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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大粽子(1)

所屬書籍: 俠客行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然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麼人?你……你怎麼……」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麼鑽到我們船里?我一刀便將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麼爬在我被……被窩裡?」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才知丁當這麼一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求求你,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麼胡話?快將他一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麼辦?」語氣甚是焦急。那老婦怒道:「那是什麼鬼東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台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你快起來吧,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裡,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麼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你快想個法子,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這位姑娘……唉……這個……真是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麼別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裡來?阿綉,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麼要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髒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裡有個死屍,也很不妙。」只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裡有個死屍』這話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也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若是將我殺了,我就變成了殭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動,變成殭屍,就能動了,我兩隻冷冰冰殭屍手握住你的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同蓋一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是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十分凄厲刺耳。跟著飄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麼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來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婦哼了一聲,說道:「你再也別作聲,我正在凝聚真氣,但須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後,便再也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練內功走火,以致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那當真為難之極。」

  只聽下游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麼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已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啷啷鐵鏈響動,跟著拍的一聲世響,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麼?幹什麼?」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側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動彈不得,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梢的船家叫道:「你這麼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一隻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里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咽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麼?」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裡。我……我的眼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麼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的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兇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愿。」那才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綉,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綉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綉,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隻大粽子。」

  阿綉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隻大粽子么?」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綉,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裡。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愿,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凄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膝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當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麼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贊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贊,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稱自贊!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錢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什麼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當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被丁當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他急忙後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卻是大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當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卻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逞什麼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當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裡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叮噹噹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當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這名話當真不錯。今日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丁當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當,丁當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耐,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眯眯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字說的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話到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奪他不下,要想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侄孫婦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麼了不起?他略一遲疑,那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飛,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將下來,那裡能夠抵禦?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隻感到全身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是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去,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你卻給彈了開去,當真無用之極,只是一招,你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麼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有輸,那麼你讓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將他彈開幾步,那麼你們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地,我為什麼要給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種,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訕訕的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麼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叮叮噹噹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你剛才那樣手掌亂幌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你贏了,咱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那有什麼算不算的?我讓你先動手,你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麼架開,跟著反手這麼打你,你就斜身這麼閃過,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裡。」

  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還比什麼武?」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你記著,我這麼打來,你不用招架,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一招很是陰毒,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劃。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打到丁中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一個往下再教,一個繼續又學。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甚是繁複,但他與石破天對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斗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心極好,丁不四隻教過一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雖然行動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詆毀幾句,何況是不十分出色精奧之著。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意,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拚斗。又教了數十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道:「有什麼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將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再以『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一步後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難以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當教的那兩招,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雙手一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在艙板之上。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著,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決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餘招,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准了自己所授的法門而發,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分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之高,竟也抵敵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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