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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最後

  那個時候的冥夜,並不怎麼懂桑酒的恨。

  他被匕首刺穿肩膀,堅固的道心並不足以讓他痛苦萬分。仙軀何其強大,他抬手眨眼間便抹去了匕首帶來的印記。

  看著蚌公主的妖瞳,他沉默許久,說:「我不會讓你有事。」

  他伸出手指,點在她的眉心。

  蚌公主朦朧的眼睛,逐漸清明。他本以為她的情緒會平復,然而當她看清他那一瞬,她眼中翻滾的是更加刻骨的恨意。

  她拍開他的手,聲音又輕又冷:「是你啊。」

  高高在上的冥夜仙君有幾分無措,他手指顫了顫,像從前教育仙界小輩那樣說:「即便出現妖瞳,也並非不可挽救,只要道心堅定,依舊可以走正道。」

  蚌公主聞言,如聽見什麼笑話般,哈哈大笑。

  「道心?道心!你竟然同我談道心。」她推開他,邊笑眼裡便湧出淚來,「我百年前的道心是你,可你不愛我,嫌我卑賤。我後來放棄你了,我的道心是蚌族的未來,可蚌族沒了,我的父王死了。」

  她吃吃笑道:「我被上清的仙叫了百年妖精,如今我終於墮魔,你竟然同我談道心。」

  冥夜臉色慘白,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蚌公主笑完,冷冷看著他,額上浮現紅色魔紋。

  蘇蘇轉身便要再往秘境裡面走,卻被冥夜拉住。

  仙君語調冷清:「你要救誰?」

  蘇蘇回頭笑道:「我哥哥桑佑,仙君,一百年了,你恐怕從來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哥哥吧?」

  冥夜不語,他其實是知道的。

  和小蚌精相處那幾年,他就開始試著慢慢了解她,小蚌精愛笑又愛哭,膽大包天,在他面前卻小心翼翼,像個孩子。

  她喜歡甜,愛泡在溪水中,人緣很好,蝴蝶和花妖都喜歡她。

  關於她的點點滴滴,他都知道,即便是看不太起蚌族,後來也試著想要了解他們。

  可是誅魔令下,蚌族沒了。

  冥夜垂眸說:「我進去。」

  他神色無喜無悲,走在蚌公主前面,先她一步走入秘境。

  蘇蘇她還想進去時,發現自己被結界困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冥夜帶著一隻傷痕纍纍的河蚌出來。

  「哥哥!」蘇蘇小心接住化作原型的桑佑。

  桑佑傷得太重,幾乎全身修為都散去。

  她連忙帶著桑佑離開,沒有看身後的冥夜一眼。

  冥夜唇角流出鮮血,額間白色神紋全部變黑。

  他看著她帶桑佑越走越遠,他跟了幾步,倒在秘境之中。冥夜的一半元神,永遠留在了秘境。

  冥夜倒在秘境出口,想起很久之前,桑酒眼裡只有他。

  他受了傷回來,誰都發現不了,可是第二日窗邊總會出現安魂的靈藥。

  他自然看不上這些東西,冷冷吩咐仙娥拿出去扔了。

  而這次,蚌公主再也沒有回頭。

  *

  十二月時,冥夜聽說人間出了一個魔女。

  她殺人修鍊,也殺妖,還殺了幾個上清的仙,生生吞吃他們的靈魂。

  修魔並不需要靈髓,魔女修為增長迅速,等到上清的女仙魂魄被她捏碎,天歡再也坐不住。

  她來到洞府,哀哀求道:「冥夜,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魔修,是桑酒。你說過會永遠守護上清的。」

  冥夜睜開眼睛。

  他走出洞府,循著氣息找過去。

  冥夜親眼見到桑酒殺人,她墨發飛舞,一雙妖瞳彌散著快意,見他來了,她也知道不是他對手,惱怒地想要離開。

  冥夜閉了閉眼,說:「你殺了二百三十四人。」

  蘇蘇嘲諷地問:「這次仙君還能替我洗清孽障,讓我走回正道嗎?」神魔大戰結束,現在她卻成了被殺戮支配的妖魔。

  冥夜沉默著。

  三叉戟出現在他手中,蚌公主被他困在仙器中時,冥夜說:「我會把你關在忘塵山。」

  頓了頓,他說:「我親自看守你。」

  不管百年、千年、還是萬年。

  她聞言,在仙器中劇烈掙紮起來,不惜死在仙器中,也要毀了仙器。

  冥夜手一顫,幾乎下意識開啟了仙器。

  她逃竄無蹤。

  他在月下站了許久,第一次意識到,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如是,他亦然。

  那之後,魔女越發猖獗,她四處找尋破碎的神器,最後聽說綠色傾世花被她用掉。

  除此之外,她還找到了火陽鼎。

  所有人都知道,魔女桑酒早晚會死在天雷之下,但她不管不顧,早已瘋魔。

  除了鎮守荒淵的稷澤,世間再無神。沒人治得了她,最接近神的人,是冥夜。

  他卻開始閉關,不聞不問。

  外界開始傳,桑酒曾是冥夜之妻。昔日的冥夜真君,也漸漸聲名狼藉起來。

  第五十年,劫雷沒有把魔女劈死。

  她全身血淋淋,跑到上清,殺了天歡聖女和天昊尊者。

  蚌公主用火陽鼎,就在上清空中,燒了天歡七七四十九天。

  最後那一日,所有人都看見了天歡一開始怒罵痛斥,後來哭著求饒,再後來,一點點被燒作飛灰,桑酒抱著火陽鼎,走過上清,上清寸草不生。

  仙人逃竄,自此再無上清仙境。

  狼妖少雎在山頂憐憫地望著她,她腳步沒停,眼裡滿是殺戮的快意。

  她一步步,走到冥夜仙君的洞府外。

  少雎追上去:「桑酒,停下吧,你不是這樣的人。你這般下去,會被天雷劈死,永遠不能轉世,沒有來生。」

  桑酒揮開他,她魔紋妖異,幾乎一度控制不住自己殺了少雎。

  上空突然劫雷滾滾。

  少雎一驚,下意識以為是要劈桑酒的天雷,沒想到紫雷縈繞洞府不去,竟然是冥夜要成神的劫雷!

  三界震驚,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劫雷。

  他們大喜,冥夜神君要渡劫了,渡劫成功,就可以殺了魔女桑酒。

  洞府的門打開,五十年不曾現世的仙君,緩緩走了出來。

  他從前便是不苟言笑冷硬的模樣,如今白色衣袍更加聖潔。

  他徑自走向蚌公主。

  二人一紅衣,一白衣。

  見到冥夜,所有修仙者都有了底氣。

  「仙君,不,神君,殺了這個魔女!」

  「對,她不得好死,殺了她!」

  在眾人的呼喝聲中,冥夜卻伸出手,輕輕撫上蚌公主臉頰。

  蘇蘇愣住。

  冥夜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竹林中的那七年。」

  知道你曾經小心翼翼,膽怯又不顧一切愛我。

  你也肯定不信,那個印在你額間的吻,不是無意,是刻意。

  蚌公主冷笑道:「那又如何。」

  劫雷翻滾。

  冥夜看著她,說:「桑酒,你曾問我,能不能洗清罪孽,讓你走正道,我現在回答你,可以。」

  冥夜突然笑了,整整一百六十年,他第一次露出這麼無奈的笑容。

  「以吾神髓,換你魔骨。」

  從此以後,你功德加身,我來承受所有的罪孽。你乾乾淨淨,做小仙子也好,願意成神也罷,都無所謂了。

  劫雷落下時,三界灰暗無光,只有一處亮著。

  他們看見,冥夜仙君緊緊抱著魔女,要借劫雷,偷龍轉鳳,把神髓換給她。

  一旦成功,他自己便會死在劫雷之下。

  冥夜額間的神紋黯淡,他死死扣住懷裡的人,不讓她掙脫,他低聲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同你說,桑酒,我是第一次做人丈夫。不懂得疼你,這些年來,也沒有為你做過什麼,更不曾送你一束花,一顆寶石。」

  他懷裡的蚌公主,眼淚無聲流下。

  「等我開始懂,你什麼都不想要了。我沒保護好你,我很抱歉。」他摸摸懷裡人的臉頰,摸到一手淚,他頓了頓,聲音溫柔地說,「桑酒,你不是妖,是仙。」

  是你的丈夫不夠好,讓你成了妖,墮為魔。

  劫雷一道道劈下。

  蚌公主壓抑的哭聲,沒人能聽見:「可我不愛你了,早就不愛你了。」

  冥夜神紋徹底消失,平靜地說:「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低聲說。

  手中火陽鼎落下,蚌公主大口大口鮮血吐出來。

  冥夜想要接住她,卻發現她的身體,軟得像一癱水。

  蚌公主看著大驚失色的冥夜,輕聲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冥夜。」

  她看著天空中的劫雷,冥夜失去一半元神,早已不可能成神。他強行渡劫,只為把一部分神髓給她。他有多少,給她多少。

  可是很久之前,早在她跳下弱水的時候,她就沒了保護自己的軀殼,她早該死了。

  或許更早,她遇見他,就是個錯誤。

  她殺了那麼多人,天道的雷劈下來,她早就支離破碎,靠著綠色傾世花,她撐到了現在。

  也僅僅只夠走到這裡罷了。

  蚌公主的身體,一點點消散。

  她神色並不痛苦,手伸向虛空,反而輕輕笑開,真誠而快樂地說:「父王,你來接我了。」

  冥夜碰到她手指的那一瞬,蚌公主化作飛灰,消失在天地間。

  一枚小巧粉白的蚌殼落下來,輕易便摔成碎片。

  *

  勾玉凝聚在蘇蘇手腕上,眼看著蘇蘇要脫離般若浮生,勾玉反應過來,大聲說:「快,小主人,般若浮生要結束了!」

  蘇蘇必須做點什麼。

  這影響著若干年後漠河下的蛟,是正是邪。

  蘇蘇終於不受桑酒的情緒控制,她深吸一口氣,眼疾手快從消散的桑酒脖子上,拽下那顆白色珍珠,扔到碎片中。

  碎片里,滾出一顆白色珍珠。

  勾玉看著天翻地覆的般若浮生,連忙說:「我們快走。」

  走之前,勾玉回頭,看見淚流滿面的「冥夜」突然神色扭曲。

  是澹臺燼意識覺醒了,澹臺燼意識一覺醒,神情痛苦的冥夜,瞬間變成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頓了頓,冷冷地說:「廢物東西,為了一個女人,竟然捨棄無上力量。」

  許也是反映過來,冥夜的決定關乎千年後漠河中的蛟。

  般若浮生坍塌前,澹臺燼漫不經心擦去臉上屬於冥夜的淚水,冷笑說:「成魔有何不可,有了無上力量,還怕尋不回一個女人?」

  勾玉看他自言自語:「……」

  這就真的很過分了。

  下一秒,般若浮生坍塌。勾玉跟著蘇蘇走這一遭,隱隱明白了般若浮生是怎麼回事——

  原來並不是他們選擇成為記憶中的人,而是記憶中的人,選擇成為他們。

  桑酒希望自己如蘇蘇勇敢堅定,不為情愛跘住步伐,守護族人,她選擇讓蘇蘇來成為自己;

  冥夜一開始不懂感情,他覺察進入般若浮生的澹臺燼沒有情絲,選擇讓澹臺燼成為自己,想看同樣不懂感情的澹臺燼會如何抉擇,結果最後澹臺家的小瘋子,心中只有力量;

  少雎心中大義溫柔,即便為了妖族,也會選擇讓責任心同樣強的蕭凜成為自己;

  桑佑嘴巴毒心腸軟,自然最貼近莫名其妙進來的龐宜之。

  至於天歡……

  勾玉想,它到了現在依舊不了解,天歡到底想要什麼。

  這是它唯一看不透的人。

  而葉冰裳進來,到底又是想要什麼呢?

  雖然知道天歡和葉冰裳不是同一個人,正如蘇蘇也永遠不會像桑酒,勾玉還是暗暗對葉冰裳警惕起來。

  般若浮生外,虞卿、季師叔、廿白羽和葉儲風,都抬頭看著空中兩樣東西的光芒爭執不下。

  幾個人陸陸續續跑出般若浮生。

  勾玉調侃自家小姑娘說:「怎麼樣,小主人,感覺如何?」

  蘇蘇心想,在般若浮生中,蚌公主的淚水太多了,哭得她腦仁疼,她揉揉酸澀的眼睛,一場不好的愛情,可真是令人難過。

  心裡似乎還殘留著桑酒絕望的感情。

  她回答勾玉:「感覺不太好,即便我以後愛上一個人,一定也不能像桑酒這樣卑微。」

  君若無情我便休。她當首先是蘇蘇,然後才是愛別人的蘇蘇。

  有人值得被愛,有人真的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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