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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四節 我車既攻 我馬既同

  大軍抵達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雖說還是春寒料峭,但對冰天雪地長大的遼東子弟來說,已經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氣了。軍營中到處嚷嚷著「好野(熱)!好野(熱)!」「到了齊國,不得野(熱)個蒸鴨子!」樂毅便下令全軍休整,半月之後進軍南皮與聯軍會師。這正是樂毅用兵之明澈處:旬日之內兼程進入易水休整,讓將士們逐步習慣中原的「野(熱)春」,保得大軍入齊有充盈戰力。

  倏忽之間,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時節,四國大軍相繼開到了南皮周圍百里之地。

  趙軍最先開到,步騎兩軍六萬,領兵大將趙莊。大軍駐定,趙莊便帶著趙王特使,飛車來見樂毅。特使宣讀趙王詔書:賜樂毅兼領趙國丞相,合力誅滅暴齊。

  戰國以來,趙國與燕國是兩個摩擦不斷的老對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國對這個取代老晉國而爆發立國的南鄰橫豎看不順眼,但有機會,便在後邊抽冷子來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國也經常抽冷子偷襲,趙國便分外頭疼。趙國軍力強大,歷來對燕國中山國不屑一顧,然則要吞滅燕國以絕後患,卻也實在力有不逮。更有一點,趙國從來都是志在中原,實在不想與這兩個老窮鄰糾纏。自蘇秦合縱,燕國君臣總算漸漸明白了,趙國是抵抗中原風暴的南長城,與趙國為敵並非上策。與齊國結仇之後,燕國更是不想與趙國長期齷齪了。趙國也深知,燕國對齊國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國對抗強齊,既能削弱爭霸對手,又能消弭燕國這隻老黃雀後患。如此一石二鳥,趙國自然是第一個響應燕國合縱攻齊。非但出兵,趙王還要效法蘇秦合縱之成例,賜樂毅趙國相印,足見此心之誠也。說起來,樂毅在燕國還不是丞相,卻要兼領趙國丞相,這在戰國實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樂毅拜領相印之時,趙國特使湊近低聲道:「趙王叮囑:將軍但有不測,趙國便是一窟。」樂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謝趙王信得樂毅也。」帳中將士自然都以為這是樂毅拜謝相印,誰也不會想到,這片刻之間竟埋下了燕趙無窮糾纏的種子。

  第二路開到的便是魏國,大軍八萬,領兵大將新垣衍。

  要從根子上說,魏國對齊國的仇恨比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魏國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於對齊國的兩次大敗——桂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國積兩代半之長期努力積累的強大戰力,在這兩次大敗中轟然崩潰。其後又在合縱抗秦中被秦國襲擊了敖倉,巨大的糧食財貨儲備,被大火洪水一掃而空。再次追隨齊國抗秦復仇,卻又被齊國狠狠地閃了個嘴啃泥。齊國非但背著盟國聯軍私自吞滅了宋國,而且在秦國大軍潮水般殺來時,丟下聯軍秘密逃出了戰場。凡此等等,魏國朝野無不對齊國咬牙切齒。正欲對齊國復仇,偏偏老對頭秦國又大舉攻佔河內,使魏國又一次遭受重創。在一東一西兩個老冤家的夾擊下,魏國竟由八面威風的中原霸主,變成了敗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氣的夕陽大國。單獨出戰,既不敢對秦,也不敢對齊。窩囊得幾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給憋悶死了。太子魏遬即位,這便是魏昭王。遬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這個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後整日愁眉苦臉,悶頭思慮如何復仇如何再度恢復霸業。此次燕國合縱攻齊,魏昭王大是振作,與丞相魏齊一商議,立即拍案決斷,派出八萬主力大軍參戰,統帥便是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新垣衍。

  樂毅聽新垣衍一報軍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當初只答應出兵五萬,而今卻是八萬,完全打破了魏國合縱出兵不逾六萬的定規,分明便是想在此戰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氣。思忖之間樂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決,聯軍定然讓魏國遂心了。」新垣衍頗顯神秘地湊近了帥案:「上將軍本是魏人,若對魏國特加照拂,魏王定當厚報。」樂毅哈哈大笑:「魏國是襁褓小兒么?文侯武侯開國創業,靠誰個照拂了?」

  「也是也是。」新垣衍尷尬的笑笑,「畢竟父母之邦了,總歸上將軍不會吃虧也。」

  樂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說明白了。」

  「老宋國。」新垣衍壓低了聲音,「不能教秦國吞了宋國。」

  「稟報上將軍,」正在此時,中軍司馬大步進帳,「秦韓兩軍到!」

  樂毅迎出帳外,只見四員大將赳赳而來,頭前兩將黑色鐵甲一齊拱手:「秦軍主將胡傷、副將斯離,參見上將軍!」後行兩將卻是紅衣紅甲,也是拱手一禮:「韓軍主將韓舉、副將暴鳶,參見上將軍!」答禮完畢,樂毅便請四將進帳匯聚軍情。

  秦國五萬人馬全數鐵騎,主將胡傷與副將斯離都是秦軍的赫赫猛將,樂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問。韓國雖然大衰,卻也派出了五萬步騎,這卻是樂毅沒有料到的。若按照當年合縱抗秦的慣例,韓國每次都只是兩三萬人馬,這次攻齊卻是五萬,分明也是大有所圖。樂毅心下明白,便也不多說,只吩咐中軍司馬傳來燕軍大將秦開、騎劫,立即與四國將軍會商進軍方略。便在此時,突聞帳外馬蹄聲疾,前軍斥候急報:楚軍十萬北上救援齊國,已經抵達巨野澤南岸!

  「鳥!定是魯仲連攛掇捏合!」新垣衍狠狠罵了一句。

  「何人為將?」樂毅卻是不動聲色。

  「上柱國淖齒!」

  「好,隨探隨報。」樂毅轉身便道,「楚軍北來,我自有處置,目下但會商破齊之策便了。」諸將第一次會聚,自然要先從各軍戰力說起。樂毅深知聯軍之難,便難在「合眾」二字。當年六國合縱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慘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聯軍諸將歧見百出而無法統屬於-。若得不重蹈覆轍,便要敬重這些「部將」。最要緊處,便是耐心聽每個將領說出自己的謀略來,從中仔細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國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時費力。然則樂毅寧肯在此時費力,也不願在戰場掣肘費力。及至議出了大體方略,便已經是日落西山了。於是,一場接風大宴便在中軍大帳擺開,直到刁鬥打了三更,將軍們才在一片笑聲中辭別回營去了。

  「備馬。」樂毅望著將軍們遠去的背影,轉身便是一聲命令。

  秦開笑道:「軍營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不。我要去楚軍大營,你在中軍等我。」樂毅低聲對秦開耳語了一句。

  「這如何使得?」秦開大驚,「楚軍為敵,上將軍不能涉險!」

  「明日午時我便回來。」一言落點,樂毅已經飛身上馬,帶著三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遼東調兵之前,樂毅便接到燕國商人秘密義報:魯仲連再下壽郢,聯合春申君說動楚王,楚國答應與齊國結盟。剛到遼東,樂毅又接到臨淄秘密斥候急報:楚國特使淖齒會見齊王田地,提出援助齊國抗衡五國合縱,但卻要在戰後分得舊宋一半土地並琅邪郡南部;齊王大怒,將淖齒亂棒打出。到此為止,齊楚聯盟便該當散夥了,如何楚國突然又發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議處在於:樂毅當初秘密合縱六國時,答應了舊宋全部歸於楚國,新君羋橫與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諾加盟攻齊。後來魯仲連說動楚國與齊國結盟,是舊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丟失舊都並南郡三十餘城而急於有所作為的楚國君臣,在此時背棄與燕國合縱之盟,尚算有個由頭。可是,在齊湣王拒絕楚國條件並粗暴凌辱淖齒後,楚國仍然發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慮揣摩,樂毅終是理清了這團亂麻。

  楚齊兩大國,也是一對生死糾纏的老對手。整個春秋三百餘年,楚吳越三國要北上中原稱霸,對手便是兩個,一個晉國,一個齊國。戰國之世,情勢為之一變:楚並吳越而田氏代齊,囊括吳越後的大楚國與新齊國接壤千餘里(原先是吳越兩國與齊國接壤),兩個大國便驟然正面相撞了。秦國崛起之前,楚國與齊國大戰小戰不斷,既有邊界爭奪,又有對薛魯宋鄒等小國的爭奪,數十年之間相互視若仇讎。秦國崛起,六國合縱抗秦,楚齊之間便相對緩和了下來。後來齊國日益強大,楚國卻萎靡不振,既面臨魏國在淮北的壓力,更面臨秦國在江漢地帶的壓力,於是只有與強大的齊國結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為齊國,也需要楚國大力牽制秦國魏國,從而削弱自己西進爭霸的阻力。兩廂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齊兩國便結成了穩定同盟,雖然還是小齷齪不斷,卻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三晉(魏趙韓)之間的那般大血戰。齊國權臣孟嘗君與楚國權臣春申君之間的私人情誼,更是天下皆知。秦國白起大軍攻破郢都後,楚懷王倉皇北遷,便將太子羋橫派到齊國做了人質。顢頇昏聵的楚懷王此時卻是清醒:楚國動蕩不寧,權臣虎視眈眈,太子入齊做人質,一則可保護太子在即位前平安無事,二則可保秦國攻楚時齊國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彷彿有得定數。羋橫剛剛做了人質,楚懷王便在秦國做了階下囚!楚國朝野大為震驚,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黃歇皆與太子交好,一致主張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臨淄,齊湣王卻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議。上大夫觸子搶先道:「此乃大好時機也!我王當扣留羋橫,逼迫楚國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換。」

  「此言大謬也!」孟嘗君大是不悅,「若楚國不受要挾,另立新王,齊國徒然落得一個無用人質。非但兩國反目成仇,齊國也落得背棄盟邦不仁不義之惡名,談何大好時機?」

  觸子深得齊湣王信任,素來不將已經失勢的孟嘗君放在眼裡,便針鋒相對道:「孟嘗君大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齊國便與新王立約:割淮北之地,我便殺了羋橫,消除新王后患。若新王不識大體,我便與秦國結盟,擁戴羋橫回楚即位,驅逐這個新王!」

  「秦國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嘗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兒戲,齊國有何面目立於天下!」便鐵青著臉色不再說話。

  「孟嘗君言之有理。」驕橫狂暴的齊湣王卻破天荒地贊同了孟嘗君,接下來的話卻讓孟嘗君啼笑皆非,「送回羋橫,不戰而控楚,無異得地千萬里也,豈是區區三百里可以比擬?」轉身便下令宣來羋橫,要這個楚國儲君當場立下血盟:終身以齊國為「父邦」,以齊湣王為「王父」,年年納貢,自稱「臣下」。也是事有蹊蹺,剛烈血性的羋橫,聽完後竟二話不說,一劍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絹上寫下了令齊國大臣們瞠目結舌的血誓,雙手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齊湣王。

  「孺子可教也!」齊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羋橫便是田橫,本王大兒子。」

  羋橫毫無顏色,反倒深深一躬:「兒臣田橫,參見父王。」舉殿大笑,齊呼萬歲不止。孟嘗君卻驟然一身雞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這個羋橫,便是當今的楚傾襄王。燕國君臣都說,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國加盟也罷。上大夫劇辛更是大笑嘲諷:「惟有如此一個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義』之舉,當真國奴也!」樂毅雖然沒有與劇辛當殿爭辯,卻始終不相信這個羋橫會甘當齊湣王國奴。合縱之時,樂毅曾經與楚傾襄王密談過整整三個時辰,但說到中興大楚,年輕的羋橫那深沉憂鬱的目光便頓時兩團烈火,每每將嘴唇咬得出血。樂毅一眼便認定:羋橫極有城府,此人可失之於陰騭,卻絕不會失之於奴性。然則,這畢竟是一己之評判,邦交行徑赫然擺在那裡,僅靠昔日評判是不能作為應對根基的,必須真實摸清,楚軍之圖謀究竟何在?

  這便是樂毅星夜來見淖齒的因由所在。

  楚國大軍駐紮在巨野澤南岸,依山傍水連綿展開方圓三十餘里,除了時而飄來的隱隱號角,營地卻是一片整肅寂靜。在兵家眼裡,這分明便是一支勁旅。齊軍未曾出動,楚國便先有十萬精兵駐屯邊境準備救援,實在是蹊蹺不合常理。然則,正是這種不合常理,樂毅的心倒是頓時輕鬆起來。

  「請稟報淖齒將軍:燕山老友求見。」樂毅下馬,從容走近幕府大帳。

  不消片刻,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在兀自嘟噥中砸出帳門:「荒山野水,哪來的燕山老友?像誰,還非得本將軍出來?」突然之間嘟噥聲頓住了,接著便是一聲長長地驚呼,「噫呀呀呀!大鬍子么?快快快,快進了!」

  樂毅哈哈大笑:「大鬍子有你大了?吃飯都得用夾子。」

  「不消說得,一對鬍子兄弟。」淖齒的嘎嘎笑聲活像刺耳的老鴰。

  進得大帳,淖齒立即從帥案後邊的大鐵鉤子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個冷,來,先灌它一通了。」樂毅笑道:「你這軍帳倒是洒脫,還能飲酒,好,便灌一通。」說罷接過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陣大飲,放下酒囊便滿臉脹紅。淖齒不禁一陣大笑:「你呀,酒量還是不見長。我這酒將軍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許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個。」嘖嘖嘖,樂毅便是一聲感嘆,「三袋十斤酒還少?當真上蔡酒徒也。」淖齒又是一陣大笑,汩汩飲幹了酒囊剩餘一半,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嘴邊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沒虛話,樂兄夜半趕來何事?只實打實說了!」樂毅悠然一笑:「只要討你個實打實,不許打圈子。」

  淖齒啪地一拍長案:「誰個打圈子,出帳便是陷馬坑!」

  「人說淖齒猛火油,卻是沒錯。」樂毅笑過一句,突然壓低了聲音,「楚軍當真要救援齊國?」淖齒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軍出動還得有真假,糟蹋糧草么?」樂毅冷冷一笑:「這便是行伍老卒實打實么?我只一句:楚若他圖,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齊,樂毅便當即告辭。」說罷便站起身來要走。「你個樂兄,」淖齒一把扯住樂毅,「酒話莫當真。你只說,真救如何?假救又如何?」樂毅轉身一笑:「真救,戰場見。假救么,你得先說想吞多大一坨,我得點點府庫存貨也。」

  「嘿嘿,痛快!」淖齒晃著酒囊向帳口大喝一聲,「帳外千長,不許任何人進帳!」只聽帳外嗨的一聲,淖齒轉身低聲道,「老宋加琅邪如何?」樂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卻難,淮北五百里加琅邪,如何?」淖齒兀自嘟噥著:「老宋三百里,淮北五百里,大是大些,卻沒老宋那般富庶。」樂毅揶揄笑道:「虧了你還是上柱國。老宋是富庶,可與你接壤么?一塊飛地,楚國守得住么?」淖齒恍然拍掌:「對,是這個理,楚王想來也能受得。」樂毅笑道:「莫擔心,楚王比你我精明。」

  「那是!」淖齒一臉欽佩,「若非楚王勵精圖治,能有這十萬精兵?」樂毅目光炯炯地看著言猶未盡的淖齒,一臉肅然道:「你有無秘密使命?大軍協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哪裡話來?」淖齒又是嘎嘎大笑,「我只一句:楚王之命卻與打仗無關。」

  樂毅笑道:「只要打仗不掣肘,餘事不消問。來,說說這仗如何打法?你要釘在哪裡?」

  就著淖齒帥案的一副羊皮圖,兩人直說了一個時辰。五更時分,大風颳得一片嘯叫。淖齒要樂毅睡兩個時辰再走。樂毅笑道:「顧得睡覺么,我得走。」淖齒瞄一眼帳外獵獵翻卷的大纛旗道:「好在順風,我便不留你了。」樂毅一聲告辭,大步出帳飛身上馬去了。

  堪堪午時,樂毅趕回了漳水大營,先吩咐中軍司馬派出快馬軍吏,傳令四國大將申時來幕府議事,然後便就著大案,邊吃冷飯邊給匆匆趕來的秦開敘說經過。秦開聽罷興奮得連連拍案:「好好好,去了一大塊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無論如何,上將軍得歇息一個時辰。」樂毅道:「夜來再歇不遲。四大將到來之前,要畫好五副進兵圖。」秦開驚訝道:「打仗只憑將令行事,畫圖豈非蛇足?」樂毅搖頭道:「聯軍多將,便要立約立信,免得戰場自行其事,日後也會少了諸多麻煩,少不得。」秦開便道:「你只說路徑,我看著軍務司馬畫。」樂毅又是搖搖頭:「此事關涉甚多,還是我自動手。你只督察大軍備戰便了,那才是頭等大事。」

  「與上將軍打仗,長學問也!」秦開喟然一嘆,便匆匆去了。

  秦開一走,樂毅便進了幕府起居間。幕府者,大軍主將營帳也。究其實,便是臨時夯起幾道土牆,用大木隔開成一個大廳與幾個房間,頂部覆蓋牛皮大帳,形同府邸一般。大廳便是大將發號施令的聚將場所,周圍便是軍務司馬們處置日常軍務的房間,視大軍規模可多可少。聚將廳後便是主將的起居室,即通常說的後帳。樂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簡樸,沒有專門侍奉起居的軍仆或侍女,只有一張軍榻、一隻甲胄木箱、一副劍架、一個三尺深的碩大木盆與兩隻盛滿清水的大桶。進了起居室,樂毅卸去了一身皮甲胄,便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澆了一通。冷水一衝,疲憊之氣頓時消失,擦乾身子換上一身乾爽布衣,樂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間軍令室拿出四張大羊皮紙,埋頭畫起圖來。

  出身名將世家,樂毅自幼便熟讀兵書通曉文案。十五歲時,他曾別出心裁地將歷代大戰繪成了一本圖譜,族中老軍旅們無不嘖嘖稱奇。這次聯軍攻齊,是燕國長期籌劃的雪恥大戰,成敗關乎燕國興亡,實在是國命繫於一戰,絲毫大意不得。鑒於戰國以來合縱聯軍從無勝戰的痛心教訓,樂毅給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規矩——敬將納言,衡平戰利,有分有合,進軍立約。

  敬將納言,是基於以往聯軍統帥的頤指氣使而不孚眾望說的,是諸將同心的重要一環,看似表面文章,在講究實力大小的聯軍中,卻實在是極難做到。衡平戰利,是對本戰可能得到的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儘可能的立即兌現,這是聯軍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則是聯軍戰法準則:各軍統為一戰(合),但又有各自的進攻路線(分),既可明白顯示各軍戰果,又不至於發生大的混亂與內訌。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戰法,才有了最後的「進軍立約」。

  進軍立約,是樂毅統帥聯軍的獨特方略。事先將各軍的進攻路徑畫成圖式,圖下具名蓋印以為憑信。如此一來,各軍從不同路徑獨立攻齊,既可免爭相搶奪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時爭相奪路。更要緊者,是戰後對各國朝野能有個明白交代。畢竟,既往的六國合縱,每次戰後都吵得不可開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對戰場與戰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畫好五張進軍圖,四國大將也陸續飛騎趕到了。樂毅沒有使用升帳發令的軍中儀式,而是請諸將入座案前,自己先將此戰方略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是一句話:「會戰先滅齊軍主力,再五路進兵深入齊地。」魏趙韓三將均無異議,惟獨秦國主將胡傷問道:「楚國十萬大軍進駐巨野澤,聯軍深入之時,楚軍若在側後襲擊,上將軍如何應對?」樂毅笑道:「楚軍之事,諸將毋憂。燕軍方位在南,正好為全軍掩護,諸位全力赴戰便了。」胡傷便是慨然拱手:「白起上將軍有令:但以樂毅上將軍軍令是從!末將再無異議。」

  「好!」樂毅拿出了五張圖,「這是會戰之後的五國進軍路線圖,諸位先看。若有異議,再行商討。若無異議,便各自具名蓋印,以為憑信。」

  「上將軍真信人也!」魏國主將新垣衍一瞄圖線,看自己大軍正指向老宋國,便頓時笑著讚歎了一句。

  「好!便是這般!」趙莊也慨然拍案。會戰之後,趙軍卻是奪取齊國大河西岸的河間地區。此地正與趙國接壤,原本便是趙國長期覬覦的肥美之地,自然沒有二話。

  韓國兵力最弱,便輔助魏國一起奪宋,戰後分給韓國兩縣之地。韓國主將韓舉便也是拍案贊同。秦國原本說好不分地利財貨,會戰後自然班師回秦。胡傷看完圖哈哈大笑一陣,突然黑著臉道:「上將軍公心可鑒,誰個不服,秦軍找他說話!」

  「利害交關,不敢言公。」樂毅搖搖手笑道,「諸位有話但說便了。」

  「並無異議!」四位主將竟是異口同聲。

  「好!」樂毅拍案高聲道,「上筆墨,具名蓋印!」

  四員主將便各自將腰間大帶凸起的一個皮盒打開,摳出一方銅印或玉印,在燕國軍吏捧來的硃砂印泥盤裡一沾,便結結實實摁在了各自的進軍圖上,再提起銅管大筆鄭重地寫下自己名字,便一一交給了樂毅。樂毅對中軍司馬一聲吩咐,上印。中軍司馬便將樂毅的「燕國上將軍樂」的陽文大印一一蓋在進軍圖上。樂毅提筆在已經上印的圖上工整地寫下「樂毅」兩個大字。如此妥當,中軍司馬再將進軍圖一一發到了四位主將手中。正在此時,幕府外馬蹄如雨,隨著一聲「軍情急報——」的宣呼,風塵僕僕的斥候已經大步沖了進來:「稟報上將軍,齊國四十萬大軍已經抵達濟水西岸,聲言滅我聯軍於濟西!」

  「主將何人?」

  「上大夫觸子擢升上將軍,統帥大軍!」

  「觸子,何許人也?」幾位大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句。

  樂毅笑道:「這個觸子,原本是上將軍田軫的中軍司馬,因籌劃王宮較武有功,深得齊王田地寵信,先一舉擢升上大夫,不想這次竟做了上將軍。」

  「鳥!如此宵小之輩,酒囊飯袋無疑。」秦將胡傷輕蔑之極的罵了一句。

  「不可大意。」樂毅正色道,「此人久在軍旅,經歷過幾次聯軍合縱,也單獨打過幾場小仗,原是頗有謀劃,諸位斷不可存輕敵之心。」

  「嗨!」將軍們心下敬服,竟是齊齊一吼。

  樂毅走到帥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肅然道:「五軍一令:今夜整軍,明晨向濟西開進!兩日之後,依照進軍圖,各軍在聊城以東山塬紮營待命!」

  次日清晨,四國大軍共四十四萬,便從漳水南岸浩浩蕩蕩地向濟水進發了。一路不疾不徐,井然有序地常行推進。進入齊國境內,卻突然兼程疾進,號角動地煙塵瀰漫,聲勢大是驚人。不消齊軍斥候,便是齊國百姓庶民,也是連聲驚呼著給大軍報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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