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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遮鴣天

所屬書籍: 雨霖鈴

(一)

男孩滿是雀斑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顯現的,是與他的表面年齡不相稱的沉重。
詹日飛說的話,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只不過,他終究太年輕。他的面孔,終究掩飾不住他的眼神,而他的眼神,卻掩藏不住他的心。
──他的眼睛中充滿了戒備,或許是他的心也滿是防備?

詹日飛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雖然細而小,但是長在這張瘦瘦的臉上,居然有些動人。他看到這男孩眼睛的時候,感覺和霍小弟當時的想法一模一樣──矛盾。

此刻那雙眼睛裡,既充滿了戒備,卻又隱隱約約,好象有一線漠不關心。
只是詹日飛畢竟不是霍小弟。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心念一動,他原本想說的下面的話,終於沒有說出來。

詹日飛的目光仍然很沉靜,但是這男孩卻居然打了一個寒戰。只因在詹日飛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就好象突然被剝光了般,已經被他直看透到心底。任憑他怎樣的掙扎,都逃不脫對方那洞悉一切的黑眸。

於是他轉過頭,很有興趣似的盯著濛濛細雨中的黑暗。
──他的心底,莫非已經有了太多的秘密?
──他既然已經逃離寒水宮的魔掌,詹日飛現在又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他為什麼還不離開?他在等誰?

詹日飛輕點自己身上的幾處穴道,止住背上的流血。一面提引內息,一面考慮著,該將這男孩怎麼辦。
──背上中招的地方,不知為什麼,似是有物嵌入,內息一涌即退,無法通順。那寒水宮百年來的第一神器,果然有著不為人所知的詭秘莫測。自己的內息不暢,若是再遇強敵,想要保護這孩子,真不知能有幾成把握。

莫名其妙地,他此刻忽然希望霍小弟趕快到來。
霍小弟對付這類事,好象總是很有辦法的。

想著曹操,居然曹操就到了。
只是這個曹操的人還未到,他的清亮的聲音卻先傳了過來。
──「我真沒有想到,花家的兄弟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中用了。」
──「襄陽府的黑妖狐,這次怎麼慢得象只黑蝸牛?只是如果改成『千變萬化黑蝸牛』,小邵知道了,多半是要氣得半死的。」
輕輕柔柔地,穿著黃衫的「曹操」,已經站在了面前。
詹日飛抬頭,不出他所料,先看到的,自然是霍小弟那兩隻閃閃發光,蹦蹦跳跳的兔子牙,然後是他那張曹操式興沖沖的圓臉。
霍小弟洋洋得意,撇著小嘴的樣子,就好象是剛剛偷了八隻雞的小狐狸。

他剛一進樹林,一眼就看到樹林中,那一坐一立的兩個人。
兩個他熟悉的人。
緊接著看到的,就是詹日飛的臉。他的心竟然一沉。
──詹日飛的那張臉,在暮色下,已經變得似死人般的蒼白。他的臉上和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血污。已經沖淡了這血污的濛濛細雨,仍繼續浸透著他的黑色的外衣。

他的手,依然握著他的劍。劍已入鞘。
這劍鞘陳舊,「湛盧」一入,立時光華內斂,精氣頓收。任誰也無法想到,在這古舊的劍鞘里,珍藏的卻是一柄曠世的神兵。
──霍小弟和他相處以來,竟從未留意到他的劍。
唯一沒有變的,是他的微笑。只是這微笑也因為見到了他,而透著疲憊。
霍小弟皺眉。
在他的微笑下,自己能感覺到那後面掩飾得很好的痛。也許正是痛得厲害,此刻看來,連他的微笑,也顯得有些勉強。
霍小弟的得意洋洋,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就如被雷擊,一時間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怎麼受傷了?」
他沒有意識到的,卻是來自旁邊的一道有些熱烈卻又害羞的目光。
──男孩見到了他,目光中已經充滿了溫情,有了一種想握住他的手的衝動。
──他見到了他,就記起在小榔頭山客棧的院子里,霍小弟在竹傘下那關切的臉,和他那溫暖的手。那時候,他剛剛被馮校尉的馬,撞倒在地上──如今恐怕是只能在閻王殿前趾高氣揚的馮校尉的馬。

啞巴男孩「啊,啊」了兩聲,似是在招呼。

霍小弟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看著這男孩的目光,也變得很柔和。
「寒水宮的葯,你究竟沒有喝?」
男孩搖搖頭。
霍小弟這才放心。他的目光,只是在男孩的身上停留了一眼,為的是證明他完好無損,黑艷艷的大眼睛,就又轉到詹日飛的身上。
──「寒水宮的人傷的你?是那妖女人,還是那死氣沉沉的怪物?」
霍小弟最討厭的就是掌月使。或者更正確地來說,他最討厭的就是掌月使那類的女人。
詹日飛的神態依然很平常,「恐怕還沒有別人。不過,只怕他們即便傷了我,他自己也不好受。」
雖然他的臉色仍然驚人的蒼白,雖然他說起話來仍然有氣無力,但卻有一層飛揚的笑意,慢慢地在他的嘴角浮上來,襯著那無邊的夜色,竟然也是一亮。

他好象是傷得很重,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笑出來!霍小弟臉上,已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他的眼睛裡,也浮上一層笑意。
他居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一個連瞎子都能看得出答案的問題。
「他們傷你不重?如果不重,那你為什麼還在地上坐著,還不離開?」
詹日飛的回答居然也很奇妙:「因為我能坐著的時候,就絕對不會站著。」
自寒水宮的掌日,掌月使離去之後,這是他說的第四句話。
他的第一句話和第二句話,是對那男孩說的。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胸口就好象壓著鉛,連咳都咳不出來。這一句話,已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說第二句話的時候,他的話語還是斷斷續續,嘶啞得不成聲。
可等到他說這第四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竟然已經恢復了平常。
──他這個人,難道是鐵打的?
霍小弟噘起了嘴,心裡道:「明明是自己起不來了,還強撐著嘴硬!這人跟他,怎麼這麼不一樣!」
他的大眼睛又轉了轉,這已經成為他「我正在思考」的標誌。
──這樣一雙靈活如水的眼睛,長在一個男子的臉上,實在是可惜了。只不過每當他的眼睛這麼轉一轉的時候,好象總有人又快倒霉了。
詹日飛有點好笑地看著他,只希望這次倒霉的,不是他。

霍小弟的大眼睛終於轉到了眼眶中間,他也終於開了口。只是詹日飛沒想到,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會是:「你是不是從來不要人幫你忙的?看來要你開口求人,恐怕比登天還難。」

不等詹日飛回答,他已開始裝模作樣地搬指掐算:「我只不過幫你揭去了襄陽王府的幾貼膏藥,你卻不僅替我對付了寒水宮的人,還救回了這孩子。你可不要忘了,我們當初約定的,是兩不相欠。」

他拉長了聲音,慢悠悠地道:「我霍小弟,是從來不肯欠別人人情的。」
然後他就笑吟吟地站在那裡等!

詹日飛忍不住嘆氣:「你卻是不是很喜歡別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鼻子也似在閃閃發亮。他居然默認。
詹日飛接著又嘆一口氣:「你們玲瓏山莊對於人情的演算法,的確很特別。看來我這次不想再欠你的情,都不行了。」
他心裡沒說出來的一句話,卻是,「你和他,怎麼這麼象?」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浸透著大地。空氣中充滿了新鮮卻又潮濕的泥土氣息。
霍小弟那短了半截袖子的黃衫在流雲的暗色下,隨著微風在飄。
他就在等!
夜色中,他就一言不發地看著詹日飛。
他的神情很堅決。
他仍在等!

遠遠的山谷中,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彷彿是在流雲下壓出來的。
「咚──咚──」
「咚──咚──」
──不,那不是雷聲,是鼓聲!
一擊一椎一斷腸。緩慢而沉悶的鼓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
鼓聲依然很遙遠,卻是很清晰。
──何人的鼓聲?
──還是哪一路追兵的鼓聲?
樹林邊的三個人,臉色都是一變。

詹日飛看了那男孩一眼,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著說出了霍小弟想聽的那一句話。
「我能不能再請你幫個忙?」

(二)

夜已深。
風雨漸止。
數里外的一間小小的寺廟中,一堆小小的篝火已燃起。
火光很暗很小。破舊的廟堂里可供燃燒的干物本就不多。
廟外的林子里,似有被夜雨驚醒的夜鳥,時不時「咕咕」地叫兩聲。
剛才那詭秘的鼓聲,已經聽不見了。

詹日飛輕輕地為那孩子蓋上已經烤乾了的外衣,凝視著他那熟睡的面容。
忽明忽暗的細細的火苗,映著那孩子的瘦小的面孔。即使是在睡夢中,他的臉上也是充滿了戒備和恐懼,似是在夢中也在飽受折磨。
這孩子瘦瘦小小,又身帶殘疾,不會武功。霍小弟幾次救他,為什麼他依然懷有戒備?難道他小小的年紀,就已經受盡欺凌,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
──他們帶了他出來,到底是福是禍?
霍小弟也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近來皺眉和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
「沒出江湖時,江湖是海闊天空。出了江湖,才知道江湖是無盡的紛爭。」
──最近自己惹上的麻煩,所受的委屈,真是太多。無緣無故地,先碰上興雲庄與唐門之爭,現在又不得不與這有些神秘的黑衣人同宿一廟。放著玲瓏山莊不能回,還折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三兒。如今連這孩子也惹上了他。

人都說福氣來的時候是擋不住的。看來麻煩來的時候,也是用門閂擋都擋不住的。
「這孩子好可憐!小小年紀,不知為什麼,被人傷了那麼多刀,又因為唐門和興雲庄的秘密,就給追殺得無處藏身,人人都欲得之。」
他從這孩子的身上,先是自哀了一下自己的委屈,接著眼光望著遠方,似是想起來什麼。
詹日飛道:「你不是也想知道他的秘密么?」
霍小弟瞪眼,好象在和他賭氣:「玲瓏山莊的人,稀罕他的秘密嗎?」
詹日飛笑道:「霍兄雖然不在乎,可是你莫忘了,你已經不是玲瓏山莊的人了。更何況,連唐門都想知道的東西,霍兄又怎麼不想知道?」
──也許,這就是江湖人的本性?人的好奇心,就是要這麼吊一弔的──有些時候,有些事,你越不讓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可是他一旦知道,就會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知道。

──霍小弟來自玲瓏山莊,天生的就是好勝不服輸的世家子弟,又怎能讓興雲庄和唐門壓他一頭?興雲庄和唐門都知道的事,他又怎能不要知道?

霍小弟還是忍不住分辯道:「我是看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流浪在外,才拔刀相助的。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就受了這麼多的苦,你難道不覺得真是『人各有命,造化弄人』么?」

看著他年紀輕輕,卻突然流露出一副學究般的滄桑,詹日飛忽然想笑。
可是霍小弟卻渾然不覺。他的目光望著破舊的屋頂,顯然已想起了什麼心事。
──已經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他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同是無家可歸的孩子,他的命,可不知比趙知兒要苦多了。」
「也許我們實在應該送他到京城裡去。要是趙知兒見了他,說不定多喜歡呢。」

詹日飛原是靠著火堆,聽他這話,眉毛一揚:「你說的可是東京城小趙王爺府里的那個趙知兒?」
一提他,霍小弟的臉上就禁不住發出光來。
「怎麼不是他!小趙的為人和脾氣,東京城裡盡人皆知。他的小廝,自然也是一般的古怪靈精了。我聽說他有個外號叫做『神見神怕』──你難道不知道,東京城裡出了名兒的一對猢猻,連皇上都有所耳聞的,其中一個就是他!另一個我沒有見過,只聽說叫什麼明柱兒的,是皇上身邊那展護衛府里的,外號叫做『鬼見鬼愁』。說起來,這兩人真是丁三配丁四,不折不扣的一對。」

好象是想到了什麼,詹日飛也不禁微笑起來。
「你見過展護衛?」
霍小弟搖頭道:「只是常聽小趙提起過罷了。你別看小趙嘴裡不說,我知道他心裡佩服他得很。江湖上人人都說,那展昭一代南俠,乃是人中龍鳳,他的劍術,已是天下第一;有朝一日,我總得會會他,看看我的『陰陽犴』,能不能收拾了他的『巨闕』劍。」

詹日飛淡淡地一笑:「其實說起來,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的劍術,又怎能稱得上是天下第一?」
霍小弟瞪眼道:「小趙佩服的人,怎麼能說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小趙的眼睛,什麼時候看錯過人?那展護衛若是尋常人,小趙又怎會和他交情匪淺?你瞧瞧,就連他們兩個的小廝,都臭味相投。」

詹日飛苦笑:「想不到你還是小趙王爺的知己。──我原說你怎麼跟他一樣,也喜歡讓別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臉居然又紅了。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分辯。

詹日飛微笑道:「看來你去東京找的便是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的目光里也含著笑意,似是已經洞穿了一切。
霍小弟的臉,已紅得象一塊紅布,只是在暗淡的火光下,旁人看不出來罷了。
「我,我──,什麼,什麼原來如此的?」
詹日飛道:「原來霍兄昨天提及的『靠山』,就是南清宮,難怪連掌管四值庫的馬朝賢,以及襄陽王府,霍兄都不放在心上。」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既然認識南清宮的趙知兒,又怎會不認識展護衛府里的明柱兒?他們兩個可是焦孟不離的。」
霍小弟的臉,終於恢復了平常。他大搖其頭道:「一個趙知兒,已經讓我頭痛,我怎麼還能再對付一個『鬼見鬼愁』。聽說他們倆做的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背著他們的主子,哄騙了城南積善堂的陳老摳,一天之內,給龐太師府上送去了十五副楠木棺材!」

說到這兒,霍小弟的嘴角已經不知不覺地浮上一絲微笑。
他抱著膝蓋,連眼睛中也充滿了笑意。
「我第一次見到趙知兒,就是他因為這件事,被小趙綁起來,用毛板兒重重地打,哭得昏天黑地的。龐太師來興師問罪,坐在一旁,臉還是鐵青。據說自從陳老摳的那不知趣的奴才,攔著他的大轎要棺材錢起,他那一天的臉色,就再也沒有好看過。」

慢慢道來這難忘的往事,他的心裡,已經浮上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遲疑著,那句話,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小趙。
「所以那次見到了趙知兒,卻沒見到明柱兒。不過後來聽小趙說,明柱兒也給展護衛攔在了府里,三十多天不讓出門。真不知龐太師到後來有沒有找展護衛的麻煩。」

詹日飛微笑道:「他不先按住小趙王爺這邊的大頭,又怎會去尋展護衛那一頭的霉氣。我只怕到頭來龐太師還是被趙知兒這小鬼頭給唬弄了。」

霍小弟道:「這是怎麼說?」
詹日飛道:「那趙知兒號稱『神見神怕』,又是小趙王爺一手調教出來的,這事十有八九是他們主僕二人做戲給龐太師看。你聽他哭天喊地的,那是他眼皮下事先擦了胡椒粉,所以眼淚說來就來。」

霍小弟更覺得好笑,笑罵道:「這猢猻,連我也騙過去了。看來那展護衛也就因此欠了小趙的人情了?」
詹日飛搖搖頭:「那展護衛欠他的人情,已經實在太多了。」
霍小弟不禁歪著頭看著他,「看不出來你跟小趙,應該是很熟,否則你怎麼會知道趙知兒的這小把戲?──我怎麼從沒聽小趙說起過你?」
詹日飛苦笑道:「只因為我對明柱兒,比趙知兒知道得多了。這明柱兒發明的把戲,趙知兒又怎會不知。」
霍小弟好奇地探著腦袋,好象開封府的包大人在問案。他幸災樂禍卻又存有一線希望般地問:「那麼你又是怎麼認識明柱兒的?」
──「難道他們兩個,也曾作弄了你?」
──「他們又怎能作弄得了你?」
詹日飛笑道:「他們兩個倒沒有作弄過我,麻煩卻著實惹得不少。東京城裡的小兒,把他們倆的種種事迹,都編齣兒歌來唱,這騙人送棺材的事,還不算他們最有名的呢。」

霍小弟臉上,閃過一絲驕傲,好象聽人誇獎這些事,就已讓他滿足。隱約聽他道:「連他手下的小廝,竟然都已經這樣了得。」又看看沉睡中的男孩,自言自語地道,「如果把你送到南清宮,還不被他欺負死了?」

卻不知這個「他」,指的是小趙王爺,還是那「神見神怕」趙知兒。
詹日飛的嘴角似是浮上一絲微笑,又好象沒留意到他的心事。他沉思著岔開話題,道:「霍兄,你想想,這孩子到底有什麼來歷?」

(三)

破廟外的夜鳥「咕咕」地叫了幾聲,就又安靜了。
夜鳥叫的時候,詹日飛的臉上曾經閃過一絲警覺,旋即又放鬆下來。
嗶嗶剝剝的篝火,一閃一閃地映著霍小弟沉思的臉。
瘦弱的男孩依然在夢鄉中,霍小弟的心思卻已經轉到詹日飛的問題上來。
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坐了很久才開口。
詹日飛突然發現,他不做聲的時候,那皺眉的樣子,很象玲瓏山莊的少莊主霍風。
只是霍小弟皺眉的時候雖然很多,但是要他既皺眉又不做聲,卻好象比登天還難。
霍小弟終於痛痛快快地承認:「我原先想知道的,的確是這孩子所知道的那秘密。」
他忍不住瞪了詹日飛一眼,一副「算是你猜到了」的模樣。在他那深深的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口氣已經是在不知不覺中為自己辯解。
──「先是興雲庄和唐門,現在又添上寒水宮,好象都對這孩子所知道的那個秘密十分感興趣。我就不能好奇么?」
──「葛雲飛已死,隨他而來的興雲庄的眾人,又已被唐門的人斬盡殺絕,如今那興雲庄和唐門所爭之物的下落,就或許真的只有這孩子能知道。」

他輕嘆一口氣,又道:「只是現在想起來,卻好象一切都已亂成了麻。」
詹日飛思量著,緩緩地道:「其實這件事一開始就很奇巧。我想來想去,這裡面好象有兩條線,卻是連不起來的兩條線。」
霍小弟道:「你說的是哪兩條線?」
詹日飛道:「第一條線,是興雲庄和唐門的這條線。這孩子既然是殘廢,又不會武功,他一開始怎麼會與興雲庄的人混在一起?我一路上想不明白的是,興雲庄向來是有用者取之,無用者棄之,怎麼會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到處行走?依霍兄所說,這孩子知道那寶物的秘密,可是興雲庄那寶物的所在,又怎會讓這孩子知道?」

聽他這一說,霍小弟也覺得不能釋懷,歪著腦袋道:「我當初見到這孩子,就想找人送他去興雲庄。可是他一聽說是去興雲庄,卻怕得要死。倘若這孩子是興雲庄的仇人,或者是仇人之子,那就或許可以解釋了。──興雲庄的人要麼拿他回庄,要麼作為人質。他一路上與這些人處久了,無意中就發現了他們的秘密!」

詹日飛搖了搖頭,低聲道:「如果是仇家,那麼在小榔頭山上的客棧里,葛雲飛臨死之時,就算要殺那孩子,也是輕而易舉,怎麼會只是一刀刺傷了他的手臂,而不是一刀畢命?」

霍小弟道:「不錯,這一點我也是奇怪。詹兄,那孩子的手臂上傷痕纍纍,到處是新舊不一的割傷。難不成他與興雲庄原本無關,不是興雲庄的仇人,而是他的宗族虐待於他,他就此逃出家來,路上碰上了興雲庄的人?」

他的話剛出口,隨即想到詹日飛剛剛說起的關於興雲庄的話,頓時覺得自己的這番推斷破綻百出。
詹日飛又搖了搖頭。他的臉色在篝火的映照下,依舊蒼白,此刻更顯得十分疲勞:好象是感到有些冷似的,他慢慢地靠近了火堆。
「倘若是他的宗族所為,與興雲庄無關,為什麼葛雲飛臨死前也要刺傷他?」
霍小弟眼前一亮,興奮地道:「多半他的宗族就是興雲庄的人!否則,若非是興雲庄人所為,他又為何不願回去?」
詹日飛道:「霍兄,你沒瞧見焦朝貴進到客棧的時候,眼睛只是向這孩子瞟了一下,顯然他們二人並不熟識。 興雲庄在中原聲名顯赫,在朝中又有馬朝賢撐腰,那焦朝貴此人事無巨細,精於計算。這孩子的割傷有新有舊,顯然是自小就受此磨難,他如果是興雲庄的人,焦朝貴又怎會不識?」

他一雙深邃的目光向夜幕中望去,喃喃地道:「唐門的『無佞堂』殺手居然連出三人,分明是對此物志在必得。他們明明已經奪到那包袱,卻去而復返,顯然是那物件不在包袱里。適才在大堂上他們已經將所有死屍都細細搜過,卻是一無所獲,──難道,那東西真的藏在這孩子身上?」

霍小弟皺眉道:「可是這孩子衣著單薄,藏不下什麼東西的呀。」
詹日飛道:「不錯!葛雲飛身上的包袱,只怕是引開旁人視線的。只是他如果故意要讓旁人以為那寶物是在他的包袱里,就要做得惟妙惟肖。他的這個包袱並不小,以此而論,唐門『無佞堂』的人也應該知道,他們找的東西也不會太小。更何況,此物既然能讓唐門垂涎,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論這孩子是興雲庄的仇人也罷,是萍水相逢的也罷,身為三當家的葛雲飛,又怎會把寶物放在他身上。──除非──」

他突然陷入了沉思。
霍小弟道:「除非是什麼?」
詹日飛道:「除非我想錯了。這其中,只怕還有第三條線!」

霍小弟已經想得頭都大了。一聽他說還有第三條線,連忙擺手道:「等等!你先說,這第二條線又是什麼?」
詹日飛沉思著道:「這第二條線,就是寒水宮的線。」
霍小弟道:「寒水宮的,又是什麼線索?」
詹日飛道:「是那寒水宮的掌月使說的一番話。」
霍小弟撇撇嘴,道:「那妖里妖氣的女人說的又是什麼話?」
詹日飛道:「那掌月使說的,是關於這孩子的話。她曾道:『他是姥姥日思夜念的命根子。』她又道,『至於這葯么,他自小兒就喝慣了的。──倘若他不喝,又怎能活到現在?』」

霍小弟低著頭,也開始琢磨起這幾句奇怪的話來。
詹日飛淡淡地道:「我親眼看到,他們迫這孩子喝的,的確是一碗穿腸的毒藥。這孩子年紀幼小,又怎麼會甘心情願地天天喝毒藥?他若是自小就喝這毒藥,又怎能撐到現在而不死?」

霍小弟皺著眉,衝口而出道:「我聽說有幾門旁門左道,練有毒掌,毒功,或許是為了他練功之用?」
詹日飛道:「若是如此,他至少應該有一點功夫在身,可是你看他的骨骼筋絡,卻是從未練過功夫的。」
詹日飛續道:「只是有一點是十分清楚的,這孩子自幼被人逼飲的毒藥,寒水宮至少知道配方。所以要麼這孩子和寒水宮大有牽連,甚至可能就是寒水宮中人,要麼就是寒水宮對他知之甚深!」

「或許寒水宮也知道他的那個秘密是什麼,卻無法得到這個秘密的所在,以至於連寒水姥姥這樣的人物,也是朝思夜想,配此毒藥,來要挾他吐露秘密的所在。」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好象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並不是太好。
──「這孩子,究竟和寒水宮是什麼關係?」
──「如果這孩子的確是寒水宮的人,那麼興雲庄的人再霸道,多半也不敢前去寒水宮為了這孩子而得罪寒水姥姥。」
霍小弟接道:「不錯,我還聽說寒水宮裡,人人身手不凡,就連掃地做飯的僕從,也都個個身懷絕技。以此來看,至少這孩子也不應該是寒水宮中人。否則為什麼他不會半點武功?寒水姥姥又為什麼逼他自幼就飲這毒藥?」

詹日飛似是沒聽見他的話,又似是聽懂了他的話。他喃喃地道:「寒水宮裡的眾人,的確都是受盡寒水姥姥的寵愛,得以傳授武功;寒水姥姥,自然也不會以毒藥逼迫她手下的隨從。」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肌肉一顫,似是身上的傷痛發作,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只不過,有時候看起來不合情理的事,卻是實際上最有力的解釋。」

他的話突然打住。──只因「噠」的一聲輕響,一個小瓷瓶已隔著火堆扔了過來,跌在他的懷裡。霍小弟裝得滿不在乎的聲音,也隔著火堆傳了過來。

──「傷口又痛了?那就再服一丸玲瓏蜜。」
──「你的傷口痛,為什麼總是強撐著?要是小趙,他早就哼哼嘰嘰,在床上翻身打滾,哭天喊地了。我也沒聽別人因此說,他不是英雄是狗熊。」

他的聲音雖然嚴厲,但是他的目光卻很溫暖,只因火堆對面的人,目光中也有一種溫暖。這溫暖,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個他二人共同認識的人的緣故,已經開始淡淡地瀰漫在火堆間,瀰漫在火堆旁的兩個人中間。

霍小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服下藥丸,就差沒拿著鞭子督在一旁了。
詹日飛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玲瓏山莊的人,有些時候,比女孩子還要仔細。」
這一句話出口,他就希望趕快再服一種葯:後悔葯。
──只因霍小弟就好象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老虎,禁不住跳了起來。他的那兩顆兔子牙,也已經象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樣,呲了出來。他的雙手,已經叉到了腰間。他的架式,就已經準備開始吵架。

詹日飛卻在這時,說了一句話。一句讓老虎忽然就變成了貓的話。
──「你今天晚上怎麼這麼愛提小趙?」

聽了這句話,霍小弟就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居然就委委屈屈地又坐回原地。只不過他雖坐下,嘴裡卻嘟嘟囔囔地道:「若不是看你受傷,又等著聽你的道理,我才不耐煩受你的氣!」

(四)

松明的火把,發出一股油油的,嗆人的煙氣。
火把下燕子輕的臉,也好象是油光光的。
恭恭敬敬站在他身邊的近軍們,將火把舉高過頂,為的是讓他能夠清楚地看清他面前的地下。
而燕子輕做的,只不過是輕輕地蹲下身子,捻了一把地下濕潤的泥土。
他站起身來的時候,他手指上沾的泥土,還是黏黏的。
那是沾染上了血跡的泥土。
他轉回頭:「這裡好象是有過爭戰,還有人流了血!」
「這裡至少有過四個人!其中一個,自始至中,好象沒有怎麼移動過;他的武功, 也應該是最弱!」
「看他們的足印時深時淺,他們之間的爭鬥,好象很激烈!」

他身後的莫道,卻一直在看著落得滿地的葉子。
嫩嫩的,原本是鬆鬆綠綠的落葉,浸透了連日的大雨,此刻映著忽明忽暗的火光, 卻似是殘秋的落紅。
──可是秋未至,何來滿地落葉?
莫道寬大的舊道袍,在夜風中裂裂地舞,他的道髻,在地上投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的臉,在火把下,卻顯得更加陰沉。
燕子輕也已注意到了這散落在地上的落葉。他的眼孔,突然收縮:「難道是他?」
莫道的聲音,已經象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除了他,還有誰能使出這『千鈞斬龍 絞』?」
燕子輕道:「只是寒水宮二十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動,為何卻又突然在此地出現?難道他們也是沖著咱們襄陽王府來的?那和他對陣的,又是誰?」

──浸濕的樹葉,即便要一片片地用劍削下來,也是千難萬難。唯有「千鈞斬龍絞」 的無疇剛陽之氣,才能摧鴻羽裂眾生。
──又有誰,能擋得住這無疇的一擊?

莫道的聲音很低沉。
有好幾次,燕子輕幾乎以為是邵繼祖在說話。「錦師堂」中,他最畏懼的,就是邵繼祖和他。每次見到這臉色陰沉的道人,他都會很恭敬,沒有必要的話,他絕不會多說一句。現在在火光下看到莫道的臉色,他就明白,他目前的身份,就只能是聽!

莫道說的很慢,因為他從不浪費他的每一個字。
──「和他對陣的人,使的是劍不是刀!」
──「若不是已經中了我的『一見如故』,我幾乎以為會是他!」
燕子輕小心翼翼地道:「以他現在的情形,怎肯無緣無故再樹強敵;就算他招惹上 寒水宮的人,又怎麼還能接這一招『千鈞斬龍絞』?」
莫道好象沒聽見他的話。他的目光,似是已與這夜色溶為了一體。
夜色深深。他的目光,卻比這無邊的夜色還要深沉。
樹林中的眾人,都在默不作聲地等!
良久,這一身舊道袍的沉默的道人,終於慢慢地說出了兩句話。兩句讓旁人聽著莫明其妙,卻又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心領神會的話。
──「不管接『千鈞斬龍絞』的是不是他,子時就快到了。」
──「我們今天的第二次機會,就是在子時。」

(五)

殘廟裡的火光,更暗淡了。
火光下的霍小弟,好象已經忘了剛才生氣的事。這隻因為他也仍舊想不通,這沉睡 一旁的男孩,到底有什麼神秘之處。
詹日飛已經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他思索著道:「我們不妨先放下這第一和第二條線。我所說的這第三條線,就是這孩子本人了。」
──「他的手臂上,是誰割了這麼多的傷疤?這些傷疤有新有舊,形狀不一,顯是不同時候,不同的人所割。又是誰,能夠忍心向這樣一個孩子下如此狠手?」

──「他既然能聽到旁人的說話,卻不能講話,顯然不是出生時就是啞巴。他的啞症,又是怎麼得的,或者是誰害的?」
──「我們從那樹林邊,來到這廟裡的時候,你是否曾聞到他身上有什麼香氣,這一路上一直跟隨著我們?」
霍小弟點點頭。他的鼻子,向來很靈:「不錯,是有一種淡淡的草藥的香氣。這香氣在那客棧中便有了,只不過現在的氣味,比昨天的還要淡。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來自這孩子身上的氣息。」

──「只不過這香氣又怎麼了?也不能拿來當葯吃!」
一句話提醒了詹日飛。他的眼中,已經有星光一閃。他那蒼白的臉,一時間居然籠罩上一層光亮,讓人不敢正視, 而他一向沉靜的聲音里,居然有了一絲的忍耐不住。

「不錯。其實這三條線,說穿了恐怕就是一條線。我一直忽略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多半就是連接這三條線的關鍵!」
霍小弟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詹日飛一字一句道:「這個人就是葛雲飛!」
霍小弟奇道:「葛雲飛不是已經死了嗎?」
詹日飛意味深長地道:「只不過有的時候,死人也會說話的。」
霍小弟張著嘴看著他,就好象突然發現面前這個溫文冷靜的黑衣人,怎麼突然開始說起了夢話。他的好奇心頓起:「那麼這個死人,究竟跟你說了什麼話?」

詹日飛微笑道:「他臨死前,的確曾經暗示了那興雲庄的秘密。」
霍小弟更是一頭霧水:「他?他什麼時候暗示了那秘密?我當時就在他的身邊,我怎麼沒看到?」
詹日飛道:「葛雲飛臨死時的舉動很奇怪。──霍兄,你可還記得他臨死之前在做什麼?」
霍小弟的臉在暗中微微一紅,賭氣似的道:「他不是要殺這孩子么?那又是什麼奇怪的舉動了?!若不是那唐門的毒藥發作得快,我又及時到了他身邊,這孩子只怕早已成了他的刀下小鬼了!」

詹日飛嘴角邊的笑意更深了。他問了霍小弟一個奇怪的問題,卻是霍小弟一時回答不上的問題。
「他若是要傷害這孩子,在他刺傷這孩子之後,為什麼不是立刻再刺第二刀,而是將他拉向自己?」
霍小弟一怔。
昨天在小榔頭山中的客棧里所發生的一切,彷彿仍在眼前。
──鮮血四濺。
──那男孩瘦弱的,長滿雀斑的臉上的痛苦。受了傷的痛苦。啞啞地說不出話來的痛苦。無奈的痛苦。
──自己為了不讓葛雲飛刺第二刀而飛縱上前。
──可是自己到底也沒看到那意料之中的第二刀!
印象之中,只記得葛雲飛那死死抓著男孩流血不止的手臂的,沾了泥污的粗糙的大手。
──他臨死前睜得圓圓的眼睛。
──他那死死不放的手。
──他那垂在男孩手臂上的頭。
難道,難道──
霍小弟不可置信地看著詹日飛:「難道你所說的那葛雲飛的暗示,就是這個孩子?」
──「唐門連殺這麼多人所找的寶物,其實就是這個孩子?」
──「興雲庄眾人捨命護送的,也就是這個孩子?」
──「寒水宮的寒水姥姥朝思暮想的,也還是這個孩子?」

詹日飛微笑著,緩緩地站起身來。望著破廟的殘窗中透過來的無邊無際的夜幕,他輕輕而又堅定地道:「不錯。唐門與興雲庄想要的那寶物,其實就是這孩子,只是除了葛雲飛外,他們不知道而已。寒水宮的人,卻是對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

霍小弟突然為自己和他的異想天開而感到可笑:「這孩子既弱又啞,並沒有什麼神奇的,只不過體有點葯香而已。就算你說得對,既然他是唐門與興雲庄志在必得的珍寶,那葛雲飛為什麼還要在臨死之前刺殺他?」

──「莫非他知道興雲庄既然已經得不到他,也就不讓唐門得到?」
詹日飛微笑著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道:「只因葛雲飛已經知道了這真正的秘密,就是這個孩子。他臨死前刺傷這孩子,不是為了殺死他,而是為了救他自己的命!」

──「他刺傷他的手臂,就象其他曾經傷害過這孩子的人一樣,是為了吸飲他的臂上鮮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因為這孩子便是那寒水宮的萇弘璧!」
──「故老相傳,百年寒水宮珍有奇寶萇弘璧,臨水而生香,以『碧焰三生水』養之,向不示人。」
──「此璧之珍,在於天下之毒,無毒而不能解。只怕誰也沒有料到,這萇弘璧竟然是人,而不是一塊玉璧!」

[明]張岱<夜航船>記載有萇弘化血碧:「萇弘墓在偃師。弘周靈王賢臣,無罪見殺。藏其血,三年化為碧。」

(六)

「嗤叻」一聲,似是夜鳥驚飛,撲蘇蘇地直飛上天。
抬望眼,卻是不知不覺間,一彎山月,自陰雲間探了出來,想必是夜鳥由此而驚醒。
山巒間的陰雲,鎖得住這彎月,卻鎖不住月色的清輝。一時間,就連這山間的小廟裡,也無端地多了一層白色的殘輝。
斑駁的月色,映得詹日飛的臉更加蒼白。只不過現在看來,他對面的霍小弟的臉色,也不比他好到哪裡去。
霍小弟的臉上,充滿了驚愕,聽了詹日飛的話,就好象見到了鬼。「你是說,你是說這孩子,就是寒水宮的萇弘璧?」
──寒水宮的萇弘璧無毒不能解,已經是江湖上歷久不衰的神話。對這碧玉的模樣,也有著各種各樣的迷一樣的傳說。只是從來沒有人見過,這塊玉璧的真相。

詹日飛道:「我倒是寧願他不是。只怕我們所聽到的江湖上的各類傳說,實際是寒水宮的故布迷陣。」
霍小弟還是沒有從驚訝中緩過來,喃喃地道:「『臨水而生香,以碧焰三生水養之』 ──」
──「那,那寒水宮的女人迫他喝的,就是『碧焰三生水?」
──「我能聞到他身上的葯香,果然是在淋了大雨之後的小榔頭山客棧里!」
詹日飛注視著那沉睡中的男孩,微微地點了點頭,輕輕地嘆息道:「或許在寒水姥姥的眼裡,他其實並不是個孩子,只不過是寒水宮養著的一件解毒的珍寶罷了。所以他雖然出身在寒水宮,卻從未被當作人來看。」

霍小弟的眉頭,卻又很快皺了起來:「我聽說那萇弘璧為寒水宮所有,已逾百年。這孩子若是萇弘璧,難道已經年過百歲?若是如此,卻又為什麼仍是個孩童模樣?」

詹日飛道:「你不要忘了,那『碧焰三生水』,實是穿腸腐骨的毒藥。若如掌月使所說,這孩子自小就喝這葯,也許他本就是天生異廩。更何況,萇弘璧雖然是寒水宮的百年珍藏,但卻也不一定就是同一個人。即便是你們玲瓏山莊,歷代的長女,不也都是叫霍玲瓏一個名字?」

霍小弟聽他說出「霍玲瓏」三字,不由得身子竟是一震。他奇怪地望著他半晌不語,終於,忍不住悠悠地嘆了口氣:「我有時候真的想知道,你究竟是人是鬼。你對我們玲瓏山莊的事情,倒是知道得很多!」

詹日飛微笑道:「也許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們玲瓏山莊實在是太有名了。」
──江湖上盡人皆知,玲瓏山莊之所以有今天,有一半是因為了霍玲瓏。每一代霍家的長女出嫁,都是轟動江湖的大事,而每逢霍家的長女待字閨閣,提親的人就已經踏破了玲瓏山莊的門檻。

霍小弟的眼睛裡,卻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痛苦,是不是玲瓏山莊的一切,就象它的主人一樣,已經垂垂老矣?
詹日飛眉頭間一怔,卻沒有問下去。
而霍小弟彷彿對他的這個回答,十分滿意。
──或許隱隱中,他也知道,這是詹日飛所能給他的最好的回答。更何況,在他的心裡,對這個叫做萇弘璧的孩子,已有了太多的疑問。
「既然葛雲飛已經知道這孩子的秘密,身為興雲庄的大莊主的焦朝貴難道也不知道他就是萇弘璧?」
詹日飛沉思著道:「或許那焦朝貴雖然得知萇弘璧就在葛雲飛的手中,也收到了他的傳書,前來接應,但是葛雲飛已經來不及告訴他這萇弘璧的秘密。」

「或許唐門的人,那時候已經得知了葛雲飛持有萇弘璧,立刻如影隨形,緊追不捨,不允許他再寫新的傳書了。」
「這也許就解釋了為什麼焦朝貴如此託大,只帶了穆修權,就來到了小榔頭山的客棧接應。只不過他們沒有料到爭奪萇弘璧的人會來得如此之快,半路上居然又殺出來你這個程咬金。」

霍小弟也學著他的樣子沉吟著,反問道:「爭奪萇弘璧的所有人中,只有唐門的目的是與眾不同。他們要奪這萇弘璧,只是要毀了他!這孩子在寒水宮,至少應該是見多識廣,得知興雲庄與唐門之爭,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一聽我提出要送他去興雲庄,卻是怕得要死?」

詹日飛道:「只怕他已經知道,無論是興雲庄,還是唐門,都必定是厲害的角色。唐門的人要毀了他,興雲庄的人就會讓他好過?以他的情形,他雖然寧願落在興雲庄的手裡,也不要落到唐門的手中,但是無論落入哪一方的手裡,他的秘密,遲早都會被發覺,與其任人宰割,不如挺而走險。所以他才唆使你那『三兒』的狗,趁著唐門『無佞堂』的殺手與興雲庄激斗之機,下手傷人。」

霍小弟只覺得如雷轟頂,顫聲道:「你說什麼?」
詹日飛知道他已經聽懂了自己的話,接著道:「你若能仔細想想,當時唐門『無佞堂』的人,與那焦朝貴,穆修權一戰,若不是你的三兒突入戰團,興雲庄的人,只怕難以取勝。」

霍小弟一經他點醒,心思電轉:「當時我的三兒身邊,的確就只有他一個。我那三兒極通人性,我既然已經叱住了它,若不是被旁人鼓動,它是絕對不會違抗我的號令,擅自行事的。」

想到這裡,他的眼睛,已經睜得大大的。他的嘴裡,仍然是一萬個不相信:「你說謊!我的三兒隨我已久,怎會聽他的擺布!」
只是他自己,對於這句話,又會相信多少?
詹日飛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目光:「倘若你的三兒不會聽別人的擺布,又為什麼會一開始就對他毫無敵意,總是圍著他轉?依著三兒的性子,你不覺得你那狗從一開始,就莫明其妙地對他親熱得過頭了么?」

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經望著破門而入的月色,似是與月色溶為了一體。
「我也但願這些推測,全是錯的。只是看這情形,你的三兒,彷彿是被施了迷心術。故老相傳,這迷心術須童男之身修練,到了一定程度,就要以內功相濟。這孩子不會武功,即便是真的學了這迷心術,也是無法大成,但是要對付你那伶俐的狗,恐怕還是綽綽有餘。」

──「我唯一不懂的,就是他如若是生長在寒水宮,又是從哪裡學來的這迷心術?」
──「難道這就是他離開寒水宮的原因?」
他望著那男孩睡夢中猶自緊張戒備的小臉,輕輕地搖了搖頭:「只怕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你才能知道。」
霍小弟的頭,卻終於垂了下去:「難怪三兒好端端的,會撲上去咬人,原來,原來,竟是他──」
他的頭抬起來的時候,眼睛中已經有了一份堅決:「我沒想到,他會害了三兒。若然真的是他,我決不會放過!」
詹日飛輕嘆一口氣,道:「霍兄,至今為止,我們還只是猜測,並不能下定論。我們所有的一切,只是最有可能的答案,卻不能以此而論他人之罪。」

霍小弟咬牙道:「若是我們的猜測是對的呢?」
詹日飛道:「那時候,若是換了你是他,你會不會也這麼做?」
霍小弟一怔。
詹日飛的話,一句句,雖然壓得很低,說得很慢,在他的耳朵里聽來,卻已經是黃鐘大呂般,一擊一擊地震撼在他的心頭。
──「倘若我們猜測的對,他確是自幼就生長在寒水宮,那麼又有誰來教給他是非善惡?他耳濡目染的,又都會是什麼?」
──「倘若你換做他,每活的一日,都知道自己得以活命的代價,就是無窮無盡,任人宰割的傷痛,和日日被迫吞飲毒藥的痛苦;你周圍的每一個人看著你,並不是把你當人,而且當作一件物事,你又會信任誰?」

──「倘若我們猜測的對,他的確是萇弘璧,那麼他孤身一人,流落到江湖上,為什麼就一定要相信你對他並無惡意?他又怎麼會知道,你去救他,不是因為他就是萇弘璧?」

──「就算比他的年紀再小,也該明白,他自己的秘密一旦被人發現,必定引起人人的垂涎。他身無武功,在江湖上又是人人皆欲得之,為了保命,他又是什麼手段不能使出來?」

──「難道就為了一條狗,你就想要一個人的性命不成?他的性命,就真的比狗還低賤?」
霍小弟生平第一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出身在養尊處優的天下第一庄,頤指氣使慣了,他又何曾想到過,人的生命,也會如弱羽之輕,如蔽履之賤?

良久,他終於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了。──我並不怪他。」
詹日飛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他也輕嘆了一聲,道:「我沒有看錯,霍兄果然是坦蕩胸襟。玲瓏山莊得以稱雄江湖,實是有知仁大義,過人之──」一個「處」字還沒有說完,突然一口氣提不起來,咳了出來!

火堆劈啪地輕響著。淡淡的火苗跳動中,霍小弟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詹日飛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
這一咳之下,才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的嘴唇,在慘白斑駁的月色下,似是已經變成青紫。他臉上的肌肉,也隱隱地在顫動。一層密密的汗珠,已自他的額頭滲了出來。
霍小弟的眉頭,已經微微皺起:「連用兩粒玲瓏蜜,怎麼你的傷口還在痛?」
──詹日飛雖然沒有讓他看到他背上的傷口,霍小弟卻知道他玲瓏山莊的玲瓏蜜,是天下聞名,可遇而不可求的醫傷靈藥。如今他隨隨便便拿來,讓詹日飛連服兩丸,居然還是不能持久,難道那寒水宮的「長相思」上,有什麼妖法,竟連玲瓏蜜都抵擋不住?

詹日飛勉強一笑,才要說話,體內一股血腥氣直衝上來,竟連話也說不出來,身子一軟,已經倒在地上。
霍小弟這才意識到,他自與那寒水宮的兩人交手只後,就一直是以內力源源不絕地強撐,這時卻是傷口發作起來,再也支撐不住。他不禁一聲驚呼,躍起身來,奔到他的身邊。

詹日飛長吸一口氣,終於緩過來。見到霍小弟一臉關心的神色,他的臉上居然還是一副輕鬆的模樣:「你別擔心,死是死不了,只不過還是要你再幫一個忙了。」

霍小弟和他相處時日不長,卻知道他雖外表溫文爾雅,實則個性堅忍。在這關鍵時刻,他哪還顧得上打趣什麼人情不人情,著急說道:「你說是該怎麼幫?」

詹日飛的眼睛,已經痛得睜不開來,他的話已經變得含糊不清。霍小弟要伏近他的唇邊,才能勉強聽得清楚:「墨火克寒水,管不了那麼多了,只好勞動你的『陰陽犴』了。」

霍小弟道:「我的『陰陽犴』?」
詹日飛道:「不錯,這話說來話長。我的背上,曾被那『長相思』刺入一截──」

(七)

山邊那彎慘白的月亮,迅速地穿越在陰雲中。而雨後的夜,正慢慢地走向成熟,走向子夜。
子夜是人的血脈最弱的時候,是陰氣最勝的時候,也因此是傳說中里巡夜的精靈最旺盛的時候。

一陣夜風從半掩的廟門縫隙里吹來,霍小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因為緊緊地握著「陰陽犴」的緣故,他手背上的青筋已經凸起。

他那「陰陽犴」黑色的劍身,彷彿就是這夜色中的精靈。不知是不是在他的內力的催動下,居然象惡魔一樣,發出「嘶嘶」的輕鳴。
詹日飛強行吸一口氣,使得內息流轉。儘管傷痛和疲憊,已經象山一樣,要把他壓垮,他的神態,卻依然很安祥。就好象霍小弟要割開的,不是自己的身體。

沉吟中,身後的霍小弟道:「你就不怕我藉機在你背後捅一劍?」
詹日飛道:「霍兄想試試?」
霍小弟居然並不否認。
詹日飛微笑──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你就不怕,我欠下你的人情,再也沒有人還了?」
霍小弟「撲嗤」一聲,也笑了出來:「你若不說,我就忘懷了?你放心,好容易讓你這從不願意欠人情的人,欠上了我的人情,我怎能就這麼輕輕易易地讓你死!」

說著,他的右手,已經提起了他的「陰陽犴」。
無聲無息地,「陰陽犴」劃開了詹日飛背上的衣服,隨即割開了他背上的那傷口。
傷口不深,但是血卻突然流得很慢。這黑色的短劍上,難道附著著奇異的魔力?
利刃入體,就因是血流得很慢,那黑色短劍所帶來的痛,該是常人無法忍受,詹日飛卻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霍小弟按住了他的傷口周邊,用「陰陽犴」撥開血口,卻怎麼也看不見那傷口裡有什麼異物。
只不過他的手,很快就染上了他的血。他這流出來的血,竟然彷彿是冷的。
霍小弟的眼孔,突然收縮;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而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濃重起來。
詹日飛覺得那按在他肩膀的手,似是微微地在顫抖。接著,一滴熱熱的東西,滴落在他的頸中。
睜開眼睛,回過頭,霍小弟黑艷艷的大眼睛,和白亮亮的兔子牙,幾乎已經碰到了他的臉上。
他有些奇怪般地看著他。傷痛和疲憊,已經不能讓他馬上清醒地反應。迷迷糊糊中,好象看到那雙大眼睛裡,有一層水氣籠罩著。
「你們玲瓏山莊的人,居然會這麼愛哭?」
霍小弟咬著牙,一聲不發。看來對於詹日飛的問題,他已經不願意回答。

「陰陽犴」在他的手中,不知為什麼,竟然開始有些發熱,象是追尋著什麼,要掙脫他的掌握。
「嚀」的一聲極其細小的聲音,他這曠世的奇兵,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
很快地,他就看見了,一段很小的銀色的東西,好象是突然冒出來似的,原本是釘在那傷口的血肉中,一瞬間,就附在他的「陰陽犴」上。
黑色的劍刃上,也因此彷彿突然長出了一隻眼睛──銀色的眼睛!恍惚中,這眼睛竟然似是沖他眨了一眨。

銀色的小段東西已經取出,放在地上,猶自發出一種邪惡的光芒。
霍小弟覺得手中的「陰陽犴」又是一顫。那銀色的東西,似有一種邪惡的引力,在招喚他手中這玄色的神兵。
「這是什麼東西?」

詹日飛的臉色已經好多了。他的目光也安祥起來。
「你看到的就是寒水宮百年以來第一神兵的一截。它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長相思』。」
霍小弟左看右看,道:「我可沒看出它有什麼奇處。」
詹日飛道:「這『長相思』奇處,在於是以天蠶絲煉以寒水宮下的玄鐵所制,舞動起來,有影無形,倘若以寒水宮的『繞指柔』催動,可以佔盡先手,令敵人防不勝防。」

霍小弟道:「既然是混以玄鐵所制,為什麼沒有半點玄色?」
詹日飛道:「這玄鐵非同一般,乃是產在寒水宮的寒潭之下的奇石中所出。在水中看來,實是呈黑色。但是只要一旦離開那汪寒潭,就立即變得無色。」

他接著道:「它的本色,就是透明的,若不是霍兄的『陰陽犴』,是以陰陽火煉成,『長相思』就不會觸之即變,你也就不能看見。」
霍小弟慢慢地道:「如此說來,這『長相思』的確是一神兵,也一定要寒水宮裡的厲害角色,才能驅使。」
詹日飛道:「不錯,這本就是寒水姥姥座下四使中的掌月使的成名兵器。」
霍小弟托著腮,望著滿地的月光,分明在想什麼。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他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抬起了頭。
「一直有許多事,我雖然想不明白,但是你不要以為我猜不出來。」
──「我一定要問你,你為什麼替我擋住寒水宮的人?」
──「你替我擋的那兩個人,究竟是寒水宮的什麼人?」
──「我們約定互不相欠,你卻調我去對付花家的兄弟。這是不是因為,那時你心裡已經知道,我對付不了寒水宮的那兩個人?」
──「你自己,本就是捏得住花家的人的,是不是?」

詹日飛好象沒有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卻淡淡地笑著道:「也許我已經料到,日後請你幫忙的時候,會是很多。」
霍小弟道:「這個理由,好象不是很好。」
詹日飛居然承認:「不錯,的確不是很好。」
霍小弟道:「幸好我剛才替你取出刺入你背上的這截『長相思』,我是不是就不再欠你什麼了?」
詹日飛道:「霍兄的意思是──?」
霍小弟卻截住了他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說著伸出手來,似是欲為他止血,掩住他背上裂開的衣裳。
只是這伸出去的手,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指!
詹日飛突然覺得脊背上一麻,一道細微如絲,卻又無聲無息的勁道,迅雷閃電般,直透全身,他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倒在了地上!
──是誰暗算了他?
──他又為什麼要暗算他?
詹日飛的人倒在地上時,就已經知道了答案。這答案,就象禿子頭上的虱子,他就算看不到,用腳來想,也想得到。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兩句詩,寫的分別就是玲瓏山莊兩門無上的武學,自內而外的「小樓一夜聽花語」,和由外及內的「驚鴻一瞥」。

──即便就算他猜不出這指力是來自「小樓一夜聽花語」的內功,也該看到,除了霍小弟腳上的那雙精緻的鹿皮靴子,他的眼前,還出現了另一件東西。

──霍小弟的「陰陽犴」,已經指到他的咽喉!

「陰陽犴」微微地發出一聲嘆氣似的輕唱。黑色的劍身,在火光下,好象黑色的魔鬼在獰笑。而那魔鬼的氣息,已經割得他的喉嚨微痛。
霍小弟的聲音高高在上地傳了過來。他彷彿在嘆氣。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讓我看到了你的脊背。」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轉為嚴厲,他的手卻莫明其妙地開始微微顫抖。
──「你到底是誰?」
──「你的目的,是不是也是『萇弘璧』?!」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經提得很高。詹日飛微閉起雙眼,他的臉色,卻依然很平靜。只是疲勞和傷痛, 已經令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不說話?」

正在這時,一個嘶啞的聲音,好象是小孩剛剛學話的樣子,斷斷續續地,從火堆旁傳了過來:「你──,你──!」
詹日飛雖為霍小弟所制,卻一直是鎮定自若,即使是霍小弟的「陰陽犴」隨時可以割破他的喉嚨,他也沒有變過一絲神色。只是才聽到這嘶啞微弱的聲音,他的眼裡,不由得靈光一閃;他的臉色,卻終於忍不住變了。

(八)

霍小弟也聽到了這乾澀詭秘的聲音。只不過這聲音未落,他的人已經到了出聲之處,他的劍,已經由右手換到了左手,頭也不回地指到了出聲之人。

出聲之人在他快似鬼魅的身法和森森劍氣的逼迫下,竟然「啊」的一聲驚叫,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霍小弟一怔。自己的身後,究竟是誰?是誰能有如此武功,能欺近他的身畔而令他不覺?若是武功出色,又怎會癱倒在地?
直到他看到詹日飛的嘴角湧上一絲笑意,這才意識到這身後的聲音,輕浮渙散,中氣不足。
於是他的頭,終於轉過來。

他剛鬆了一口氣,就又一下子就呆住。
──本來就算他身後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但是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卻好象真的是見了鬼。他的眼睛本就大,這時候更是睜得圓溜溜的,幾乎就要瞪出他的眼眶。那兩顆兔子牙,更是毫不客氣地呲了出來。

──癱倒在地的,居然竟是那瘦弱的男孩!
男孩顯然已經從睡夢中驚醒。他的目光,也是驚訝的。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目光中的驚訝,是因為霍小弟那雙故意顯得惡狠狠的眼睛,還是因為聽見了自己剛才所說的話。
正在這時,地上的火苗一跳,男孩不禁眨了眨眼睛。轉瞬間,卻見霍小弟的人分明就坐在詹日飛的身邊,就連坐著的姿勢,都好象是從沒有移動過。而他的劍,已交右手,依然指著詹日飛的咽喉!

男孩倒抽了一口冷氣。
──自己難道見鬼了?
──這少年的武功身法,竟然真的當得了這「驚鴻一瞥」四個字!

唯一的區別,是霍小弟的劍雖然指著詹日飛,他卻沒有回頭。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男孩的身上,那目光里,分明也是一頭的霧水。
──「原來是你?你居然會說話?你以前是在裝啞?」
男孩不知是對自己的聲音也驚呆了,還是被他那明晃晃的劍嚇住了,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不,我不──是──」
他的聲音依然嘶啞乾澀,僵硬哽咽,語句艱難,但是這第二句,卻比第一次稍微流暢。
霍小弟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這男孩每說一句話,都似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氣,話說出來,卻仍然是磕磕巴巴,就連剛剛學話的嬰兒,只怕也比他輕鬆百倍。儘管如此,若不是他曾經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就在白天,這身份神秘的孩子,還曾經是個啞巴。

──只不過,這還不是他現在最想知道的。他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那個被詹日飛揭開,卻仍然讓人難以置信的迷題。
──「寒水宮的萇弘璧,究竟是不是你?」

「萇弘璧」三字一出,男孩就好象被人抽了一鞭子,嘴張了張,卻不說話。只不過他臉上的肌肉,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得厲害,幾乎讓人以為,他臉上的雀斑,都要抖落下來。

霍小弟的眼睛轉了轉,居然很耐心地等。
許久,男孩慢慢地搖了搖頭。很慢,但卻是很堅決。
「我──不叫──萇──弘璧。」
他的聲音里有堅決,卻也充滿了痛苦。
霍小弟輕輕地道:「其實你即便不說,你的臉色已經說了。你若是不願意承認,我也不會勉強你的。」
這男孩萇弘璧的眼睛裡,已經露出了一絲驚訝。
霍小弟道:「只是你無論說不說,你的秘密,遲早是要被人知道的。」他的臉,終於轉向了詹日飛──被他制住穴道的詹日飛。
這句話,是不是也是對著詹日飛說的?

詹日飛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看他的臉色,好象是在沉思著什麼。霍小弟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一股火氣就忍不住撞上了喉嚨。
他盯著詹日飛,又一次重複道:「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能夠永遠隱瞞的秘密!」
他的心突然如水晶般透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若不是你讓我替你取出這半截『長相思』,我大概還不會這麼快就發現你的秘密!你現在就想讓我不疑你另有所圖,都不可能了。」
詹日飛終於抬起頭來。
「霍兄難道以為,我也想染指萇弘璧?」
霍小弟沉聲道:「你就是裝得再象,也會露出種種蛛絲馬跡,──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
──「興雲庄的葛雲飛帶著萇弘璧到小榔頭山客棧的時候,你不是也在那裡?」
──「我正要出手從寒水宮手下解救這孩子的時候,又是誰提出與我交換,讓我去對付花家的兄弟的?」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詹日飛,道:「是不是你也沒料到,寒水宮的人如此得了,連累得你受了傷?否則,被你搶在我前一步,這孩子就順理成章地會落入你的手中。我真是看錯了你!」

他的聲音一時間冷得發緊,身邊的萇弘璧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詹日飛道:「難道霍兄忘了,我也是剛剛知道,萇弘璧就是這孩子的?」
霍小弟又是一聲冷笑。他的聲音,已經變得說不出的失望:「你雖到現在才知道萇弘璧就是這孩子,卻並不能說明你原本就不知道萇弘璧是興雲庄和唐門爭奪的對象!至於你意圖染指萇弘璧,是因為你身上中的這『一見如故』,是不是?」

他說到「一見如故」四個字,有著說不出的艱難,就好象這幾個字,是一個一個地從他的嘴裡蹦出來。
詹日飛道:「想不到霍兄也知道這修羅教的『一見如故』。」
霍小弟道:「聞名天下的毒藥,我見過的,還不少。」
詹日飛道:「你既然知道這修羅教毒藥的厲害,當知中之即死──」
霍小弟截著他道:「世人都知修羅教的『一見如故』中之即死,卻不知道中毒之際,若是以內息逆轉『鐵連環』鎖封住方向相反的穴道,就能支撐十數日。」

──「我適才割開你的衣衫之時,見到你的背心之上,已有三道碧色的斑痕,向四處延散,分明是以鐵連環逼抗此毒至此所留。除了『一見如故』,世上再沒有別的毒藥,能留下如此形狀的斑痕!」

──「看你這斑痕的形狀,由此推想,你應該是在五天前遭遇到了修羅教的人!而那『一見如故』的部位,應該是前心!」
詹日飛終於嘆道:「沒想到,你對修羅教秘不相傳的藥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居然已經不再問下去了。
霍小弟卻悠悠地道:「你錯了。對『一見如故』有研究的不是我,而是唐天浩。他為了看清這『一見如故』的來歷,曾經一連九天不歇,剝驗過四十一具屍體。」

他的話,詹日飛好象沒有感到意外。
──唐門的人,又怎麼能容忍別門教派,擁有勝過唐門的毒藥。
──身為唐門的希望,唐天浩雖然驕傲,卻懂得自己的責任。

霍小弟又道:「不過你莫忘了,我認得唐門的小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認得這聞名天下的毒藥。」
他的話,到這裡,就沒有說下去。剩餘的話,他畢竟沒有說出口。
──他之所以認得這毒藥所遺留的痕迹,是因為他曾親眼見過那一次唐天浩驗查唐門所有收集到的屍體,聽到過唐天浩如數家珍般細細地講述他的每一個發現。

他一時間已經忘記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唐門長門的第一人。可是他的心裡, 卻清清楚楚記得那晚和小唐的一醉。
也就是在那次兩個人都喝得很醉的時候,他聽唐天浩論起各個門派的毒藥。這眼高於頂的唐門貴介,對於除了本門外的任何毒藥,都是不屑一顧,卻對修羅教的「一見如故」讚不絕口。

喝得醉熏熏的唐天浩,用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手,輕輕敲打著長桌,醉眼朦朧中,仍在對他的發現品頭論足。
直到現在,唐天浩的話,依然在他的耳邊迴響。
──「鐵連環只能鎖住毒氣的散發,但是每次以內息逆運鐵連環,都會使毒性更深一層。以後每每於毒發之時,尤其是午時子夜,血脈陰陽極至之際,越發痛不可忍。所以運轉鐵連環,無異於飲鴆止渴,只是欲止而不能!這毒藥名叫一見如故,多半就取的是朝夕相伴,一中此毒,就再也擺脫不了之意。」

霍小弟的心,已經驟然抽緊,不知道是因為唐天浩那言猶在耳的話,還是緊張於這毒藥的狠毒。
耳中卻聽詹日飛道:「就算是我中的是『一見如故』,也與霍兄無關。」
霍小弟道:「不錯!這是與我無關,但卻是和萇弘璧有關!就算是修羅教尋上了你, 那畢竟是江湖黑道的一脈,還也就罷了。可是你這左脅下的『大慈悲掌』又怎麼說?!
上清寺的無上絕學,該不會是自己跑到你身上來的吧!」
詹日飛又是一怔。
霍小弟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
「修羅教的死對頭之一,就是上清寺。就連小小的孩童,也知道他們的名字雖然古怪,卻也算是領袖武林的一脈名門正派。」
他又道:「上清寺的寺規森嚴,他們的『大慈悲掌』從不外傳,兩百多年來更是連俗家弟子也沒有收過。上清寺是有名的方外俠派,多少年來,除奸懲惡,不知有多少惡徒,死在他們手下。」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詹日飛,道:「上清寺名聲在外,是因為他們公正持重,從不濫殺無辜。每一次出手,都是在接獲武林中流傳的『俠義牌』之後,而俠義牌所通輯的,哪一個不是十惡不赦的敗類?」

他的嘴唇已經在顫抖:「你若不是惹下了『俠義牌』, 又怎麼會中了上清寺的絕學『大慈悲掌』?」
詹日飛輕嘆一口氣,道:「你又是怎麼看得出,我左脅之下,中的就一定是那『大慈悲掌』?」
霍小弟已經是在冷笑:「倘若是別人,多半就被你瞞過了,可是你卻騙不了我!大慈悲掌雖然名曰慈悲,但是力道之狠毒,能碎人心肺於無形,正是犯了佛家的大忌。它的名字叫做『大慈悲掌』,就是提醒使用之人,要時時刻刻,心懷慈悲一念,萬不可輕易傷人。上清寺多年來,只遵守俠義牌的號令,正是唯恐於是非難辨之際,誤傷了好人。這等霸道的掌力,一旦中了,便令人全身血脈沸騰,即使不死,人的身上,也會被炎熾激黥出點點的暗紅斑點。你背上的紅斑,越是靠近左脅一側,越是黑重,那不是左脅下曾中了『大慈悲掌』又是什麼!」

他越說越激動,忍不住大聲道:「這正邪兩派,一向是水火不容,如今都傷到了你,莫非你滿口的仁義道德,原來是個受黑白兩道追殺的惡魔!我真是看錯了你!」

一剎那,自幼就曾聆聽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這世界上,有笑面的菩薩,也有笑面的老虎。」伴隨著的,還有那一聲熟悉的嘆息。
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眼眶之間,已經紅了。握著『陰陽犴』的手上,已經凸出了青筋。
他的眼睛裡,是一絲怨恨,失望和痛苦:「你騙得我好苦。想不到,歸根結底,你也是個要搶奪萇弘璧的人。我難道說錯了你了么?!」
詹日飛的眼中,突地精光一亮,這一亮,似是微有怒色的亮,但是光芒一閃即過,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玲瓏山莊的人,果真是才學淵博,令人佩服!聽你這一說,我即使不是,都好象是很難。」

他斜睨了霍小弟一眼,道:「你若是認定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惡徒,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深深的眼睛裡,是見不到底的平靜,平靜得不起波浪,那一雙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反射的,卻是霍小弟漲得通紅的臉,和站在他身後那男孩的眼睛。

──此刻,那萇弘璧細小的眼睛裡,顯現得竟是無比的興奮。

霍小弟的手卻在顫抖,連他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發抖。他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額頭上的青筋,也在不住地跳動。
慢慢地,他的短劍,終於緩緩地揚起。他舉起這短劍的時候,就好象這柄劍有千斤重。他手中的「陰陽犴」竟然發出「嘶嘶」的響聲,好象一條黑色的毒蛇,轉瞬間就能盤身而上,向它的目標,施以死亡之吻。

──這「陰陽犴」上,似是附著著一股魔力,在它的毒吻之下,竟可以隱隱聞到一股腥臭,伴隨著那「嘶嘶」的響聲,傳了過來。
黑色的劍身,映射出詹日飛的臉。詹日飛的臉色,居然依舊很平靜。

半晌,霍小弟一咬牙,突然足尖一踢,解開了詹日飛的被封的穴道。
這一招大出那萇弘璧的意料。他的疑問的目光,已經投向了霍小弟。
可是霍小弟畢竟沒有看著他。
只聽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拔你的劍!」

萇弘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連詹日飛也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什麼?」
霍小弟的目光,依然是氣憤與痛苦,他的牙,依然咬得緊緊地。他的話,就好象是從牙縫兒里蹦出來的:「我乘你不備,制住了你,你一定心中不服。」

說著一抬足,踢過地上詹日飛的長劍,續道:「我們玲瓏山莊的名聲,不能在我的手裡毀了。有種的,就拔你的劍!」
詹日飛的眼睛裡,突然湧上了一股暖意,他終究沒有從地上站起來。
──莫非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只可惜,詹某的劍,不是對付朋友的。」
霍小弟厲聲道:「誰跟你這魔頭是朋友!你還不拔劍?!──玲瓏山莊的人,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詹日飛看了霍小弟一眼,又道:「你若是認定我就是魔頭,也就不用講江湖的規矩。實不相瞞,到了現在,我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霍小弟嘶聲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你以為告訴我這個,我就會心軟,而你就可以找到不與我動手的借口?」
詹日飛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看了一眼窗外,他的臉色,一瞬間竟然變得灰白,他嘴唇蠕動,分明是想說什麼,卻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霍小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彎山月正當頭。月色慘白,「陰陽犴」上也斜斜地映出那彎山月的倒影,此刻竟然「嗤」的一聲,在他的手中一跳。

──子夜,終於來臨了。
霍小弟的臉色,也變得和那月色一樣的慘白。
──「原來已經到了子夜。」
──「原來你的『一見如故』,在這個時候發作了。」

詹日飛還是說不出話來。他的面容,因為痛苦而抽搐扭動,他的嘴唇,都已經咬出血來。這體內氣血翻騰,渾身如被千萬刀割的痛苦,在霍小弟看來,就好象是一場噩夢。一場他十分熟悉的噩夢!一時間,與唐天浩的往事,歷歷在目,清晰得就如同就在身邊。他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他的袖子一動,低頭望去,卻是萇弘璧不由自主地死死地抓著他的袖子,臉色也變得象是死人。
霍小弟安慰他道:「你別擔心,有我在,他不會傷害你的!」
他的話,讓萇弘璧安靜下來,可是他手裡的劍,卻變得更加的猶豫,一會兒提起,一會兒放下,說什麼也刺不下去。
詹日飛雖然被「一見如故」的藥性折磨,可是他看著霍小弟的那雙眼睛,卻沒有半分的變化。這雙眼,依然似是可以洞察一切──萇弘璧真恨不得剜出這雙眼睛來!

霍小弟的腦袋,已經變得好大:「你以為你的『一見如故』發作了,我就不敢殺你么?」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想到詹日飛在騙他,他就說不出地傷心?他認識詹日飛不過是兩天的事。萍水相逢,如同傾蓋之於陌路,逝水之於一縱,是江湖上再平常沒有的了。

詹日飛的嘴角,卻微微地牽了一牽。雖然他很虛弱,雖然那「一見如故」對於他的傷害,已經令他痛徹心肺,但是他的嘴角,還是牽起一線。
──霍小弟沒有看錯,那居然是一絲微笑,一絲驕傲的微笑。

「嗤」的一聲,泥土飛濺,「陰陽犴」已經直直地插到他面前的土地上!
只聽見霍小弟的聲音道:「我玲瓏山莊,從不殺手無寸鐵之人。我下次再碰到你,就絕不會手下留情。你多行不義必自斃,所以莫讓我再碰到你,你也別再打這孩子的主意!」

話音落地,他的短劍已入懷。他攜著萇弘璧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廟門。
──只是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頭。是不是他怕自己一旦回頭,就會改變了主意?

山風陣陣,夾雜著無窮無盡的雨意,間或聞聽夜鳥的低鳴,宛如一曲亂得沒了章節的悲歌,攪得人心已亂。霍小弟的身影,就消失在夜幕里。

(九)

巨大的莊園,漆黑而沉默。深邃的廟堂,一重又一重。
疏散的燈火,星星點點,散布在樹林間。風中依然充滿了濃厚的雨意,和淡淡的花香。一重又一重的竹簾深垂,將百丈紅塵,全都隔絕在簾外,卻將滿山遍野的雨意,深深地藏在了廟堂之中。

花子風在這凄涼的月色中,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因夜風下的那種心熱的跳動,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他的腳步放得很慢,為的是讓隱藏在四周的神秘的高手們,認得出他的腳步,也認得出他來。儘管他對這裡,已經熟得不能再熟。

身為花風子一家的長兄,他和同在錦師堂共事的燕子輕不同。他的小心翼翼,來源於對他的主人的敬仰,而不是畏懼。

一條長廊,直通到莊院的最後。遠處更鼓傳來,已三更。
花子風的腳步頻率沒有變。乾燥硬朗得象核桃的臉,乾乾淨淨的,修剪得十分整齊的手,都表明他是個很有效率的人。
燈,突然在一間沉重的大廳里,亮了起來,彷彿早已經料到他的到來。

花子風來到大廳前,恭敬地垂手停下。
廳前依舊是層層的竹簾,僅容刺眼的燈光,稀稀疏疏地透了過來,卻鎖住了大廳內的一切秘密。
「邵都統有密函到來。」
竹簾捲起,一個垂髫童子,出來接過傳書。一陣淡淡的檀香,便隨著捲起的竹簾,飄散出來。
清煙繚繞之中,一隻嶙峋枯瘦的手,將傳書自那童子手中接了過來。看過傳書的臉上,仍然沒有半點表情。
或許,任何試圖琢磨他表情的努力,都是枉費心機。

殿堂黑暗,那一枝殘燭上,跳動的是暗淡的光亮。是不是因為殿堂的主人,喜歡黑暗,喜歡在黑暗中,觀察他的對手?
一個陰沉的聲音,來自垂手侍立在一旁的人,打破了殿堂的沉靜和黑暗。
揣摩著,侍立在一旁的人小心地道:「到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到時候若是還追不回那件東西,流落到了京城,只怕就是殺盡了襄陽所有的人,都無法挽回。」

──「不知到了現在,邵都統是不是已經尋到那人的一些蹤跡?」
而那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透露出一絲不快:「邵繼祖調動了王府的禁軍,和錦師堂的半數人馬,到現在居然還是一無所獲。」
垂手站在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道:「王爺,那邵都統的對手,畢竟聲名在外,身份尊貴。更何況,學生已料定他此番出走,為了掩飾蹤跡,必定隱姓埋名,抄捷徑直取京城。即使是學生圖以他的畫圖,卻因為茲事體大,襄陽王府又不能明白張揚,未免束縛了我們的手腳。邵都統此行不順,也應該在意料之中。」

座中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寒光。陰側側的聲音驟起:「他拖的時候越長,走脫的機會就越大,這怎麼能不讓本王著急!」
沉吟著,垂手站在一旁的人道:「學生以為,王爺即使不悅,也不要對邵都統有所責怪。邵都統身受王爺大恩,又是難得的人才,對此事必定會全力以赴。此外,王爺應該知道,他還是王爺獲取霍家『玲瓏眼』的關鍵,總不要讓他心存忌怨。」

廟堂中坐著的人冷笑道:「若不是本王討到了賜婚的聖旨,那玲瓏山莊霍家的長女,豈能這麼容易就許配給了他?邵繼祖眼下對本王感恩戴德還來不及,怎會心懷忌怨?」

身邊的人道:「王爺等那玲瓏山莊的霍家長女之嫁,已經很久了,可是邵都統對那霍家小姐,卻好象是一往情深,他這人心思靈動,若是被他猜到王爺的心思,恐怕──」

廟堂中的那人慢慢地打斷他的話,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愛上自己心愛女人的人,就算是以前心有九竅,也會變成一個獃子。邵繼祖以前即便是聰明絕頂,現在也得乖乖地呆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香煙繚繞中,那人的面孔,一時間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冷笑著,只聽他喃喃地道:「霍玲瓏呀霍玲瓏,若不是歷代霍家的長女,直到出嫁的那一日,才會開啟她們的『玲瓏眼』,本王又怎會等你等到這個時候!」

(十)

霍小弟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在發脹,翻亂的心緒,也如這陣陣的夜風。他漫無目的地疾行,不知不覺間,已經奔出了十餘里路。
身邊那萇弘璧的手,已經被攥得發痛,他的臉,已經被山風吹得生疼,這奇怪的少年,卻硬忍著一聲不響。能被霍小弟握著手臂,對於他而言,就好象已經很滿足。

正行間,霍小弟突然停步。只因他已經脫口叫了出來:「不對!這不對!」
他身形驟頓之下,萇弘璧身無半點武功,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霍小弟這才意識到他還握著萇弘璧的手臂,急忙扶住他,溫言道:「你小心了!」

夜色中,他觸到的,卻是萇弘璧熱切的眼睛。他那小小的眼睛,雖然依然有著驚恐,卻第一次沒有了戒備和懷疑。
霍小弟突然覺得不忍。他蹲下來,溫言道:「我知道你就是寒水宮的萇弘璧,我叫霍小弟。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萇弘璧點了點頭,依然有些吃力地說道:「我知道──」
霍小弟奇道:「你知道什麼?」
萇弘璧道:「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霍小弟不禁微笑起來,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一句話,似乎問住了萇弘璧。遲疑了很久,這不同尋常的男孩結結巴巴地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聽著他這渾沒道理的話,霍小弟忍不住又是一笑,說道:「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讓寒水宮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神色一正,接著道:「只是在出發之前,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又是怎麼會說話了?你不該會是一路上都在裝啞騙我?」
萇弘璧羞澀地一笑,慢慢地道:「我沒──有騙──你。我剛才──是覺得喉──嚨里奇癢,全──身又焦──躁難忍。見到你對那黑──衣相公動手,不知不覺間就──喊出聲來了。」

他一提起詹日飛,霍小弟又開始莫明其妙地發起呆來,喃喃地道:「這不對!」
萇弘璧看著他,好奇地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不對?」
不知怎的,他的這句話,在霍小弟的耳朵里,彷彿已經變成了千百個人的大吼。他就好象挨了一鞭子似的,突然跳了起來,道:「我是說剛才這裡面有點不對頭!」

萇弘璧道:「有什麼不對頭?」
霍小弟的臉色已經變了。一個念頭,已經開始象大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手一時冰涼。
他的聲音,也變得苦澀:「我──一定──要──回──去──問──他!」
也不等萇弘璧說話,他就拉著他,就象一支射出的箭,飛了出去。
一支回頭的箭。

霍小弟闖進那破舊的小廟時,心已經怦怦地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麼緊張。
他看到詹日飛的臉時,緊繃著的心,才放鬆下來。
詹日飛的臉色,彷彿已經好多了。更確切地說,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好象剛才被「一見如故」折磨得半死的那個人,跟他毫無關係。
霍小弟這才發現,自己對面前這個黑衣人的武功,知道得實在是太少了。
──他的每一次出手,自己好象都沒有看到。
──他在遇到自己之前,就分明已經身中修羅教的「一見如故」,和上清寺的「大慈悲掌」,卻仍能制穆修權於前,戰寒水宮二使於後。
──這個黑衣人的身上,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

奇怪的是,詹日飛見到他和萇弘璧,好象一點也不意外。霍小弟卻突然發現自己這麼冒冒失失地又撞回來,就好象是後面跟攆著七匹狼的兔子。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說話。
終於,霍小弟忍不住道:「你怎麼不說話?」
詹日飛道:「不知霍兄想要我說什麼?」他的眼睛裡,已經慢慢地湧上一股笑意。
霍小弟跺腳道:「你──!你難道一定要我說出來?!」
詹日飛道:「霍兄的心思玲瓏變化,在下實在是猜不出來。──霍兄希望我問的,是不是『霍兄不是已經走了么,怎麼又去而復返?』這句話?」

霍小弟道:「正是!我去而復返,是因為我想不明白!」
──「你若真是為了萇弘璧而殺穆修權,大可等到穆修權殺了我之後,再來動手。那樣豈不是更令你少了後顧之憂?穆修權和我一除,在場的眾人,又有誰能攔住你?」

──「你若是為了與寒水宮爭奪萇弘璧,也大可等到我與寒水宮斗得兩敗俱傷的時候,而不必事先攔住我。」
──「你若是為了萇弘璧,又何必告訴我,萇弘璧就是這孩子,以便憑空多出一個敵人?」
他氣鼓鼓地道:「我剛才想到的一切,明明都是破綻,你為什麼不辯白?你是不是成心要我的好看?」
──話音剛落,這才想起來,自己何時給過他辯白的機會?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感到委屈,好象這一切的錯,都是詹日飛的錯。

詹日飛卻笑一笑,道:「我即使不辯白,霍兄不是也洞悉一切?你這不是又回來了?」
他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相信你的推斷。若是你相信你的推斷,這一指就已經能制我於死地。你若是相信你的推斷,你早就一劍刺死我,我們又怎能在這裡從容地說話?」

霍小弟道:「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剛才的推斷有破綻,並不是說你就沒有半分嫌疑。你若是清白,那上清寺的獨門絕學『大慈悲掌』,怎麼會自己跑到你的脅下?」

詹日飛遲疑著,許久才道:「倘若我不告訴你,只怕永無寧日了。你既然已經與襄陽王府為敵,也是遲早要知道的──實不相瞞,會使這『大慈悲掌』的,早已不止上清寺一家。」

霍小弟道:「除了上清寺一家,還會有誰會使這掌法?上清寺立寺百年,能人輩出,還會讓人偷去了這『大慈悲掌』的掌譜?」
詹日飛道:「其實這『大慈悲掌』,從未有過掌譜,歷代的掌法相傳,都是口授。偷是無從偷起的。」
霍小弟道:「那麼別人又怎會學得這套掌法?難道你是說,那上清寺已經歸附了襄陽王爺?」他搖頭皺眉道,「這可也不符合他上清寺的寺規呀。」

詹日飛道:「上清寺雖然沒有歸附襄陽王爺,但是這『大慈悲掌』,的確是曾經流傳在外。而這掌法外傳的事,上清寺的僧人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道:「有時候,面子的確很重要。」
霍小弟道:「這學了『大慈悲掌』的人,到底是誰?」
詹日飛道:「會『大慈悲掌』的這個人,跟襄陽王爺卻是大有淵緣。這個人霍兄多半在襄陽王府里和他會過面。」
他注視著霍小弟,一字一句地道:「這個人就是『千變萬化黑妖狐』!」
霍小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智化?」
詹日飛道:「不是他,還會有誰。」
霍小弟道:「這隻狐狸從未出過家,即使是出家,他怎會一出就出到上清寺去?他如果跟上清寺沒有干連,又是如何能偷學到這『大慈悲掌』?」

詹日飛道:「他雖沒有出過家,跟上清寺的干連卻是有的。他學到這『大慈悲掌』,其實也不應該算是偷學。只不過,江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是很多。我雖然知道『大慈悲掌』流傳在外,若不是他在我左脅下按了這一掌,我也不知道會這掌法的人,就是他!」

霍小弟好奇地道:「上清寺的僧人既然知道這件事事關重大,又自命清高,寺規森嚴,向來不與官府打交道,他們若是得知智化學得這掌法,怎麼能坐視不管?他們什麼時候,怕起官府來了?」

詹日飛道:「只因他們實在是無可奈何。傳了這掌法的人,雖然是被蒙蔽之下才讓智化學得這門武功,卻也是名正言順,誰也無話可說。」
霍小弟眼色一亮,道:「由此看來,六年前上清寺的住持突發疾症,翌日即坐化西歸,恐怕多多少少,和這『大慈悲掌』失之於他人有關。」
詹日飛道:「這其中的緣由,只怕是誰也無法得知的了。」話雖如此說,他的眼中,已經流露出讚賞的神色。
霍小弟卻道:「你說這話,是不是為了顧全上清寺的顏面?你自己是不是早就猜到這其中的奧妙?」
詹日飛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岔開話題道:「我和霍兄,畢竟是萍水相逢,既然你心中見疑詹某,內中的緣由,原本就無意多說,霍兄,你的目的已經達到,咱們就此別過。」

霍小弟轉著眼珠,道:「你說別過,就別過了?你不把話說清楚就想走,只怕沒那麼容易!」
詹日飛這才發現,玲瓏山莊的人,不講起理來,比女人還要令人頭疼。
所以儘管知道霍小弟要跳起來,他還是必須把話說出來:「霍兄若不帶著萇弘璧快走,只怕一會兒就走不了了。」
這一次,霍小弟卻出乎他的意料,沒有跳起來。他好整以瑕地道:「只要是小邵不在,我一時半會還不用走。」
詹日飛道:「霍兄你莫忘了,如若給追兵發現我們的行蹤,邵都統就很快會跟上來。」
說到這裡,他的神色一變,苦笑道:「來得好快!只怕現在要走,已經太晚了。」
霍小弟身懷「小樓一夜聽花語」,也隱隱聽見廟門外,重山中,傳來了無數細細碎碎的聲音。
──是夜行人的衣衫擦著樹叢中的枝條的聲音,還有因為連日陰雨,靴子不時陷入泥漿的細微響聲。
只不過,這些細微的響聲,很快就被另一種嘈雜所吞沒!

月色突然消失了。
不,月色沒有消失,是漫天驚起的夜鳥,振翅而飛,密密麻麻,遮住了整個的天空。
黑色的羽翼,扑打著空氣中的雨意。
黑色羽翼張成的天空下,是由遠而近的馬蹄聲,踏得滿地的泥漿飛濺。
──追兵終於來了!

詹日飛笑了笑,道:「這回你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注]寫這部份的小節名,選擇了遮鴣天,是因為古人寫遮鴣來哀傷離別之情:蓋其鳴聲似是「行不得也哥哥!」這裡卻寫詹日飛幾番受制被疑,欲走無路,無法脫身。

無憂書城 > 武俠小說 > 雨霖鈴 > 第四章 遮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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