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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屬書籍: 芳華

一個月過去,我心裡那件事兒擱不下,又去了一趟劉峰女朋友家。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運氣,開門的竟是劉峰!劉峰戴著棒球帽,一身運動裝,右手插在衣兜里。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皮膚,心境,都褪了顏色,也不甚新鮮,那種慘淡,那種敗舊。他頭一秒鐘是羞澀的,難堪的,以為自己躲藏得那麼好,從王府井躲到西壩河,從春天躲到秋天,還是給我找到了。他說:太沒想到了,怎麼會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讓進屋,讓了座,屋裡一股藥味兒。想起來了,劉峰過去的體臭就是淡淡的藥味兒,身體某部位在貼膏藥。他五歲開始翻跟頭,二十歲開始抄跟頭,總是這裡那裡發生莫名酸痛。這座宿舍樓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內裝飾簡直就是從八十年代直接搬過來的,塑料地板貼膜,帶玻璃拉門的五斗櫃,一對米色的布沙發,靠背和扶手上蓋著工藝美術商店買的挑花飾片,茶几上放了個茶盤,上面有個涼開水瓶子和六個玻璃杯。茶几下還放著一個稀罕物,鐵殼暖壺,上面印的字跡被年代剝蝕了,但還看得清「學雷鋒標兵」什麼的。我拿出一盒西洋參,一小袋蟲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這些補品對人有益還是有害,當禮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里還有個信封,裝了三萬元,我會在告辭前悄悄塞到哪裡。這年頭,闊氣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說劉峰這樣的老北漂。劉峰從廚房提來一壺剛燒開的水,給我沏上茶。又拆開一袋瓜子,倒進一個不鏽鋼小盤。他一隻左手做事兒比人家兩隻手還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實,往各處溜,就說,她不在家,去老齡大學教西藏舞了。

我想,原來他女朋友跟我們還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樣了?好點兒了嗎?該問的話我一句也問不出。劉峰給我沏了茶,還拿出一個蘋果,扎在桌子上的一個固定鐵扦上,用刀細細地削,果皮兒像是給車工車下來的,又薄又均勻地從刀刃下流出。他一隻手削水果強過我兩隻手。鐵扦彷彿一個台虎鉗,他把寫字檯變成了工作台或者機床。我說劉峰對付什麼都有招兒。他笑笑說,可惜當年早早輟學,到劇團翻跟頭混飽肚子,沒受啥教育。我說不然了不得了,他這輩子光吃發明專利都吃不完。我們就都笑了。

我說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會。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兩箱啤酒,原來只買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務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劉峰問,林丁丁現在怎麼樣。他問得自然輕鬆,看來有了新女朋友那塊舊傷癒合了。

「你沒去,丁丁挺失望的。」這種情形指望我說什麼?說什麼都無關痛癢的。也許,該恭喜他,終於無關痛癢了。

劉峰笑了一下,眼睛裡有緬懷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剛要叫你,又找不著了……」我說。

「我躲著你呢。」

「為什麼?」

他還是笑笑。我已經不期待他解釋了,他倒突然開了口:「人得了大病,跟過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應該珍惜這個時機——是他自己把話頭扯到病上的。但說什麼呢?會好的,現在很多腸癌患者都治好了……聽說你在化療,效果怎麼樣?……沒有轉移擴散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都顯得不合時宜。

「醫生跟我說了,沒有複發,也沒有轉移。挺到第五年,應該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驚嚇,安慰我呢,「現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療的一個禮拜不好受。其他也沒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還挺精神的。」

「這次你看我氣色差是吧?剛化療完,下水都吐出來了。一禮拜,生不如死。養一陣子能恢復。」他繼續安慰我。

「聽說蟲草燉鴨子有抗癌作用……」

「幹嗎破費?蟲草忒貴的。」

我笑笑:「能貴哪兒去?又不當飯吃。」

劉峰突然又問:「小林現在一個人?」

我說是一個人。

「過得咋樣?」

我記得剛才告訴他了,過得還行,給富豪看守空房子,活兒輕,掙得不錯。但那番介紹似乎沒讓他滿意。也許他想聽我說,丁丁過得不好,寂寞,異鄉異客,老無所依。也許他想聽聽細節,有色彩,生動點兒,比如她穿什麼戴什麼,胖了瘦了,眼睛是否老花了。我拿出手機,打開聚會時拍的照片。

我用手指劃拉著小屏幕,喏,這是丁丁,這是我,這是小郝……劉峰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靜靜的微笑。

我沒有等到那個教西藏舞的沈老師回來,看見劉峰神情鈍了,想到化療的損耗我們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趕緊起身告辭。臨走我給他寫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鏡,辨認一番說:「離這兒不遠。」其實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發臭的乾枯河道旁邊,他在北頭,我在南頭。我發現他老花鏡的度數極高,把他的單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他送我到門廳里。我看見門口右側有個放信件和報紙以及鑰匙的木頭掛箱,紅色油漆,還雕了花鳥,工藝細緻,帶點兒鄉村情趣,劉峰的左手也被他訓練得這樣靈巧,瞧這番雕刻手藝。我趁他給我開門,把裝著三萬塊錢和一張慰問卡片的信封放進了紅色掛箱。

我開著車,想到那個紅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劉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證明他還有那份興緻,那份閑心,給日子添點兒亮色,給他的女人添加一點兒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個劉峰,為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了,這種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麼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機小屏幕上的照片。他當時為什麼不戴老花鏡?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嗎?他難道不好奇曾經讓他愛得劇痛的女子幾十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現在的丁丁。他不來參加聚會,首先是參加不動——身體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見一個多了許多肉,少了許多頭髮的林丁丁。因為他當年那麼愛那個小林,他不願意她變,不願意她老,不願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為了自己好,也是為了小林好。不看,那個年輕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遠活在一個人的心裡,夢裡。此刻我發現自己看見的紅綠燈像是掉進了水裡;我哭得那麼痛。劉峰對林丁丁的愛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開會的第三天,手機上來了一條簡訊:「劉峰先生於2015年12月23日4:26於北京武警總醫院病逝。」

剎那間我不知道這個劉峰先生是誰。跟我戰友了一場的劉峰一輩子也沒人叫過他先生。簡訊並不是他侄子發來的。我把電話打給發簡訊的機主。機主卻一直呼叫轉移。我給劉峰的侄子打了個電話,他也剛剛接到同樣的簡訊。三小時之後,我們與會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會通知。我撥通郝淑雯的電話,她連劉峰逝世的簡訊通知都沒收到。她只說:「這麼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麼,什麼是她快和慢的參照;跟什麼比「太快了」。

兩個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真的是怕嚇著我,沒跟我說實話。要不就是他那個姓沈的女朋友沒跟他說實話。但前一種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遠,他那靜靜的微笑,是來自一種全盤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臨的死亡。

夜裡十二點多,我接到一個女人來的電話,對方自報家門,姓沈,是劉峰的朋友。但我馬上覺得,這個姓沈的女人對於我絕不是個陌生人,我們一定認識,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種親熟從遙遠的少年時代散發而來,如同動物間神秘的生物電,如同難以捕捉的氣息。於是我的直覺比分析判斷快得多,就在她簡短報告了劉峰病故前的狀態,以及感謝我捐助的錢——那錢每一分都使上了勁兒,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電話的剎那,我平淡地說:「是小嫚吧?」

「……嗯,是。見了面我再跟你細說。不是你想像的那種……」

我想像的哪種?掛了電話,別說想像,連思維都停了。怎麼了,小嫚和劉峰?他們最後是怎樣相伴的?誰先找到了誰?劉峰最後是個謎,但他的謎跟小嫚比,太簡單明了。小嫚怎麼成了沈老師?唯一的推理結果是小嫚的親父親姓沈。劉峰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女朋友就是小嫚呢?而且不是我想像的那種「女朋友」。

我以為活到今天,已經沒有讓我吃驚意外的事物了。而劉峰和小嫚,真沉得住氣,用了四十年來向我、向人們揭示這份意外。我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香港還在燈紅酒綠。小嫚對劉峰生命終點的敘述,我此刻才顧得上回想。她告訴我,他沒有痛苦,沒有留戀和不甘,他在進入彌留的昏迷前睡眠很多,那種死沉的藥物睡眠。彌留的昏迷持續了兩天,沒有醒過來,直接走進死亡。

追悼會前一天,我跟小嫚相約,先到她家見面,然後我請她到附近的「鴨王」吃晚飯。小嫚在樓下迎我,裹著一件米白羽絨衣。我驚奇地發現老了的小嫚比年輕時好看,也許因為有關好看的標準變了。她的黑皮膚、小臉盤、曾經被看作奇葩的濃密頭髮,現在都被認為是好看的。那時候我們說小嫚壞話:她能演什麼呀?臉比腳後跟大點兒,腦殼比拳頭大點兒,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觀眾都看不出來。小嫚本身話少,我和她在電梯里都沉默著。我們之間幾十年的疏離隨著樓層的升高而上升為陌生,陌生又上升為壓力。開電梯的婦女換成了個老頭兒,也一句話沒有,三雙眼睛都盯著顯示燈,電梯卻爬不動似的。

在小嫚的兩居室門廳里,置放了一張寫字檯,布置為靈台。寫字檯就是劉峰曾安裝了根鐵扦,把蘋果固定上去為我削蘋果皮兒的那張。靈台上的劉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們巡迴演出到西藏,在瀾滄江邊拍的,右手握在衝鋒槍的槍把上。那時我們不知道瀾滄江一直流淌,最後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劉峰會去湄公河入海的國度作戰,失去他給我們做過甜餅的右臂。他那結實靈巧的右手,為我們抄過跟頭,修過地板,淘過下水道,補過軍裝……瀾滄江邊的岩石上,同一個景點,我們每人都留了影,也擺出跟劉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衝鋒槍是跟汽車兵借的。那時候追求林丁丁的攝影幹事還沒調到大軍區,還在昌都軍分區當幹事,我們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張江邊留影。因為照片質量好,用在靈台上的十二寸照片雖然是從當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還是非常清楚。照片里的劉峰好年輕啊,那麼老實巴交,嘴角有種深深的謙卑,而深明大義的光芒就在眼睛裡。那時他最得意,最紅,年年當標兵,全軍區的寵兒,連軍區首長來審查節目,都要先跟劉峰握握手,說:「小劉啊,這幫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給他們帶頭!」但他從那時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領,自己終將無為無成,因而謙卑。他被我們每個人麻煩,還找來「括弧」那樣的殘廢孩子麻煩他自己,時刻準備著幫我們的大忙小忙,瑣碎到被絮里撈針的忙,他都那麼當真地幫,我們麻煩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著是他最好的感覺,使他發現自我價值,讓他抖擻起活著的精神。他最早那毫無來由的自卑,終於露出了根。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吧?在他二十歲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義正源於此。

我看著照片,為自己流不出眼淚而焦慮。其實小嫚也沒有哭。也許她的眼淚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嫚在我身邊說起話來,話是重要的,不過有些上年紀女人的絮叨。當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單單是被當英模的壓力誘發;在那之前她就有點兒神志恍惚。仗剛打起來,野戰醫院包紮所開進一所中學時,教學樓前集合了一個加強團士兵,從操場奔赴前線。第二天清早推開樓上的窗,看見操場成了停屍場,原先立正的兩千多男兒,滿滿地躺了一操場。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場呆望的那個女護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記得了,直到護士長叫她去看看,萬一還有活著的。她在停屍場上慢慢走動,不願從躺著的身體上跨越,就得不時繞個大彎子。沒風,氣壓很低,血的氣味是最低的雲層下的雲,帶著微微的溫熱,伸手可觸。她這才知道滿滿躺了一操場的士兵是那個軍的。劉峰那個軍。再走慢點兒,萬一還有活的,萬一活著的是劉峰……

小嫚側過臉來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屍體袋子上的牌子一個個對號的,個別沒有名字和番號,我就怕得要死,打開袋子,看一下他的臉……」

就那樣,一個操場頭一天還操練,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第二天一早,立正變成卧倒了。卧倒的,個頭兒都不大,躺在裹屍布和膠皮袋子里,個個像劉峰,個個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時開始恍惚的。

小嫚還站在劉峰靈台前,滿腹心事紡成線,不斷往外扯。

小嫚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這是主治大夫告訴她的。第一是她母親,她轉到歌樂山母親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親一人算兩人次。第二次母親探望時,小嫚藥物反應嚴重,臨床記錄說,她拒絕讓母親靠近。再有就是野戰醫院政治處主任的探望,為她送來小嫚丈夫犧牲的通知。最後一人是誰,小嫚一直沒搞清,據說此人也來過兩次,這樣算起來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精神科保管員把探病的人留下的東西清點給小嫚,有母親帶來的當時上海流行的連衣裙,有政治處主任給她帶來的二等功軍功章。最後就是一封信,字跡她熟,但想不起是誰的。拆了封口,裡面掉出一張二人合影,竟是劉峰和穿藍條病號服的小嫚自己。主治大夫問小嫚,是否記得這個人來看望她,還帶了個照相機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說不出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連劉峰都認不出。劉峰信上說,他已接到轉業通知,回鄉後就不知什麼時候還能見面了,趁著他到司令部辦事(他部隊的司令部也在重慶),順便來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來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願她滿意。信里留下了他母親的地址。此刻小嫚說,兩次去,都錯過了。

我想小嫚過去只是口裡沒話,並不是心裡沒話,現在口一松,話不斷了,你一聽便明白她那些話攢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夠了。

她從歌樂山精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轉業回鄉的劉峰。她給劉峰寫了封簡短的信,說她出院了,調到五十四陸軍醫院繼續當宣傳幹事,謝謝他在她住院時來看望她。劉峰迴信也簡短,為她的痊癒高興,更為她能繼續留在軍隊高興。然後他說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劇團開始工作了,看大門兼職黨支部書記,剛剛結婚,愛人在長途汽車上售票,業餘唱民歌。通了幾封信後,劉峰告訴她,部隊要他回去一趟,給幾個戰友做善後證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連隊陣亡戰士的墳,聽說陵園剛修起來。小嫚給他的梆子劇團發了電報,說想跟他一起回雲南,劉峰同意了。兩人在成都會合,劉峰見到她還出來一句笑話,說去那山高水險地方,倆人仨胳膊,打架吃虧小些。他們到達邊境的時候,撫恤工作組還沒撤,烈士陵園也還沒完全竣工。劉峰買了幾瓶當地出產的大麴,還買了薩其馬和花生,足足裝滿一輛獨輪車,他們一人推一邊車把,推到烈士陵園。到了烈士陵園門口下午五點,鐵柵欄門已經上了鎖。倆人扒在鐵柵欄上往一塊塊整齊劃一的石碑上看,劉峰說,小嫚,咱倆命還算大,不然那塊碑可能就是我的。小嫚說,你旁邊那塊,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開飯時間過了,他們就在劉峰房間里喝酒,花生米當菜也當飯,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時代在二十多年後聊,才不顯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讓他們笑出聲的事兒。兩人喝了半茶缸白乾,劉峰對小嫚說,別喝了。小嫚問為什麼。劉峰說,喝酒誤事兒。小嫚笑著問:還有什麼事兒可誤?劉峰說,明天要起早掃墓啊。這樣,他站起來,小嫚也跟著站起來。

「他才明白呢,裝糊塗。」站在靈台前,小嫚看著劉峰照片說。

劉峰明白什麼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對他那雜七雜八的感情中是有些愛的。在他即將被我們發配到伐木連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劉峰不能;一場戰爭抹殺了多少生命?都沒能抹除他心裡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負小嫚。劉峰一生不肯欺負任何人。

第二天小嫚起床,劉峰不見了,院子里的獨輪車也沒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劉峰已經從烈士陵園回來,給同連隊的戰友敬了煙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薩其馬和花生。一個連隊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實得像一群會動彈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們是劉峰到貴州和川東接來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軍裝跟上隊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爺爺們跟著跑,叫他們小名,扔紅薯干柿餅子,七嘴八舌喊話,讓他們守紀律,別想家,好好聽首長的話,部隊的好伙食別白吃,吃了多長點兒個頭兒。都沒來得及吃好伙食,更沒來得及長個頭兒,就永遠卧倒了。

回去的長途汽車上,劉峰說,還有冒充歲數來的呢。十五六歲,愣充十八,五號軍裝穿著都像麵粉口袋,聽首長話是真的,一句都不頂嘴就上了前線。十幾歲也是一輩子過去,薩其馬都還沒吃過呢。

劉峰還說,他負傷負得虧心,因為負傷,他反而活下來了,而他接兵帶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丟在了身後。

我從靈台轉過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給那個紅色木頭掛箱抓了去,劉峰最後日子的興緻和喜興讓我難過,好難過。小嫚看著紅箱子說:「他給我做的。做了一個月。我老是找鑰匙。門鑰匙,自行車鑰匙,我老找,他讓我一進家門就把鑰匙放進去。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幾口飯渾身都汗透……有天夜裡他睡不著,我問他要不要叫他女兒來,他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

在「鴨王」吃飯的時候,小嫚告訴我,劉峰病危去醫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櫃裡面那根竿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衣服就給墜彎了。他還幫她把浴室的一塊活動地磚重新砌平,說不砌早晚會絆她一跤,這年紀摔一跤老五歲。還有冰箱內的燈,一開冰箱在裡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裡面的電源修好,現在冰箱里亮堂了。最後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還叮囑,小嫚你還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補的,誰知有沒有毒。我問什麼碗。小嫚說,一個裝湯的海碗,他倆一塊兒在他山東老家淘來的,碗沿的釉彩磕壞一塊,小嫚不捨得扔,他住院前買了一瓶藍色指甲油給補上了。彌留之際的破碎知覺里,他想到的事兒中,竟然還有這一個碗。小嫚笑笑,把我為她卷好的餅放到小盤裡。她心裡的酸脹,都在那笑里。

我問她,她說他倆不是我想像的關係,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客廳里的單人沙發拉開是一張單人床,劉峰來她家住,就睡客廳。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通信,一年總有十多封信的來往,她寫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嫚還去海南看過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劉峰叫他女朋友幫著打電話,招呼訂貨送貨,催幾筆款,他帶小嫚玩兒了幾個景點。兩人坐在長椅上乘涼,吃麥當勞的漢堡時,他跟她說,林丁丁從澳洲寫過信給他,還寄了張照片,說是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土黃色的,跟澳洲的沙灘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土黃色的轎車,跟丁丁穿的淡藍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黃色的車畢竟有點兒另類。他說他沒給小林回信,因為當時正要換住處。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給郝淑雯的,對土黃色轎車的褒貶也是從郝淑雯那裡聽來的。丁丁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寄過照片,他編謊言是因為他的虛榮,他的好勝,他的一廂情願。劉峰也會為一份虛榮撒謊呢。

後來劉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到了北京。她來北京的緣由是她親父親的堂弟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為北京是他讀大學、迷上京劇的地方。小嫚當過幾年護士,堂叔的女兒為此相中她來看護老頭兒,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層宿舍樓里買下一套便宜房,付小嫚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頭兒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兒免費讓小嫚繼續住在那套房子里,算她對小嫚的謝恩。

「你們倆都是單身,為什麼不合在一塊兒過呢?」

小嫚搖搖頭,笑笑。

「你不願意?」

她又搖搖頭。

那就是劉峰不願意。劉峰的心是愛她的,疼她,憐惜她,但身體不愛她,正如他的身體愛小惠,心卻不愛,一回事兒。一個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愛的人,是太難得了,就像二十歲的他,碰到二十歲的林丁丁。天下可愛女人多了,可愛的女人還得會唱歌,劉峰愛的是會唱歌的可愛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們還必須像丁丁那樣,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走路微張著兩隻小手,以防摔倒隨時撐扶似的。這都有了,她還必須常常「胃氣痛」,抱怨得跟個孩子一模一樣:「喏,這隻胃脹得像只球!」

可也許所有讓劉峰死愛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們就是好朋友,親密歸親密。」小嫚說,「我到海南去看他,他當時有個女朋友,很年輕,重慶郊區人。他不愛她,就是做伴兒。」

小嫚告訴我,劉峰後來跟她來往緊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給他說媳婦兒,凈說合些年紀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說了個三十歲的啞巴,劉峰終於求小嫚幫忙,兩人合做一餐飯,請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來到這個兩居室,心就死了,也滿意了,再也不給劉峰說媳婦兒,不過經常提出要到叔叔「嬸嬸」家暴撮一頓。此後常常就是侄子帶酒和滷菜燒臘,小嫚和劉峰做熱炒和燒燉,充一回「天倫之樂」。

劉峰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像的。我更喜歡我想像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著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嫚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嫚。小嫚多麼欠抱,她心裡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里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麼高,那麼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只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麼?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兒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麼丑,丑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著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里,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著的床單,水泥袋。粉紅格子床單里,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嫚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裡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嫚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小嫚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嫚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峰的房間喝酒,吃花生和薩其馬。那是個窄長房間,挨著牆放了四張床,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兒寬的走道,他們面對面坐在床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乾的茶缸,四周堆著花生和薩其馬,還有一包牛肉乾。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峰送小嫚回她的房間,小嫚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面馬上就靠在了劉峰身上;她沒想到劉峰離她那麼近。小嫚在劉峰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峰那微帶傷濕止疼膏的體味讓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峰的女人。劉峰問她怎麼了,她說房間里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裡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峰的肩膀不動聲色里離開了她。小嫚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兒分手,小嫚感到一副嘴唇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那是特愛乾淨的男性才有的嘴唇,乾燥,溫熱,只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兒。小嫚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裡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峰的房號。

劉峰到了北京受雇於侄子的公司後,第二年,小嫚也來了。小嫚跟自己說,不是為了劉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討厭的工作,護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堂叔,為他洗澡剪腳指甲。什麼樣的老頭兒啊?得有MotherTheresa那樣聖女的耐心和無條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堅持那份工作。工資是不錯,她承認,但那是多讓人厭煩的老頭兒,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費,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亂七八糟,灑得不剩多少的殘羹剩飯。要不是她能不時見到劉峰,她會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兒,那個把所有中國大陸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陸妹」的女兒,富得要死,摳得出奇。

她是第一個知道劉峰得了絕症的。那時堂叔已經歸西,她不客氣地接受了堂叔女兒的慈善,免費住在兩居室里。她把劉峰從醫院接到兩居室,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為他做點兒湯羹,在他連翻身都翻不動的時候,架著他,用一把骨頭的肩膀扛著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彎兒。小嫚就那樣,整整三年,為我們一百多個消費了劉峰善意欠著劉峰情分的人還情,尤其替林丁丁還情。

小嫚終究沒有跟劉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沒有人能救活那個會愛的劉峰,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個會愛的,會為女人肌膚髮痴發迷的劉峰。多少個悄悄揉圓的甜餅,悄悄在油鍋里發出吱吱密語的甜餅,裡面的糖是用當時一人每月四兩的糖票買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糧票換來的,那又是多少從牙縫裡省下的口糧!為了口糧,苦孩子劉峰沒學可上,小小人兒一天翻十小時跟頭,翻得成了個剛剛一米六九的山東大漢。

劉峰的追悼會設置在醫院的靈堂,只有五個人收到了通知,劉峰的女兒劉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單是小嫚確定的。我悄悄盯了劉倩一陣。因為她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手機上,所以我盯她盯得無所顧忌。她那兩個拇指是她們這代人的,在手機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彈琴,敲字飛快。劉倩高高的個頭兒,所以我就想像劉峰很可能長足的身高,很可能成為真正的山東大漢,假如不是早早為吃口飯學翻跟頭。劉倩不好看,但白凈文雅,加上秀髮及腰和一口劉峰年輕時最為驕傲的白牙,人群里還算出挑。劉倩不很記得父親,她跟著祖母長大,記憶里的父親就是傻乎乎地老給人家幫忙,反正父親是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好人,這世上有了不多,無了不少。

小嫚跟劉倩不生,見面還抱了抱,劉倩說多虧了沈阿姨。女兒對父親和小嫚的關係,一直也受蒙蔽。劉峰帶小嫚去過山東,那個海碗就是在縣城廟會上買的假文物。小嫚看劉倩的目光是溫情的,帶了點兒尋覓,她父親死不掉的些許體征、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劉倩身上尋覓到。

劉倩聽說我是寫書的,便說她父親也寫過書,沒有發表過。寫的是他在戰場上的故事。我興奮了,問:書呢?能不能讓我看看?劉倩說,祖母不識字,覺得那些紙背面空著糟蹋了,就讓童年的劉倩在書稿背面畫畫,做算術,練大字。背面用完,祖母就用它們引火了。她還談到跟父親唯一的出遊。劉峰也帶女兒去邊境,那年劉倩十一。她說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個十五歲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長了個大腦袋,身體卻還是孩子的,腳穿特號軍鞋。小徐那位在縣人武部當廚師的叔叔替他謊報了三歲,冒充十八歲讓他參了軍。本來當的是打乒乓的體育兵,戰前不知怎麼把他調到了工兵營,送上了第一線。姓徐的小兵犧牲時正好十五歲。劉倩聽父親說,小徐鬼機靈,拆除引爆裝置一學就會,還是個傻大膽,不知道怕,什麼危險幹什麼,上前線第四天就受了嘉獎。

追悼會原定下午兩點。差五分兩點時,劉峰的侄子和侄媳打電話來,說路上堵死了,要遲到半小時。我利用這點兒時間問劉倩,她父親最終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墳?劉倩說,反正她十一歲跟父親去的那趟,是沒找到。她都找煩了,涼鞋又磨腳,留在招待所看電視,她父親一個人把幾個烈士陵園都找了個遍。我想劉峰對這小兵心是重的。劉峰對誰心重起來,重得執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時間漸漸變得漫長,我又問劉倩,她是否知道那個姓徐的小兵是怎麼犧牲的?劉倩說,父親倒是對她嘮叨過,不過那時她歲數小,也記不太清,只記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繳獲來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時小嫚插了嘴,說當時部隊在慶祝什麼勝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戰利品,其中有些乒乓球大的圓球,所有中國軍人都不認識,覺得新鮮,好玩兒,拿在手裡當球玩兒,小徐本來就還是個頑皮孩子,弄了這麼個小圓東西,這兒摳摳,那兒捅捅,把小玩意兒給玩兒炸了。劉峰告訴小嫚,那是美軍製造的小雷,可以掛在樹枝上,也可以放在草叢裡,腳一絆就炸,敵軍多用它自殺。

劉倩講得驚悚,但我看出來,她從沒把它看成與她相關的事。本來也是,之於父親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裡帶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臉上看到一點兒憐惜,都沒有。父親尋找那個年輕犧牲者,十五歲的一輩子,死後只在她父親記憶里註冊了一筆,連塊墓碑都沒有。多餘的犧牲。要是不犧牲呢?就是多餘的餘生。讓王府井乞討老兵的隊列多一成員嗎?對賞了五角錢的孩子隆重敬禮時多一份陣勢嗎?這就是劉倩的態度。對於師範畢業的初中語文老師劉倩來說,傻乎乎地忙了一輩子的不僅僅是她父親,我們這一代都是多餘的。我們是信仰平凡即偉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勞,就是精英,好幾十年我們平凡得美滋滋的。時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導我們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們生來還不夠平凡,似乎劉峰的一生沒有被埋沒在平凡中。同時埋沒於平凡的還有一個能工巧匠劉峰,一個翻絕活兒跟斗的劉峰,一個情操人品高貴如聖徒的劉峰,一個曠世情種劉峰。本來劉峰平凡善良是無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來大做文章,偏偏無視他可能的非凡之處,抬杠說他平凡就夠了,就偉大了,足夠被推舉上大理石基座。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或許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與林丁丁的錯過,全因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擱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強調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確保那份平凡的不變,平凡了,才好使喚;對我們來說,平凡的劉峰真是好使喚。於是誤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愛。因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里,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萬年前該跟駿馬一併兒,同屬於最兇悍驍勇的酋長,怎麼可能心服口服地愛上平凡?

唯有小嫚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幾十年明白一樁事:她只能愛這個善良過剩的男人。

小嫚剛才出去找噴壺,現在拎了個漏水的塑料桶回來,接著劉倩的話說,劉峰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還去過一次邊境。小嫚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讓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於噴壺。

離追悼會開始,只有十分鐘了,劉峰的侄子和侄媳還沒有到。劉倩戴著耳機聽歌,小嫚著急得一分鐘看一次表。

突然從門口進來三個眼睛紅腫的中年男女,長得極相像。他們大聲質問我們,怎麼還不拆靈堂,騰地方,他們要掛老母親的遺像。小嫚更慌了,說她不知道這間靈堂還租給了下家。劉倩迎上去說,她父親的追悼會還沒開呢,怎麼能騰地方給他們?!

中年女人說,他們租用靈堂的時段是從下午三點到四點,我們是從兩點到三點,離三點就差五分鐘了,總得給他們五分鐘換換遺像吧?他們弔喪的人全在院子里凍著呢!

劉倩說:那怪誰呀?怪堵車去呀!親屬都沒到,追悼會當然得延時!這醫院什麼玩意兒?就知道賺錢,租靈堂跟租計時旅店似的!

中年男女們一下子站成了衝鋒隊形,一起嚷嚷:早幹什麼的?知道北京堵車不早點兒上路?再說了,這又不是高峰時間,會他媽堵車堵兩小時?他們嗓門兒大得可怕,我發現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

小嫚攔住了還要理論的劉倩,說不如就趕緊把追悼會開了吧。劉峰一輩子謙讓,他不會介意的。於是她請中年男女們退出去,我們迅速站好隊,連小嫚準備的悼詞都來不及讀了,我們三人圍著遺體繞了一圈,鞠了三個躬,一幫子戴黑袖章、白花的人就來了,門口都給堵黑了。

小嫚的悼詞寫了什麼,我們無法知道了。從她手裡的三張紙背面,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像是一首詩。太飽和的感情把小嫚心裡長久的沉默釀成詩,一定是凄美的,暗示她幾十年對他難以啟齒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個初秋,他被我們逐出了紅樓,在他臨行前整理行李的那個夜晚,她愛上了他。也許還要早些,她以心相許是在那個惡暑的午後,在排練廳使人走形的鏡子前,在一群男子說一個年輕女子「餿、臭」的當口,在他們不肯哪怕觸摸一下她的關頭,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們,背叛了集體,給了她那一記觸摸,堅實地把一隻滿是熱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嫚流著淚想,那是多麼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為他流淚的日子,是他默默離開紅樓,跟誰也沒告別的早上。他死後她還用得著流淚嗎?

就在我們被迫撤離靈堂的時刻,我突然想到什麼,趕緊用手機照了幾張照片。

取景框里,我看見的畫面相當肅穆,除了我獻上的一個花籃和劉倩獻的一個鮮花花圈,小嫚到處擺滿冬青樹枝。冬青鋪天蓋地,窗子門框都綠葉婆娑。四十年前,我們的紅樓四周,栽種的就是冬青,不知是什麼品種的冬青,無論冬夏,無論旱澇,綠葉子永遠肥綠,像一層不掉的綠膘。小嫚第一次見到劉峰,他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她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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