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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所屬書籍: 白馬嘯西風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萬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

  一直走到里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麽事?」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處躲一躲。」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裡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裡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裡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麽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兒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擾了。」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那裡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說屋子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鏟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刮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是摔下來,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麽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有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有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射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髯滿腮,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一碗酒給他。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麽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的,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個賊子。」

  計老人道:「客人從那裡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聽一個人。」計老人道:「是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兒的,一個漢人小姑娘……」

  他說到這裡,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將頭轉開了,不敢瞧他。只聽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一直沒在見到她。她是跟一位漢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計老人咳嗽了幾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蘇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有人說她比天鈴鳥唱得還好。但這幾年來,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她還住在你這裡麽?」計老人很是尷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她早死了好幾年啦!」

  蘇普吃了一驚,道:「啊,她死了,怎麽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說道:「是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還說了很多故事。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計老人嘆道:「唉,可憐的孩子。」

  蘇普望著火焰,出了一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故事說得好聽……」

  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你說是一個漢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獨個兒到這裡來?」蘇普道:「不錯,你也認得她麽?」那漢子不答,又問:「她騎一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你也見過她了。」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你這兒的?」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那漢子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麽?」

  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奇道:「這干你甚麽事?」那漢子道:「我有一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處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那漢子道:「你知道甚麽?」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一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那漢子嘴一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麽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

  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門一開,一陣疾風卷著無數雪片直卷進來。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那漢子心想:「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這屋中一個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點便倒。只有這個粗豪少年,要費幾下手腳打發。」當下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便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你聽過沒有?」

  蘇普也不懂這些漢人的江湖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見過。你是漢人強盜麽?」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怎麽會是強盜了?」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

  陳達海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你還記著她干麽?」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後仍舊是我朋友。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

  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但聽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過他甚麽物事啊,他要找尋些甚麽?」只聽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甚麽東西?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

  陳達海微一沈吟,道:「那是一張圖畫。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裡,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麽?」計老人道:「是怎麽樣的圖畫,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

  蘇普冷笑道:「是甚麽樣的圖畫也不知道,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陳達海大怒,刷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殺一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麽容易。」阿曼道:「蘇普,別跟他一般見識。」蘇普聽了阿曼的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放入鞘內。

  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數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聽到了一點音訊,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當下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話嘛,也可說是一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

  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說道:「你怎……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萬確。你若是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自當重重酬謝。」說著從懷中取出兩隻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計老人沈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一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一聲,插在木桌之上,說道:「甚麽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蠟燭,推門進房。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卧房,一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換下的衣服,說道:「哈,他長大了才死啊。」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陳達海一見到這幾件女孩得花布衣服,依稀記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將那卧室幾乎翻了一個轉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開來細看,卻那裡找得到地圖的影子?

  蘇普見他這般糟蹋李文秀的遺物,幾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計老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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