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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趕盡殺絕之前,必須先放了「四大恆」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7 : 結局

「你有什麼好主意?」曾國藩微笑著看著他。

「大人,卑職察看過了,江泰不是不肯來,他本就咳喘卧病在床,一聽說此事更加喘得厲害,一步都走不得,屬下實在是無法勉強,只好回來複命。」漕督衙門的中軍官連連叩頭。他昨日領命而去,半刻未敢停歇,在江家連口水都沒喝,星夜回來報信,五百多里的夜路,天剛剛蒙蒙亮就趕到了。

「滾吧,滾吧。」吳棠臉色極為難看,連連揮手,「一個個都是廢物,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大人息怒,就江泰這身體,就算硬是『請』來,萬一死在半路上,漕幫更要大亂,我看還是算了吧。」吳師爺趕緊解勸。

吳棠向廳外一指:「江泰不來,法場上的事兒該如何解決?眼下清江浦已經傳遍了,這裡是水旱碼頭,要不了幾日兩江地界便會傳得盡人皆知,接下來便要傳到直隸京城去,恐怕連朝堂之上都會有人議論此事。萬一朝廷降旨讓我『明白回話』,本督該如何回奏?」

這也是實情,吳棠是吳師爺幾十年的搖錢樹,自然不能看他就這麼倒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昨天說的那個法子了。白日里細細布置,夜中動手務必不讓一個人跑出去。過後挖個大坑先焚後埋,漕幫就算聽到消息找來,咱們給他來個財神爺翻臉——不認這筆賬。劫法場是大罪,漕幫有過在先,也只能自己把這口氣咽了。」

吳棠前思後想,撫了撫腦門,咬著牙剛要說個「好」字。門外忽然來報:「大人,有人在大門外等著拜見。」

「不見!」吳師爺不等東翁開口,先就做主道,「今日除非有人起反作亂,否則什麼事都不必來回,什麼人都不見。」

這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下人卻沒有答應,只是為難地抬起頭看了吳棠一眼。

「該死,你怎麼還不退下?」吳棠慍怒地說。

「大人容稟,此人說他是京城來的。」

「那又怎樣?」

「說是西太后派他來的。」

「啊!」吳棠大驚失色,立時站起身,「你聽清楚了,真說的是西太后?」

「是啊,小人有幾個膽子敢傳錯這樣的話。」

「快,快請進來。」吳棠連聲吩咐。西太后是他在朝中的大樹,自己能幾年之內連越數級當上一品總督,還不都是多虧了西太后的照應。她身邊的人可是萬萬不能得罪,否則有意無意傳出自己對西太后不恭的謠言,簾眷一衰,那就什麼都完了。

「這事兒怎麼聽著新鮮呢?」吳師爺皺眉道,「若是朝廷派來的人,那就直接說是欽差,讓大人開中門放炮迎接。若是宮裡的人,宮裡可只有太監,本朝家法,太監不許離京哪。」「管他呢,興許是內務府的,趕緊去布置一番,本督要設宴款待,快去快去。」吳棠指揮著手下人。

不多時,蘇紫軒從外走進來,就見他一身細白緞子長衫,外套玄色馬褂,頭戴一頂銀絲亮面的小帽,帽結殷紅色的寶石,正面是塊四四方方的透水翡翠,左手帶著膩如羊脂的玉扳指。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實在不能不讓人相信是大有來頭。

吳棠也不顧身份,趕緊上前幾步相迎。蘇紫軒只是略點了點頭,派頭之大簡直無與倫比。她通報了姓名後,便不客氣地坐在了上垂首,吳棠打橫相陪。

彼此客套了幾句,其實都是吳棠在說久仰。蘇紫軒聽他問道自己在京里哪個衙門供職,笑了笑道:「吳大人,其實我方才開了一個玩笑。我不是從京中來,更不是西太后派我來的。我知你心緒不佳,不如此說便難拜見大人,還望恕罪才是。」

「什麼!」吳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氣得手都哆嗦了,「你,好大的膽子,敢冒充欽使,真不要腦袋了。」他心想這兩天是怎麼了,自己貴為總督,居然接二連三碰到這樣的事兒,這要不殺人立威,今後如何掌印坐堂。

「來人!」他吼了一聲,親兵立時湧入廳中。

「且慢。」蘇紫軒不慌不忙地擺了擺手,「大人看我可像瘋子?」

他衣著華貴,談吐文雅,哪裡像瘋子。相比起來,倒是吳棠臉漲得豬肝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更像是發了痰症。

「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不瘋二不傻,不是為了大人的前程,才不會冒名求見,大人要殺人,也不妨聽我把話說完了。」

吳師爺在旁聽出蹊蹺,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話說?」

「我雖然與西太后並無瓜葛,可是有一個人卻與西太后大有關係。這個人離這兒不遠,就在那邊法場上,姓古,名平原。」

「哈哈。」吳棠一聲冷笑,「你說完了?原來你也是來搭救這死囚的,還編這樣的彌天大謊,難道真的以為能騙住本督?來人,給我捆了。」

「你太小瞧古平原了,連他過往之事都沒弄明白,就急切切地送他上了法場。要知道人頭不是韭菜,割了長不出來,等西太后過問此事,向你要人時,我看你怎麼回話。」

蘇紫軒一席話又快又急,且是理直氣壯,吳棠疑惑地看了看他:「西太后身處深宮,別說一個生意人,就是王公大臣等閑也不得見,你的謊話說得太離譜了。」

蘇紫軒搖了搖頭,臉上是那種不屑分辯的神情:「我說了不算,你派個人去隨便打聽一下。幾年前京里的萬茶大會,京商和洞庭商幫分別走了恭親王和醇郡王的門路,都想爭個第一。這兩個人都是當今皇叔,可謂是一言九鼎,可是到了最後,誰都沒想到,竟然是徽州古平原的蘭雪茶奪了『茶王』的稱號。這就讓人大惑不解了,於是所有人都在暗中打聽,最後得知原來壓過恭親王,蓋過醇郡王,親口封了『天下第一茶』稱號給徽州商人古平原的,居然是當今的聖母皇太后。不僅如此,西太后還御筆親題了『天下第一茶』的書軸,下面衿了『同道堂』的印璽。這枚印與『御賞』印是先帝賜給兩位太后用來頒行聖旨的,除了這一次之外,再也不曾用在其他地方。你說此事的分量有多重呢?」

蘇紫軒真是好口才,娓娓道來將吳棠和手下人都聽怔住了。吳棠自己就與入宮前的西太后有過奇遇,要不是當年在人情淡薄之時,自己誤拜靈堂,給西太后的亡父送了一份極厚的奠儀,又哪來今日這份富貴。蘇紫軒把話說得引人遐想,他自己就先想到了當初西太后的父親葉赫那拉·惠征最後幾年便是在安徽為官,古平原又是徽商,又得蒙如此異數恩寵,難不成他也與太后娘家有什麼關係?

「宮裡的錢叫內帑,戶部的銀子叫國庫,本朝向來不能混為一談。雖然貴為聖母皇太后,可是花錢的地方多了,月例銀子也有限,旁邊又有母后皇太后比著,不能隨意動用內帑,要是錢財再沒個來路,還真不好辦。你說呢,吳大人?」蘇紫軒含笑看了吳棠一眼。

吳棠打了一個冷顫:「難道這古平原是替太后在做生意?」

「我可沒這麼說。」蘇紫軒自己端茶送客,就這麼瀟瀟洒灑地走了出去,留下吳棠呆若木雞地望著她的背影。

「哈哈哈!」聽蘇紫軒把見到吳棠的經過講說一遍,古家這些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郝師爺贊道:「就是這最後一句話最妙,讓他去猜,他又不敢去問,也沒人可問,想破頭也不得解。妙哉妙哉,漢書可以下酒,蘇公子這句話更該浮上一大白。」

「此所謂對症下藥,同為總督,曾國藩就不見得會買這個面子,可是『西太后』三個字對吳棠來說,既是玉旨綸音亦是泰山壓頂。有了這個護身符,保證吳棠不敢動武使蠻,法場中的那些人性命一時無憂。」蘇紫軒點頭道。

古平文急切地問:「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還請蘇公子再出一策,把我大哥救出來才好。」

「可惜此事如今成了僵局。誠如我先前所說,要是我能趕在白依梅插手之前,便向吳棠說了這番話,以他貪權求進之性,真的會把古平原放出來。其實他也知道,這事兒不合情理,古平原十有八九不是兇手,那再去緝兇便是,犯不著冒著觸怒西太后的危險惹這麼個人。可是眼下事情已經傳開了,王命旗牌也請了,斬標都勾了朱,忽然把人放了,堂堂總督顏面何存,他也真是騎虎難下。換了誰,都不會輕易放人的。」

「蘇公子,依你看接下來會怎樣呢?」常玉兒問道。

「此刻吳棠必然派出人馬去打聽我說的事情是否屬實,這不必管他,事情是真的,他打聽出了結果,只有把我的話信得更實。問題是就算古平原真是西太后的親信,他畢竟也沒有免死金牌,事情到了這一步,要放人,就一定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換句話說,要給吳棠找個台階下。」

「什麼台階,難道還真能到京里求西太后給道聖旨赦免古大哥?」劉黑塔瓮聲瓮氣道,「哼,事情明明就是李欽那狼崽子乾的,連毒藥都一模一樣。要不然老子把他抓來換古大哥,反正砍一顆腦袋,砍他的便是。」

蘇紫軒眼前一亮:「你這黑大個,看不出說話還真有幾分道理。」

「啊,我說什麼了?」劉黑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法場行刑,請王命旗牌斬的是兇手。古平原既然不是兇手,那麼咱們把真兇擒獲,交給吳棠,此事不就化解了嘛。」

「對呀。」郝師爺一拍巴掌,「先前都想著怎麼替古老弟保命,根本沒空想抓兇手的事兒。現在事情既然僵在那裡,乾脆,咱們去把這案子破了。」

「好!」劉黑塔一躍而起向外就走,走到門邊慢慢停下腳步,轉回頭尷尬地問了句,「怎麼破?」

古雨婷忍著笑過來把他往回一推:「你呀,就別丟人現眼了。還是聽蘇公子的吧。」不知不覺間,這群人已然倚蘇紫軒為智囊了。

「那艘鹽船絕對不是古家的,這一點你們可確定?」蘇紫軒問道。

彭掌柜點頭道:「留在江寧的費掌柜已經將所有夥計盤查一遍,那日鹽船根本就沒有到過案發的村莊。」

「那便是說,船和夥計都是冒充的,船可以鑿沉,也可以燒毀,夥計可以滅口,也可以遠遣,連姓名樣貌都不知道,短短時日內要找到這些人難如登天。不過有一個人,我們既知道姓名,也知道長相。」

「誰?」

「李安。他給李萬堂下了毒,又搶走了李太太的鉆鐲。他是唯一知道毒藥來源,又能作證的人。找到了他,就能順藤摸瓜,找出毒殺二十幾口人命的真兇。」

「官府一直在找他,案發第二天就發了帶畫像的海捕文書,可是至今都沒消息。我擔心這個人已經跑遠了。」常玉兒嘆了口氣。

「不會。官府區區一百兩的賞格雖然沒什麼用,但是也足夠嚇住他不敢輕舉妄動。再說他畢竟在大戶人家待過幾十年,必定知道能買得起那副鉆鐲的人,除了京城顯貴,就只有江南的富豪人家。京城裡面都是熟人,他絕對不敢去,只有在兩江暫避一時,等風聲過去,賤價賣了那副鐲子,再遠走高飛。」蘇紫軒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連深諳刑名的郝師爺也連連點頭。「要快點找到他,靠我們幾個不行。」

「那靠誰啊?」古雨婷快嘴地問。

蘇紫軒微微一笑:「有一樣東西一定行!」

從第二日開始,古家從附近市集雇來幾個刻工,將官府的海捕文書刻模子翻印,一口氣印了萬餘張,貼遍了兩江大大小小的城鎮鄉村,就見十幾個人的小村子,村頭村尾都各貼一張。海捕文書見得多了,讓人們為之瘋狂的是最後的賞格。

紋銀十萬兩!

這麼高的賞格,就算活到八十歲的老翁都一輩子沒見過,誰找到李安,這筆銀子就歸誰所有。兩江地界全都轟動了,人們放下手頭的活計,開始漫山遍野,像過篩子一樣搜尋著這個「財神爺」。在人們眼裡,李安——已經不是什麼毒殺主人的僕役,而變成了可以讓人一夕暴富的藏寶。

這真是罕見的全家出動,上至拄拐而行的老人,下到年未總角的孩童,只要是能走路的,便不甘心待在家裡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山上、田中、橋下,甚至是蘆葦塘里,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就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城裡人把一座城搜遍了就來鄉下找,鄉下人把田地都找遍了就進城搜,還有手腳快的村子搶先把本村的地方都找了沒找到,便開始去鄰村找,鄰村當然不讓,從口角到械鬥,從掄拳到揮刀,各地的知縣、知府光是處理這樣的鬥毆案子,便忙得四處奔走狼狽不堪。

劉黑塔看著面前三十幾個被五花大綁,跪在路上一個勁兒地喊冤枉的「李安」,他晃了晃腦袋,有點發傻。

「大爺,您看看,我們抓的這些人,哪個值十萬兩銀子?」身邊一群人在不斷鼓噪,把劉黑塔的頭吵得直發暈。

「這……」他凝目望去,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就聽身後蘇紫軒走了出來,只掃了一眼,便道:「這些人都不是,都放了吧。」

「都不是啊?!」人群中發出嘆息聲。

「我說,這樣下去能行嗎?我聽說連城裡的捕快都不到衙了,自己領著一幫人去抓李安。」劉黑塔見蘇紫軒轉身要進客棧,遲遲疑疑地說。

蘇紫軒看了他一眼:「怎麼不行,非此不可呢。那個李安我見過幾次,從眼神中就能看出,也是個狡猾的人,只有這樣才有抓住他的一線機會。」

「大爺……」被抓住的幾個人起身過來,苦著臉喊道。

「放了你們怎麼不走,難不成是想毛遂自薦。」蘇紫軒道。

「大爺別開玩笑了。唉,誰讓爹媽給了這麼一樣臉,不巧卻與那兇手長得相似,雖然這次被放了,恐怕走不出鎮外二里地,便又被抓了回來,先前一頓棒子已經打了個半死,這次只怕連命都沒了。」

蘇紫軒饒是冷性子人兒,也被逗得一笑,隨即正色道:「看來著實累你們受池魚之殃了。這樣吧,凡是被誤捉了的人,都住到本地客棧去,算是古家請的客人,好酒好菜吃著,有傷便請郎中來治傷,一應費用都算在古家頭上,直到抓住真兇之日為止。就當是古家給你們賠情,這樣如何?」

「你倒真能替人花錢啊。」劉黑塔見那些人喜出望外,嘟囔了一句。

當放掉第十批人,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去住客棧,劉黑塔到底是忍不住了,沖著蘇紫軒直嚷嚷:「你到底是來救人的,還是來害人的。這李安沒找到,古家的銀子也快找不到了。」

蘇紫軒把臉一沉:「難道你有什麼好主意不成!」說完拂袖而去。劉黑塔氣得剛要再喊一句,邊上有人拽拽他的袖子,他瞧了一眼,像是個畏畏縮縮的鄉下人,沒好氣道:「去那邊住店,都是古家當冤大頭,趕緊去吧。」

「大爺,我不是來住店的。我是發現有個人藏在河裡,不分晝夜臉上都蒙著塊黑布,也看不清相貌。不知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哪?」

「什麼黑布!」劉黑塔不耐煩地剛想把此人趕走,本已進了客棧的蘇紫軒卻一步退了回來,她雙目炯炯,亮得像是看見了獵物的鷹。

「等等,你再說得仔細些。」

「小人家住盱眙,種田為本,偶爾釣兩條魚貼補家用。縣外有個河汊子,道路常年泥濘,除了我之外平素沒有人去。我也好久沒去釣魚了,前幾日去了一次,發現河汊子里停了一艘船,我留心看時,船里只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蒙著黑布。既不像打魚的,也不像水匪。」

「可有人給他送過什麼東西?」蘇紫軒問道。

「沒有。我盯了他兩日,發現他白天黑夜都蒙著臉,也不見與人來往,釣了魚也不敢生火起灶,就那麼生吃幾口,喝的也都是河裡的生水。」

「還有什麼?」常玉兒這時也得到消息出來,緊盯著問了一句。

「嗯……」那人眨了眨眼,「哦,他手上拿著個小小的物件,用布包著,時常用手摩挲,可又不把布解開,我也看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

「你再想想,就算隔著一層布,也能看個大概形狀吧。」

「要是讓我猜,倒是有些像地主家太太們戴的鐲子。」

鐲子!常玉兒與蘇紫軒迅速對視一眼,劉黑塔陡然張大了嘴,聞訊趕來的古平文驚喜地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

「我去抓這王八蛋回來!」劉黑塔咬牙切齒道。

「等等。」蘇紫軒思量著道,「要真是他,倒挺會找地方的。盱眙正好在江寧和清江浦中間,遠離漕標兵船和湘軍的水師營,他自己又有艘船,萬一他駕船跑了,又或者水性好,往水裡一跳,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要論水性,誰能比得過我?」劉黑塔這可不是吹,當初去蒙古,要不是他潛在河底架起繩梯,整個駝隊都別想過去。

「這樣吧。派個人先去暗中看看,若真有可疑,便喚起當地村民,在河面駕船圍堵,在岸上十面埋伏,再挑幾個善鳧水的,隨時準備下水抓人。千千萬萬可別讓他跑了。」

「自然是我去!」劉黑塔自告奮勇。

「嫂子,我也去。」古平文也站了出來。

李安將蘆葦桿放在挖好的深坑中,上面鋪了幾條河魚,隨即將葦子點燃,看著火苗「噼噼啪啪」地躥起來,不待濃煙冒出,便用浮土將坑口蓋住。隨即提心弔膽地向四周望了一圈,確定四野無人,這才蹲下身吁了口氣。

這一個多月,他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王天貴答應給的好處遙遙無期,反倒是自己的通緝畫像貼得大街小巷無處不在。他暗自慶幸自己弄到了一條頗大的烏篷船,這艘「明瓦篷」足能讓人在裡面直起腰來,總算能躲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個遮風擋雨的所在。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他回想起當初被王天貴一步步逼著走到今天,自己在李家本來已經快要熬出頭了,偏偏一時鬼迷心竅,先是當了王天貴的坐探,後又被威逼利誘下毒謀害了幾十年的恩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萬丈懸崖上一腳踩空,拚命想要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向深淵滑落。「唉!」他悔不當初地搖搖頭,回應他的只有從水面掠過的一隻孤雁,將他嚇得渾身一顫,等定下神來,想到那張半夜裡摸進村子偷食時看到的通緝文書,李安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想不到我最值錢的時候居然是現在,有人肯出十萬兩來買我這條命,比這鉆鐲也差不到哪兒去了。」他將手伸進懷中,心神大亂時,唯有摸到這價值千金的寶物,他才能尋到些許安慰。

「什麼鹽場管事我也不要當了。等熬過這陣子,找到王天貴讓他出一大筆銀子,再把鉆鐲賣了,拿這筆錢到西南去買下幾百頃地,再開幾間大鋪子,換個名姓,我轉眼間也是李老爺了。」他暗自想著,陷入了虛幻的狂喜中,直到泥土中透出的一股焦香把他從黃粱夢中驚醒,手忙腳亂地扒開浮土將烤魚拿了出來。

這魚烤得半生不熟,李安一口咬下卻差點連舌頭都咬掉,他連日來吃生魚,實在忍耐不得,忽然想起聽人說過行軍打仗時,為了避免炊煙暴露位置,可以用這權宜之計來烤食,姑且一試,雖然不盡如人意,也比那生腥的魚肉好咽了不少。

他將魚骨頭都吮得一乾二淨,才拋入水中,捧起河水喝了兩口,轉身進了烏篷船。長日長夜無事可做,靠著微微晃動的船板,睡上一覺便已是難得的消遣。李安一隻手摸著那支鉆鐲,半閉著眼想著將來奴僕成群、人人逢迎的好日子,不知不覺間有些睡意。

正在此時,他忽然感到小船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猛然將眼睛睜開,正看見一個黑大個半低著頭跨了進來。李安嚇得魂都飛了,總算他反應快,向著反方向的出口一步躥去,可是還沒等他來到近前,一個年輕人正堵在那兒,怒目看著他。李安退了一步,冷不丁從腰間拔出一把攮子,便要向古平文扎去。

「去你的吧!」劉黑塔在後面看得清楚,快出一腳狠狠將李安踹躺在船板上。他懷裡那支鉆鐲掉了出來,滾了幾下正來到古平文的腳邊。

劉黑塔一腳踩住還要掙扎的李安,將他罩在臉上的黑布扯下。古平文也進了船艙,將鉆鐲放在小木桌上,問道:「你是什麼人?躲在這種地方。」

他們二人跟著那農夫來到河汊子,伏在蘆葦灘中,將李安的一舉一動都瞧在眼裡,光聽那農夫說便已覺得可疑,親眼看著更是認定了此人就是李安。他們稍退開些,古平文打算按照大嫂的吩咐,多找些人設個包圍,讓李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劉黑塔性子急,反對道:「你看那船,兩邊各一個出口,等他進去了,那不就是壇里捉王八,一捉一個準嘛,還用費那個勁兒。」

「那叫瓮中捉鱉。」古平文細想了想也對,但他是持重的性子,還是吩咐那農夫回去多找些人來當幫手,自己和劉黑塔在此守著。

眼見李安進了船艙,劉黑塔最不耐煩的就是等,心想就憑這小子,我一隻手就把他抓來了,人多口雜,萬一腳步聲重,提前把他驚到了反倒不妙。想到這兒劉黑塔躡手躡腳地靠近船,古平文見他擅自行動,不能阻止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一切順利,看見李安扎手紮腳動彈不得,古平文鬆了口氣,將方才的話又問一遍。

「我是打魚的,怎麼,這也犯王法?」李安還想矇混過關。

「這玩意兒也是打魚人能有的?你該不會說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吧。」古平文指了指那光亮奪目的鉆鐲,一句話就讓李安啞口無言。

「好個惡奴,居然為了謀奪錢財,連跟了幾十年的主子都敢下毒謀害,《大清律》以奴弒主是十惡不赦的剮罪。」古平文示意劉黑塔將他捆上,「再加上那被毒鹽所害的幾十條人命,夠殺你好幾回了。」

「我不知道,那一村的人不是我殺的,我早就躲在這兒了。」李安聽了立馬嚎叫起來。

「恐怕官府不會採信吧。你一個人躲在這兒,誰能證明不是你乾的?你殺李太太的時候,可是有好幾個人看見你搶了鉆鐲後匆忙從雞鳴寺逃走。毒藥就是這一種,寺里下毒用的是它,村子裡下毒用的也是它,兇手當然是同一個人!」這些話都是古平原和蘇紫軒的分析,古平文記性不差,現學現賣把李安嚇得面如土色,體似篩糠。

「……是王天貴指使我殺的李老爺,毒藥也是他給我的,這下藥的事李欽也知道。後來給鹽里下毒必定是為了陷害古東家,與李欽和王天貴脫不了干係,我願意到官府去作證,只求從輕發落,留我一條命吧。」說到後來,李安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已經喊得聲嘶力竭。

李安躲了一個月,整日風聲鶴唳,神經已經快綳斷了。劉黑塔和古平文的意外出現,以及那凌厲的問話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摧毀了他的意志。

沒想到這兇徒會如此輕易地下了軟蛋,劉黑塔與古平文對望一眼都是喜不自勝,抓他去見官,立時就可以洗清古平原的罪名。

兩個人正在得意,就聽「嘩啦」、「嘩啦」接連幾聲,像是有人在往船上潑水,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猛然間熱浪滔天,火光四起,整條船一瞬間淹沒在火海中。事發倉促,誰都沒有想到好端端停著的一條船會忽然著了火。劉黑塔剎那間還以為是李安事先布下的脫身之計,怒吼一聲將他拉了起來,卻見他嚇得面無人色。古平文也嚇壞了,船艙里濃煙滾滾,他捂著口鼻沖著劉黑塔喊道:「快帶他出去,遲了就沒命了。」說罷向另一側出口趕去,雖然那裡也是熊熊大火,但他知道只要能幾步衝過去,跳到水裡就沒事兒了。

劉黑塔也不傻,拽上李安就要走。誰知李安拚命掙扎,一使勁兒竟然把還未捆緊的繩子掙開,隨即雙手張開撲向放著鉆鐲的那張桌子。劉黑塔雖然膽子大力氣大,可是第一次陷身火海,冷不防李安像發了瘋一樣,他也是手忙腳亂,趕緊再去抓他,兩人倒在船艙中,打翻了桌子,那鉆鐲不知滾到了什麼地方,李安就像失心瘋一般,手抓腳蹬,一心要找到鉆鐲。劉黑塔雖然力大無窮,可是遇上個瘋子,又是在火場之中,瞬間兩個人的身上都起了火。

古平文已經來到艙口,他回頭看了一眼,發覺劉黑塔正和李安扭打在一起,成了兩個火人,他大驚失色,咬了咬牙趕回來,一把拉住劉黑塔往外便推:「劉大哥,快走,快走!」

劉黑塔忍著劇痛:「一起走!」

「不行!」古平文回頭看看,李安就像沒發覺身上著火一樣,還在濃煙中尋著那能讓他發財的寶貝。自己的大哥還在法場上,李安要是就這麼死了,那可就冤沉海底了。

想到這兒,他疾走兩步來到李安身前,別看他文弱,此時卻用盡渾身力氣抱住李安的腰,生生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向劉黑塔那邊狠狠一推:「快帶他出去!」

借著這一推之力,劉黑塔拉住李安躍出艙口,眼前的船板已經成了火海,沒有落腳的地方,劉黑塔只覺得火焰順著腿腳而上,咬得他劇痛難忍,他把李安往河裡一推,自己還想回去救古平文,卻見整個船篷轟然燒落,一股難以抵擋的熱浪把他整個人掀落水中。

與此同時,岸上有人正在低聲稟告:「東家,逃出來兩個人,怎麼辦?」

說話的是鹽場的閻把頭,他自從跟了李欽,吃香喝辣玩女人都有人付錢,李欽要他做事,當然沒有半個不字。就像這一次,自從古家出了十萬兩的懸紅,李欽就命閻把頭和他的手下人十二個時辰不停地盯住古家,劉黑塔與古平文一動,李欽便帶著人緊跟在後面。

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連蘇紫軒都沒想到,李欽會利用古家來找到李安。他來時就已經想好了殺人滅口順便為母親報仇,可是與李安一起在船中的那個畢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與自己又素無仇怨,他再狠心,一時也難以下定決心。

直到聽見李安在船中聲嘶力竭地喊出「願意到官府作證」,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揮了揮手,閻把頭把準備好的一袋袋煤油潑到船上,李欽轉過頭去,聽著船在火焰中燃燒,船里的人呼喊逃命,他有一刻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卻終於還是沒有抬手。

閻把頭報說有人逃了出來,李欽這才回頭下令,雖然水火無情,可是他並不想留下後患。怎奈這時遠處已經傳來有人高呼「救火」的喊叫,是那農夫帶著一幫人趕了回來。李欽看了看依舊烈焰衝天的船和周遭並無異樣的水面,閻把頭生怕李欽要他帶人留下對付村民,趕緊跟了一句:「那兩人渾身是火,掉到水裡也活不成了,只怕是沉了底兒。要是被人看見咱們在這兒,又是一樁麻煩事。」

李欽略一思索點點頭,閻把頭鬆一口氣,趕緊帶人擁著李欽離開了此地。

劉黑塔做了一個噩夢,夢中猶如地獄,處處都是煙灰火焰,地上都是燒紅的炭,要一刻不停地奔跑才能不被燙到,他跑得實在沒了力氣,向後仰倒,瞬間就被地上的炭火包圍。

「啊!」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不疼痛,好似被剝皮抽筋淋了沸水一樣,他向周圍看看,又瞧瞧自己,全身包著白布,略動一動便是一陣劇痛。

屋外的古雨婷聞聲走了進來,看見劉黑塔醒了,卻也沒有喜色,只是點點頭:「劉大哥,你不要動,你現在渾身都塗滿了獾子油,治你的燒傷。你可是渴了嗎,郎中說,燒傷的人醒來最是口渴,但是不能多飲,我去倒一小杯茶給你喝。」

劉黑塔望著她,回憶起自己受傷時的情形,忽然問道:「這是哪兒?我怎麼到了這裡?」

「是盱眙的農夫救了你,連夜送回了清江浦。虧得你好水性,拽著李安都沒有沉下去。要不然……」

「李安,他人呢?」

「大嫂把他藏起來了,防著有人再殺人滅口。」

「那、你二哥呢?」

問到這一句,古雨婷痛苦地一閉眼,慢慢轉過身,屋中寂靜得怕人,劉黑塔能聽見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良久她才低低地說了一句:「二哥他、去照顧娘了。」

劉黑塔身子一震,臉上的肌肉快速地抽動了幾下,猛然間爆發出一聲大吼,像受傷的野獸,傷痛中夾雜著憤怒。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喊,將整個客棧的人都引了來。人人都紅著眼圈,讓劉黑塔沒想到的是,古平原竟也在這兒。人群中只有他沒有流淚,可是看著他的臉色,就彷彿能看見一把尖銳的刀直刺進他的心裡,五臟六腑都破裂了,即便是將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化作淚水流出來,也無法傾訴心中的哀痛。

他走近劉黑塔,默默坐在床邊,劉黑塔抓住他的手,用另一隻手砰砰地捶著自己的頭,痛哭道:「古大哥,你打我吧,你打死我算了,讓我給你弟弟償命!是我不好,不該不聽妹子的話,一定要進去抓李安,不然古平文不會死的。」

古平原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緩緩地搖著頭:「你也受了重傷,還說這些做什麼。不要這樣,先把傷養好了。平文他、太可惜了,他才二十齣頭,還沒來得及娶親生子,做一番事業呢。不過害死他的人不是你,而是那個放火要殺人滅口的人。」

「是誰!老子宰了他。」劉黑塔咬牙切齒道。

古平原沒有答話,他將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才低聲道:「作孽的,自然有惡報,天若不報,人也不會答應,等著瞧好了。」

說完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屋外。

蘇紫軒站在不遠處,看著屋中這些哀傷哭泣的人,特別是古平原。她從在山西初見時就注視著這個人,他的不屈、他的倔強、他的越挫越勇,甚至還有他的善良與志向,都吸引著蘇紫軒的目光。她就像為了一個獲取力量而走入黑暗的人,雖然寧願閉上雙眼享受復仇帶來的快意,但卻還是時不時地望向那曾經身處的光明,那裡還留著記憶中陽光下的暖意。

看著古平原微微發顫的背影,她做了一個決定。在古平原的房門外,蘇紫軒聽見屋中有人在誦經:「我從昔來,瞻視頂禮,無量菩薩摩訶薩。皆是大不可思議神通智慧,廣度眾生。……是地藏菩薩,教化六道一切眾生,所發誓願劫數,如千百億恆河沙。」

蘇紫軒一聽便知,這是《地藏菩薩本願經》,古平原正在為亡弟超度。她心中暗嘆一聲,輕輕推門進去,果見古平原站在窗前,面向西方,正在誠心誦詠。蘇紫軒沒有打擾,反倒也低眉斂目地雙掌合十,站在古平原身後一併默念經文。古平原念了三遍本願經,轉過身看見蘇紫軒,很是意外。

不僅是現在,知道蘇紫軒為了救自己出了大力,也讓他很是吃驚。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就在前天,隔著里三層外三層的官軍,古平原看見蘇紫軒走向監斬台上的吳棠,只說了幾句話,吳棠便傳下號令,令三軍撤開包圍,並說「案情存疑,暫且釋放人犯,交與地保看管,需隨傳隨到」。後面半句只是場面話,誰都知道,請出王命旗牌都殺不了人,絕不會以相同的罪名再上法場。

蘇紫軒這件事辦得確實幹凈利落,她只是簡簡單單地告訴吳棠,持同一毒藥毒殺京城李家李太太的犯人已經人贓並獲,只不過此人被火燒傷仍在昏迷,但是這個人牽扯到的第一樁案子是犯在江寧,理應由兩江總督曾國藩審理此案。

吳棠已經接到消息,徽商為了古平原蒙冤待斬已經在胡老太爺的主持下集體罷市,而鹽城和南通兩地的百姓,為了感念古平原修築海塘的大恩大德,推選了當地士紳耆老,來清江浦叩閽喊冤。江西等地的百姓,聽說古家鹽鋪的東家被抓了,也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打抱不平。一時間兩江三省的百姓竟然為了古平原全都紛紛有所動作。

單是「西太后」三個字,就已經讓吳棠寢食難安,如今又是民意洶洶,他好像拿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正在左右為難之時,蘇紫軒及時送來了一把梯子,著實令他鬆了口氣。混跡官場的要訣最重要的就是兩個字「推」與「拖」,按照蘇紫軒的說法,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案子就可以順水推舟讓給曾國藩,他愛怎麼審就怎麼審,愛怎麼判就怎麼判,吳棠樂得不管。

下了放人的命令後,蘇紫軒便要施禮離開。吳棠開口把她叫住了。

「看得出,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本督還有一件麻煩事,不知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吳棠竟是折節下問的語氣。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案子頗大,又有劫法場的情形,最後本該問斬的犯人卻被放了。公事上面雖然交代得過去,可是百姓都在議論紛紛,這口碑如鐵,不知該如何平息呢?」

蘇紫軒一聽就知道,吳棠還是在擔心自己的前程,她不經意道:「這有何難?」

「不難?」吳師爺想了幾日都沒個好主意,聽蘇紫軒大言不慚,氣道,「那你說說有什麼法子。」

蘇紫軒瞧了他一眼,卻道:「我在城西酒鋪看好了一壇老酒,卻沒顧得上去買。你要是親自跑一趟,在一刻鐘之內給我買回來,那我就幫吳大人出這個主意。」

「買酒?」吳師爺雖然腦筋也很快,遇到蘇紫軒就半點不靈了,吳棠急得連連催促:「快,騎我的馬去。」

吳師爺也不敢耽擱,趕緊撅著屁股上了馬,一路飛塵向城西奔去。

蘇紫軒這才一笑:「大人莫急也莫慌,百姓閑來無事喜愛傳言,越是新奇重大的事兒,傳得越廣。眼下這劫法場的事兒傳開了並不要緊,只需再出一件大事蓋過它,那便一天烏雲散盡。」

「大事……」吳棠喃喃著,「這一時半會兒何來大事兒?」

「怎麼沒有?東捻賴文光和西捻張宗禹已經合兵一處,打算要麼越過黃河天塹,直逼京師,要麼渡過長江,奪回天京。上次是僧王爺擋住了林鳳翔和李開芳的合兵,這一次卻不知還有誰能挽狂瀾於既倒,拯萬民於倒懸。」

蘇紫軒說的何止是大事,簡直是石破天驚,吳棠頭髮根都豎了起來:「這、這本督天天接朝中邸報,並無半點消息,你又是從何得知此事?」

蘇紫軒看他瞠目結舌的樣子,不禁又是一笑:「這不就是大人要的大事兒嗎?消息一出,別說劫法場,就是燒了紫禁城也沒人理會了。」

吳棠轉轉眼珠,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是假的?」

「官造謠言,傳得才最真。當官的日日都說謊話,這是拿手好戲,如何把這消息不露痕迹地散布出去,就不用我再教大人了吧。」

吳棠聽她滿口諷刺,卻又是自己問人家的,不好發作只得乾笑兩聲,扯開話題道:「那吳師爺去買的酒又有何用?」

「誰讓他無禮,不過是罰他抱個酒罈子騎快馬罷了。」蘇紫軒揚長而去,留下哭笑不得的吳棠。

眼前的刀槍林立忽然散去,漕幫中人幾乎都同時透了一口大氣,他們知道,在數千官兵的包圍下,要是吳棠一聲令下,自己這幾十個人連塊整肉都剩不下來。

古平原看著白依梅,這幾日他們幾乎沒有說什麼,但眼神卻很少離開彼此,反倒都為了能在這奇特的環境下共處一地而感慨萬分。

古平原還沒來得及說話,白依梅忽然向正打算離開的吳棠走去。

「吳大人,留步。」白依梅絲毫沒看抽刀攔住去路的士兵。

「你這女人把事情都做絕了,還有什麼話說?江泰真好本事啊,收了這麼個干閨女,竟是專與漕督衙門作對來了,本督算是領教了。」吳棠口氣陰森,眯著眼睛看向白依梅,臉色煞是怕人。

「吳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會給漕幫一個交待,漕幫也會給你一個交待,一定讓你面子上過得去。」白依梅拱了拱手,隨即走了回來。「依梅,你要如何向漕幫交待?」古平原知道,漕幫一向與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況且運送漕糧既是漕幫的職責,也是他們維持幫眾的財源,如今把漕運總督得罪到了死地,只怕要受極重的幫規懲處。

「你是個空子,家門裡的事不方便和你說。」白依梅嫣然一笑,看來倒是毫不在意,她走近古平原,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柔聲道:「你從前說的話,我也說一遍給你聽。我也希望你沒離開過古家村,我嫁入古家相夫教子,與你夫唱婦隨,過平平常常的日子。只可惜世上的事情都是反的,你越是想要什麼,就越得不到什麼。這大概就是老天爺在懲罰人的貪心吧。」

古平原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說什麼才好。世上的路有千萬條,走錯了任意一條,再想回去便是千難萬難,何況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了,物是人非哪堪回首。

「我走了,你——別忘了我。」白依梅留下這句話,便在幫眾簇擁下策馬遠颺了。

此後古平原回到客棧,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聽到了弟弟的死訊,也得知劉黑塔受了重傷,但李安傷得更重,而且他不識水性,還溺了水。常玉兒將他藏在一處鐵匠鋪,雇了郎中日夜不離地救治。

「人死不能復生,仇恨就像一根刺,只有復仇才是解決悲傷的辦法,不然這根刺就會在你心裡腐爛,傷口越來越大,直到把你整個人吞噬下去。」二人對視良久,蘇紫軒徐徐開口道。

「古家之前已經死了一個人了。」古平原凝視著她,半晌才道。

「因為李家。」蘇紫軒打斷了他的話。

「如今又死了一個人。」

「還是因為李家。」

古平原的目光忽然變得咄咄逼人,蘇紫軒的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怎麼,難道我說錯了?你不也是這麼懷疑的嗎?要不是殺人滅口,何必出這樣決絕的手段。既然已經坐實了下毒的是李欽和王天貴,那麼滅口的一定也是他們。」

古平原默然不語。蘇紫軒拿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殺父弒母,先是陷害後又縱火燒死自己的哥哥。李欽,哼,本以為他是個紈絝子弟,沒想到如此毒辣,我還真小看了他。」

「這樣的人居然沒有遭天譴,可見老天不長眼。我可助你一臂之力,除了他。」蘇紫軒用纖長的手指點了點那本冊子。

古平原隨手翻開看了兩頁,臉色一變,仔細讀過十幾頁後,他合上書冊,抬頭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有李家向肅順行賄的證據?」

「肅順是我阿瑪。」蘇紫軒只簡簡單單地回了一句。古平原霎時全都明白了,為什麼她鍥而不捨地與朝廷作對,為什麼她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去行刺慈禧太后,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兩個字。

「復仇!」蘇紫軒點頭道,「所以我知道,這件事有多麼重要,才把這本冊子交給你。你將它呈給刑部大理寺,慈禧最恨的就是我阿瑪,凡是與他有關的官員這些年或黜或殺,對一個生意人更是不會有絲毫留情。你大可以借刀殺人,將李家連根拔起。」

古平原心知她說的半點不假,想到這女子不聲不響,偌大的李家竟然始終被她捏在掌心,隨時可以毀去,古平原不由得暗暗心驚。

「這本冊子,你真的給了我?」

「那當然,我既然已經說了,此刻它便已是你的了。」

「好!」古平原再次看了那本冊子一眼,隨即把它送到油燈邊,火舌一舔,冊子隨即燃了起來。蘇紫軒做夢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驚道:「你、你瘋了不成!」作勢便要搶回。古平原早就提防到了,將書冊高高一舉,提醒道:「你說了,這是我的東西,我要燒便燒,你已管不得了。」

蘇紫軒把腳一跺:「誰知道你竟是個瘋子!」她見那本冊子此時已經被火燒了半邊,就是搶回也已無用,忽然又冷靜下來。

「做事情總該有個緣由吧。我把能殺死李家的利刃遞到你手上,你卻將它折斷,到底為了什麼?」

古平原眼看著那本冊子燒成灰燼,這才轉頭回答道:「方才你沒把話聽完。我說古家死了一個人,接著又死了一個人。便是因為前面的這個人,使得我不能為後面這個人報仇。」

「好深的機鋒,恕我聽不懂。」蘇紫軒冷笑道。

「我娘臨終前只對我提了一件事,那就是無論如何,不能去傷害李萬堂和他的兒子。她老人家臨終時把所有事都放下了,想安安心心地去極樂凈土。我答應了她,她才含笑離去。」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小兒子、沒出世的孫子都是死在李家手裡,還會這麼說嗎?」蘇紫軒反詰道。

「李家與我的恩怨還不止這些,我當初被陷害流放出關亦是拜李家所賜,救我一命的恩人也死在他們雇來的兇手手上。」還有妻子所承受的侮辱,古平原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蘇紫軒不能理解地搖了搖頭,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古平原:「既然是這樣的仇恨,你為什麼還要放過李家?要是換成我,李家父子早死了十次八次了。」

「這本冊子往官府一交,李家家產必定籍沒充公,那父子二人也會以肅黨的名義被砍了腦袋,李家經營數百年,便在我手上被一舉毀去,這個仇報得真是痛快。」

「那是自然。」

「不,我不能違背母命,而且……」古平原注目蘇紫軒,緩緩道,「我也不能為了復仇,變成像李欽那樣的冷血無情。」

蘇紫軒心頭一震,她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道理,一時尋不出話來反駁古平原,只能獃獃地望著他。

金山寺外剛剛下過一場薄雪,草葉上還帶著些霜。山路人煙稀少,一陣北風吹過,灰的、紅的、黃的葉片從樹上掉落,打著旋兒被拋進清冽的江水中。一江煙水載愁波,昏黃西下的斜陽餘暉灑落下來,照在江面上依舊是金光萬道,只是襯著此情此景,帶給人的卻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

李萬堂穿著一身灰布棉袍,舉目向半山腰的黃牆黑瓦看去,耳畔中傳來僧人擊磬誦經的聲音。他雖然不能親見,卻知道殿堂內設的瑜伽壇,已經在座主的帶領下唱起《楊枝凈水贊》,接下去便是亡者家屬隨僧人誦《心經》、《往生咒》,再去觀音大士像前上香,誦九九八十一遍《大悲咒》,為亡靈超度。

他目光定定地望著金山寺內裊裊升起的焰口煙,就這樣站了不知多久,聽見有人低低喚了一聲:「李老爺。」

「哦,是你啊。」李萬堂回過神,才發覺常玉兒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前。

常玉兒蹲身福了一福:「我家相公說,李老爺要是想進寺,送平文最後一程,就請進來無妨。」

一句話說得李萬堂眼圈登時紅了,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閉上眼搖了搖頭:「算了,也不知他願不願我去送他,我自己也覺得沒有臉面去看這個兒子。」

常玉兒驚訝地抬眼,這才仔細看了李萬堂一眼,就見他短短月余竟像是蒼老了十幾歲,雙眼無神,辮上雜發灰白,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躬著,說話時的語氣哪裡還有半點當初的霸氣。「這都是報應。天理循環,真是報應不爽。」他忽然有些失常地喃喃道,「我當初就是在這金山寺,放置父親骨灰靈壇時暗暗發誓,只要能出人頭地,得雪奇恥大辱,情願付出一切。敢情菩薩是聽到了,可笑我還以為拋妻棄子就是付出一切,想不到這代價竟是到了今日才明白。我若不要這份富貴,就不會有李欽這個兒子,又怎麼會讓我親眼看到他們兄弟相殘,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萬堂絲絲散亂的灰白頭髮在晚霞下顫抖著,聲音雖然細微,但凄楚慘淡直入人心,彷彿是從地府傳來的哀鳴。常玉兒驚得倒退了半步,以她的身份真是無法置一詞,只能默默看著他。

「你回去跟古平原說,我造的孽,我自己親手了斷。」

李萬堂說完這句話,轉過身,步履蹣跚地向山下走去,依稀還能聽見他口中念著:「好狠的天,為什麼不報在我身上……」

常玉兒想起自己還沒出世就夭折的兒子,看著面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老人如今卻噬臍莫及,悔不當初。原本她也恨極了李家,此時卻心中一軟,覺得這冷酷的命運無論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太過殘忍。

古家在金山寺辦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將古平文的靈柩暫且寄骨寺中,一群人無精打採回到江寧。郝師爺在城門口與古家告辭先回了衙門,不料沒過一個時辰便又登門。

「老弟,我已經辭了鹽運使衙門的差使。」郝師爺進門第一句話便衝口而出。

「為什麼?」古平原一皺眉,緊接著便已恍然,「他真的沒有遞上那份條陳?」

「哼!」郝師爺氣得鬚髮皆張,「虧得你在山西和徽州那般幫他,喬鶴年這個人竟是恩將仇報,不但把你那份條陳扣下,而且還勸我不要與你走得太近,說什麼以前是朋友,現在是該管的生意人,不要讓外人說閑話,免得妨了官聲。我問他誰是外人,他支支吾吾,最後到底說,在古家和李家中一碗水要端平,既不讓東風壓倒西風,也不讓西風壓倒東風。我一聽這個話,立時便把師爺這差事辭了,我跟他說得明白,不念交情不要朋友的人,官做得再大我也不敢跟著。」

「郝大哥,喝碗茶平平氣再說。」古平原勸道,他思索著道,「如此倒是解了我心中的一個謎團。」

「怎麼呢?」

「毒鹽的事兒現在已可肯定是李欽的陷害。讓我想不明白的是,當時他應該是以為斷了我家鹽鋪的進貨,就可以將我慢慢耗死,贏,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本應該等著瞧我走投無路,再上門羞辱一番。如果他要使出下毒陷害的手段,那就根本不必斷我的鹽路。我還因此懷疑過真兇是否另有其人,現在看來喬鶴年不僅沒有遞出那份條陳,而且還把消息告訴了李欽。李欽知道我使出這記撒手鐧,他怕我壞了兩淮鹽場這個聚寶盆,又沒有其他方法阻止,這才動了殺機。」

「在理在理。」郝師爺也是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哎,早知道是這麼回事兒,方才我就大罵那姓喬的一番再走也不遲。」

「他既然這麼做,往日情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罵他一頓又有何用。」

正說著,古家重金請來的大夫從內堂走了出來,古平原趕緊站起身迎過去。

「老先生,病人的情況如何?」

「這燒傷不比刀槍所傷,極是難治。好在及時用獾子油給他塗抹傷處,沒有壞疽,這性命定是無憂了。不過……」那老大夫皺著眉,「他的左足傷得最重,腳筋受損,只怕是要跛了。」

一句話把人們都說傻了,常玉兒捂著嘴,淚水慢慢流了出來,古雨婷也獃獃地望著大夫。誰也無法想像那個龍精虎猛的漢子再也無法健步如飛,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那還不如殺了劉黑塔來得痛快。

「先生,您再想想辦法,用什麼葯都行,只要能保住他的腳。」常玉兒懇求道。

「實在抱歉得很,老夫的本事也就只限於此了。」

大夫走後,一屋人僵坐良久,古雨婷忽然起身走到大哥面前。

「我要嫁給他。」

古平原一愕,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妹,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是面露訝色地瞧著古雨婷。

古雨婷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加上一句:「別說他跛了一隻腳,就算是不能走路了,我扶著他、背著他,大不了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小妹,你不要衝動,這事兒還要從長計議。」常玉兒最知道這裡面的事兒,但是劉黑塔畢竟殘廢了,她擔心古雨婷只是一時心生憐憫,過後若是後悔,只怕對彼此的傷害更大。

「我沒衝動。嫂子,你是知道的,我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劉大哥。從今往後,他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更親的人,那就是我。在這個時候,他應該知道有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會守在他身邊。」說完,古雨婷轉身向內堂走去,來到二門邊上,她放慢腳步,沒回頭說了一句,「打今兒起,照顧他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

這一夜,夫妻倆幾乎都沒合眼,各自想著心事。要說古雨婷嫁給劉黑塔,別說常玉兒,就是古平原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劉黑塔的人品那是沒的挑,人雖然糙了點,可是心地善良,為人勤快,兩家又是這樣的關係,兩好合一好豈不皆大歡喜。偏偏趕上這麼一檔子事兒,古平原擔心的是妹妹心善,劉黑塔是為了抓李安而落了殘疾,古雨婷可別只是為了還這個情就把自己給嫁了出去,這樣的夫妻只怕有始無終。

常玉兒想得更遠,沒有誰比她更了解自己這個大哥,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是個對朋友掏心窩子的性情中人。如果古雨婷心志不堅,今後只要有一絲悔意被劉黑塔看出來,他絕不會誤了人家女孩子的終身,可是他自己的心恐怕就要裂成兩半,對他的傷害只怕比跛腳還要厲害。

就這樣直到雞鳴日出,夫妻同時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古平原去東跨院見劉黑塔,常玉兒去上房找古雨婷。常玉兒撲了個空,聽伺候的丫鬟說,古雨婷方才起身之後便出去了。常玉兒掛心大哥,又擔心古平原能否把話說得明白,便也來到東跨院。

她遠遠就見丈夫站在院門口,向里看著,她走到丈夫身邊,將視線也投到院子里。

就見偌大的院子中只有兩個人,還沒痊癒的劉黑塔咬牙皺眉依靠一條腿撐著,試探地邁著步子,邊上古雨婷輕輕扶著他,臉上都是關切的神色。

劉黑塔走了沒幾步,一個趔趄半跪在地上,古雨婷哪裡扶得住他,反被帶著也險些摔倒。

「古姑娘,我自己來便是,你不必扶了。」劉黑塔歉然道。

古雨婷白了他一眼:「不是讓你叫我的名字嗎?從今天開始,我說的話,你句句都要聽,不許打折扣,聽到沒有?」

「哎。」劉黑塔有些發怔,一抬頭看見古大哥和自己的妹子正在院門口看著,他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趕緊往邊上挪了一步,卻疼得齜牙咧嘴。

古雨婷也看見了,卻反倒上前再次扶住劉黑塔,滿臉都是倔強的神情。

古平原邁步走進來,用責備的語氣說:「雨婷,你這不是胡鬧嗎?劉兄弟的傷還沒好,怎麼能下地走路?」

古雨婷立時辯解道:「是大夫說的,他說越早活動,將來就越有可能恢復如初。」

「哪個大夫?」

「就是在藩司衙門附近瞧病的那個西洋大夫,我昨晚去他那兒問過。」古平原驚異地看著自己的小妹,那個大夫是美國人,找他看病的都是些教民,想不到古雨婷竟能鼓起勇氣去找這個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問診。

「真的能恢復嗎?」他半信半疑地看著劉黑塔的傷腿。

劉黑塔瓮聲瓮氣地說:「古大哥、妹子,你們都甭為我擔心了,大丈夫死且不怕,何況斷手斷腳,再說這腳不還連著嘛,憑什麼就不能走路了?我聽雨婷的,每日走上一萬步,就當從娃娃那時重新來過,再學走路便是。」

「那好,咱們一言為定,我每天陪你走上一萬步,遲早有一天你又能跑能跳了。」古雨婷面露喜色。

古平原聽得眼眶發潮,剛想說什麼,就覺得妻子輕輕拽了自己的衣袖,他趕緊識趣地退了出來,這才發現常玉兒在悄悄拭淚。

「玉兒……」

「沒什麼,我是感激雨婷,多虧了她,我大哥真是好福氣。」

「嗯,反正雨婷還要守孝,他們的婚事暫且不必提。三年之後若是你情我願,咱們好好操辦一場,我要風風光光地把妹妹嫁給劉兄弟。」古平原已經做了決定。

「東家,您快到前院吧,總督衙門派人來了。」彭掌柜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面來。

「哪個總督?」夫妻倆同時一驚,還以為吳棠又出了什麼花樣。

「曾大人派了人來,說是要請你去衙門一敘。」

「哦?」古平原不敢怠慢,趕緊換了一套寶藍緞子夾袍,套上銹色寧綢琵琶襟的馬甲,匆匆趕到了總督衙門。

衙門外等了一大群候見的官兒,一溜兒轎子排出足有二十多丈。古平原一到,帶著他來的旗牌官立馬讓門上引進,古平原這才知道,曾國藩竟是專門在等著自己。

「古東家,不必多禮請坐吧。」一見面,古平原叩頭見禮,曾國藩卻很是隨和,「聽說府上不幸,接連出了喪事,古東家可要節哀順變,不要急壞了身子。」

「是,草民微末門庭,實在有勞大人關心。」古平原知道這不是曾國藩要說的話,他統領兩江三省,治下之民何止千萬,不會為了一個商人家裡有人故去,便特意把他找來慰問。既然將自己找來,又拋下那麼多求見的官兒不理,肯定是有極重要的事兒要談。

「前幾日你遭的那場官司,抓到的重要人證已經被臬司衙門看管起來了,本督已經命他們嚴加看守,以防再有人殺人滅口。」

這件官司其實也不值得曾國藩專程動問,交給臬司辦理便是,古平原心裡正在琢磨,曾國藩忽然開門見山地說:「古東家,依你看這指使歹人戮害平民的兇手究竟是誰呢?」

「古某自己亦是嫌疑之一,實在不敢妄自揣測。」

「你既然不好說,那本督就替你說了吧。本督早在道光年間便做過刑部侍郎,閱過整整三年的案卷,全國各地的案子都曾經詳加推察。這案子如犀燃燭照,真兇昭然若揭,便是那個李家的新任東家李欽,本督說得可對?」

古平原一陣沉默後,緩緩道:「只要李安錄了口供,真兇是誰一問便知。」「只可惜他如今生死未卜,萬一真的開不了口,你打算怎麼辦?」

「大人,請恕古某有難言之隱,不能妄加揣測。不過我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況朝廷法度森嚴,誰做了傷天害理之事,總歸是難逃國法。」

「你與李家的關係本督聽人說過,著實難為你了。」曾國藩點頭嘆道,他將一本書冊放在桌上,「這是昨日李萬堂前來請見,留下的一件東西,本督還未想好如何處置。你不妨看一看。」

前有蘇紫軒,古平原理所當然地便想到,莫非又是那本李家賄賂肅順的證據,但他仔細一看,立時發現不對。這個本子紙色發黃,書線亦是如此,而且起了毛,打眼一看像是百年以上的舊書。

拿到手上一翻,果然一股霉味沖鼻而來,那紙都有些發脆了,古平原小心翼翼地翻看著,只看了兩頁目光便被徹底吸引住了,他忘了曾國藩就在眼前,渾然忘我地讀下去,一句一行將這本近百頁的冊子讀完。古平原將身子向後微微一靠,目光依舊盯著那本書冊的封皮,像是裡面藏了張天師的法咒,打開念念就能召出天兵神將。

「看完了?」曾國藩日理萬機,卻從頭到尾沒有催促古平原,任他將書冊細細看完。

「回大人的話,看完了。」古平原的聲音如同一把攻城槌,遲緩卻有力。

「那你不妨說說,這裡面寫的究竟是什麼,本督看你到底看懂了沒有。」

「這是兩淮鹽場的陳年舊檔,當然,只是其中的一本,專門記述的是『兩淮鹽引案』。」

乾隆三十三年,新任兩淮鹽運使尤拔世忽然向皇帝遞了一封密折,裡面說他接手鹽政以來,細細盤查歷年賬目,發現前三任兩淮鹽運使都與鹽商私下勾結,收取巨額賄賂,採取瞞報鹽引的方法,偷漏了大量的鹽稅。

乾隆聞報大怒,立刻命令軍機大臣傅恆親自查辦此案,民間戲稱「國舅審國舅」,只因傅恆乃皇后之弟,而三任鹽運使中的高恆則是貴妃之弟。此案審到最後,查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事實,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兩淮鹽政衙門上下串聯,營私舞弊,一共幫助揚州鹽商欺瞞應繳納鹽稅款項共計一千零十四萬一千七百六十兩,足足抵得上一個國庫了。而三任鹽運使收賄也達到了上百萬兩。

乾隆一怒之下連連批紅,將前後三任鹽運使高恆、普福、盧見曾秋後處斬,又嚴令追繳揚州鹽商曆年偷漏的鹽稅,並將他們行賄之銀作為罰銀,要求一併繳納。

縱然是富甲天下的八大鹽商,一下子要賠出這麼多銀子,也是吃不消的。經過苦苦哀求,並且走了朝中重臣的門路,終於換得暫緩賠償的許可。後來乾隆下江南,鹽商中的總商江春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為了討得皇帝歡心,一夜之間建起揚州白塔,此外還出以種種豪奢的手段,終「以布衣交天子」。既然皇帝不催不問,底下官員拿了錢財,當然也就不為己甚,這筆賬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拖了下去。

歷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早已經是物是人非,再加上陶澍改革鹽制,將兩淮鹽場的檔案一封就是二十幾年,能知天寶遺事的人早已經尋不出一個了。別說旁人,就是古平原曾經留心過鹽場的經營,也看過幾本史志,他也是頭一次聽說這兩淮鹽引案。

「一千多萬兩銀子,到如今剛好是欠了九十七年,就算按照錢莊放款里薄得不能再薄的三厘利來算,那又該是多少?」曾國藩慢條斯理地問道。

古平原心算極快,但他也只是估了一個大概的數目:「至少也有四千萬兩銀子。」這個數目說出口,古平原也是吃驚不小。

「是啊,八大鹽商都已風流雲散,不過這筆銀子是兩淮鹽場欠下的,換句話說,誰來經營就要由誰來賠累,本督猜想當初李萬堂翻閱鹽場檔案,看到這本冊子時一定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吧。」

李萬堂老謀深算,他知道這本冊子雖然是極其危險,但如果不被人發現,而只是掌握在自己手裡,那就成了一個絕佳的武器。異日如果遇到強大的對手,只需將鹽場讓給他,再引發這根火線,就足以將對方炸得粉身碎骨。

只是他那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他將這葯捻子交給官府的時候,兩淮鹽場的主人竟是自己的親兒子。

「李萬堂的心情想必你也能猜得到,養出這樣的兒子與圈狼飼虎何異,他是灰心到了極點,寧肯由自己將李家毀去。」四千萬兩銀子,將李家與王天貴的全部身家加起來也賠不起,連帶四大恆都要徹底破產歇業。

「古東家,你是生意人,又與此事牽涉極深,本督今日找你來,就是想徵詢一下你的意見,看看此事如何做法。」這件事鬧出來,動靜實在太大,曾國藩也不能沒有顧忌。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沒什麼說的。」沒了李家的萬貫家資,就等於拔去了李欽的毒牙,對此古平原並不反對,至於王天貴更是不值得他有任何的猶豫。「但是大人萬萬不可馬上揭發此事,更不能將鹽場三大股東的家產一起抄沒。」

「哦,古東家有什麼想法不妨明說。」

「大人可還記得,古某曾經說過,長毛作亂十三省,鬧得天下動蕩,民不聊生,論其亂起的根源,既不在兵,也不在稅,而是禍起十三行。是因為自從與英國簽了五口通商的條約之後,廣州十三行碼頭風光不再,生意銳減。百萬窮人失了衣食來源,只能回到廣西大山中挨餓受苦。所以洪秀全與馮雲山這些叛逆頭子才能趁機在那裡傳教惑眾,誘人造反。」

「本督記得。」曾國藩之所以賞識古平原,就是因為這個生意人眼中看到的不單單是生意,還有生意帶來的一切後果。

「那便是了。區區一個十三行,不過是廣東偏狹之地,就能引發如此嚴重的禍亂。京商身處首善之區,在天下根本之地經營生意,而四大恆則是維持京商生意的活水,幾乎與所有的京商都有銀錢上的存貸往來,與其他各省的商幫也有頗多交易。山西的三大票號、杭州胡家的阜康錢莊、京城的四大恆,都是大清的錢脈。試問天下做生意的人,哪個身上沒有幾張四大恆開出來的票子,那是響噹噹的憑票即兌的硬貨色。」古平原一口氣說到這兒,看到曾國藩的嘴已經不知不覺抿了起來,臉色也是越發凝重。他接著道,「四大恆要是倒了牌子,發出的銀票不能兌換真金白銀,那後果比十三行垮了還要嚴重十倍、百倍。恕古某大膽,到時候大清國東西南北四面起火,大人的湘軍可還能撲得滅?」

「你說得好。」曾國藩點了點頭,「本督姑且一猜,當初李萬堂將四大恆拉進鹽場股東之列,未必是存著有福同享之心,只怕是想等到有難時,拿他們做個擋箭牌,卻想不到是為李欽擋掉了一場大禍。看來他這本冊子是無用了。」

「不。」古平原搖了搖頭,「投鼠忌器,將『器』挪走不就行了,只是須防著驚了老鼠便是。」

「你有什麼好主意?」曾國藩微笑著看著他。

四大恆的掌柜那日在同慶樓上,親眼目睹了李家巨變。李萬堂雖然敗了,可是他當初說的那些話,卻頗得四位掌柜心許。況且就算李萬堂不說,他們幾次來到江南,也都親眼目睹了上海通商之後,輪船舟楫往來穿梭的熱鬧景象。錢莊就是靠著別人家的生意來生財,哪兒的生意興隆,哪兒的錢莊就興旺。四位掌柜這才明白為什麼杭州的胡雪岩開了阜康錢莊,短短几年間便有凌駕於四大恆之上的模樣。

生意講究的是變通,變則活,不變則死,幾位掌柜彼此一商量,索性暫且留在江南,親手打理那些新開的錢莊買賣,要為四大恆的江南分號奠下一個好局。

他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忽然不約而同地接到了兩江總督曾國藩的片子,傳他們到總督衙門回話。四個人進衙門的時候疑神疑鬼,出來的時候卻是汗透重衫,膽戰心驚地互相看了一眼,幾乎像是在森羅殿里走了一遭,又被閻王放了回來。

年紀最大的張掌柜張了幾次口,這才道:「幾位,算我倚老賣老,有句話一定要說。」

一向大嗓門的焦掌柜聲音也低了八度:「您說,我們聽著。」

「此事萬萬要保密,只要泄露一點風聲,咱們可就都完了,四大恆連一片瓦礫都剩不下。」

面前的三位掌柜同時點點頭,臉上都滿是戒懼之色。

轉過天來,四位掌柜收拾心神,備了一份厚禮,一起去拜李欽,連王天貴也一併請到李府。他們進去足有兩個多時辰,這才辭出。

幾個人也不坐轎,安步當車走過一條街,左顧右盼地尋著什麼。

「四位掌柜,給您道喜了。」忽有一人越過街來,拱手一揖。

「喲,古東家,使不得、使不得。」張掌柜趕緊還禮,隨後四人沖著古平原一揖到地。「要不是古東家在曾大人面前全力斡旋,四大恆已然一敗塗地。您與京商之間的恩怨糾葛,咱們心裡都有數,真是難得如此深明大義,以德報怨,幫咱們保住了這塊金字招牌,四大恆感激不盡。」

「幾位太客氣了,我也是生意人,與諸位乃是同行,伸一援手理所應當。只是這次四大恆也有賠累。」

焦掌柜擺擺手:「與昨日在總督衙門聽到的那個數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罷了。」

「這麼說,事情都辦好了?」

「你放心,按照昨日的計議已全都辦妥了。」張掌柜說,「為了不讓這兩人起疑心,我們磨了兩個時辰的嘴皮子。可笑他們按手押的時候還像撿到了什麼便宜寶貝。」說完,幾個掌柜都笑了。

古平原卻沒有笑,他回頭向著街邊茶店裡正在飲茶的薛師爺點了點頭。薛師爺放下茶杯,穩穩站起身來,隨之整個茶店裡的茶客也都起身走出列隊。

焦掌柜一噤,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他咽了口唾沫,這才看出,面前是一整隊手扶腰刀的士兵,個個殺氣騰騰,眼睛都望著不遠處的李府。

「想不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雖然沒有將古平原力斬刀下,卻嚇住了四大恆的掌柜。所以說人心要狠,越是狠,別人越是怕你,不僅不敢來占你的便宜,而且還會主動示弱。此所謂『知其雄,守其雌』。」在李府書房裡,王天貴看著剛剛簽下的這份契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也難怪他如此高興,一大早喜鵲叫個不停,竟是財神爺主動上門。四大恆的掌柜情願退出股份,而且只以八折收回股銀。李欽當然沒有這麼多的現銀,王天貴趁機提出與李家對分這些股份,而且不給現銀,只是拿物產抵價。

「做錢莊的一向精明,怎麼會情願吃這個虧呢?」李欽反覆看那張契約,卻尋不出半點毛病。

「不必想了。就像我說的,李東家手腕犀利,他們知道在鹽場佔了股份也討不到什麼便宜,還要時時防著你對付他們,兩淮鹽場遠離京城,他們鞭長莫及,無法掌控,主動退出也在情理之中。」王天貴陰陰一笑,忽道,「眼下咱們的股可是對半了。這鹽場你一半我一半,似乎再由李家全權經營不太合適吧。」

李欽冷笑一聲,剛要說話,就聽門外一陣喧嘩嘈雜,他皺皺眉頭走出來,只見家人都呆若木雞地立在當場,院子里站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全副武裝的官兵。

「你們是誰的兵?居然敢闖李府,可知這是京城李家,就連紅頂大員進門也要先通稟一聲。」李欽勃然大怒。

薛師爺越眾而出,笑吟吟地說了聲:「李東家,方才我聽你與王大掌柜正在談論如何去分鹽場,今日我奉總督大人之令而來,恰好可以幫二位免了這個麻煩。」說罷,他將手一揮,幾隊士兵沿著東角門和西角門開了進去,內宅里頓時傳出丫鬟僕人的驚呼聲。

「薛師爺,你這是何意?」李欽氣急敗壞地說。

「奉命查抄封存你的家產,以補償朝廷的損失。」薛師爺不緊不慢道,一眼看見王天貴從屋中走出沿著牆角向外走去,他也不阻攔,揚聲道,「王大掌柜,何必急著回家,那邊動手得更早,此刻只怕是已經封門了,你回去也進不了門,不妨就先坐坐,曾大人讓我將抄家的緣由仔細講給你們聽,免得你們不服,再去找這位王公、那個大臣來說情,白耽誤工夫。」

王天貴早已停住腳步,怔怔地聽完薛師爺一番話,已是面無人色。

到了傍晚時分,亂了一天的李府漸漸靜了下來,看門的下人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任由一個人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

滿地的碎瓷亂瓦、凌亂的書冊畫卷,還有下人順手牽羊拿走的各色物件,被官兵搜檢時又忙不迭地拋落於地,這裡的下人本就是李家從江寧雇來或從揚州蘇州買來的,主人家被抄了,眼看大禍臨頭,誰肯陪著倒霉,大難臨頭各自飛是意料之中的事兒。唯有院落一角躲著條哈巴狗,嚇得瑟瑟發抖地蹲在那兒,搞不清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古平原打從心底嘆息一聲,李家敗了,並不是敗在自己手上,而是李萬堂親手毀了它,自己本應稱心快意才是,然而眼看一個百年經營的商業望族,官府一聲令下就可令其破家毀業,古平原的心中反倒是起了一絲悲涼。「你!」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李欽喪魂落魄地走了出來,一見古平原頓時睜大了眼睛,雙手抖著像是隨時要撲上來。

「哈哈哈!」李欽忽然大笑起來,指著他道,「這下子你稱心如意了,李家被抄了家,所有銀子都抵了債,李家徹底完了。兩淮鹽場、兩淮鹽場啊!什麼聚寶盆,什麼搖錢樹,分明就是一個吃人的陷阱,吮血的騙局,爹呀,你精明一世,怎麼就上了這個當!」

他像是在喃喃慘笑,又像是在埋怨李萬堂,更像是在怒視古平原。

「你說錯了,毀了李家的既不是兩淮鹽場,也不是李萬堂,更加不會是我。李家數代經營,樹大根深,若不是從根上腐壞,哪裡有人能推得倒它?!」古平原靜靜地看著李欽,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個「弟弟」,二人雖是一父所生,但彼此間的仇恨卻比任何人都要深。他今天的這番話,不是給李欽講道理,而是要告訴他,應該恨的人究竟是誰,一旦李欽明白了,他的餘生就會陷入自怨自艾的悔恨中,時時如毒蛇噬心,永難自拔,這才是古平原的復仇。

「你想想看,在山西、在京城、在徽州,你錯過多少次機會,你以為自己是李家大少爺,瞧不起任何人,其實有多少次你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挽回一次大錯,就能讓李家的生意反敗為勝,可是你不屑一顧,以為李家家大業大,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

李欽面容扭曲,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看著古平原,聽著他將一根根細針刺入自己的心臟。

「你的路當然會越走越窄,最後就連自己的爹爹都狠得下心趕走,你要獨霸李家,獨霸京商的買賣,甚至獨霸天下的生意。自古獨夫即民賊,你一心想著賺錢,卻不管那錢上是不是沾著血,這樣的生意誰敢和你做下去。我們徽商有句名言『有來有往才有生意』,可如今已經沒人敢和你來往了,即便是沒有兩淮鹽引案,你李家的生意也做到頭了。」

「還記得被你害死的張大叔吧。」李欽忽然咬牙切齒道,「你恨我,可我也恨你。你憑什麼一次又一次不把我放在眼裡?你殺了張大叔,我當然要報仇。他生前告訴過我一句話『既然我要賺的銀子是涼的,那我的心就不能是熱的』。」

古平原凝視著這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弟弟,他忽然想到,如果把自己和他換個位置,是我打小就生活在奉行冷血行商的李家,那我會不會就是李欽呢?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很是疲憊,轉過身說了最後一句話:「生意要賺的不是銀子,而是人心。只有將人心焐熱了,錢財才能滾滾而來,可要是周圍的人都涼了心,你連一分銀子也甭想賺到。」

李欽看著古平原走出大門,他很想用盡全身力氣去大喊一聲,反駁他的「不經之談」,可是張了張嘴,最終卻沒有發出一聲,他看著牆角的那條哈巴狗,忽然覺得曾經人人爭相捧著的李家大少爺,今後也許連一條狗都不如。

「嘿,萬事到頭都是夢。」深夜中,王天貴慘笑一聲,向著對面的李欽舉了舉手中的酒杯,沮然道,「李萬堂啊李萬堂,你做得太絕了。這可是李家啊,幾百年的生意,一輩子的心血,你就這麼把它毀了,真有你的,我是徹徹底底地服了。」

李欽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只是看著面前的酒杯發怔。

「你爹就算再傷心難過,也不該跟銀子過不去,更不該拿兩淮鹽場來開玩笑,如今白白便宜了官府。有句老話叫『和珅跌倒,嘉慶吃飽』,這次你我兩家被罰沒的家當足夠朝廷打個大大的飽嗝了。來,李東家,我敬你一杯。你此番比我還要慘,家當都投到了兩淮鹽場,結果被官府抄了個乾乾淨淨。我呢,好歹懂點狡兔三窟的道理,在山西還藏了十幾萬兩銀子,回去做個富家翁,安度晚年便是了。你小小年紀,今後的日子可怎麼得了。」王天貴斜睨著李欽,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

李欽心裡明白,這頭老狐狸到了這個時候還想套出李家有沒有隱匿的財產,想伺機咬上一口,彌補彌補自己的損失。他心裡冷笑一聲,卻沒接這個話,更沒有接王天貴的敬酒。

他確實心疼得如同滴血,但卻不是單單為了鹽場,而是他心中一直在暗自盤算的那筆「生意」,一筆能讓李家將大清朝的所有財富攫在手中的大生意。只要再給自己三年,不,哪怕是兩年時間,「李欽」這個名字就會被世人高高仰望,就算是皇帝的寶座也比不上李家主人的位子。然而,命運與自己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一切都在還未起步時戛然而止,那鑲金綴玉的美夢轉眼成空。

「王大掌柜,你我身上還有官司未了,你就想回山西,只怕也不是那麼容易。」李欽目光陰沉地睨了他一眼。

「怕什麼,今兒下午閻把頭已經來報了信兒,李安傷重死在了臬司獄中,他一死,所有案子都掐斷了線,成了無頭案,再沒有任何麻煩了。不然,我哪有心思與你飲這入愁腸的酒。」王天貴又自斟自飲了一杯。

李欽沉吟著,忽然道:「你是說,你指使李安給我爹娘下毒的案子成了無頭案?」

王天貴心裡一驚,笑容立時有些發苦,勉強笑道:「李東家,這玩笑開得未免過了。」

「哼,這事兒我還得感謝古家,要不是他們派人去抓李安,我又怎能在外面得知真相,又怎麼能給我娘報仇呢。」王天貴身上一激靈,眯起眼看著李欽:「李東家,我勸你少安毋躁,你我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壞了我,也甭想好了你。」

「你這話從前對,如今卻不一定了。」李欽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這就是你的『絕筆』供述,承認了自己是下毒謀害李家夫婦和二十幾口村民的真兇,如今天良發現,飲鴆自盡。」

「飲鴆?」王天貴一呆,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手一松,杯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時一人推門而入,帶進來的風將桌上的紅燭吹得時暗時亮:「給王大掌柜道喜了,今兒是你下地府的好日子。」

王天貴急轉過身,看清了面前這個人的同時,也感到肚腹中傳來的陣陣劇痛。「你、你……」他指著那人,雙目幾乎綻裂了眼眶。

「你辱我嫂子,害得我哥哥一家家破人亡,這個仇我沒忘過。」一身便裝的喬鶴年看著王天貴那張近在咫尺,因驚怖而變形的臉,微微一笑,「只不過當時你是鹽場三大股東之一,對我有用處我才說既往不咎。眼下你什麼都不是了,我自然要報仇的。方才你說李安死了,其實是假的,是我讓閻把頭這樣說的,好誘你上鉤。別瞪眼,你無財無勢了,他當然要再找個靠山。」

王天貴這時才明白,這全是圈套,讓自己以為李安死了,還以為可以放心了,卻不料就在自己放鬆的時候,一把刀已經無聲無息地捅了過來。

「烏頭加上三分斷腸草,這是你的配方,倒是說說看,滋味如何?」喬鶴年笑眯眯地說。

李欽也走了過來,看著王天貴脹大了舌頭,咿咿呀呀地語不成聲,他揚了揚手上的紙:「方才你說錯了一件事,一無所有的人是你,而我至少還能在喬大人的庇護下留住一條命。一張你的親筆供狀,加上兩淮鹽運使的親見作證,這是鐵打的證據,古平原也奈何不了我了。」

王天貴徹底懂了,自己一輩子打雁,最後終於是被雁啄了眼。他倒在地上,手伸向半空,不甘心地屈抓了幾下,空洞無神的眼睛終於再也不動了。

「喬大人,你讓我做的事兒,我已經做到了。接下來就請大人將這份絕筆信帶到臬司衙門。」事先說好了,李欽負責下毒,讓喬鶴年親眼看著王天貴斃命,其後喬鶴年會到臬司那裡,以人證的身份證實這份大包大攬的供狀確實是王天貴臨死前良心發現寫下的。

喬鶴年和顏悅色地接過那張信紙,略一過目便將紙放在燭火上,一頁紙而已,還沒等李欽反應過來,已經燒成了灰。

「你……」李欽覺得自己的肚子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胃腸都抽搐起來,口中又苦又澀,這並非中了毒,而是眼前這個人比烏頭加斷腸草還要毒。

「你什麼都不必說,我說給你聽。」喬鶴年的聲音中不帶絲毫的情感,就像是考了一輩子的童生在背誦四書五經。「你留下來,始終是禍患。如果除掉你,又沒了兇手,難免有人生疑,我不想冒這個險。所以我放你走。」他拿出兩個銀錁,加起來也有五十兩重。

「這算是我送李東家的盤纏,足夠你走到很遠的地方。連同王天貴的死,所有的一切罪名最後都會落在你身上,你要是聰明,就再也不要回來。殺父弒母是逆倫重罪。一旦被官府抓住,恐怕不是殺頭就能了事的。」

「先借刀殺了仇人,然後又讓唯一的見證消失得無影無蹤,報了仇又對自己的前程沒有絲毫妨礙。大人真好手腕,李某佩服!」李欽緊緊咬著牙,死死盯著面前這個人。

「我要是你就快些走,李安已經在臬司衙門寫供狀了,少頃緝騎四齣,你便無路可逃了。」

李欽對這番好意報以譏笑地點了點頭:「都說無商不奸,今日我才知道,商人算什麼,哪比得上官兒呢。」他再次看了喬鶴年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樣子永遠印在腦子裡,隨即抓起那兩錠銀錁,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更深露寒,千萬可別涼到了。我瞧著你的心思很重,像是在想很多事情。」常玉兒半夜一悸而醒,發覺丈夫不在身邊,她一直走到茶莊的大門口,才發現古平原站在門檐下,正出神地看著茶莊外面的街道。常玉兒走上前,將一件大氅為丈夫披在肩上。

「你說得沒錯,我心緒很亂,一直靜不下來,也睡不著,索性出來走走。」古平原心裡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昨日得知,李萬堂在金山寺受了比丘戒,已經正式剃度出家。他在落髮之前,托寺里上香的江寧居士給古平原帶了一首偈子:「欲是心中火,必焚功德林,廿年求大富,見爾自知貧。」明明白白地告訴古平原,父子不同路,如今他知道自己走錯了,但很欣慰古平原走了一條正路。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大生意人 > 大生意人7 : 結局 > 第七章 趕盡殺絕之前,必須先放了「四大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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