑看到了許多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他沒有理由不好好吃藥。」
  一個月後,桑桑的脖子上的腫塊開始變軟並開始消退。
  就在桑桑臨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腫塊居然奇蹟般地消失了。
  這天早晨,桑喬手托獵槍,朝天空扣動了扳機。
  桑喬在打了七槍之後,把獵槍交給了桑桑:「再打七槍!」
  桑桑抓起那支發燙的獵槍,在父親的幫助下,將槍口高高地對著天空。
  當十四聲槍響之後,桑桑看著天空飄起的那一片淡藍色*的硝煙,放聲大哭起來。桑桑雖然沒有死,但桑桑覺得他已死過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經考上了中學。桑喬因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縣城邊上一所中學任校長。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隨著父親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別。桑桑向蔣一輪、溫幼菊、杜小康、細馬、禿鶴、阿恕……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孩子們,也一一作了告別。
  桑桑無法告別的,只有紙月。但桑桑覺得,他無論走到哪兒,紙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遠的。
  桑桑望著這一幢一幢草房子,淚水朦朧之中,它們連成了一大片金色*。
  鴿子們似乎知道了它們的主人將於明天一早丟下它們永遠地離去,而在空中盤旋不止。最後,它們首尾相銜,彷彿組成了一隻巨大的白色*花環,圍繞著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轉著。
  桑桑的耳邊,是好聽的鴿羽划過空氣發出的聲響。他的眼前不住地閃現著金屬一樣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這個上午,油麻地的許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隻巨大的旋轉著的白色*花環……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寫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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