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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寧缺上次在臨康城見到時相比,葉蘇顯得更加瘦削,臉色也更加蒼白,神情卻更加平靜,再難找到任何驕傲的痕迹。

    聽他講道的民眾有數百人,把街巷完全擠滿,黑壓壓的一片,卻沒有任何人發出雜音,場間難以想像的安靜。

    他的聲音在破屋前的靜巷間不停響起,不時夾雜著幾聲痛苦的咳嗽,講的內容主要還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與普通的神官則是大相徑庭。

    寧缺的目光落在那些聽道的民眾身上,這些信徒衣著雖然簡單樸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還有補丁,但都洗的非常乾淨,東南側數十人的衣飾明顯要富貴很多,但也像同伴們一樣靜靜坐在泛白的蒲團上。

    通過觀察,他發現葉蘇的傳道比想像的要順利很多,於是更加擔心——因為桑桑說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他知道她做得出來這件事。

    葉蘇在臨康城開始傳道不久,寧缺就來到了這裡,他明白這是葉蘇對自我的救贖,也是他想帶領世人展開自我的救贖。

    道門要求信徒以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把**轉變為奉獻,把希望落在神國,而葉蘇所說的救贖,則是求諸於己。

    對於昊天道門來說,這種改變看似微小,實際上卻是極令人震撼的革命,因為這場革命發端於最底層,由對現世的愛,取代了對神國的嚮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這一切能夠成功,那麼昊天又該處於什麼位置?

    「昊天在看著你。」

    葉蘇站在破屋前,看著信徒們平靜說道:「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在想什麼,都在昊天的注視之下,所以你要時時刻刻反省自己的行為,從清晨到日暮,從醒來到沉睡,你可以違背昊天的教義,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惡?」

    寧缺聽到這段話,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著葉蘇。

    昊天正在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他傳道,沒有任何錶情。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寧缺說道:「省去西陵神殿這個中間環節,信徒把敬愛直接奉獻給你,從物流的原理來看,可以提高效率,節約成本。」

    桑桑說道:「神國的歸神國,現世的歸現世,那麼他們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還是他們每個人自己?」

    寧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葉蘇的傳道,本來就是從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門的教義,把信仰的具體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認知。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些信徒的信仰,並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為昊天極有可能再也無法吸收到他們的信仰之力。

    二人談論的時候,今天的教義講座已經結束,數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後離開,留下一群孩子開始整理場地,同時準備下午的工藝課程。

    葉蘇以手捂唇,輕輕咳了兩聲,正準備把掛在窗前的黑板取下來,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寧缺和桑桑,身體不由變得有些僵硬。

    …………破屋的門被推開,寧缺和桑桑走了進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陳皮皮,同時看到正在角落灶邊煮飯的唐小棠。

    陳皮皮睜開眼睛,看著寧缺笑了起來,然而他來不及揮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臉上,唐小棠手裡的鍋鏟也僵在了半空中。他們沒有見過此時的桑桑,但既然看見寧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這個女子是誰。

    葉蘇已經掀起前襟,規規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著雙手,神情漠然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

    她沒有說話,於是葉蘇始終沒有起身,謙卑地跪著。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沒有一絲溫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稱唐為邪魔,稱七念為外道,如果當年的你,看到現在的你,會如何稱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於長安城某大夫府中,寧缺拿著染血的柴刀翻過圍牆,荒原上出現一道黑線,葉蘇說過幾句話。

    寧缺的神情有些複雜。

    葉蘇沉默了很長時間,平緩而堅定地說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為惡。」

    桑桑說道:「褻瀆,如何不是惡?」

    葉蘇說道:「人為螻蟻,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說道:「無數年來,我不曾施過罪與罰。」

    葉蘇說道:「永夜何解?」

    桑桑說道:「不過剪枝罷了。」

    葉蘇說道:「每枝每葉皆是命。」

    桑桑說道:「佛陀妄言。」

    葉蘇說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裡一片死寂,桑桑和葉蘇的聲音不停響起,氣氛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壓抑,唐小棠在灶前拿著鍋鏟,身後傳來淡淡的焦味。

    做為曾經的道門行走,此時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於直指昊天之非,敢于堅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廢人的葉蘇,要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要強大。

    桑桑問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葉蘇說道:「昊天愛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說道:「我為何要愛世人?」

    這個問題,她曾經問過寧缺,寧缺無法做出回答。葉蘇的學識遠勝寧缺,也無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問。

    「既然如此,世人為何要愛昊天?」

    桑桑的柳葉眼驟然明亮,寒冷無比。

    滋拉一聲響,唐小棠身後鐵鍋里的菜葉子終於糊了。

    寧缺用力拍掌,說道:「忽然好餓,好想吃飯!」

    陳皮皮從床上坐起身來,沖著唐小棠惱火地嚷道:「炒個青菜也能炒糊!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你想餓死親夫嗎!」

    唐小棠明知道這兩人想做什麼,還是覺得很委屈,揮舞著鍋鏟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後山我都沒做過飯,憑什麼讓我做!」

    寧缺走到桑桑身前,問道:「你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

    陳皮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把葉蘇從地上扶到床邊坐好,然後望向桑桑說道:「說正經的,好幾年沒吃過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見沒人理自己,用鍋鏟不停地翻著鐵鍋里的糊菜,丁丁當當響個不停,模樣顯得委屈極了。

    轉瞬間,屋內便從死寂一片,變得嘈雜無比,轉瞬間,屋內便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轉瞬間,一桌飯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適應這種轉變,顯得有些惘然,還沒等她想明白,便被寧缺牽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飯塞到她的手裡。

    寧缺和陳皮皮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餘悸,擦掉額頭上的冷汗,人間只有這對師兄弟能反應如此迅速,敢這樣唬弄昊天吧?

    坐到飯桌旁,寧缺對葉蘇說道:「正式介紹,我妻子桑桑。」

    葉蘇也有些沒有醒過神來,下意識里點點頭,對桑桑說道:「就是些家常菜,隨意吃些,不要客氣,就當是自己家。」

    說完這句話,他才覺得這事兒有些怪異。

    桑桑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手裡的白米飯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邊的幾個人都很擔心她會忽然醒過神來,陳皮皮拚命地擠眉弄眼,想讓唐小棠說些話,唐小棠瞪圓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長說話,這個工作難道不應該由你和寧缺來做?陳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難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著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們,忽然發現好像少了些什麼,問道:「大黑馬呢?聽說它也離開了桃山,我還以為它會跟著你們。」

    任何話題,只要有人開始,寧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邊去,故作愕然問道:「你們怎麼知道西陵神殿發生的事情?」

    陳皮皮恰到好處地插話道:「我們和劍閣弟子們一道離開西陵,現在又住在臨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會通知我們。」

    唐小棠非常及時地把話題再次拉回來:「大黑馬呢?」

    「憨貨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里會撞著人,所以讓它在城外山裡呆著。」寧缺說道:「說起來,你們這段日子怎麼過的?」

    陳皮皮無奈說道:「天天聽師兄給人講課,耳朵都起繭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寧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說你是道門和書院最天才的那個傢伙,怎麼這時候忽然變成豬腦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話題扯開,你又扯回葉蘇傳道,這是要鬧哪樣?

    陳皮皮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裡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無表情說道:「吃飯。」

    大家很老實地應了聲,然後開始埋頭吃飯,再也不敢說話。

    食不語便是專心,專心自然就吃的快,沒多長時間,桌上飯菜便被清掃一空,陳皮皮非常沒有擔當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給別人。

    桑桑站起身來,看著唐小棠說道:「你。」

    唐小棠有些緊張地站起身來,說道:「啥事兒?」

    桑桑背起雙手,向屋外走去,說道:「隨我來。」

    唐小棠看了眾人一眼,不知道該怎麼辦。

    寧缺安慰道:「沒事兒,我沒見過她吃人。」

    「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

    陳皮皮手裡拿著濕抹布趕了過來,看著他悲憤說道。然後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顫聲說道:「沒什麼事兒就早些回來,晚上有酒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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