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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老國丈上吊為避禍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所屬書籍: 卷三:金縷曲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天色又已黑盡,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正欲喚轎前往積香廬,忽見一個人悄沒聲兒的走進了值房。他定睛一看來者是馮保,忙起身迎坐。馮保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斗篷,說道:

  「張先生,咱就知道你還沒走。」

  「你怎的知道?」張居正笑著問。

  「出了這大的事兒,你走得脫么?」

  馮保說著便坐到張居正對面的黃梨木太師椅上。張居正聽出馮保的話外之音,便隨話搭話問道:

  「馮公公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馮保明白張居正問話的意思。卻說戚繼光御前告狀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京城。一個身經百戰威震敵膽名傾朝野的大將軍,告的是當今聖上的外祖父,被人譽之為「天下第一皇親」的武清伯李偉,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刺激?一時間,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各大小衙門,都沸沸揚揚地議論這樁新聞。有為戚大帥叫好的,有為戚大帥擔心的,也有人認為戚大帥這是小題大作故意與武清伯過不去的。更有人猜測這件事後頭的「玄機」,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來,戚繼光一直是張居正的座上賓。若沒有張居正在背後撐腰,戚繼光哪敢捋虎鬚犯上?兵士在長城上凍死,這件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戚繼光完全犯不著為這點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險,肯定背後別有所因。讓人最容易聯想的,便是張居正要藉助這件事情拿皇室開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頒旨添征子粒田稅課,所有的皇親國戚便與張居正交惡。這些王爺侯爺駙馬爺,哪一棵樹底下,不聚著一群猢猻?哪一個猢猻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張居正每一新的舉措推出,都會招來一片反對之聲。此情之下,張居正常常有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的感覺。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偉,以求收到殺雞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繼光當著眾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撐得不下了台。這件事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宮裡頭出了大事,第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便是馮保。今兒個早朝之後,馮保先是在乾清宮幫著皇上向李太后稟報金台發生之事,爾後又猴兒巴急趕往萬安衚衕的武清伯府邸,搗騰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來內閣,原是有重要的情況前來通報。他從張居正的眼神里看出一絲急切,便有心撩撥他,他搓了搓被冷風吹僵的臉,繞彎子說道:

  「張先生,不是咱數落你,你的心也著實狠了些。」

  張居正一愣怔,問:「馮公公,此話從何講起?」

  馮保道:「聽徐爵講,你昨夜裡對游七動了家法,把游七打得遍體鱗傷,徐爵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是有這事。」張居正一提這事就窩火,沉著臉說,「這個傢伙背著我和官場里的人勾勾搭搭,簡直無法無天了,不給點厲害,就剎不住歪風。」

  「教訓教訓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這麼認真,」馮保趁機勸道,「這世道兒上人心險惡,想找個貼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這游七對你還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節不虧,這就是好人。」

  張居正對馮保這席話不以為然,加之他平日對徐爵的張揚早有看法,於是委婉回道:

  「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終究會釀成大禍,不穀不是說游七就已做下了壞事,但須得防患於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給皇上的奏摺,那個孟無憂已被貶官兩級發配雲南,張先生真是鐵面無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姦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賊不生。不穀真的想當一個鐵面首輔,惟其如此,不穀才能做到不負天下。」

  馮保不喜聽空落落的大話,於是搖搖頭,譏道:「不負天下,但你負了友親、親情。張先生,人畢竟有七情六慾。你對屬下要求嚴一些原也無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則,誰還肯替你鞍前馬後地效命呢?」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有借題發揮的意思,但他不肯於此深究,而是吁了一口氣笑道:

  「馮公公,多謝你賜教。未必你冒雪沖寒摸黑趕來,就為了與不穀商討家政?」

  「哪裡哪裡,老夫的正事兒還沒說呢。」馮保正後悔方才的話說得重了些,也就隨地轉彎,言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裡來?」

  「不知道。」

  「咱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張居正見他賣關子,也不追問,只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

  「不穀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

  「你不能去!」

  「為何?」

  「這會兒,那老國丈恨不能生吞了你。」

  「是嗎?」

  「哪還能假?」

  馮保說著,就把他去武清伯府上的情形講了一通。

  馮保是在宮裡頭吃過午飯才啟轎前往武清伯府上的。剛進衚衕口,便見府邸門前鬧哄哄落了不少轎子。看到馮保的扈從儀仗招搖而來,堵在門口的人都慌忙避過一邊。對武清伯府邸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馮保並不感到奇怪。人情自古就是向燈的向燈,向火的向火。何況武清伯的特殊身份,出再大的事兒,也會有人趁機來大獻殷勤。但門口兒這些人臉上的神色都很慌張,倒叫馮保起了疑心。他甫一下轎,剛繞過照壁踏上甬道,便見一個人搖著臃腫的身軀從裡頭跑過來迎接。

  「馮公公,你來得正是時候兒!」

  那人使著鴨公嗓子嚷了一句。院子里雪光太強,馮保眯眼兒一瞄,見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心裡頭不喜歡這個人,老覺得他陰陽怪氣的。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犯不著得罪他,於是拱手一揖,笑道:

  「原來是老駙馬爺,啥時候來的?」

  「只比你早來片刻,」許從成眨著眼睛,不安地說,「咱是被武清伯家裡人請來的。」

  「這就叫請對了人,」馮保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只有你對武清伯的心性,能安慰他。」

  『『安慰他什麼?」許從成追在馮保屁股後頭叫嚷,「跟你馮公公比,我這個駙馬都尉,是鵝卵石塞床腳。」

  「此話怎講?」

  「百計都墊不穩的。」

  馮保覺著許從成的這個俏皮話不中聽,正納悶為何是他出來迎接,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突然聽得近前什麼地方嗩吶聲大作,接著又見一群人從客堂里奔出來,一個個頭扎白綾,身上穿著白布襯裡的棉袍。這群人一邊跑,一邊撒著芝麻米粒兒,打頭的人披頭散髮,手上舞著一根大書一個「魂」字的幡竿兒。他們與馮保擦身而過,徑直奔向花園。馮保看清打頭的是李高,便驚異地問許從成:

  「李高這又是搞什麼惡作劇?」

  「他是在為他的父親招魂。」

  「武清伯怎麼了?」

  「他上吊了。」

  「你說什麼?」

  馮保只覺得腦袋一炸,頓時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兒。卻見李高領著那五六個白衣術士,正在花園磚徑上,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和著尖利的嗩吶聲,扯著嗓子唱起了《招魂調》:

  魂歸來兮,東方不要去,

  東方有毒龍;

  魂歸來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歸來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蠻瘴;

  魂歸來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鴟梟……

  這歌聲凄切陰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馮保此時才明白為什麼門口那些人的臉色都那麼慌張。他見許從成站在客堂門口,像個看熱鬧的局外人,便推了他一把,焦急地問:

  「武清伯真的尋了短見?」

  「這還有假?」

  「唉,」馮保長嘆一聲,又問,「喪帖發出去了嗎?派誰去宮裡頭送信了?」

  「喪帖倒也不用發。」

  「為啥?」

  「武清伯沒死。」許從成忽然一笑說道,「他剛吊上蹬了凳兒,就被人發現,即時救下了。」

  馮保如釋重負,指著李高說:「既然沒死,他招什麼魂呀,真是胡鬧。」

  此時《招魂調》早就唱完,李高耳朵尖,聽到馮保數落他,便跑過來搶白道:

  「咱爹命雖救下了,但魂卻嚇丟了,不趕緊招回,豈不成了痴人!」

  聽馮保講完這段故事,張居正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頃刻間就會變得非常被動。他這兩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順風順水,主要依賴於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問題上處理不好,李太后對他生了嫌隙,則一切所謂的「政績」都變成了虛熱鬧。首輔這一職位,說起來權傾天下,究其實來只不過是皇上的奴僕而已。張居正想著想著,不覺生了揪心之痛。他儘力壓下凄涼情緒,問馮保道:

  「馮公公見到武清伯了?」

  「當然見著了,」馮保已注意到張居正眼神的變化,審慎地說,「沒見到武清伯,咱哪敢回來。」

  「他怎麼樣?」

  「這老頭兒嚇得不輕。李高把咱領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滿嘴都是醋味兒。」

  「這是咋回事?」

  「他人昏迷了,為了讓他醒過來,家裡人張羅著給他灌了一大碗醋。」

  「他和你說了些啥?」

  「說啥,他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沒想到武清伯如此膽小。」

  張居正半是感嘆半是鄙夷,馮保盯著他,緩緩說道:「早晨戚繼光告御狀,文武百官個個都仄著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這大的陣勢,有誰不怕?」

  「是啊,風波既已形成,迴避是迴避不了的,」張居正剛鬆弛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他喟然長嘆一聲,問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這一事件。」

  馮保揣摩張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說:「張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后顧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謀斷。」

  「不穀是有一些擔心。」張居正老實承認,旋即又改口說,「轉而一想,這擔心又是多餘的,太后深明大義,處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綱常為重,她決不可能因小私而棄大公。」

  馮保不想挑破張居正的掩飾,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後在乾清宮門口跪舉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後說:

  「李太后問老夫,戚繼光所言兵士凍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當即回答,戚將軍久經戰陣,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絕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說半句假話。」

  張居正聽罷,憂心忡忡說道:「太后如此問話,恐怕別有心思啊:」

  「這是肯定的,」馮保正想利用這件事做文章,讓張居正不敢小瞧他,於是表示關切地說,「其實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繼光告御狀的,是你張先生。」

  「這一點不穀也不想隱瞞。」

  馮保本以為張居正會遮掩,沒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當下一愣,問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關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該想想後果,」馮保勸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萬之眾,縱凍死幾個,終無礙於大局。但武清伯李偉只有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李太后。這後果是什麼呢?高拱去職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結怨於太后么?」

  平心而論,馮保說的是實情,正因為是實情,才更讓張居正感到了官場的殘酷與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與擇機行事的能力。他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動情地說:

  「多謝馮公公的提醒,不穀執掌政府以來,每事都得到馮公公的無私奧援,這一點不穀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馮公公正是不穀最為信賴的良師益友。但是,這一次戚將軍御前告狀一事,不穀竊以為不會得罪太后。」

  因有幾句奉承話墊底兒,馮保眉開眼笑。他問道:「說說你的理兒,為何不會得罪太后?」

  張居正答:「因為不穀從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麼樣。」

  「但戚繼光告的就是他。」

  「告歸告,處理歸處理,這是兩碼事。」

  「既不懲處,又何必告他,這不是白得罪人么?」

  張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處,在於她明白一個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個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們,而得實惠的是皇帝自身。馮公公你把內宮二十四監局治理得井井有條,你安排了那麼多勤勉肯乾的監官,請問哪一個是為你服務的?不穀執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國強兵之路,如今不過兩年,太倉里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積貯了四百多萬兩銀子,其中又有哪一兩銀子可以裝入我張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輔佐小皇上,開創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么?」

  張居正娓娓道來,馮保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但他素來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高見。此時,他依然只問很現實的問題:

  「你為何要把武清伯作為靶子?」

  馮保的問話點在「睛」上,記得兩年前出任首輔前夕,在天壽山上,他曾對故友何心隱講到官場的頑症之一乃是朋黨政治。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釐清,以高拱為首的朋黨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過子粒田徵稅一事,他發現皇親國戚這一朋黨已成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儘管武清伯李偉並不是這個朋黨的首領,但他在這個圈子內的地位最高,影響最大,若是能把他懲治懲治,對其餘的皇親國戚就能取到震懾作用。古人云:「破民間盜賊易,破朝中朋黨難。」惟其難,他才想著要花大力氣對付。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不能明講,只能私藏於心。張居正與馮保談話向來極有分寸,這會兒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開,他想了想,答道:

  「實是因為武清伯製作的棉衣太不像話。」

  「王崇古把這筆生意送給武清伯做人情,這事兒當時就有人議論,記得有一次老夫還問過你此事,你的態度也是默許的,為何如今一變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錯,當初不穀是默許的。」張居正點頭承認,接著又說,「不穀當時慮著因子粒田徵稅,武清伯有些損失,他想做這筆生意補回幾個銀子,此事雖不合法,卻也無悖情理。但不穀默許的是讓他做這筆生意,而不是讓他以劣充優,弄些發霉變質的布疋棉花來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體面,」馮保附和著說道,「咱替他算了筆賬,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錢銀子,可是王崇古給他的工價銀,是一兩一套,你說,這筆生意他賺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后知道這個內情否?」張居正趁機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馮保覷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若張先生想讓李太后知道,老夫隨時都可以到乾清宮稟報。」

  很明顯,馮保想利用手中的通報大權來拿捏張居正,目的是讓張居正買他這個人情。張居正雖然厭惡與人做交易,卻又明白眼前這位內相實在得罪不起,只得以問話的方式表達己見:

  「馮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應該把真相如實稟報。」

  「真相多多,老夫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呢?」

  「有哪些真相?」

  「譬於說,武清伯上吊,說不說?」

  「這個……」張居正感受到馮保笑面虎的厲害,只笑著答,「說與不說,決定權在馮公公。」

  「依咱說,該說!」

  張居正身子一震,說:「你若講起此事,李太后心裡頭肯定難過。」

  「老夫不會讓她難過,而是讓她怒氣沖沖。」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

  「張先生,實話告訴你吧,武清伯並沒有上吊,老夫一見他那副樣子,看他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知道所謂上吊,是他那現世寶兒子李高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兩人合計出的一個陰謀,他們想以此要挾李太后,不要給武清伯任何懲處。」

  「原來是這樣,」張居正恍然大悟長出一口氣,對馮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說道,「若不是馮公公明察秋毫,險些讓他們弄出個新騙局來。」

  「張先生,還有更令你驚奇的事呢。」

  「哦!」

  馮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復又坐下說道:「你知道武清伯把這棉衣生意交給誰做了?」

  「不知道。」

  「你猜猜?」

  「這哪猜得出來。」張居正兩手一攤。

  「老夫說出這個名字,包你嚇一跳,」馮保說,就一字一頓念了三個字,「邵、大、俠。」

  「真的是他?」張居正雙眼一亮。

  「千真萬確,武清伯親口對老夫所講。」

  張居正霍地站起,興奮地說:「這事情就好解決了。」

  「老夫知道張先生如何解決,」馮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道,「你可以藉此薄懲武清伯,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時重辦邵大俠,更是做到了一箭雙鵰。邵大俠不除,終是禍害。」

  張居正笑了笑,沒有作答。

  大約五天以後,一乘四人抬女轎在乾清宮後遊藝廊門口停了下來,從轎上走下一名裊裊婷婷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紅緞大團花的對襟襖兒,外頭披著一襲白綾襯裡的紫貂斗篷。雖穿棉著彩,卻一點不顯得臃腫和俗氣。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積香廬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宮裡頭就放了轎子到積香廬,傳旨說是李太后請玉娘過去敘話兒,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妝打扮一番,然後登轎而來,到遊藝廊的門口,已是辰時三刻了。聽得落轎聲,尚儀局女官容兒忙掀開棉簾兒迎上來,笑道:

  「玉娘,快進來,太后早等著你!」

  玉娘也不及答話,隨著容兒進了遊藝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禮。李太后笑吟吟地讓她起來坐在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問:

  「玉娘,這些時做什麼了?」

  「啟稟娘娘,張先生讓奴婢讀《女誡》。」

  「讀《女誡》?」李太后頗覺奇怪,追問道,「張先生怎麼讓你讀這個?」

  「他也沒說為什麼,大約是看奴婢任性,沒有大家閨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說著眼帘兒一挑,又道,「太后為《女誡》寫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爛熟。」

  李太后頓時想起隆慶六年六月間的事,六科廊一幫言官人手一冊洪武皇帝親自審訂的《女誡》,爭相傳閱,以此暗示她女流干政有悖祖制。當時張居正為她出主意,由她個人捐資印行《女誡》五千本頒發天下,並親撰序言,以此回擊那幫惟恐天下不亂的饒舌者。這一招兒還真靈,那些反對者再找不著鬧事的口實了。那篇序言雖是張居正代撰,但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一字不曾更易。如今聽說玉娘能把它背誦下來,心中大感快慰,便問侍立一側的容兒:

  「容兒,你有《女誡》一書么?」

  容兒一屈膝,稟道:「有,娘娘曾賜奴婢一本。」

  「你可否背來那篇序言?」

  容兒臉色騰地一紅,局促不安地回答:「啟稟太后,奴婢不曾背得。」

  「還是張居正調教有方,」李太后由衷地讚賞,「張先生的身上真有古大臣之風。」

  玉娘一向沒有受到過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話音一落,她就接嘴問道:

  「請問太后,什麼叫古大臣之風?」

  「為社稷輕生死,對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這兩點,首輔老爺倒當之無愧。」說到這裡,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時候,他也顯得不通人情。」

  「說說看,張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興趣地問。

  「奴婢已經有五天見不著他的人了。」

  玉娘說著眼圈兒一紅,競撲簌簌掉起了眼淚。這一哭反倒勾動了李太后的心思。

  卻說那天早上,當小皇上跪在乾清宮門外雪地里把那件破棉衣舉給她看的時候,她彷彿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鄉下碰到的那些穿著破棉襖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講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倆相互依偎著痛哭一場。但是,當最初的激動平息下來,她開始冷靜地思慮這件事的後果時,心中的

  憐憫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她開始為這件事的後果而擔心。如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她的父親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會立即讓小皇上頒旨嚴懲當事者,但現在她卻頗費躊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沒有親情,更不可能依據《大明律》懲治貪官條例,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投進監獄,甚或送上斷頭台。當然,她也不能無視天下輿情,無視長城上凍死的冤魂——沒有餐風飲雪執戈待旦的這些將士,這虎踞龍盤雲蒸霞蔚的社稷江山,這鐘鳴鼎食錦衣玉饌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異族鐵蹄下的敗柳殘花。此時,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兒子小皇上的能力,都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以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兩全之策。這時,她想到了張居正,她讓馮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聽虛實,然後再去內閣打探張居正的口風。當她聽到張居正準備「李代桃僵」懲治邵大俠而讓武清伯「金蟬脫殼」時,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她才重新變得優雅。她再次感激張居正,但礙於男女有別,她不能隨時召見。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來敘話,目的是從她口中得知張居正的近況,卻沒想到張居正連她那兒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這位美人兒傷心落淚。一朵美麗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麗;當一個女人因愛而生創痛時,惟有另一個女人才真正知道這創痛何其深刻。望著玉娘珠淚漣漣,李太后忘了自己的萬乘之尊,競伸手去給她揩眼淚,勸道:

  「玉娘,你不要錯怪了張先生。」

  玉娘停住啜泣,哽咽著說:「奴婢沒有怪他,但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

  「前幾天下那麼大的雪,張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就說前一天夜裡吧,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皇上遣人到內閣去看,發現張先生還在當值批覽奏摺,當下央我親手煮了一碗羹湯送了過去。」

  「老爺這麼辛苦?」玉娘揩著淚痕問。

  「可不是,」李太后嘆著氣說,「皇上年小不能親政,國家又這麼大,凡事都須得張先生操心。」

  「太后為何不多用幾個人,給老爺分擔一下。」

  「傻丫頭,朝廷里的首輔只能一人來當,何況張先生這樣的大臣,是可遇而不可求。」 .

  「那總不能讓他一人累死呀。」

  「這倒也是,」李太后沉吟半晌,對容兒說,「容兒,你落空兒告訴馮公公,讓他轉告張先生,內閣再物色一兩個輔臣,給他當下手辦事。」

  「是。」容兒回答。

  經李太后開導,玉娘的心情好多了。她見李太后對張居正如此信任和關心,心裡頭也替他高興,又隨口說道:

  「老爺平常忙也說得過去,這冰天雪地的時候兒,一年的賦稅也都收了,他還忙些什麼?」

  「是啊,到年底了,他本該歇口氣兒,誰知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呢!」李太后感嘆著說,接著又問玉娘,「你老家是哪兒的?」

  「蘇州。」

  「啊,原來同容兒是老鄉,」李太后側過頭去看了看仍在發窘的容兒,接著說,「容兒離家早,對故鄉事已是記得不大真切了,有此事兒倒想問問你。」

  「太后想問什麼?」

  李太后忽然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玉娘,你知不知道邵大俠這個人?」

  「邵大俠?」玉娘身子一震,脫口問道,「太后怎麼突然問起他來?」

  「怎麼,你認識這個人?」

  「奴婢知道他,」玉娘因不知太后是為何事打聽邵大俠,故不敢貿然講出實情,只敷衍道,「這個人在南京、揚州和蘇州等地都很有名。」

  「為何有名?是因為有錢還是因為有勢力?」

  「也許都有。」玉娘從李太后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知曉自己同邵大俠的關係,心略寬了寬,便替邵大俠說起好話來,「聽說邵大俠人很仗義,揚州城中的乞丐,倒有一半靠他養活。」

  「是嗎?」李太后臉色一沉,喃喃自語道,「這個人一方面巴結賄賂官府,一方面又在民問廣施錢財收買人心,他這種作法,哪像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

  「那,太后說他像什麼?」

  「咱覺得他圖謀不軌,心存異志,」李太后答非所問,「這種人不除,對朝廷是個禍害。」

  玉娘如聽霹靂,但她是個靈性女子,知道此時若再失態,必定會引起李太后的懷疑,便竭力保持鎮靜,以局外人的閑散口氣問道:

  「太后為何要除他?」

  「他弄了二十萬套劣質棉衣運到薊鎮,結果在前幾天的暴風雪中,一些穿了這等棉衣的兵士,被凍死在長城上。」

  「啊!」

  「你方才埋怨張先生五天沒上你那裡去,卻是不知道張先生正在處理這件事兒呢。」

  「他怎麼處置邵大俠?」

  「抓起來,明正典刑。」

  李太后說這句話時,不單恢復了議政時的那股潑辣勁兒,眼神里還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機。玉娘頓時驚呆了,臉色白煞煞地甚是難堪,李太后看她這副樣子,狐疑地問:

  「玉娘,你怎麼了?」

  「嚇的,」玉娘盡量掩飾,佯笑著說,「一聽太后說殺人的事兒,奴婢就害怕。」

  李太后相信了她的解釋,心裡頭對她更是憐愛。硬是把她留下來吃了一頓午膳才放她出宮。

  玉娘回到積香廬中,已是半下午了。她一頭扎進卧房倒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嚶嚶地哭泣起來。玉娘本是個知恩必報的多情女子,乍一聽說將她救出風塵苦海的恩公邵大俠惹上了殺身之禍,她就心如刀扎。除開張居正,如果說世界上還會有一個男人讓她牽腸掛肚的話,那這個人就是邵大俠。她與張居正是兩情相悅,是鸞鳳和鳴耳鬢廝磨的閨房之樂;而與邵大俠則是另一種感情,儘管邵大俠比張居正還要小几歲,但她卻將邵大俠視為父輩,是值得她信賴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當邵大俠求她請張居正寫信給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能為邵大俠作一點有用處的事,她的心靈便會獲得極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腦海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俠性命的人就是張居正。她在為邵大俠傷心落淚之時,內心中也還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暮色降臨,丫環進來喊玉娘下樓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揮手讓她退下。又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寂靜的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張居正到了,心裡頭一熱,剛剛停下去的眼淚又溢出了眼眶。

  聽得推門聲,張居正匆匆跨進門來,他一見屋子裡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隨他一起上樓的小鳳兒掌燈。屋子裡片刻亮堂起來,張居正瞧見玉娘俯在床上,正無聲地抽泣,便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聲問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傷心?」

  玉娘不吭聲,張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幾天未曾來陪你,又生我的氣了?」

  玉娘聞聽此言,反而肩膀一聳哭出聲來,張居正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解勸,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張居正的面前:

  「老爺,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誰?」張居正一時沒會過來。

  「就是你替他寫信給漕運總督的那個人。」

  「哦,是他,」張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裝憨兒說道,「他怎麼了?」

  「老爺,你別再瞞著我,奴婢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你正在辦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殺他。」

  「你叔叔是誰?」

  「邵大俠。」

  「怎麼,你叔叔是邵大俠,」張居正仍然在做戲,大驚失色地說道,「你上次並沒有對我說實話。」

  「太后對我說,邵大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張居正盡量讓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撫了撫玉娘的秀髮,勸道,「玉娘,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老爺,你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張居正長嘆一聲,心裡不肯再對玉娘隱瞞,遂答道:「你這位叔叔,我現在實難救下。」

  「為何?」

  「皇上親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俠的拘票,已從刑部開出四天了,這會兒恐怕已到了揚州。」

  「小皇上聽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紀,李太后斷不肯循這個私情。」

  「你別託詞兒,」玉娘一時情急,競說了一句冒失話,「奴婢早看出來,李太后對你有意。」

  張居正聞聽此言頭皮一炸,揚手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頰上。剎那間,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齊驚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娘才捂著火辣辣的面頰,「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玉娘!」

  張居正伸手過去把玉娘攬進懷中,他為自己的魯莽與衝動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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