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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7章 命運被扭轉

  時間之內

  你、我也許早已容顏滄桑

  各自於天之涯、海之角

  時間之外

  你、我依舊眉目晶瑩

  並肩坐於那落滿桃花瓣的教室台階上

  命運被扭轉

  我和陳勁本來是兩條絕對不會有交集的平行線,可因為他選擇了我當同桌,我們的命運有了交叉。

  雖然原因不同,但是陳勁和我都上課不聽講。不過他是好學生,只能面無表情地發獃,而我這個壞學生卻可以從發獃、睡覺、看小說中任意選擇。那個時候,我在書籍的世界中正沉迷地不可自拔,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看小說。陳勁發獃之餘,偶爾也會用眼角的餘光掃我一眼,估計對我的孜孜不倦很困惑。後來我們熟悉一點時,他問我究竟在看什麼書,當他聽到《薛仁貴徵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民間文學》……等等書的名目時,面部表情很崩潰,因為他全都沒聽說過,實在有負神童的名號。當聽到《紅樓夢》時,他的面色稍微正常了一點,不過緊接著又一臉不可思議地說:「『少不看紅樓,老不讀三國』,你爸允許你看《紅樓夢》?」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愣愣地說:「我不知道,我爸爸不管我看書,反正書櫃里有,我就看了。」

  他想了一會兒,同我商量:「把你家的《紅樓夢》借給我看一下,我也借一套書給你。」

  我把《紅樓夢》帶給了他,人民文學出版社七九年版,一套四本,他拿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詩經》給我。他很快就把《紅樓夢》看完了,撇撇嘴將書還給我,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他又翻了一下《薛仁貴徵東》,還沒看完就扔回給我。從此,都是我借他的書看,他對我的書全無興趣,我的閱讀品位在他的無意引導下從下里巴人向陽春白雪轉換。

  他借給我的《詩經》沒有白話注釋,我讀得很費勁,很多地方都讀不懂,可他從不肯解釋,只告訴我,詩詞不需要每個字都理解,只需記住它,某一天、某一個時刻、某個場景下,其意會自現。我不知道這話是他的父親告訴他的,還是他懶得解釋的借口。

  因為讀得很辛苦無趣,所以我就不想看了,可陳勁在他無聊的神童生涯中,尋找到一個新的消遣嗜好,就是考我。他常常隨意說一句,要我對下一句;或者他誦一半,我背下一半。如果我對得出來,他的表情無所謂,一副理當如此的樣子,如果我對不出來,他卻會輕蔑地朝我搖頭。小孩子都有好勝心,何況是勝過一個神童,所以在他這種遊戲的激勵下,漸漸地我把整本《詩經》都背了下來。

  剛開始,我只是他無聊時的一個消遣,但我的倔犟讓他漸漸地意識到,我並不像其他的同學和老師,對神童有先天崇拜情結。於是,我們倆個開始有意無意地較量著。

  上過早讀課的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一篇要求背誦的課文,老師會給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要求背下來,時間到後會抽查。在預定的時間內,誰先背會,就可以先舉手,背誦給全班聽,時間越短、精確度越高,越是一種榮耀。

  陳勁從來不屑於參加此類較量,因為他的記憶力的確驚人,語文課本上的課文,他全都能背,他曾半開玩笑、半炫耀地告訴我,「把初一的語文課本拿過來,我都可以背給你聽。」所以,老師要求我們背誦課文的時候,他真的很無聊,同學們都在嗚嗚地背書,他卻捧著課本發獃。

  不過,有了我這個不聽老師話的同桌,他很快就擺脫了發獃的無聊。他把不知道從什麼書上複印的文章給我看,要求和我比賽,比賽誰在最短時間內背下這篇文章。

  他找來的文章可比課本有意思得多,我既是貪看他的文章,也是好勝,就答應了。從此,早讀課上,我們兩個就忙著較力。比賽結果簡直毫無疑問,常常我才吭哧吭哧看了幾段,他已經告訴我,可以背給我聽了。

  我怎麼都想不通,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快地看完一篇文章。想不通,就不恥下問。

  陳勁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他那獨有的不屑口吻解釋了一個成語:一目十行。

  在老師口中,一目十行一直是貶義詞,被用來罵差生敷衍讀書的態度,可陳勁說一目十行出自《北齊書•河南康舒王孝瑜傳》,原文是「兼愛文學,讀書敏速,十行俱下」,並不是貶義詞,是個徹頭徹尾的褒義詞,這個詞傳遞的是一種快速的閱讀方法。

  我一臉茫然,不知道他究竟什麼意思。他鄙視地看了我幾眼,對我不能一點就透的愚鈍很是不屑。當時正是課間十分鐘休息時間,他給我舉例子,「你現在不僅可以聽到我說話,還可以同時聽到教室前面周小文在議論裙子、教室後面張駿的笑聲、教室外面男生的大叫聲。」

  我傻傻點頭,只要注意聽,還不止這些聲音。

  他說:「就如人的耳朵可以同時聽到四五個人的說話聲,並且都能聽明白他們講了什麼,眼睛也是這樣的,我們的眼睛是可以同時看幾行,並且同時記住幾行的內容。其實人的腦容量非常驚人,一個人腦不亞於一個宇宙。多個人同時說話,人的清醒意識覺得好像是同時,其實對大腦而言,它會自動分出先後,進行捕捉和處理。一目,是一種快速的含義,只不過折射到時間上,快到可以忽略不計。經過有意識訓練的大腦,它的處理速度遠遠超出人的想像,所以,一目十行,對大腦而言是有先後的,只不過對人的清醒意識而言,這個速度可以忽略到只有一目。」

  他舉手在我眼前彈了一下指,對我說:「只這一下,在佛經上已經是六十個剎那,可對大腦而言,說不定已經被區分成上千個、上萬個時間段。我爸爸說,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實體存在的無窮,第一是人腦,第二才是宇宙。只要你相信它……」他指指我的腦袋,「用心的鍛煉它,它就能做到。」

  我很震驚,不過令我這個傻大姐震驚的原因不是陳勁講述的內容,而是他打破了老師話語的神聖性,竟然敢完全反駁老師對一目十行的定義。

  震驚完了,我暗暗記住了他的話。我在閱讀小說的時候,開始有意識地強迫自己一目掃兩行,從兩行到三行、從三行到四行……

  這個過程很痛苦,但是在好勝心的誘導下,不管多痛苦,仍然強迫自己去逼迫自己的大腦運轉到極限。

  不知不覺中,我的閱讀能力和記憶能力都飛速提高。我和陳勁的比賽,從一面倒,變成了我偶爾會贏。陳勁每次被我刁難住時,表情就會十分豐富,故作鎮靜、滿不在乎、暗自運氣、皺眉思索、偷著瞪我……反正任何一種都比他平時的故作老成好玩。

  五年級的第一學期,我過得很愉快,首先是趙老師已經不管我了,其次我初嘗著喜歡一個人的喜悅,再次,陳勁真的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同桌。因為這些,我甚至開始覺得學校也不是那麼討厭。

  五年級第一學期快要結束時,有一天的自習課,陳勁突然對我說:「我明天不來上課了。」

  我以為他生病了,或者有什麼事情,趙老師又正坐在講台上批改作業,所以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他把我的作業本往他那邊抽了一下,示意我把腦袋湊過去。

  他手裡拿著筆,在草稿紙上隨意寫著,好像在給我講題,「我媽很早就想讓我跳級,我爸一直沒同意。前幾天我媽終於說服了我爸讓我跳級。上個周我已經去一中做過初中的試卷,初二的數學卷我考了滿分,不過英語考得不好,只考了八十多一點,我爸爸和校長商量後,讓我下個學期跟著初一開始讀,我媽讓我退學,利用這段時間把初一其它課程的書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你再不來上課了?」

  「是啊,給你打聲招呼,趙老師還不知道,我媽明天會來學校直接和校長說。」

  對人人欣羨的跳級,陳勁談論的語氣似乎並不快樂。畢竟他上學本來就早,現在再連跳兩級,比正常年齡入學的同學要小四歲。小孩子的四年,心理差距是非常大的。三十四歲的人也許不覺得三十歲的人和他很不一樣,可一個十四歲的初一學生卻一定會覺得十歲的小學三年級學生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神童」的稱謂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種意思的「另類」,也是被排斥在眾人之外的人。長大後,我偶爾會思考,陳勁當時的傲慢是不是和我的冷漠一樣,都只是一個保護自己的面具?

  對於他的離開,我有一點留戀,卻並不強烈,畢竟陳勁和我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放學後,他背著書包,在講台上站了好一會,沉默地看著教室里同學們的追逐打鬧,他的眉宇間不見傲慢,有的只是超越年齡的深沉。

  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再見,我隨意揮了揮手。

  我趴在窗戶上,看到他背著書包,一個人慢吞吞地走過校園,邊走邊向周圍看,好似有很多不舍。周圍的男生都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著,個子都比他高,越發顯得他矮小。

  我一把拎起書包,飛快地跑下樓,追到他身邊,「我……我也回家,一起走。」

  他眼睛亮了一亮,臉上卻依舊是一副什麼都不稀罕的傲慢表情。

  我陪著他慢慢地走出學校,一直走到不得不分手的路口,他和我揮手,「再見了。」說完,就大步跑起來。

  我沖著他的背影揮揮手,一搖一晃地繼續走著。

  我們每個人都如一顆行星,起點是出生,終點是死亡,這是上天早已經給我們規定好的,可是,出生和死亡之間的運行軌跡卻取決於多種因素。我們在浩瀚的宇宙中運行,最先碰到的是父母這兩顆行星,繼而有老師、朋友、戀人、上司……

  我們和其他行星相遇、碰撞,這些碰撞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到我們運行的軌跡,有些影響是正面的,有些影響是負面的。比如愛了不值得愛的人,遇到一個壞老師,碰到一個刻薄的上司,這些大概算很典型的負面相遇。而遇到一個好老師,碰到一個欣賞自己的上司,交到困境中肯拉自己一把的朋友,風水學上把這類人常常說成貴人,其實貴人,就是很典型的正面相遇。

  陳勁就是我的人生路上,第一個對我產生了重大正面影響的人,這段同桌的時間,他將我帶進了一個我以前從不知道的世界,雖然還只是站在門口,可是因為他的指點,我已經無意識地踏上了一條路。

  但是當時的我,並不懂得這些,他教授我的學習方法,他課間給我講述的故事,他考我的詩詞,他推薦我聽的樂曲,他敬仰的傑出人物,所有這些東西,在當時的我眼中只是小孩子間的遊戲,不會比跳皮筋、打沙包更有意義,可實際上,他帶給我的東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陳勁的突然離去,在我們班產生了很大的轟動效應,那段時間,很多女生常趴在桌子上哭泣,真是一場集體失戀。

  後來,不知道是哪個執著的女生打聽出了陳勁家的地址,全班女生都很興奮,開始攢錢,計劃每個人出五元錢,湊在一起買一件紀念品送給陳勁,我沒參加,我的家庭並不富裕,我的零花錢有限,它們有更重要的去處,比如買桔子水。

  可問題是我雖不富裕,卻也絕對不窮,很多家境不好的女生都竭盡所能、傾囊捐助,我的行為在好多女生眼中顯得極其不可原諒。因為這事,我又一次成了我們班的特例,全班同學都知道我不喜歡陳勁。在我們班女生心中,這句話最準確地表達語氣應該是:你,竟然敢不喜歡陳勁?!因為陳勁,我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孤立,全班女生幾乎都視我為仇。

  當時我覺得她們都好討厭,現在想想,覺得這是多麼純潔樸素的感情,喜歡得絲毫沒有佔有慾,甚至因為喜歡同一個人而更加親密,也只有小學時代才能有這種喜歡。

  陳勁走後沒多久,五年級第一學期結束了,女生們究竟買了一件什麼樣的禮物給陳勁,我不清楚,因為我在她們眼中沒有資格和她們一起喜歡陳勁,只知道她們的確在寒假帶著禮物去了陳勁家,以至於第二個學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們談論的話題仍然是陳勁,陳勁的母親多麼漂亮,陳勁的父親多麼睿智,陳勁的家多麼高貴,陳勁是多麼優秀。

  第二學期開始時,我這顆小行星碰到了另一顆對我產生重大影響的大行星。

  趙老師因為身體原因,這學期不能代課,新來了一個師範中專剛畢業的高老師。也許因為是剛畢業的學生,她對工作有無限激情和創意,上課的時候會給我們講笑話和唱歌,如果有人走神,她甚至會扮可憐,對我們說:「我知道數學很枯燥沒意思,可是我在很努力地把它講得有意思,你們可以給我提意見,但是不許不聽講。」

  高老師很喜歡笑,她從來不責罵任何學生,也從來不區別對待好學生、壞學生,甚至,我覺得她對壞學生更偏心,她對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更溫柔、更耐心,好似生怕傷害到我們。

  因為高老師,我不再抵觸做作業,可基礎太差,即使做,也慘不忍睹。但是,我發現每一次高老師都會把我的一道道試題仔細批改過,在旁邊詳細地寫上她對解答方法的點評,有很多我做錯了的題,她都會寫上表揚,稱讚我的思維方式很獨特,我第一次碰到錯題還被表揚的事情,吃驚之餘,不禁對高老師有了幾分莫名的感覺。

  她每一節課都會提問我,如果我回答出來了,她就會熱烈的表揚我,如果我回答不出來,她總是微笑著說:「你仔細想一想,這道題目以你的能力是能回答出來的。」然後就讓我坐下。

  在大人的眼中,孩子們似乎不懂事,可我們的心超出想像的敏感,高老師點滴的好,我已經全部感受到。我就如同一株長在陰暗裡的向日葵,已經對陽光渴望了太長時間,正當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黑暗,我在所有大人眼中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大人給予我一點溫暖的關注時,高老師卻出現了,她用信任期待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在遲疑,遲疑著是否應該信任她的友善。遲疑中,我沒有向好的方向努力,反倒變本加厲地變壞,上她的課時,我故意看小說,故意不聽講,故意亂寫作業。她說東,我偏往西,她說西,我就向東,我想用自己滿身的刺逼出她「真實的面目」。

  我至今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只能約略推測出我在努力證明我的世界沒有陽光,讓自己死心,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也許我只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保護自己。

  可高老師一直沒有被我逼出「真實的面目」,她用一顆父母包容孩子的心包容著我一切傷敵更傷己的行為。

  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打消了我對她的懷疑。學校為了讓高老師儘快摸清楚我們班的情況,在趙老師手術後修養期間,特意安排了趙老師和她會面,讓她了解一下每個學生的狀況。

  我歷來後知後覺,聽到這個消息時,趙老師已經坐在了高老師的辦公室。當時的感覺就是一桶冰水澆到身上,一切正在心裡醞釀的小火苗都熄滅了。高老師的辦公室就在一樓,我鬼使神差地偷偷溜到辦公樓下,蹲在窗戶底下偷聽,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聽到趙老師究竟說了什麼,只聽到高老師很客氣地對趙老師說:「……每個人都會犯錯,犯錯並不是不可原諒的事情,羅琦琦和張駿都是非常聰明的學生……」

  後面的話,我已經完全聽不到,我只覺得頭頂的天在旋轉,腦袋轟隆隆地響。從我上學的那天起,沒有任何一個人說過我聰明,我是木訥和愚蠢的代名詞。我肯定是聽錯了,肯定!等我略微清醒的時候,急切地想再聽一遍時,卻已經聽到高老師送趙老師出去的聲音。於是,我就在一遍遍「我肯定聽錯了」的聲音中,像個喝醉酒的人一樣走回教室。

  我的理智偷偷對自己說,也許我沒有聽錯,是真的,我不是一個笨蛋。可已經自卑了太久的心靈完全拒絕接受,仍然一遍遍對自己說,聽錯了,肯定聽錯了。

  不過,不管究竟是聽錯,還是沒聽錯,我都決定要留住高老師眼睛裡的陽光。我太害怕讓她失望,怕她失望後會轉移開目光,所以,我上課再不看小說,開始認真聽講,下了課,每一道作業題我都會認真地思考和完成,即使不會做的,我也會在旁邊寫明我如何去想,如何去思考了,我想讓她感受到我的努力,讓她給我點時間。

  我的數學成績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上升,在五年級結束時,數學成績已經從不及格上升到了八九十,張駿的情況和我類似,不過我們兩個的語文都太差,總成績排名仍不好。

  即使這樣的成績,已經讓父母高興得不得了,爸爸開完家長會後,興高采烈地和我說:「家長會結束後,高老師特意留下我,和我說『你的女兒羅琦琦非常聰明』,對了,高老師還想選你去參加市裡的小學生數學競賽,你這個暑假也要去學校上課。」

  那一刻,我才能肯定當時我沒有聽錯。

  悠長假期

  和我一同接受高老師輔導數學競賽的還有張駿。

  那個暑假,是我童年時代最暢意快樂的日子,每天睜開眼睛,就會覺得心裡充滿陽光。

  每天早上我去學校,和張駿單獨一起聽高老師講課,雖然我們不交談,可我們坐得很近,一個側眸就能看見他的微笑。

  高老師也不站在講台上,她隨意地坐在我們面前,在草稿紙上邊寫邊講。累了時,我們三個會聊天,高老師會講一些她在北京讀書時的故事,我和張駿靜靜地傾聽。有些時候,張駿會講述他在全國各地旅遊的見聞,他很會說話,旅途見聞被他說得活色生香。他講述他在武漢吃全魚宴,說得我和高老師都咽口水,講述他在煙台生吃海鮮,把浸過酒的活蝦丟進嘴裡時,蝦還在嘴裡上下跳騰,滋味妙不可言,聽得我和高老師咧著嘴搖頭。

  張駿在老師面前從來沒有做學生的自覺,他說得高興時,會跳坐在桌子上,連比帶劃,神采飛揚,而我和高老師則坐在凳子上,仰頭看著他,聽他講話。

  夏日的明媚陽光從窗戶照到他身上,映得他整個人熠熠生輝,我的心裡也是光華璀璨,我第一次知道幸福和快樂可以非常簡單,只需坐在那裡,安靜地凝視著他。

  除了回答問題,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沉默,可我的沉默中洋溢著快樂,我喜歡聽他們說話。

  補完課後,我和張駿結伴回家。

  我們住在一道河的兩岸,說是河,其實不是真的河,是一條據說清朝時期就已經有的人工灌溉渠道,不過我們都習慣叫河。

  為了能和他多走一段,我就說自己喜歡看水,常常和他沿著河堤,一塊兒走到橋邊,兩人在橋邊分手。

  我辛苦地創造機會和他在一起,可真在一起時,我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會沉默,常常都是張駿一個人講話,我專註地傾聽,他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常常逗得我笑。

  有時候,他也不講話,我們就只能沉默,我很怕他會覺得我無聊,怕他以後放學時不想和我一起走,所以一旦他沉默下來,我就又拚命地想話題,卻怎麼都不知道能講什麼,只能問他:「你覺得今天早上的那道題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或者,「昨天的那道題我又發現了一個方法去做。」所以,我們兩個在學校頗有名氣的差生,竟如同最熱愛學習的好學生一樣,孜孜不倦地討論數學題。而我在很多年後,才反應過來問自己,究竟是不說話的沉默更無聊,還是討論一道枯燥的數學題如何能多一種解法更無聊?

  不過,也會有例外,河裡的水比較淺的時候,我們會下河去玩,我們兩個彎著身子,在河水裡翻來翻去,尋找漂亮的小石頭。

  累了時,兩個人並肩坐在大石頭上,腳泡在河水裡,一邊踢著水玩一邊休息。河水讓人放鬆,即使沉默,我也不再刻意找話,我們常常一句話都不說,就是曬著太陽,享受微風。

  一起的時間過得總是分外快,我總會突然去抓他的手看錶,發現已經是午飯時間,急匆匆地跳起來穿鞋,「我要回家了,再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一邊穿鞋一邊說:「明天見。」

  想到明天還能見,我們還能一起走路,一起玩水,我就覺得無限幸福,走路都像在飛。

  每天早晨,我都是幾乎迫不及待地趕向學校,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和他一起學習,一起玩。

  有一次,他躺在石塊上睡著了,我一個人坐在旁邊踢著水玩,偷偷看他的表,發現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可他一直沒醒,我猶豫了下,沒叫醒他,反而拿著自己的涼帽,替他擋去陽光,由著他睡。

  我舉著涼帽,坐在他身邊,凝視著他睡覺的樣子,一隻手舉累了,就換另一隻手。我覺得我的心和夏日的陽光一樣明亮,和眼前的河水一般溫柔,只要他在這裡,我就願意一直守著他。

  他睡了很久後才醒來,半支著身子坐起來,我立即把涼帽扣回自己頭上,眼睛看向遠方。

  他看著我,微笑著說:「你錯過吃飯時間了。」

  我低下頭邊穿涼鞋邊說:「沒有關係。」好像很著急回家,其實,我是不敢看他。

  我急匆匆地要走,他問我:「你回家晚了,你爸媽會罵你嗎?」

  我老實地回答:「大概會說我幾句,不過我不在乎,他們有時候有點怕我,不敢說重話的。」

  我的話有點匪夷所思,他卻好像能明白,沒什麼詫異表情,只是笑笑。

  我已經走了,突然想起,他似乎從不著急回家。我回頭,發現他仍坐在石頭上,忍不住跑回去,站在橋上問:「你不回家嗎?」

  他抬起頭,「我們家沒有人,我回不回家無所謂。」

  我愕然,不是說他上面有四個姐姐,他是他父母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所以全家上下一起寶貝嗎?

  「你不是有四個姐姐嗎?你爸媽呢?」

  他笑著解釋:「我爸爸是做工程的,工程在哪裡,人就要在哪裡,我媽媽常年住在成都,幫我大姐帶孩子,二姐在深圳工作,三姐住電視台的單位宿舍,正忙著談戀愛,四姐剛考上大學,去上海讀書了,家裡現在只有我。」

  「那誰給你做飯吃?」

  「有一個老家來的阿姨照顧我,不過她從不管我。」

  我立在橋頭,沉默地站著。

  他仰頭看了會兒我,溫和地說:「回家去吧,你爸媽該著急了。」說完,站起來,準備離開。

  我問:「你去哪裡?」

  他攀著欄杆翻上橋,「去找朋友玩。」

  我心裡很捨不得他走,很想說,我們一起去玩,可我嘴上說不出來,只能一步步地走回家。

  ~~~~~~~~

  暑假裡不補課的時候,我會去李哥的遊戲機房看小說。

  一個跑車的朋友從新疆帶了一株葡萄藤給他,小波把它種在牆角,又用鐵絲和竹竿搭了架子,現如今藤架上已經一片碧綠,我喜歡坐在那裡看書。

  李哥在忙新的生意,把整個店都交給小波和烏賊打理。有人買東西時,小波就出去看一下,沒有人時,小波就一邊打撞球,一邊和蜷在葡萄藤架下的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隔三岔五地會有人來賭球,有時候小賭,有時候大賭,大賭的時候,李哥常常會清院子,鎖住院門,派人守在店裡面,不許別人進來。有一次清場子的時候,我正好在,小波沒趕我走,李哥和烏賊也就都不管我,由著我自由進出。我在一旁看多了,漸漸看出了幾分門道,來賭球的有身上紋著刺青,滿嘴髒話的人,可也有穿著精緻,客氣禮貌的人,三教九流這個詞語用在這裡應該挺貼切。

  小賭的時候,我偶爾也會下注,小波同學很爭氣,從沒有讓我輸過錢,靠著他,我那微薄的零花錢在買了桔子汁後,還能買一些我喜歡的書和從附近的租書店租書看。有了租書店,我開始能全套全套地看古龍,最喜歡《歡樂英雄》,看了一遍又一遍,只因為那裡面沒有孤獨。

  看書看累了,如果沒有人,小波就教我打撞球,一個姿勢一個姿勢地糾正。我的小腦不發達,體育課的成績一向不好,但是對這種半靜態的智力體育卻有點天賦,很快就打得有模有樣。

  有時候,李哥和烏賊都在,我們四個就坐在葡萄架下打雙扣。剛開始李哥和烏賊都嫌我小不點,不願意和我一家,就小波老好人,不計較輸贏,肯和我一家,帶我玩。

  輸了的人,需要在臉上貼上白紙條,我們兩個常常輸得一張臉上,紙條都貼不下。

  等規則都掌握熟了時,我打牌漸有大將風度,用李哥的話說,沉得住氣,用烏賊的話說,夠陰毒。小波打牌本就很有一套,再加上我的配合,我們兩個常常打得李哥和烏賊滿地找牙。他們想把我和小波拆開,我不幹,以前瞧不起我,如今我才不要和你們一家!

  李哥和烏賊都笑我記仇,我呲牙咧嘴地說:「不記仇的人也不懂得記恩。」管他們怎麼取笑,反正我只和小波一家。

  有時候,我們四個竟然玩官兵捉賊,我最喜歡做打手,拿著鐵尺子逮誰打誰,烏賊總是耍賴,我就追著他打,葡萄架下,我們常鬧成一團。

  我一改之前的乖巧沉默,開始愛笑愛鬧、張牙舞爪。烏賊總和小波抱怨,以為領養了只貓,不料是只小豹子。小波笑嘲:「誰叫你愛招惹她?」

  打牌的時候,李哥他們喝啤酒,給我的飲料是健力寶,那時候什麼可口可樂、百事、芬達、娃哈哈都還沒有出現,這種冒著泡泡的橘子味碳酸水是我心中最有檔次的飲料。

  後來,每當我回想起這個暑假時,總會不自禁地想起「悠長假期」四個字。我知道自己的假期和日劇《悠長假期》絲毫不搭邊,可我在隔著歲月的悠悠長河想起這個假期時,眼前總會有明媚燦爛的陽光,波光粼粼的河水,翠綠的葡萄葉,愉快的笑聲,嘴裡清甜的橘子香,幾個好朋友,還有一個我喜歡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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