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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微服行街頭救弱女 放眼量即席擢英才

  康熙皇帝在爛面衚衕的集市上,揀到了周培公的詩稿,又從這頁詩稿中,發現了伍次友的親筆書信,只見上面寫道:

  明殊弟鈞鑒:別來無恙否?兄自鄭州一別,一路講學東進,一切均安。此周先生培公乃愚兄之文友,懷抱濟世之志,胸有文武之才,盼賢弟將其舉薦於皇上試用。匆匆即頌鈞安。

  愚兄伍次發拜託

  「啊,原來竟是伍先生的一封薦書!康熙心中一陣激動,這個周培公,懷裡揣著伍次友寫給明珠的信,卻寧肯挨餓,也不肯去求人,憑這份風骨,也值得重用。」

  「圖海,要趕快去把那個周培公找來,我要在這邊茶館裡見他!」

  「主子何必著急呢。這裡人太雜……」。圖海的話還沒說完,康熙已經大踏步地走了。

  圖海領著周培公轉回來時,康熙卻在茶館的門前,聽一位小姑娘唱戲。他們不敢驚擾,便立在康熙身後靜聽小姑娘訴說自己的家世和苦情。原來,這個小姑娘名叫阿紅,浙江杭州人,去年三月三日,他們全家去靈隱寺進香。不想,正碰上吳三桂的女兒和她丈夫王永寧從這裡路過。一幫如狼似虎的差役兵丁,見百姓雲集,阻擋了道路,便大打出手,鬧得三十四人落水喪生,其中就有阿紅的父親和親人。但是,由於杭州知府的庇護,兇犯從容登道,返回了五華山。受苦百姓,投告無門。阿紅的叔父實在氣憤不過,去杭州府擊鼓喊冤,結果反被下在獄中。阿紅一腔怨憤無處申訴,便討飯來到京城,沿街賣唱,希望有人能把這樁冤案,上達朝廷。她那唱詞的最後幾句是:

  天上只有一輪紅日,地上卻有兩個朝廷。

  皇家吃我百姓賦,何時為我申冤情?

  阿紅唱到這裡,圍觀的人,莫不為她的大膽直言心涼。康熙也覺得如芒刺在背,便回頭向圖海吩咐道:

  「圖海,待會兒這位小姑娘收了錢,你帶她到茶館裡見我。周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周培公聽得入神,忽見這位年輕公子叫他,轉過身一看,卻並不認識。剛才,他剛剛走到湘鄂會館,便被一個大漢叫了出來。說有位公子想見見他,又不肯說是誰。只說,待會兒,見了面你就知道了。此刻,見面前站著的這位公子年輕俊雅,氣度非凡,便舉手一拱問道:「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恕周某眼拙。

  康熙並不答話,拉著周培公進了茶館,找個清靜的座位,要了兩杯茶來。這才開言道:「在下龍德海,適才在阿瑣姑娘的攤上,撿到了周先生的大作,拜讀完畢,十分敬佩。足下才高八斗,詩韻高雅,確是難得的英才呀!」

  「哎!哪裡,哪裡,龍公子過獎了。我不是什麼八斗,而是一個文丐。這詩稿,更談不上風雅,倒不如拿來燒了更好。」

  「啊?周先生為何如此說話?」

  「公子明鑒。在下這一百首詩,可能抵上門口小姑娘唱的一曲清歌嗎?如今,天下正處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業之時,我卻寫這些酸溜溜的歪詩換飯吃。唉,慚愧呀!」

  「嗯!先生如此見高識遠,更令人欽佩。只是,依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草芥,卻為何落榜了呢?」

  周培公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見他並無惡意,便低聲答道:「唉,時運不濟,疏忽之間,冒犯了聖諱,也不過只多點了一點。唉……」

  「唔,這閱卷官也大不通人情了,幫個忙貼上不就混過去了。」

  「唉——公子取笑了。我也知道,有人是那麼乾的。可是,那都是有頭有臉,走了門路,送了禮物的。我沒那個本事,也不屑於這麼干。」

  康熙便道:「唔,此言有理,不過你身懷萬金之書為什麼不用呢?」

  「萬金之書,什麼萬金之書?」

  「我剛才在你的詩稿中看到一封薦書。收信人明珠乃是當今天子駕前寵信近臣,言必聽、計必從;寫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詩友,一語有九鼎之重。等閑督撫大臣還難得他一封薦書呢,這樣一封緊要的書信,你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驚地抬起頭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伍次友的真實身份,但不曉得這個年輕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詳盡,想了想笑道:「大丈夫求取功名應當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豈肯以七尺之軀,向明珠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有這份志氣可算讀書人中的佼佼者了——你留意山川地形,好象不但能文,武事也是好的?」

  「公子過獎了。拔山扛鼎我不能,舞槍弄棒我不會。但我自幼熟讀兵書,酷愛奇門遁甲,所以觀天象,察地理,揮兵車,列戰陣,卻還略知一二。」

  康熙有意要考較周培公,便以嘲笑的口吻說:「方今天下太平,四海歸心,並無刀兵之事。先生雖有屠龍之術,卻只怕英雄無用武之地呀!」

  「哈……」

  「先生,你笑什麼?」

  「北有羅剎略地燒殺;西有葛爾丹,擅自稱王;南有三藩離心離德;東有台灣騷擾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華之城眺遠處,四面烽煙燎繞,八方畫角悲涼,此內憂外患之時,何來『太平』二字?」

  「啊?照先生如此說來,天下一統局面已經無望了!」

  「不。還有另一面。方才那個小姑娘唱得好,百姓們並不願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百姓盼著有個好皇上,並沒有華夷之分。百姓們厭倦戰亂,苦於割據,也是大勢之所趨。以此看來,只要皇上用人謹慎,處事得當,外抗強亂,內除三藩,一統天下,創建盛世,也不過是數年內可以實現的事,有何難哉!」

  周培公說到興奮之處,順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康熙見他渴,便又替他斟了一杯,還待再問下去,圖海卻匆匆進來了,附在康熙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還在興頭上的康熙勃然大怒,他忘記了自己微服出訪的身份,「啪「地一下拍在茶桌上,那個四腳不平的小茶桌,晃了一下,細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培公嚇了一跳,又聽這位龍公子厲聲呵叱:「這個順天府尹,簡直是混帳透頂。去,叫他爬著進來回話。」

  圖海見康熙發怒,不敢頂撞,「扎」地一聲退了出去。原來,他剛才奉了皇上之命,要叫那位賣唱的民女小紅進茶園問話,卻正碰上順天府的府尹夏侯俊,拿了刑部的令牌捉拿小紅。這位府尹大人,只知上命差遣,哪想到會在這裡碰到皇上呢?圖海一聲代旨,夏侯俊驚得真魂差點出了竅。連忙四腳著地地爬了進來。

  這一來驚動了茶園裡的所有茶客,一個個嚇得變貌失色。在四周守護的侍衛魏東亭見康熙已經露了身份,便連忙張落著布置關防、驅趕閑人。索額圖和明珠也守在茶園門口候旨。看著頭戴四品青石頂子的順天府尹伏著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驚得臉色雪白、瞠目結舌,直到那府尹報告:「萬歲,奴才夏侯俊叩見!」才醒悟過來。忙退後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裡吶吶說道:「周培公不知聖君駕臨,語多狂悖,請萬歲降罪!」

  康熙見周培公那心驚膽戰的神情,猛然醒悟過來,意識到剛才自己在盛怒之下,有些失態了。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回到座位上:

  「都起來說話吧。夏侯俊,誰讓你來拿人的?」

  「回萬歲的話,刑部和理藩司的上憲派人知會奴才,說有一個民女阿紅,因投狀訴冤被駁回,她不肯回去,卻在京師彈唱小曲,穢言惑眾,命奴才把她押解回鄉……」

  「哼!穢言惑眾?真正穢言惑眾的你們一個也沒有拿到,只會在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風!朝廷養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何用?)——讓小紅進來!」

  夏侯俊嚇得大氣兒不敢出,一疊連聲地躬身稱是。

  小紅進來了。這個女孩子十分聰明,已經猜出上邊坐著的年輕人來歷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爺們官大,便朝上深蹲兩個萬福:「大人傳喚小女,不知要聽什麼曲子?」說著,見桌上茶水淋漓,忙上前仔細揩乾,撿起地下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穩了,說道:「這好比康熙爺的江山——讓它穩穩噹噹才好····」

  「你……說什麼?」康熙激動得聲音發抖。

  「小女說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爺的江山,穩穩噹噹。」

  康熙立起了身子來回踱步。這民女的話,比內務府暢音閣供奉們奏的鈞天之樂還要好聽一千倍!康熙問:「好,說得好,你家是務農的?」

  「嗯。共五畝地。二畝茶,三畝田。」

  「你的曲子唱得很不錯。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民女已經家破人亡,沒有什麼害怕的,又何必說謊騙人?」

  「那杭州府又為什麼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結,他們不肯放人。」

  「嗯,你來京控告,三法司都處置不了,為什麼不去擊登聞鼓?」登聞鼓設在西長安街,是專為百姓有冤控告不準,叩閽告御狀用的。小紅聽了深思一下才說:「告御狀民女不敢,」

  「那又為什麼?」

  「民女已經想開了,兇手在五華山,朝廷也拿不住他。」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這個小紅年紀雖小,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為天子的卻辦不來!思索了一會兒,康熙又問道:「小紅,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賣唱?」

  「小女子要掙一些盤纏回江南。再說,唱唱苦情,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北京。說不定皇上聽到小女的曲子,能早些為小女作主呢,」

  「唔,好好,他已經聽到了。索額圖,你進來!」

  「奴才在。」

  「這個女孩子要回杭州。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訴浙江梟司,把他的叔叔放出來,若再有刁難之事,惟他們是問!」

  「扎!」

  「慢!」康熙見牆角一張小桌上有專為客人備的文房四寶,便過去提筆寫了一行字,取出隨身小璽蓋了,遞給小紅:「姑娘,你回去後生計也不容易。這張紙你帶回去給杭州縣令,免了你家賦捐,叫他再資助你們些,就好渡日了。」

  「小女不識字,這紙條能派那麼大用場?」

  「能,能!去吧!哈哈哈哈」

  小紅出去後,康熙轉過臉問夏侯俊:「這就是你說的穢言惑眾?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訴吏部,罰俸半年!」

  夏侯俊沒想到皇上的處置如此之輕,怔了一下,連忙又喏喏連聲地答應著出去了。

  康熙讓圖海在下面坐了,又對周培公說:

  「周培公,你自稱知兵,朕可要考問你一下了。你就站著回話吧。」

  「是。臣不曾自言知兵。夫兵者,凶也,乃至危至險之道,豈可輕言知兵。古之趙括,蜀漢馬謖,都曾爛讀兵書,狂言知兵,卻兵敗身死,貽笑千古。臣適才所說,是用兵。」

  「什麼叫用兵呢?」

  「戰無常例,兵無成法,要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照你這麼說,孫子兵法也沒用了?」

  「不,孫子兵法乃千古不變的用兵道理。但敵我雙方,皆讀此書,卻有勝有敗。所以,不能死守兵法,要善於隨機應變。」那麼,你願意做個什麼樣的將軍呢?」

  「回萬歲,臣願意做善敗將軍!」

  「什麼?善敗將軍?」

  「對!善敗將軍並非常敗將軍。小敗之後,連兵結陣,透徹敵情,就可再造勝勢,一鼓而定。這樣的善敗將軍,比那項羽雖然百戰百勝,卻在烏江一敗塗地,不是要好得多麼?」

  「嗯,說得好。圖海,你帶了半輩子兵了,他說的有道理嗎?」

  「回萬歲,周培公此說皆是用兵之妙言。」

  周培公更加興奮:「陛下,臣請從南方軍事,向萬歲進言。」

  「啊,你講!」

  「臣以為,南方一旦有事,岳陽,荊州或者南京將為決戰之地。」

  「你說詳細點。」

  「是。萬歲,三藩如果叛變,必將奪取岳州,衡陽,以為立足之地,然後奪取荊襄,東下南京。水路沿運河北上,陸路由宛移直向中原,會師於直隸。或者由於叛軍內部將驕兵悍,尾大不掉,加上指揮不一,民心不從,那麼,將出現劃江而治的局面。」

  「嗯,有道理,那麼朝廷當如何應付呢?」

  「請皇上以湖南為決戰之地,沿長江布防八旗勁旅。以浙江江西為東線,陝甘四川為西線,切斷敵軍聯絡。這樣敵勢雖大,不難各個擊破。」

  「好。你先退下,叫索額圖、明珠進來。」

  明珠已經聽說周培公懷揣著伍次友的信,卻不肯來拜見他,心中很有些不痛快,這會兒,見周培公出來傳呼,便嘻笑著說:「周先生,恭喜呀。你這番邀了皇恩,不日就又可大展宏圖了,啊,哈哈…」但是,周培公只是向他拱手一禮卻沒有答話。康熙待索額圖和明珠進來,大聲說道:

  「傳旨,賜周培公進土出身,賞兵部主事銜,在圖海的步軍統領衙門內參贊軍務。」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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