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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之三

所屬書籍: 人間失格

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

「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併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

我僅僅當上了給粗俗雜誌投稿的無名的蹩腳漫畫家而已。

由於鎌倉的殉情自殺事件,我遭到了學校的除名。於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魚「家二樓上一間三鋪席大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每月從家裡寄來極少金額的一點錢,並且不是直接寄給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魚」這兒來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們瞞著父親寄來的)。除此之外,我與老家之間便被斷絕了所有聯繫。而「比目魚」也總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無論我怎樣對著他討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懷疑:人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變得面目全非呢?這令我感到可恥,不,毋寧說是滑稽。「比目魚」一改過去的殷勤,只是對我反覆絮叨著這樣一句話:

「不準出去。總之,請你不要出去。」

看來,「比目魚」認為我有自殺的嫌疑,換言之,存在著我跟隨女人再度跳進大海的危險性,所以對我的外出嚴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而只能從早到晚地蟄伏在二樓三鋪席房間的被爐里翻一翻舊雜誌,過著傻瓜一樣的生活,甚至於連自殺的力氣也喪失殆盡了。

「比目魚」的家位於大久保醫專的附近,儘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書畫古董商」、「青龍園」等等,可畢竟只佔了這一棟房子兩家住戶中的一戶。而且,店鋪的門面也相當狹窄,店內落滿了塵埃,堆放著很多的破爛貨(本來「比目魚」就不是靠著店裡的破爛貨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動於另一些場合,比如將某個所謂老闆的珍藏品的所有權出讓給另一個所謂的「老闆」從中漁利)。他幾乎從不呆坐在店裡,而一清晨就扳起個臉,急匆匆地走出店門去了,只留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守店。當然他也是負責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閑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鄰近的孩子一起玩投球遊戲,儼然把我這個二樓上的食客當作了傻瓜或是瘋子,甚至有時像大人一樣對我說教。這小夥計是澀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間有一些蹊蹺的內幕,使得澀田和他沒有父子相稱。而且,澀田一直獨身未娶,似乎與此也不無關係。我記得過去也從自己家裡人那兒聽到過一些有關的傳聞,但我對別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對其中的詳情一概不知。但那小夥計的眼神確實讓人聯想起那些魚的眼睛來,所以,或許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倘若果然如此,他們倆倒也的確算得上一對凄涼的父子。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常瞞著二樓的我,一聲不響地偷吃蕎麥麵什麼的。 在「比目魚」家裡,一直是由這個小夥計負責主廚的。我這個二樓的食客的飯菜,通常是由小夥計盛在托盤裡送上來,而「比目魚」和小夥計則在樓下四鋪半席大的飲濕房間里匆匆忙忙地用餐,還一邊把碗碟鼓搗得嗑嚓作響。

在三月末的一個黃昏,或許是「比目魚」找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賺錢門道,抑或是他另有計謀(即使這兩種推測都沒有錯,至少也還有我等之輩無法推測的種種瑣屑的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樓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見地擺放著酒壺和生魚片,而且那個生魚片也不是廉價的比目魚,而是昂貴的金槍魚。就連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動,讚嘆不已,甚至還向我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勸了點酒。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這以後?」

我沒有回答,只是從桌子上的盤子里夾起了一塊干沙丁魚片看著那小魚身上銀白色的眼珠子,酒勁便漸漸上來了。我開始懷念起那些四處亂轉的時光,還有掘木。我是那麼痛切地渴望起「自由」來了,以致差點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進這個家以後,甚至於喪失了逗笑的慾望,只是任憑自己置身於「比目魚」和小夥計的蔑視之中。

「比目魚」似乎也竭力避免與我進行推心置腹的長談,而我自己也無意跟在他後面向他訴說衷腸,所以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濕乎乎的食客。

「所謂緩期起訴,今後是不會變成一個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單憑你自己的決心就可以獲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經八百地徵求我的意見,那我自會加以考慮的。」

「比目魚」的說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說法,總是顯得轉彎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種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微妙性和複雜性。對於他們那種近於徒勞無益的嚴加防範的心理和無數小小的計謀,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後只得聽之任之,隨他而去。要麼我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麼我用無言的首肯來得過且過,總之,我採取的是一種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要是「比目魚」像下面這樣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我為「比目魚」多此一舉的用心,不,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虛榮心和面子觀念,感到萬般的凄涼和陰鬱。

「比目魚」當時要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就好了:

「不管似乎官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反正從四月開始,你得進一所學校。只要你肯進學校讀書,老家就會寄來更充裕的生活費。」

後來我才了解到,事實上,當時情況就是這樣。那樣說的話,我是會言聽計從的吧。但是,由於「比目魚」那種過分小心翼翼、過分轉彎抹角的說法,我反倒鬧起了彆扭,以致於我的生活方向也完全改變了。

「如果你沒有誠心了來徵求我的意見,那我就無可奈何了。」

「徵求什麼意見?」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樣摸不到頭腦。

「關於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罷了。」

「比如說?」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後怎麼辦?」

「還是找點活兒來干好吧?」

「不,我是問你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過,即使我想進學校,也……」

「那也需要錢。但問題不在錢上,而在於你的想法。」

他為什麼不挑明說一句「老家會寄錢過來」呢?僅此一句話,我就會下定決心的。可現在我卻墜入了雲里霧中。

「怎麼樣?你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之類的東西呢?照顧一個人有多難,這是受人照顧者所無法體會的。」

「對不起您。」

「這確實讓我擔心吶。我既然答應了照顧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廢。我希望你拿出決心來,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至於你將來的打算,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告訴我徵求我的意見,我是願意與你一起商量著辦的。當然,我「比目魚」是個窮光蛋,但還是願意資助你的。可是,如果你還奢望過從前那種闊綽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要是你的想法切實可行,明確地制定出了將來的方針,並願意與我商量,那我會不厭其煩地幫助你獲得新生。你明白嗎?我的這種心情?你究竟以後打算怎麼辦?」

「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點活兒來乾乾……」

「你是真心那麼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麼白領階層。」

「那做什麼呢?」

「當畫家。」我狠狠心說了出來。

「嘿?!」

我無法忘記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麼,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裡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秘。

最後他說道:「想當畫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緒上一點也不穩定。你再考慮考慮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慮一晚上吧。」被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人追攆著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無論怎樣輾轉反側地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主意。再過了一陣子,天破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分我肯定回來,關於將來的打算,我這就去找下面所記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我用鉛筆在便筏上寫了上面的一番話。然後,又記下了淺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比目魚」的說教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對於將來的打算,我一無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魚」家當食客的話,未免又對不起「比目魚」。即使我想發奮圖強,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個月都得從並不富裕的「比目魚」那兒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不禁頓時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麼「將來的打算」才逃離「比目魚」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讓「比目魚」放下心來(而在他寬心的這段時間裡,我便可以逃得再遠一點,正是出於這種偵探小說式的策略,我才寫下了那張留言條。不,不對,儘管不無這種心理,但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的給「比目魚」太大的打擊,使他驚惶失措。儘管事情的真相遲早是要敗露的,但我還是懼怕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因而必要進行某種掩飾。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儘管它與世人斥之為「撒謊」而百般鄙棄的性格頗為相似,但我卻從來也沒有為了牟取私利而那麼做,我只是對那種氣氛的驟然變化所造成的掃興感到一種窒息感的恐懼,所以,即使明知事後對自己不利,也必定會進行那種拼死拼活的服務。縱然這種「服務」是一種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極的東西,但恰恰是出於這種為人「服務」的心理,我才在許多場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漂亮的修飾語。但這種習慣卻常常被世上所謂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任憑記憶的驅使,把當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掘木的住址和姓名隨手寫在便筏的一隅。

我離開了「比目魚」的家,一直步行著來到了新宿,賣掉了口袋裡的書。這下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儘管我在朋友中人緣不錯,可卻一次也沒有真切地體會到過那種所謂的「友情」。像掘木這樣的耍耍朋友暫且不論,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給我帶來過痛楚。為了排遣那種痛楚,我拚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哪怕只是與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會大吃一驚,在一剎那間被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痛苦的戰慄牢牢的地挾裹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去愛別人的能力(當然,我對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擁有愛別人的能力這一點持懷疑態度)。這樣的我是不可能擁有所謂「親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訪朋友的能力。對於我來說,他人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要陰森可怕。這並非危言聳聽,我真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有一種可怕的巨龍一般散發出腥臭的怪獸,正匍匐在別人家門的深處蠕動著。 我和誰都沒有來往,我哪兒都去不了。

還是去掘木那兒吧。

這是一種典型的假戲真做。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的那樣去走訪淺草的掘木。在這之前,我一次也沒有主動去走訪過掘木家,而大都是打電話叫掘木上我這兒來。眼下我甚至連電報費也掏不出來了,更何況憑我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發個電報,掘木恐怕是不會出來見我的吧。我決定做一次自己並不擅長的「走訪「,於是嘆息著坐上了電車。對於我來說,難道這個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個掘木嗎?一想到這兒,一種冷徹脊樑的凄涼感一下子籠罩了我。

掘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棟位於骯髒的衚衕深處的兩層建築。掘木佔有的是二樓上一間僅有六鋪席大的房間。掘木年邁的父母和三個年輕的工匠正在樓下製作木屐,一會兒敲敲打打,一會兒縫製木屐帶子。 那天,掘木向我展示了他作為都市人的嶄新一面。即俗話所說的老奸巨猾的一面。他是一個冷酷狡詐的利己主義者,令我這個鄉巴佬瞠目結舌。他遠遠不是一個像我這樣永遠飄泊流轉的男人。

「你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吶。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我沒敢說自己是逃出來的。 我像平常那樣搪塞者。儘管馬上就會被掘木察覺,但我還是搪塞著說道:

「那總會有辦法的。」

「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吧,干傻事到此該收手了。我嘛,今天還有點事吶,這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有事?!什麼事?!」

「喂,喂,你可別把坐墊上的帶子扯斷啦。」

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指尖鼓搗著鋪在下面的坐墊的四個邊上那穗子模樣的繩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墊上的線頭子還是扎繩兒,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扯拉著玩。只要是家裡的東西,掘木似乎連坐墊上的一根細繩子都愛惜無比,甚至於不惜橫眉豎眼,義正嚴辭地責備我。回想起來,掘木在以前與我交往中從來也沒有吃過什麼虧。 掘木的老母親把兩碗年糕小豆湯放在托盤裡送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掘木儼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順兒子的模樣,在老母親面前顯得誠惶誠恐的,就連說話的腔調也畢恭畢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對不起,是年糕小豆湯嗎?真是太闊氣了。原本用不著這麼費心的,因為我們有事得馬上出去吶。不過,一想到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湯,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們就喝了吧。你也來一碗吧,怎麼樣?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到吶。啊,這玩藝兒真好喝。太闊氣啦!」

他興奮無比,津津有味地喝著,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湯,只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我又嘗了嘗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全然不知的莫名其妙的物體。當然,我絕對不是在這裡蔑視他們家的貧窮(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而且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大為感動。即使我對貧窮有一種恐懼感,也絕對沒有什麼輕蔑感)。多虧了那年糕小豆湯和因年糕小豆湯而興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節儉的本性,看到了東京人家庭那種內外有別、慘淡經營的真實面貌。我發現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內外,接二連三地從別人的生活中四處逃竄,甚至還遭到了掘木這種人的嫌棄。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搗著塗漆剝落的筷子,一邊喝年糕小豆湯,一邊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凄涼之中。我只想把這一點記錄下來。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掘木站起身,一邊穿上衣一邊說道,「太失禮了,真是對不起。」

這時,一個女客人來找掘木。誰知我的命運也隨之發生了劇變。 掘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說道:

「哦,真是對不起。我正尋思著要去拜望您吶。可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不過沒關係,喂,請吧。」

他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我把自己墊著的坐墊騰出來翻了個面遞給他,他一把奪過去,又翻了個面放好,請那個女人就座。房間里除了掘木的坐墊之外,就剩下了一張客人用的坐墊。 女人是一個瘦高個兒。她把坐墊往旁邊挪了挪,在門口附近的角落邊坐了下來。 我茫然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那女人像是某個雜誌社的人,看樣子不久前約請了掘木畫什麼插圖,這一次是來取稿的。

「因為很急,所以……」

「已經畫好了。而且是早就畫好了的。這裡就是。請過過目吧。」

這時送來了一封電報。 掘木看了看電報。只見他那本來興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變得有些陰森可怖起來了。

「喂,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比目魚」發來的電報。

「總之,請你趕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實在沒那工夫。瞧你,從家裡逃跑出來,還一副大搖大擺的模樣。」

「您住哪兒?」

「大久保。」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歲。帶著一個年滿五歲的女兒住在高園寺的公寓里。據說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來像是吃了很多苦頭才長大成人的吶。看得出您很機敏,夠可憐的。」

從此我第一次過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靜子(就是那個女記者)去新宿的雜誌社上班時,我就和她那個名叫繁子的五歲女兒一起照看家裡。在此之前,當母親外出時,繁子總是在公寓管理員的房間里玩耍,而現在有了一個「機敏」的叔叔陪著她玩,讓她很是高興。 我在那兒稀里糊塗地呆了一周左右。透過公寓的窗戶,能看見一隻風箏絆在了不遠的電線上。裹脅著塵土的春風把風箏吹得個七零八落,但它卻牢牢地纏在電線上不肯離去,就像是在點頭首肯似的。每當見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來,面紅耳赤,甚至被惡夢所魘住。

「我想要點錢。」

「……要多少?」

「要很多……俗話說『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過是一句從前的老話而已……」

「是嗎?不過你是不會明白的。照這樣下去,沒準我會逃走的。」

“到底是誰更沒有錢呢?到底是誰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吶。」

「我要自己掙錢,用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煙。就說畫畫吧,我也自認為比掘木畫得好吶。」

這種時候,我的腦子裡會情不自禁地浮現出自己中學時代所畫的那幾張自畫像,就是被竹一說成是「妖怪的畫像」的那些自畫像。那是一些丟失了的傑作。儘管它們在三番五次的遷徙中丟失了,但我總覺得,唯有它們才稱得上優秀的畫作。那以後我也嘗試過畫各種各樣的畫,但都遠遠及不上那記憶中的傑作,以致於我總是被一種失落感所折磨著,恍若整個胸膛都變成了一個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這樣暗暗地描述著那永遠無法彌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畫,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會在我的面前忽隱忽現。我被一種焦躁感攪得心神不寧。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看看。我要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

“哼,怎麼樣?你竟然還會擺出一本正經的架勢開玩笑,真是可愛呀。」 這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瞧瞧。我就這樣徒勞地想著。突然我改變了主意,斷了那個念頭,說道:

「漫畫,至少畫漫畫,我自認為比掘木強。」

這句騙人的玩笑話,誰知她倒信以為真了。

「是啊,其實我也蠻佩服你的。你平時給繁子畫的那些漫畫,讓我看了都不禁捧腹大笑。你就試著畫畫看,怎麼樣?我也可以向我們社的總編引見你吶。」

她們那家雜誌社發行的是一種面向兒童的沒有名氣的月刊雜誌。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為你做點什麼吶……因為你總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卻又是一個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時候你是那麼煢煢孑然,鬱鬱寡歡,那模樣更是讓女人為之心動吶。」

除此之外,靜子還嘮嘮叨叨地說很多話來給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隸屬於男妾的可鄙特性,我就變得越發「鬱悶消沉」、委靡不振了。我暗地裡忖度到:金錢比女人更重要,我遲早都要離開靜子去過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實上,我卻是越來越依賴於靜子了。包括我從「比目魚」家出走之後所有的事情,我都受到了這個勝過男性的甲州女人的關照,結果,我在靜子面前更是不得不「戰戰兢兢」的了。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掘木以及靜子三人進行了三方會談,達成了協議:我與老家徹底決裂,而與靜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靜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畫也意外地賺了些收入,我用錢來買酒和煙。誰知我的不安和悒鬱卻有增無減。鬱鬱不樂之至,使我在為靜子他們的雜誌畫每月的連載漫畫《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時,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鄉的家人來。由於過分凄寂,手中的畫筆有時會戛然停止運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這種時候,能稍微安慰我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經毫不忌諱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說只要一祈禱,神什麼都會答應的,這話可當真?」

說來我倒是正需要這樣的祈禱吶。

啊,請賜給我冷靜的意志!請告訴我「人」的本質!一個人排擠欺負另一個人,難道也不算罪過嗎?請賜給我憤怒的面罩!

「嗯,是的,對繁子嘛,神什麼都會答應的。可是對爸爸呢,恐怕就不靈驗了。」

「為什麼不靈驗呢?」

「因為爸爸違抗了父母之言。」

「是嗎?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吶。」

那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我也知道,這公寓里人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實上,我是多麼畏懼他們啊!我越是畏懼他們,就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而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我就越是畏懼他們,並不得不離他們遠去。可是,要向繁子講明我這種不幸的乖僻,分明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禱些什麼呢?」我漫不經心地改變了話題。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吶。」

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暈眩。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還是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裡也有一個威脅著我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思議的他人,儘是秘密的他人。頃刻間在我眼裡,繁子一下子變成了那樣一個他人。

原以為只有繁子是個例外,沒想到她的身上也隱藏著「無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後,我甚至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弔膽了。

「色魔!在家嗎?」

掘木又開始上這兒來找我了。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日子裡,他曾經那麼冷漠地對待我,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只能微笑著迎接他。

「不是聽人說你的漫畫很受歡迎嗎?像你這樣的業餘愛好者,倒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啊。不過也萬萬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點也不成樣子吶!」

他在我面前擺出一副繪畫大師的架勢。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他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我又像慣常那樣開始徒勞地焦慮不安起來。我說道:

「你別那麼說我,要不我會大哭一場的。」

掘木越發得意了:

「如果僅僅依靠為人處世的才能,遲早會露陷的喲。」

為人處世的才能……聽他這麼一說,我除了苦笑之外無以對答。我居然具有為人處世的才能!莫非在別人眼裡,我那種畏懼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與遵從俗話所說的那種「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的處世訓條的做法,在表現形式上是相同的嗎?啊,人們彼此並不了解,相互截然不同,卻自以為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一輩子也沒有覺察到彼此的殊異。待等對方死去,不是還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詞嗎? 掘木是處理我離開「比目魚」家之後各種問題的見證人(他肯定是在靜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強答應下來的),所以,他擺出一副像是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抑或月下老人的派頭,要麼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說教,要麼深更半夜喝得爛醉跑來借宿,要麼從我這兒借走五塊錢(每次都毫無例外是五塊)。

「不過,你玩女人也該到此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話,世間是不會容忍的。」

所謂世間,又是什麼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存在著「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且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之中,如今被掘木那麼一說,有句話差一點就迸出了我的喉嚨口: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害怕激怒了掘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世間是不會容許那麼做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許那麼做的吧。)

(如果那麼做,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被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喝詭譎,你要有點自知之明!)

諸如此類的話語在我胸中你來我往。儘管如此,我卻只能用手巾揩拭著汗涔涔的臉龐,笑著囁嚅道:

「冷汗,冷汗!」

打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發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思想」的念頭:所謂的世間,不就是個人嗎?

從我萌發了這個念頭之後,與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了。再借掘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我不大寵著她了。

我變得不苟言笑了,每天一邊照看繁子,一邊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靜子他們以外的出版社也開始向我約稿了,不過,那都是一些比靜子她們更低級的所謂三流出版社的約稿)畫一些連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以自暴自棄為題的連載漫畫,諸如《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還有明顯模仿《悠閑爸爸》而作的《悠閑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乒》等等。我滿心憂鬱,慢條斯理地畫著(我的運筆速度算是相當遲緩的),以此來掙點酒錢。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裡之後,就輪到我外出了。我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在高園寺車站附近的灘鋪上,或是簡易酒館裡,啜飲著廉價而烈性的酒,等待心情變得快活之後,才又回到公寓里,我對著靜子說道:

「越看越覺得你長相怪怪的。其實啊,悠閑和尚的造型就是你睡覺時的模樣中得到靈感的吶。」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顯得很蒼老喲。就像是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是都怪你。我都被你吸幹了。俗話說『河裡的水流,人的身體』,有什麼悶悶不樂想不開的呢?」

「別瞎嚷嚷了,早點休息吧。要不,你先吃點飯吧。」她是那麼平心靜氣的,根本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很想喝一點……河裡的水流和人的身體,人的水流和……不,是河裡的水流和流水的身體……」

我一邊哼哼唧唧的,一邊讓靜子給我脫下衣服。然後我就把額頭埋在靜子的胸脯里睡了過去。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也重複著同一件事情 只需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 倘若願意避免狂喜狂樂 大驚大悲就不會降臨 躲開前方的擋路巨石 像蟾蜍一般迂迴前進 當我讀到由上田敏[日本詩人、翻譯家],由夏爾.庫洛所作的這首詩時,整個臉龐羞赧得就像火苗在燃燒一樣。

蟾蜍。 (這就是我。世間對我已經無所謂容忍與不容忍,埋葬與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貓更劣等的動物。蟾蜍。只會趴在地上悉索蠕動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了。不僅到高園寺車站附近,還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酒,甚至有時還在外面過夜。為了避免「遵從與昨天相同的習性」,我要麼在酒吧里裝出無賴漢的模樣,要麼接二連三地亂親女人,總之,我又回復到了情死之前的那種狀態,不,甚至成了比那時候更粗野更卑鄙的酒鬼。被錢所困時,,我還把靜子的衣服拿出去當掉。

自從我來到這個公寓,對著那被大風颳得七零八落的風箏露出苦澀的微笑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當櫻花樹長出嫩葉的時節,我悄悄偷走了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衫,拿到當鋪去典當,然後用換來的錢去銀座喝酒。我連續在外面過了兩夜,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到身體不適,不知不覺地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靜子的房門前。只聽到裡面傳來了靜子和繁子的談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爸爸沒準會大吃一驚的。」

「沒準會討厭吶。瞧,瞧,又從箱子里跳出來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樣。」

「說得也是。」

能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卻發自肺腑的幸福笑聲。

我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瞅了瞅裡面,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只見小白兔在房間里歡蹦亂跳,而靜子母女倆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個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把她們倆的生活攪得一塌糊塗。節儉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啊,倘若神靈能夠聽見一次我這種人的祈求的話,那麼,我會祈求神靈賜給我一次幸福,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罷。) 我蹲在那裡,真想合掌祈禱。我輕輕地拉上門,又回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公寓。 而我卻又一次以男妾的形式寄宿於離京橋很近的一家簡易酒吧的二樓上了。

世間。我開始隱隱約約明白了世間的真相,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鬥爭。人需要在那種爭鬥中當場取勝。人是絕不可能服從他人的。即使是當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生存方式。雖然人們提倡大義名分,但努力的目標畢竟是屬於個人的。超越了個人之後依舊還是個人。世間的不可思議其實也就是個人的不可思議。所謂的汪洋大盜,實際上並不是世間,而是個人。想到這兒,我多少從對所謂的世間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漫無止境地勞心費神了。即是說,為了適應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學會了一些厚顏無恥。 離開高園寺的公寓後,我來到了京橋的一家簡易酒吧。

「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對老闆娘說了這一句話,但僅憑這一句話我已經決出了勝負。從那天夜裡起,我便毫不客氣地住進了那裡的二樓。儘管如此,那本該十分可怕的「世間」卻並沒有施加給我任何傷害,而我自己也沒有向「世間」進行任何辯解。只要老闆娘不反對,一切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

我既像是店裡的顧客,又像是店老闆,也像個跑腿的侍從,還像是個親戚。在旁人眼裡,我無疑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但「世間」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而且店裡的常客們也「阿葉、阿葉」地叫我,對我充滿了善意,還向我勸酒。

慢慢地我對世間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漸漸覺得,所謂的世間這個地方並非那麼可怕了。換言之,迄今為止的那種恐怖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就好比擔心春風裡有成千上萬的咳細菌,擔心澡堂里隱藏著成千上萬導致人雙目失明的細菌,擔心理發店裡潛伏著禿頭病的病菌,擔心生魚片和生烤豬肉牛肉里埋伏著滌蟲的幼蟲啦、肝蛭啦,還有什麼蟲卵等等,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小小的玻璃渣扎破腳心,而那玻璃渣竟會進入體內循環,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的確,所謂「成千上萬的細菌在那兒蠕動」或許從「科學」的角度看準確無誤,但同時我開始懂得:只要我徹底抹煞他們的存在,他們也就成了和我毫無關聯,轉瞬即逝的「科學的幽靈」。人們常說,如果飯盒裡剩下三粒飯,一千萬人一天都剩三粒,那就等於白白浪費了好幾袋大米;還有如果一千萬人一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紙,就會匯聚成多麼大的一池紙漿啊。這種「科學的統計」曾經使我多麼膽戰心驚啊。每當我吃剩一粒米飯時,或是擤一次鼻涕,我就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堆積如山的大米和紙漿。這種錯覺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傷,彷彿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樣。但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在黑燈瞎火的廁所粒,人們踩虛腳掉進糞坑裡的事,會在多少次中出現一次呢?還有,乘客不小心跌進車站出入口與月台邊緣縫隙中的事,又是會在多少人中有一個人發生呢?統計這種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與此相同,三粒米飯也是不可能被彙集一處的。即使作為乘法除法的應用題,這也是過於原始而低能的題目。儘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在廁所的茅坑上踩虛了腳而受傷的事例卻從沒有聽說過。不過,這樣一種假設卻被作為「科學的事實」灌輸進我的大腦。直到昨天我還完全把它作為現實來接受並擔驚受怕。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天真可愛,忍不住想笑。我開始一點一點地了解「世間」的實體了。

儘管如此,人這種東西在我的眼裡仍舊十分可怕。在下去見店裡的顧客時,我必須得先喝乾一杯才行。可我又是多麼想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啊,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店堂里去,就像小孩子總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動物緊緊捏在手中一樣,我開始在喝醉的時候向店裡的客人吹噓自己拙劣的藝術論。

漫畫家。啊,我只是一個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的無名漫畫家。我內心中焦急地期盼著狂烈的巨大快樂,即使再大的悲哀緊隨而來,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樂趣卻不外乎與客人閑聊神吹,喝客人請我喝的酒。

來到京橋以後,我已過了一年如此無聊的生活。我的漫畫也不再僅僅限於兒童雜誌,而開始登載在車站上販賣的粗俗猥褻的雜誌上。我以「上司幾太」(情死未遂)這個諧謔的筆名,畫了一些齷鹺的裸體畫,並大都插入了《魯拜集》[波斯詩人歐瑪兒.海亞姆所著四行詩集]中的詩句: 停止做那些徒勞的祈禱, 不要再讓淚水白白流掉。

來,干一杯吧,只想著美妙的事情 忘記一切多餘的煩惱。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脅人的傢伙 懼怕自己製造的彌天罪惡,

為了防備死者的憤然復仇, 終日算計,不得安卧。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滿歡欣,

今早醒來卻只有一片凄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兩人!

難道正義是人生的指針?

那麼,在血跡斑斑的戰壕 瞧那暗殺者的刀鋒上

又是何種正義在喧囂?

哪裡有真理給我們的指示?

又是何種睿智之光在照耀閃爍?

美麗與恐懼並存於浮世,

軟弱的人子負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為我們被播撒了情慾的種子,

所以總聽到善與惡、罪與罰的咒語。

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彷徨踟躇,

因為神沒有賜給我們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裡彳亍徘徊?

你在對什麼進行抨擊、思索和懺悔?

是並不存在的幻覺,還是空虛的夢鄉?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虛假的思量!

請遙望那漫無邊際的天空,

我們乃是其中浮現的一小點。

怎能知道這地球是憑什麼自轉?!

自轉,公轉,反轉,又與我們有何相干?!

到處都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

無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難道只有我一個是異端之族?

人們都讀了《聖經》,

要不就是缺乏常識和智慧。

竟然忌諱肉體之樂,還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討厭那種虛偽!

(摘自掘井梁步譯《魯拜集》)

那時,有一個處女勸我戒酒。她說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飯就開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對面那家香煙鋪子里的小女孩,年紀有十七八歲,名字叫良子。白白的膚色,長著一顆虎牙。每當我去買香煙時,她都會笑著給我忠告。

「為什麼不行呢?有什麼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來消除憎恨吧!’這是古代波斯一個詩人說的,哎呀,不用說這麼複雜。他還說’給我這悲哀疲憊的心靈帶來希望的,正是那讓我微醉的玉杯’吶。這你懂嗎?」

「不懂。」

「你這小傢伙,讓我來親你一下吧。」

「親就親唄。」 她毫不膽怯地翹起了下嘴唇。

「混蛋,居然沒有一點貞操觀念。」

但良子的表情里分明卻飄漾著一種沒有被任何人玷污過的處女的氣息。

在開年後的一個嚴寒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買香煙。不料掉進了香煙鋪前面那個下水道的出口裡,我連聲叫著:「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勁拽了上來,還幫我治療右手上的傷口。這時她一笑也不笑,懇切地說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對死倒是滿不在乎,但若是受傷出血以致於身體殘廢,那我是死活不幹的。就在良子給我護理手上的傷口時,我尋思我是不是真的該適當地戒酒了。

「我戒酒。從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給我嗎?」

關於她嫁給我的事,其實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當然咯。」

所謂「當然咯」,是「當然肯咯」的省略語。當時正流行各種各樣的省略語,比如時男(時髦男子)呀,時女(時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們就拉拉勾一言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從吃午飯時又開始喝酒了。

傍晚時分,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鋪前面,高喊道:

「良子,對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討厭,故意裝出一副醉了的樣子。」

我被她的話驚了一跳,彷彿酒也醒了許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吶。我可不是故意裝出醉了的樣子。」

「別作弄我,你真壞。」

她一點也不懷疑我。

「不是一眼就明白了嗎?我今天從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諒我吧。」

「你可真會演戲吶。」

「不是演戲,你這個傻瓜。讓我親親你吧。」

「親呀!」

「不,我可沒有資格呀。娶你做媳婦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臉,該是通紅吧。我喝了酒吶。」

「那是因為夕陽照著臉上的緣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說定了嗎?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為我們拉了勾的。你說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謊,撒謊,撒謊!」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鋪里微笑著。她那白皙的臉龐,啊,還有她那不知污穢為何物的「童貞」,是多麼寶貴的東西。迄今為止,我還沒和比我年輕的處女一起睡過覺。和她結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臨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體驗那近於狂暴的巨大歡樂,哪怕一生中僅有一次也行。儘管我曾經認為,童貞的美麗不過是愚蠢的詩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傷的幻覺罷了,可我現在發現,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結婚吧,等到春天到來,我和她一起騎著自行車去看綠葉掩映的瀑布吧!我當即下了決心,也就是抱著所謂的「一決勝負」的心理,毫不猶豫地決定:偷摘這朵美麗的鮮花。

不久我們便結婚了。由此而獲得的快樂並不一定很大,但其後降臨的悲哀卻可以形容為凄烈之至,難以想像。對於我來說,「世間」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地方,也絕不是可以依靠「一決勝負」便可以輕易解決一切的場所。

掘木與我。

相互輕蔑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踐——倘若這就是世上所謂「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的關係無疑正好屬於「朋友」的範疇。

仰仗著京橋那家酒吧老闆娘的狹義之心(儘管所謂女人的狹義之心乃是語言的一種奇妙用法,但據我的經驗來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稱之為狹義之心的東西。男人大都心虛膽怯,只知道裝點門面,其實吝嗇無比),我得以和那香煙鋪子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們在築地[東京的一個地名]靠近隅田川的一棟木結構的兩層公寓處租借了樓下一個房間住了下來。我把酒也戒掉了,開始拚命地從事那日漸成為我固定職業的漫畫創作。晚飯後我們倆一起去看電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雙雙摺進咖啡館喝點什麼,或是買下一個花缽,不,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我最大的樂趣乃是和由衷信賴自己的這個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傾聽她說出的每一句話,觀賞她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了,用不著再悲慘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醞釀著這種天真的想法時,掘木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喲,色魔!哎呀,從你的表情看來,像是多少變得通曉事理了。今天我是從高圓寺那個女士那兒派來的使者吶。」他開口說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門,朝正在廚房裡砌茶的良子那邊翹起下巴,問我:「不要緊吧?」

「沒什麼,說什麼都無所謂。」我平靜地回答道。

事實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賴的天才。我和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之間的關係自不用說,就連我告訴她自己在鎌倉發生的那件事時,她對我和常子之間的事也毫不懷疑。這倒不是因為我自己善於撒謊,有時候我甚至採取的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說法,可良子也只當是笑話來聽。

「你還是那麼自命不凡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她讓我轉告你,偶爾也去高圓寺那邊玩玩吧。」

就在我剛要忘卻之際,一隻怪鳥扑打著翅膀飛了過來,用嘴啄破了我記憶的傷口。於是,轉眼之間,過去那些恥辱與罪惡的記憶又在腦海里復甦了,使我感到一種禁不住要高聲吶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好的。」掘木回答道。

我和掘木。我們倆在外表上是那麼相似,甚至被誤認為是一模一樣的人。當然這也僅僅局限於四處遊盪著喝那種廉價酒的時候。總之,兩個人一碰面,就頃刻變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兩條狗,一起在下著雪的小巷裡來回竄動。

打那天以後,我們又開始重溫過去的交情,還結伴去了京橋那家酒吧。最後,兩條醉成爛泥的狗還造訪了高圓寺靜子的公寓,在那裡過夜留宿。

那是一個無法遺忘的悶熱的夏夜。黃昏時分,掘木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浴衣來到了我在築地的公寓。他說他今天有急用當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的老母知道了,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所以想馬上用錢贖回來,讓我借點錢給他。不巧我手頭也沒有錢,所以就按照慣例,讓良子拿她的衣服去當鋪換點現錢回來。可借給掘木後還剩了點錢,於是讓良子去買了了燒酒。隅田川上不時吹來夾雜著泥土味的涼風,我們來到屋頂上擺了一桌不乾不淨的納涼晚宴。

這時,我們開始了喜劇名詞和悲劇名詞的字謎遊戲。這是我發明的一種遊戲。所有的名詞都有陰性名詞、陽性名詞、中性名詞之分,同樣,也應該有喜劇名詞與悲劇名詞之分。比如說,輪船和火車就屬於悲劇名詞,而市營電車和公共汽車就屬於喜劇名詞。如果不懂得如此劃分的緣由,是無權奢談什麼藝術的。作為一個劇作家,哪怕是喜劇中只夾雜了一個悲劇名詞,也會因此而喪失資格。當然,悲劇場合亦然。

「準備好了沒有?香煙是什麼名詞?」我問道。

「悲劇(悲劇名詞的略稱)掘木立即回答道。

「藥品呢?」

「藥粉還是藥丸?」

「針劑。」

「悲劇。」

「是嗎?可還有荷爾蒙針劑吶。」

「不,絕對是悲劇。你說,注射用的針首先不就是一個出色的悲劇嗎?」

「好吧,先算我輸給你了吧。不過你說,藥品和醫生不都意外地屬於喜劇嗎?那麼,死亡呢?」

「喜劇。牧師與和尚也一樣。」

「棒極了!那麼,生存就該是悲劇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劇。」

「這樣一來,不是什麼都變成了喜劇了嗎?我再問你一個,漫畫家呢?不能再說是喜劇了吧?」

「悲劇,悲劇,一個極大的悲劇名詞吶。」

一旦變成了這樣一種粗俗的諧謔,的確是有些無聊了,但我們卻自命不凡地把這種遊戲看作世界上所有沙龍都不曾有過的巧妙的東西。 當時我還發明了另一種與此類似的遊戲。那就是反義詞的字謎遊戲。比如,黑色的反義(反義詞的略稱)是白色,白色的反義卻是紅色,而紅色的反義是黑色。

「花的反義詞呢?」我問道。 掘木撇著嘴巴,想了想說道: 「哎,有一個餐館的名字叫『花月』,這樣說來,就該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為反義詞吶,毋寧說是同義詞。星星和紫羅蘭,不就是同義詞嗎?那絕對不是反義詞。」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與螞蟻相配?」

「什麼呀,那是畫題吶。你可別想矇混過關。」

「我明白了。花兒是與雲朵相對吧。」

「對,對,花與風吶。是風。花的反義詞是風。」

「這可太蹩腳了。那不是浪花節[一種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歌曲,類似中國的評彈]中的句子嗎?你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兒吶。」

「要不,就是琵琶。」

「這就更不對了。關於花的反義詞嘛,應該是舉出這個世界上最不像花的東西才對。」

「所以……等一等,什麼呀,莫非是女人?」

「順便問一句,女人的同義詞是什麼?」

「是內臟唄。」

「你真是個對詩一竅不通的人。那麼,內髒的反義詞呢?」

「是牛奶。」

「這倒是有點精彩。按照這個樣子再來一個。恥辱的反義詞是什麼?」

「是無恥。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那掘木正雄呢?」

說到這裡,我們倆卻再也笑不起來了。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住了我們,就彷彿喝醉了燒酒之後所特有的那種玻璃碎片扎著腦袋似的感覺。

「你別出言不遜!我還沒有像你那樣蒙受過當罪犯的恥辱吶。」

這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在掘木心中,並沒有把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而只是把我視為一個自殺未遂的、不知廉恥的愚蠢怪物,即所謂「活著的殭屍」。他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罷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僅止於此,我不禁耿耿於懷。但轉念一想,掘木那樣對待我也是在所難免的。打一開始我就像是一個沒有做人資格的小男孩一樣。遭到掘木的蔑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麼呢?這可是一道難題喲。」我裝著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

「法律。」掘木平靜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一次審視著掘木的面孔。附近那棟大樓上的霓虹燈閃爍著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風凜凜。我煞是驚訝地說道:

「你說什麼呀?罪的反義詞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他竟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或許世人都是抱著那樣一種簡單的想法而裝模作樣地生活著。以為罪惡只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那麼,你說是什麼呢?是神吧?因為在你身上有一種恍若僧侶的東西,真讓人討厭。」

「別那麼輕易下結論,讓我們倆再想想看吧。不過,這不是一個有趣的題目嗎?我覺得,單憑對這個題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曉那個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義詞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

「別再開這種玩笑了。不過,善是惡的反義詞,而不是罪的反義詞吶。」

「惡與罪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我想是不同的。善惡的概念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是人隨隨便便創造出來的道德詞語。」

「真討厭吶。那麼,還是神吧。神,神。把什麼都歸結為神,總不會有錯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餓了吶。」

「良子現在正在樓下煮蠶豆吶。」

「那太棒了。那可是好東西呀。」

他把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袋後面,仰面躺在了地上。

「你好像對罪一點興趣也沒有。」

「說來也是,因為我不像你那樣是個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決不會讓女人去死,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財。」

並不是我讓女人去死的,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財。只聽見我的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裡回蕩著這低沉的、但卻竭盡全力的抗議之聲。隨即我又轉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這正是我奇特的特性。 我怎麼也無法與人當面抗辯。我拚命克制著,不讓自己的心情因燒酒陰鬱的醉意而變得更加陰森可怕。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的囁嚅著:

「不過,唯有被關進監獄這一點,不算是我的罪。我覺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義詞,那麼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實體。神……拯救……愛……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拯救的反義詞卻是苦惱,愛的反義詞則是恨,光明的反義詞則是黑暗,善的反義詞則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嗚呼,全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麼呢?」

「罪的反義詞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惡了,快去拿點吃的東西來吧。「

「你自己去拿來不就得了嗎?」

我用平生從未有過的憤怒的聲音說道。

「好吧,拿我就到樓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後再上來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實地考察吶。罪的反義詞是蜜兜,不,是蠶豆嗎?」 他已經酩酊大醉,語無倫次了。

「隨你的便,隨你滾到哪兒去都行!」 「罪與飢餓,飢餓與蠶豆,不對,這是同義詞吧?」 他一邊信口雌黃,一邊站了起來。

罪與罰。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念頭倏然間掠過了我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吃一驚。倘若那個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與罰作為同義詞,而是作為反義詞並列在一切的話,那麼……罪與罰,絕無相通之處的兩樣東西,水火不相容的兩樣東西。把罪與罰作為反義詞的陀氏,他筆下的綠藻,腐爛的水池、一團亂麻的內心世界……我開始明白了,不,還沒有……這一個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腦海。這時,忽然傳來了掘木的叫聲:

「喂,他媽的什麼蠶豆呀!快來看!」

他的聲音和臉色都恍然變了個人。他是剛剛才蹣跚著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馬上就折了回來。

「什麼事?!」

周圍的氣氛驀然變得緊張起來。我和他從樓頂上下到二樓,又從二樓往下走。在中途的樓梯上掘木停下了腳步,用手指著說道:

「瞧!」

我自己那間屋子上方的小窗戶正敞開著,從那兒可以看到房間的裡面。只見房間里亮著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干著什麼。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這也是人類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我在心裡嘀咕著,以致於忘記了該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樓梯上。 掘木大聲地咳嗽。我就像是一個人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頂上,躺在地上仰望著夏夜布滿水汽的天空,此時,席捲我心靈的情感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它並非那種對墓地幽靈的恐懼,而是在神社的杉樹林中撞上身著白衣的神體時所感到的那種不容分說的來自遠古的極端的恐懼。從那天夜裡起,我的頭髮開始出現少年白,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了信心,對他人越來越感到懷疑,從此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等等。事實上,這在我的整個生涯中也是一件決定性的事件,彷彿有人迎面砍傷了我前額的中央,使我無論與誰接近,都會感到那道傷口在隱隱作痛。 「儘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該多少識點相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一條好漢吶。我這就告辭了。」

掘木絕不是那種傻瓜蛋,會甘願駐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來,兀自一個人喝著燒酒,然後便「哇」地一聲放聲痛哭起來。哭啊,哭啊,我就那麼一直痛哭著。 不知不覺間,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後,手裡端著盛滿蠶豆的盤子。

「要是我說我什麼都沒有干……」

「好啦,好啦什麼都別說了。你是一個不知道懷疑別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蠶豆吧。」

我們並排坐下吃著蠶豆。嗚呼,難道信賴別人也算是罪過?!對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十一個不學無術的商人。他常常請我給他畫一點漫畫,然後煞有介事地留下很多報酬揚長而去。

打那以後,那個商人就再也沒來過。不知為什麼,比起那個商人,我倒是更恨掘木。是他第一個目睹了那幅場景,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比如故意乾咳一聲等等——就直接折回到屋頂上詭秘地通知了我。對掘木的憎惡和憤怒會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嘆息呻吟。

不存在什麼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良子是一個信賴的天才。她不知道懷疑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愈加悲慘。 我不禁問神靈:難道信賴他人也算是罪過嗎?

在我看來,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對他人的信賴遭到玷污這件事,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埋下了我無法生活下去的苦惱的種子。我是一個畏畏縮縮、光看別人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賴之心已經裂紋叢生的人。對於這樣的我來說,良子那種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就恰如綠葉掩映的瀑布一般賞心悅目。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蛻變為發黃的污水。這不,從那夜起,良子甚至對我的一顰一笑都開始大加註意了。

「喂,」我的一聲叫喊便會讓她膽戰心驚。她似乎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裡。無論我多麼想逗她發笑而大肆進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說話時濫用敬語。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真的是罪惡之源嗎? 我四處搜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姦汙的故事書來看,但我認為,沒有一個女人遭到良子那樣悲慘的姦汙。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為故事的。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良子之間,倘若存在著哪怕是一丁點兒近似於戀愛的情感,那麼,或許我的心境反而會獲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個夜晚,良子相信了那個傢伙。事情不過如此而已,卻害得我被人迎面砍傷了額頭,聲音變得嘎啞,頭髮出現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輩子提心弔膽了。大部分故事都把重點放在丈夫是否原諒妻子那種「行為」之上,但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並不是那麼令人苦惱的重大問題。原諒與不原諒,擁有這種權利的丈夫無疑是幸運的,倘若認為自己無法原諒妻子,那麼也毋用大聲喧嘩,只要立即與她分道揚鑣,然後再娶一個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嗎?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只好「原諒」對方,自我忍耐罷了。不管怎麼說,單憑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夠平息八方事態的吧。總之,在我看來,即使是那種事件是對丈夫的一個巨大打擊,但也僅限於「打擊」而已。與那種永不休止地衝擊海岸的波濤不同,它是一種可以藉助擁有權利的丈夫的憤怒來加以處置和化解的糾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為丈夫不具備任何權利,不用說發怒,甚至連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的那種罕見的美好品質殘酷地姦汙了。並且,那種美好的品質正好是丈夫久已嚮往的、被稱之為「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的這樣一種可憐之物。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也算是罪過嗎? 我甚至對這種唯一值得依傍的美好品質也產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變得越發不可理喻,以致於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度的卑微,一大早就喝開了燒酒,而牙齒也落得殘缺不全了,手頭的漫畫也只是一些近似於淫畫的東西了。不,還是讓我坦白地說吧。那時候我開始複製春畫進行秘密販賣,因為我急需喝酒的錢。每當我看到良子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時,我甚至會胡思亂想到:她是一個完全不知道防備別人的女人,沒準和那個商人之間並非只有一次吧?——疑心生疑心,結果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可我卻沒有勇氣去加以證實,以致於被那慣有的不安和恐懼糾纏著,只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試著進行卑屈的誘導性審訊。儘管內心深處是忽而高興忽而沮喪,可表面上我卻拚命地進行滑稽表演,在對良子施加地獄般可憎的愛撫之後,如同一灘爛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裡。當時我很想喝一杯白糖開水,可良子像是已經睡著了,所以我只好自個兒去廚房找出白糖罐。打開蓋子一看,裡面卻沒有白糖,只有一個細長的黑色紙盒。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裡一看,只見盒子上貼著一張標籤,使我目瞪口呆。儘管那標籤被人用指甲摳去了一大半,但標有洋文的部分卻留了下來,上面一目了然地寫著:DIAL。

巴比妥酸。那時我全是喝燒酒,並沒有服用安眠藥。不過,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痾,所以對大部分安眠藥都相當了解。單憑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於死地。盒子尚未開封,想必她曾經湧起過輕生的念頭,才會撕掉上面的標籤把藥盒子隱藏在這種地方吧。也真夠可憐的,這孩子因為讀不懂標籤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摳掉其中的一半,以為這樣一來就無人知曉了。(你是無辜的。)

我沒有發出聲響,只是悄悄地倒滿一杯水,然後慢慢地給盒子開了封,一口氣把葯全部塞進了嘴巴里,冷靜地喝乾杯中的水,隨即關掉電燈就那麼躺下睡了。

據說整整三個晝夜,我就像死掉了一般。醫生認為是過失所致,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有報警。據說我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所謂的「家」,究竟指的哪兒,就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總之,聽說我是那麼說了,並且號啕大哭了一場。 漸漸地眼前的霧散開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比目魚」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坐在我的枕邊。

「上一次也是發生在年末的時候。這種時候誰不是忙得個團團轉吶。可他偏偏愛挑准年末來幹這種事,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在一旁聽比目魚發牢騷的,是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

「夫人。」我叫道。

「嗯,有什麼事?你醒過來了?」

老闆娘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那張笑臉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由得淚如泉湧。

「就讓我和良子分手吧。」

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

老闆娘欠起身,流露出輕微的嘆息。 接下來我又失言了,而且這一次的失言是那麼唐突,簡直無法斷言到底是滑稽還是愚蠢。

「我要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首先是「比目魚」大聲地笑了,然後老闆娘也哧哧地笑出了聲。最後連我自己也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紅著臉苦笑了起來。

「唔,那樣倒是好呀。」「比目魚」一直在粗俗地笑著,他說道,「最好是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要是有女人的話,怎麼著都不行,去沒有女人的地方,這倒是個好主意吶。」

沒有女人的地方。但我這近於痴人說夢般的胡言亂語,不久居然悲慘地化作了現實。

良子似乎一直認為,我是作為她的替代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比過去更加膽戰心驚了。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呆在公寓的房間里我會感到胸悶氣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面酗酒去了。但自從巴比妥酸事件以後,我的身體明顯消瘦了,手腳也變得軟弱兀立,畫漫畫稿時也常常偷懶怠工。那時,作為探望費,「比目魚」留給我一筆錢(「比目魚」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隨即遞給我那筆錢,就好像是從他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來的一樣。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寄來的錢。這時,我已經不同於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能夠隱隱約約地看穿「比目魚」那種裝腔作勢的把戲了,所以我也就能狡猾地裝出不知內情的樣子,向「比目魚」道了謝。但是,「比目魚」等人幹嗎要棄簡從繁,不直截了當地說出真相呢?其中的緣由我似懂非懂,覺得十分蹊蹺)。我打定主意用那筆錢獨自道南伊豆溫泉去看看。不過,我不屬於那種能夠長時間地繞著溫泉悠閑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無限的悲涼。而我自己與那種透過旅館房間的窗戶眺望山巒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遠,在那裡我既沒有換穿棉和服,也沒有泡溫泉澡,只是跑進外面一家並不幹凈的茶館似的地方,拚命地喝酒,把身體糟蹋得更加羸弱之後才回到了東京。

那是在一場大雪降臨於東京的某個夜晚。我醉醺醺地沿著銀座的背街漫步走著,一邊小聲地反覆哼唱著「這兒離故鄉有幾百里,這兒離故鄉有幾百里」。我一邊唱一邊用鞋尖踹開街頭的積雪,突然間我嘔吐了,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見雪地上出現了一面碩大的太陽旗。好一陣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後用雙手捧起那些沒有弄髒的白雪,一面洗臉一面哭了起來。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一個女孩哀婉的歌聲恍若幻聽一般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了過來。不幸。在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儘是些不幸之人。即使這麼說也絕非過激之辭。但是,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並且,「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可是,我的不幸卻全部緣於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假如我斗膽結巴著說出某一句近於抗議的話,不僅是「比目魚」,甚至世間的所有人都無疑會因我口出狂言而驚訝無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呢?還是與此相反,顯得過去怯懦萎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總之,我是罪孽的凝固體,所以,我只能變得越來越不幸,而這是無法阻止和防範的。 我站起身來,琢磨著:應該先吃點什麼對症的葯。於是,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就在我與店老闆雙目交匯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就像是被閃光燈照花了眼睛一樣,抬起頭瞪大了雙眼,獃獃地佇立著。但那瞪大的眼睛裡既沒有驚愕的神色,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不幸的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敏感萬分。正當我如此思忖著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女人是柱著拐杖、顫巍巍地站立著的。我遏制住了朝她飛奔過去的念頭,在她和我面面相覷之時,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於是,從她那雙睜大的眼睛裡也流出了淚水漸盲(0) 僅此而已。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家藥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讓良子化了杯鹽水給我喝。然後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慌稱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對自己的吐血(儘管誰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於是起身去了那家藥店。這一次我是笑著向老闆娘坦訴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向她諮詢治療方法。

「你必須得戒酒。」

我們就像是親生骨肉一般。

「或許是酒精中毒吧。我現在都還想喝酒吶。」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結核,卻偏說酒可以殺菌,整天都泡在酒里,結果是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是擔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經不行了。」

「我這就給你葯。可唯獨酒這一樣,你必須得戒掉喲。」

老闆娘(她是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或是什麼地方的醫科大學,但不久就患上了與父親相同的病,現在正休學住院。家裡還躺著一個中風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歲時因患小兒麻痹症,有一隻腳已經徹底不行了)柱著松樹的拐杖,翻箱倒櫃地找出各種藥品來了。

這是造血劑。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而這是注射器。

這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治療腸胃不好。

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滿懷愛心地給我介紹了五六種藥品。但這個不幸的夫人的愛情,對我來說是過於深厚了。最後她說道「這是你實在忍不住想喝酒時用的葯」,說罷迅速地將那種藥品包在了一個紙盒子里。 原來這是嗎啡的注射液。

夫人說「這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聽信了她的話,再則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認為酗酒頗為丟人現眼的當口,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終於能夠擺脫酒精這個惡魔的糾纏了,於是毫不猶豫地將嗎啡注射進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靦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掃蕩一空了,我甚至變成了一個神清氣爽的雄辯家。而且每當注射了嗎啡以後,我就會忘記自己身體的虛弱,而拚命地工作,一邊創作漫畫,一邊在腦子裡構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絕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針的,沒想到一天增加到了兩針,最後增加到一天四針的時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兒,我就簡直無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喲。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

經藥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相當嚴重的中毒者(我這個人天性脆弱,動不動就聽信別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說,儘管這筆錢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聽這話,我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彷彿不用掉那筆錢,反倒會辜負對方的期待似的,於是馬上把它花掉了)。出於對中毒的擔心,我反倒開始大肆需求那種藥品了。

「拜託,再給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會付錢的。」

「錢嘛,什麼時候付都沒關係,只是警察管起來就很討厭了。」 啊,我的周圍總是籠罩著某種渾濁而灰暗的、見不得人的可疑氣氛。 「請你無論如何得搪塞過去,求求你了,夫人。讓我吻你一下吧。」 夫人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我趁勢央求道:

「如果沒有葯的話,工作就一點也進展不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強精劑一樣。」

「那樣的話,還不如注射荷爾蒙吧。」

「你開什麼玩笑呀。要麼是藉助酒,要麼是用那種葯,否則我是沒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對吧?自從我用那種葯以後,就一直滴酒未沾吶。多虧了這樣,我的身體狀況可謂好得很哩。我也不認為自己會永遠畫蹩腳的漫畫,從今以後,我要把酒戒掉,調節好身體、努力地學習,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給你們瞧瞧。眼下正處於節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讓我吻你吧。」

夫人噗哧笑了起來:

「這可為難啊,自個兒中毒了還不知道吶。」

她「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從藥品架上取下那種葯,說道:

「不能給你一整盒,你馬上就會用完的。給你一半吧。」

「真小氣,哎,沒辦法呀。」

回到家以後,我立即注射了一針。

「不疼嗎?」良子戰戰兢兢地問我。

「那當然疼啦。不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願意也得這樣啊。這陣子我很精神吧?好,我這就開始工作。工作,工作。」我興奮地嚷嚷著。

我甚至還在夜深人靜之時扣打過藥店的店門。夫人身上裹著睡衣,「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走了出來。我撲上去抱住她,一邊吻她,一邊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 夫人只是一聲不吭地遞給我一盒藥品。 藥品與燒酒一樣,不,甚至是更討厭更齷齪的東西——當我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時,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中毒者。那真可謂無恥至極。為了得到藥品,我又開始了複製春畫,並且與那家藥店的殘廢女老闆建立了一種徹頭徹尾的醜惡關係。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態已經不可挽回。無論幹什麼,都是徒勞一場,都只會丟人現眼,雪上加霜。騎自行車去觀賞綠葉掩映的瀑布,這只是我難以企及的奢望罷了。只會在污穢的罪惡上增添可恥的罪惡,讓煩惱變得更多更強烈。我想死,我必須得死。活著便是罪惡的種子。儘管我如此這般地左思右想著,卻依舊不改那種半瘋狂的模樣,只是往返穿梭於公寓與藥店之間。 無論我多麼拚命地工作,由於藥品的用量隨之遞增,所以,欠下的藥費也達到了令人恐懼的額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臉,就會淚流滿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地獄。 倘若為了逃出地獄的最後手段也歸於失敗了的話,那麼,往後便只有勒頸自盡了。我決定不惜把神的存在與否作為賭注,斗膽給老家的父親寫了一封長信,坦白地告訴他關於我自己的一切實情(有關女人的事兒,最終還是沒能寫上)。

沒想到結果更加糟糕。無論我怎麼等待,都一直杳無音訊。等待的焦灼與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藥量。 今夜,索性一口氣注射十針,然後跳進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決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魚「就像是用惡魔的直覺嗅到了什麼似的,帶著掘木出現在我面前。

「聽說你咳血了。」 掘木說著,在我面前盤腿坐下。他臉上的微笑蕩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那溫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興奮不已,以致於我不由得背過身子潸然淚下。僅僅因為他那溫柔的微笑,我便被徹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們把我強行送上汽車。無論如何我必須得住院治療,而且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們解決,「比目魚」就這樣用平靜的語氣規勸著我(那是一種平靜得甚至可以形容為大慈大悲的語調)。我就儼然是一個沒有意志、沒有判斷力的人一般,只是抽抽嗒嗒地哭著,唯唯諾諾地服從他們倆的指示。加上良子,我們一共是四個人在汽車上顛簸了許久,直到周圍變得有些昏暗的時候,才抵達了森林中一所大醫院的門口。 我以為這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 我接受了一個年輕醫生溫柔而周到的檢查,然後他有些靦腆地笑著說道:

「那就在這裡靜養一陣子吧。」

「比目魚」、掘木和良子撂下我一個人回去了。臨走時良子遞給我一個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接著一聲不響地從腰帶中間取出注射器和沒有用完的藥品給我。她還蒙在鼓裡,以為那是強精劑。

「不,我不要那個。」

這可是一件罕見的事情。在別人勸我的情況下,敢於加以拒絕,這是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例外,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我的不幸乃是一個缺乏拒絕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如果別人勸我幹什麼而自己加以拒絕的話,就會在對方的心靈和自己的心靈中剜開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遞給我藥品時,我卻自然而然地拒絕了自己幾近瘋狂地四處尋求的嗎啡。或許是我被良子那種「神靈一般的無知」所打動了吧。在那一瞬間,難道我不是並沒有中毒嗎? 我被那個有些靦腆地微笑著的年輕醫生帶著,進入了某一棟病房。大門上「喀嚓」一聲掛上了大鎖。原來這是一所精神病醫院。

「去一個沒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時的胡言亂語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現實。在這棟病房裡,全部是發瘋的男人。甚至連護士也是男的,沒有一個女人。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不曾瘋狂過。但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問神靈:難道不反抗也是一種罪過嗎? 面對掘木那不可思議的美麗微笑,我曾經感激涕零,甚至忘記了判斷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車,被他們帶進這兒,變成了一個狂人。即使再從這裡出去,我的額頭上也會被打上「狂人」,不,是「廢人」的烙印。

我已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我已徹底變得不是一個人了。

來到這兒時,還是在初夏時節。從鑲有鐵格子的窗戶向外望去,能看見庭院內的小小池塘里盛開的紅色睡蓮花,又是三個月過去了,庭院里開始綻放出波斯菊花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老家的大哥帶著「比目魚」前來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慣有的那種一本正經而又不失緊張的語氣說道:

「父親在上個月的月末因患胃潰瘍去世了。我們對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讓你為生活操心費神,你什麼都不用做。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儘管你肯定是依依不捨的,但必須離開東京,回老家去過一種療養生活。你在東京所闖下的禍,澀田先生已大體幫你了解了,你不必記掛在心。」

驀然間故鄉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廢人。

得知父親病故後,我越發變得委靡頹廢了。父親已經去了。父親作為片刻也不曾離開我心際的、一種可親又可怕的存在,已經消失而去了,我覺得自己那收容苦惱的器皿也陡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我甚至覺得,自己那苦惱的器皿之所以曾經那麼沉重,也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於是我頃刻之間變成了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甚至喪失了苦惱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在從我生長的城鎮坐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的地方,有一處東北地區少有的溫暖的海濱溫泉。村邊有五棟破舊的茅屋,裡面的牆壁已經剝落,柱子也被蟲蛀了,幾乎無法修繕。但大哥卻為我買下了那些房子,並為我雇了一個年近六十、長著一頭紅髮的醜陋女傭。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其間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個名叫阿鐵的老女傭的強暴。有時我和她甚至還像一對夫妻似的吵架頂嘴。我肺上的毛病時好時壞,忽而胖了,忽然瘦了,甚至還咳出了血痰。昨天我讓阿鐵去村裡的藥鋪買點卡爾莫欽[一種烈性鎮靜安眠藥]誰知她買回來的葯和我平時服用的那種葯,其藥盒形狀上就大為不同。對此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可睡前我連吃了十粒也無法入睡。正當我覺得蹊蹺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的,於是急急忙忙地跑進廁所,結果腹瀉得厲害。那以後又接連上了三次廁所。我覺得好生奇怪,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裝葯的盒子,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熱水袋放在腹部,恨不得對阿鐵發一通牢騷。

「你呀,這不是卡爾莫欽,而是海諾莫欽吶。」

我剛一開口,就哈哈地笑了。

「廢人」,這的確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入睡,卻吃成了瀉藥,而那瀉藥的名字正好叫海諾莫欽。 對於我來說,如今已經不再存在著什麼幸福與不幸福了。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在迄今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過來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裡,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就只有這一樣。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今年我才剛滿二十七歲。因為白髮明顯增多的緣故,人們大都認為我已經四十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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