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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3

所屬書籍: 三生三世步生蓮

    傳聞中這次皇帝賜宴本來要以一個別開生面的方式結束。

    創意是在一個宮女腰部綁一根繩子,繩子像嫦娥奔月那樣把舉著水盆的宮女拉到半空,然後,宮女費勁心機地朝七層燈塔咻地潑一盆冷水,燈火剎那熄滅。

    據說這寓意了千華景賞的百花在無聲的靜夜裡默然接受雨露滋潤。因為是皇帝本人親自提出,所以沒有一個人敢發表真實想法覺得這創意真是爛斃了……

    而眼看夜宴刺客來襲,找宮女扮嫦娥滅火的創意看來是不能再實現,一邊是不速之客的刺客,一邊是不用再出場的嫦娥,大家在提著一口氣的同時不禁紛紛鬆一口氣,完成這樣高難度的動作,也是苦了大家……

    如此兵荒馬亂,宴會就這樣以另一種方式別開生面地結束。

    對面的什麼什麼公主在一切收拾穩妥後張著嘴連連讚歎好刺激。

    而,這是我生命中第幾次遭遇行刺,我已經有點記不清。也許這就是人家說的命中的不定之數。

    定數是刺我的刺客總是同一人,雖然多年來他總是失敗,而我也算是被他一路刺殺著慢慢長大。

    夜風拂來,天邊一輪明月。我拎著一壺喝了一半的酒,搖搖晃晃走在荷渠邊,攤開雙手盡量保持身體平衡。

    小荷冷風沉塘寒星,這是一個多麼感傷的氛圍,如果我能一直望著天上的話,但這樣就會栽到水裡。

    世人看人是人,看花是花,有花無人覺得分外寂寞,吟詠出許多感傷詩詞。我看人是人,看花也是人,舉目望去茫茫黑夜裡前方路別的沒有就是人多,只覺痛苦。

    我想,可能,這就是這麼多年我一直沒辦法在詩詞創作上展露才情的原因。

    片刻前我對梨響說要一個人走走,可是,到底要怎麼走以及到哪裡走才能是一個人呢。世界之大能把自己給大沒了,我得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小地方,那樣,我才可以明白我在哪裡。

    應該說是天無絕人之路,走著走著還真走到一個無人之處——丹露苑這個兩年前讓我諸多流連的石林。

    奇怪的是兩年里我竟一次也沒想起它。四維都是高大巨石,月光照下來,可謂寸草不生,立刻讓人充滿安全感,行路倍感輕鬆。拐過巨石排開的一個彎道,料想中的熟悉勝景如預期出現。一地白沙,中置三座白石,一處石桌,銀色的月光照在細膩白沙上,如盈盈蕩漾的水波。丹露苑最有手筆的一座枯山水。

    但,我有點疑惑地望向石桌……旁正趁著月色悠然獨酌的白衣青年,這個東西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這個東西,我不能確定他是個人還是個花還是個別的什麼,當月亮突然被雲層擋了一下,我覺得他突然抬起頭來,但夜黑得是那麼及時,就像所有宣揚自己緊急時刻絕不掉鏈子的貨品總是在緊急時刻掉鏈子,我覺得是否只是自己眼花,因為今天一整晚被花姑娘漲滿眼帘。

    但很短暫的一剎那,雲破月來,我看清他的臉。然後,誠懇地發出了一句感嘆:「咦。」

    那張臉好看得不像生在凡塵俗世,令人無法描述。

    朱槿曾繪過一幅遠古神像,據說是位灰飛已久的上古尊神,倒是有幾分他的影子。

    印象中那些神仙的造像總是塑得像誰借了他們錢八輩子沒還清那樣冷酷無情。可幾步開外閑散安坐的青年,臉上雖沒什麼特別神態,眼中卻像自然而然就含著那麼一味笑,即便穿著嚴肅的白衣,看起來也是懶洋洋。

    我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系統地、從上到下地打量一名素不相識的年輕男子,同時在腦子裡急速反應,這個東東,他到底是個人還是個花還是個別的什麼?

    月光之下,如緩行溪流的白沙之上,青年執了把白玉壺穩穩地往杯中倒酒,並未抬頭,聲音里卻含著笑:「夜闌人靜,殿下是循著酒香過來的,還是微臣?」

    話罷已將兩隻玉杯都滿上,抬起頭來,臉上果然是一派似笑非笑表情。

    他叫我殿下,看來是認識我,但總覺得……重點不在這裡,他剛才好像說了什麼冒犯我的話。

    我想問他,你是誰,更想問他,你是什麼,可問出口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變成了:「你是誰的什麼?」

    我被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搞得愣了一下。

    他卻不以為意,只是臉上笑意更深,懶洋洋地抬了抬手:「你過來。」

    我戒備地後退一步,低頭想了想:「……我不過來。」

    話剛落地,看到他已站到面前,身形修長挺拔,一隻手撐著我身後的巨石,一隻手輕輕鬆鬆搭在我肩上,那張好看的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屏住呼吸害怕地閉上眼睛,他卻停下來,靠著我耳邊低笑道:「我是誰的什麼,這個問題問得好,你想我是誰的什麼?」

    聲音輕得像一碰就會碎似的,掃在我耳尖,應該是立刻泛上紅意,我整個人都僵了,突然明白過來:「你是在調戲我吧?」

    握緊手中的酒壺,為了儘可能地避開他,簡直要和背後的巨石融為一體,但想想又覺得委屈:「我又不認識你,你調戲我做什麼?」

    在想像中,這樣不留情面的斥責一定會觸怒他,搞得他拂袖就走。但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不但沒生氣,手指涼悠悠的反而抬起我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許久,道:「臣與殿下可是見過多次了,殿下說不認得臣……」他笑了笑,笑得又溫柔又甜蜜:「是在逗著臣玩兒嗎?」

    我生生打了個哆嗦,本能地覺得不能點頭,可又很糊塗,雖然是這樣好看的一個……東東,或者正因他長得這樣好看,回溯以往記憶,我才更加確信自己從不曾見過他。如果真的見過,一定也是他還沒長開的時候。

    他多半是自行領悟出我確實沒有逗著他玩兒,涼涼提醒道:「第一次有幸相見,還是在棲白山的國寺外,殿下剛進完香……」

    寥寥數言一下觸動埋在歲月里的一根深弦,我驀然抬頭,震驚地看著他,這白衣白裳的倜儻公子,難道是……

    他放開我:「記起來了?」

    我已迫不及待喚出他的名字:「流蘇?你是流蘇?」

    好半晌,他重複:「流蘇?」尾聲裡帶一點鼻音,還挺好聽的。

    我鬆了一口氣,防備之心一下鬆懈。

    這麼說來,石桌旁的那個位置正好是當年我種下他的地方。那麼一定是他,三年前我親手從國寺外移到丹露苑來的流蘇樹。

    猶記那年春天我離開平安城時,他還沒開過花,因此在我眼中一直是以臨風玉樹的形象出現,蔥蘢茂盛,未顯人形,重重疊疊的葉子就像鋪在樹冠上的青雪。而今不過兩年,我滿是憐愛地望著他,那時我心愛的小樹,他竟已出落得這樣好看了。

    青年個子挺拔,他一直是棵挺拔的樹,低頭看著我時目光里似有探究,明明剛才還是一幅調笑表情,但我今夜喝了一些酒,有點弄不明白,他不是認出我了么,還叫我殿下,還敢調戲我,那還探究個什麼?

    不過,也不一定,皇宮裡這樣多殿下,搞不好他一開始是認錯人了?

    認出他是流蘇,我的膽子一下大起來,將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晃了晃,攢出大方笑意:「小流蘇,我是你的成玉姐姐呀,兩年前不是常來給你澆水么,還給你捉過一次毛毛蟲呢,我認出你來了,你又不認識我了嗎?」

    說著就有一陣風吹過來,吹得頭越發沉重,忍不住靠在他肩上,他伸手攬住我的腰,低聲道:「捉毛毛蟲?」

    我沮喪道:「剛才,你是故意欺負我的吧,因為我把你忘了。」

    他笑道:「哦?你倒是很清楚嘛。」

    我爭辯道:「可你看,我現在記起來了啊,而且我以前不只幫你捉毛毛蟲,還幫你施過肥呀,朱槿說流蘇樹開花很漂亮,答應要是你開花就描給我看,我一直想看看你開花的樣子,有一段時間拚命給你施肥來著,你不記得了,這些都是恩情啊。」

    他臉上表情微妙,分辨不出是覺得好氣還是好笑,只道:「算了。」

    話鋒一轉又道:「說來,你是在修仙?」

    我撐著腦袋,止不住覺得沉,只看到迷茫月光鋪在腳下,似一層薄薄糖霜,他在頭上喚我:「成玉?」

    朦朦朧朧看著他,看到一半目光又不自覺轉到腳底下:「我不修仙,待我成年,可能會出家,按他們的願望,應該是希望我去佛寺,但我想修道,我也不想修仙,只想修道,你知道修道有什麼好處嗎?不,不是不用剃頭。捨得,道講的是舍,得;佛講的是不舍,不得。你知道他們有什麼區別嗎?不,不是多了個不字的區別,是多了兩個不字……」

    我想我是喝多了,酒意一陣一陣上涌,越來越站不穩,本能地往他身上貼,本來男女授受不親,可想到對方是棵樹,喝醉了靠棵樹很正常。植物界沒那麼多規矩,他們和人不同,汲日月光華天地靈氣長成,是善之所至,花花世上最乾淨的存在,不沾染絲毫惡業。

    這個不沾染絲毫惡業的、花花世上最乾淨的存在將我整個困在石頭角,似乎覺得我這樣特別有趣:「喂,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抬起手,一下將他推開,好不容易撐著站穩,卻忘記自己要做什麼,光影中突然飛進一隻螢火蟲,忽明忽暗,像一盞燈籠,真是一隻巨大的螢火蟲。

    不知出於什麼訴求,我執意伸手去捉,卻只是抓到一陣風,小小的蟲子一搖一擺飛得很遠,提步就要去追,被一股大力牽引住,回頭只見他修長手指握住我手臂,衣袖處綉著朵朵同色的雨時花。

    我有點著急,偏頭焦灼地看著越飛越遠的螢火蟲:「鬆開一下,我要那個。」邊說邊使勁掙扎。

    背部突然一涼,已穩穩靠住沙中的巨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手腳立刻不能動彈,只聽到頭上一個聲音:「好好靠在這裡,我幫你捉。」

    我仰著頭,看到螢火蟲已飛得那樣高,在半空不時明滅,背後是朦朧的跳著舞的月亮。

    青年的白衣在剎那間隔斷月亮微弱的光,鞋子輕點巨石騰躍而起的身法乾淨漂亮。

    睜眼時,正見他低頭將紅豆大的蟲子小心倒進我掌心,放到眼前仔細看,好像是更加小,也不再像一隻燈籠,果然是距離產生美。

    他仍然扶住我,真是一棵好心的樹,聲音裡帶著戲謔:「就算是喝醉了吧,可你要只螢火蟲能做什麼?」

    我趴在他肩上輕聲:「因為路太黑了啊,一直一個人走,會很害怕啊,我想要一點點光,流蘇,我想要一點點光。」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那樣攀著他的肩膀,幾乎就快掛在他身上,一定很不舒服,可他也沒調整姿勢,害怕驚動我似的,真是一棵敬業的樹,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聽到一個軟軟的聲音,像一幅飄渺輕紗:「從前,你知道么,流蘇,我其實是想要修仙的,國寺的住持說我有慧根,終有一天能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佛修來世,我其實不想要什麼來世,只是想在半途見一個人,他在所謂的永生世界,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我想要不寂不滅,想要我的命途足夠長,能夠在死前見他一面。」

    他長久沒有說話,我都要睡著,才緩聲道:「那為什麼現在你又不想修仙了?是不想再見到那個人了?」

    我聽著他的話,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發現眼前許多東西都不能看清,朦朧視野里是天邊一輪圓月,發出暈黃的光。想了一會兒,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脖子,驀然看到一滴大大的淚落在他肩上,打濕白色的錦緞。

    我搖搖頭:「不,我不能再修佛,我永遠沒有辦法去到永生世界,因為,我害死了一個人。」

    整個石林一片靜寂,白石在流沙上投下暗淡光影。

    許久。他將我拉開一點,仔細地看著我,看似認真的表情,卻說出不那麼正經的話:「姑娘們在我面前哭,一般是想要我安慰,你想我怎麼來安慰你?」

    我抽泣著道:「你就聽我哭一會兒。」

    他正經道:「一般來說,姑娘們希望我至少親她們一下。」

    我抬起頭,啪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那我可以繼續哭了嗎?」

    他愣了一會兒:「……你哭吧。」

    其實很多時候我都假裝自己忘記了那件事,我有點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等酒醒後一定會繼續假裝自己忘記了那件事。梨響和朱槿希望我沒心沒肺地活著,告訴我那不是我的錯,可我知道那是我的錯。

    腳下沙流婉轉,最後的記憶是我抱著面前的青年哭得傷心,卻沒有出聲,但是很多淚水打濕他的衣襟,他沒有問我害死了誰,我也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是一次後來想回憶卻怎麼也回憶不出細節的重逢,但我記得那年我心愛的小樹苗已長成今天的俊挺青年,這是唯一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然後我不知怎麼地回到了十花樓,臨睡前念念不忘地叮囑梨響:「記得明天早上的鍋盔,讓朱槿做牛肉餡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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