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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小姐

所屬書籍: 千里江山圖

凌汶被嘈雜的聲音吵醒了,雖然她幾乎直到凌晨才睡著。先是一陣刺耳的軍號,穿過黎明時分的薄霧,然後就不停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那是開關鐵門的撞擊聲。她在看守所里,在龍華。

昨天上午,一輛黑色囚車把她從老閘捕房送到南市,下午她又上了另一輛囚車,天黑前才被押送到這裡,車上全是那天開會時被捕的人。囚車過了楓林橋,車上就有人小聲說,看來是去龍華。果然,車子開進了淞滬警備司令部,停在一幢小樓前,又有人小聲嘀咕,軍法處。押送的軍警一聽見說話聲就開始吼叫。

小樓里,他們靠窗站了很久,窗外暮色四合,每個人都心情沉重。天黑以後,他們才一個個被押進牢房,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吃過什麼東西。

但她並沒有飢餓的感覺,就算食物放在面前她也吃不下去。她想的很多,但沒什麼頭緒,接下來會遭遇什麼,她心裡也沒數。不過有一點她很清楚,不管碰到什麼,她都決不能屈服。

「真是個美人坯子。」

陽光照進牢房,有人在說話。凌汶轉頭,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坐在對面床上,手裡拿著一面小鏡子,對著臉照來照去。

「你們醒了?」女人站起身來到凌汶床頭,朝她伸著個俏臉,說個不停,「睡了一覺氣色好多了。昨天晚上你們進來,臉色都蠻嚇人的。我姓陶,叫我陶小姐好了。」

牢房裡原本氣味難聞,這個女人一靠近,倒帶來一陣香味。

「總算有人來了,我在這裡好幾個月了,厭氣得要死。要是進來三個就更好了,可以湊一桌麻將—」她咯咯笑了起來,「女人蹲監房不大有的,你們不會和我一樣,也是被冤枉的吧?」

陶小姐又往臉上塗了點脂粉:「每天塗塗抹抹,也不知道給誰看—你們一晚上沒吃什麼,餓了么?我有麥乳精,外面都要託人才能買到呢,我給你們泡一杯吧?」

正說著,牢房門哐啷一聲打開了,獄卒訕笑著說:「陶小姐,出來吧?」

陶小姐抹抹旗袍,站起身,搖搖扭扭出了門,站在門口說了一句:「今天天氣倒蠻好,我要好好晒晒太陽。」

牢房裡安靜下來,只聽見門外獄卒對那女人說:「陶小姐,她們和你不一樣,她們是共產黨,你可不要亂搭訕。」

凌汶猛地坐起身,環視四周。牢房裡還有一個人,和自己一樣,也坐在床沿,床上只有幾條木板和一片草席。陶小姐的床靠里,鋪著厚厚的床褥,鴛鴦花樣的床單上卷著一條緞面被子。

她望著牢里的另一個人,她們倆剛見面就一齊被捕了。她試探著看了看對方,遇到一雙溫和的眼睛,正勉力朝她微笑。這個年輕的姑娘留著齊耳短髮,像個老師,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開口。

良久,凌汶問道:「你還好么?」

對方點點頭。磚地上有些青苔,螞蟻在陽光下爬行。她抬起頭看著凌汶,眼神熱切,顯得有點激動,好像有無數個問題要問,還沒來得及出聲—

「在這裡,說話要小心。」凌汶說。

「我認識你。我讀過你的小說《冬》。你叫凌汶。」

「那麼你呢?還有那個穿夾克的年輕人,在囚車上你們一直緊挨著。」

「我叫董慧文,他是陳千元。」她想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本來她們可以在會上互相認識的。

那天上午,她和陳千元約定十點前趕到四馬路菜場,他們說好了,先在同春坊弄口碰頭。坊里一條直弄堂走到底,便是明惠小學的校門,她在那裡教書。那天早上,她不得不先去學校。馬上就要放寒假了,她要跟畢業班的學生告別,把校長簽名蓋章的修業證書發給他們。

「你怕不怕?」見董慧文陷入了沉默,凌汶上前坐到她身旁,伸手替她理了理頭髮。

問題很直率,董慧文發現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怕嗎?她一點都不怕那些人,可是當她真的進了這個陰森的地方,心裡又不免有些發毛。她發現只有當自己心中充滿怒火時,才會情緒激昂,全無畏懼。她猶豫了一下,忽然睜大眼睛望著凌汶:「那天在四馬路跳樓的,是什麼人?」

凌汶搖搖頭。從昨天到現在,她也一直在想這個跳樓的人,他這樣義無反顧地跳出窗外,就是為了通知他們敵人進來了嗎?她試圖去理解他,就好像她覺得,如果能真正了解這些人在生死抉擇前內心的種種想法,她就能更加懂得龍冬,她在寫《冬》的時候,是多麼幼稚啊。

董慧文想了一會兒,又抬起頭對凌汶說:「我不怕。我早就想好了。」

窗外高牆的鐵絲網上,一隻灰鴿停在上面,牢房中沉默下來。凌汶看著面前這個姑娘,心裡有些為她擔心。凌汶坐過牢,她知道最艱難的時刻還沒有到來。抓他們的人,還想挖出他們的秘密。

任務—雖然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他們臨時被召集起來,一定有什麼重要任務。老易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麼嗎?

牢門再次打開,獄卒站在門口。「過堂了。」

凌汶看了看董慧文,站起身—

「你,出來。」獄卒指著董慧文喊道,並在牢房門口給她戴上了手銬。

董慧文被帶進審訊室,不是通常提審犯人的地方—那是在處長辦公室邊上。她被帶去的,是昨天下午去過的那幢洋樓,在裡面等著她的人,她隱約記得在逮捕現場見到過。那是游天嘯。

有人給她鬆了鬆手銬,血管里的血液瞬間釋放進手指,指尖有點刺痛。「打開吧。」那人說。

手銬拿掉了。董慧文努力壓制著心中的不安,慢慢鎮定下來,等待著。「董小姐,知道為什麼請你來這裡么?」

緊張的感覺再一次襲來。她盯視著對方,沒有回答。她想起從前陳千元對她說過的話,如果你害怕,你可以憤怒,怒火會驅趕恐懼。

「董小姐,你要喝點水么?」那個人對一側的書記員努了努嘴,「我是軍法處,偵緝隊,游天嘯。

董慧文看看放在桌上的水杯,沒有出聲。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他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案件卷宗,「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姐,應該穿得漂漂亮亮,去看看電影,逛逛馬路—」

「可我就是在逛馬路。」

「是么?逛到菜場去了?另外那些人也跟你一樣,在逛菜場?」

董慧文抬起頭,看到她平生所見最可怕的笑,就像貼著咧開嘴的人皮面具,神情冰冷,眼角冒著紅光。

「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他停頓片刻,惋惜地說,「這樣的罪名,是要槍斃的!」

說到「槍斃」這兩個字時,游天嘯的聲調突然高亢刺耳。審訊室安靜下來。他點上一支香煙,朝著董慧文的方向吐了一串煙圈。

「去菜場樓上的圖書館是誰通知的?」

董慧文有點慌亂,她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審訊。在她對革命的想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面。她想像中的敵人,也不像面前這個人,這個自稱姓游的傢伙,說話聽著和氣,卻讓她感覺隨時可能露出殘暴的面目,但她告訴自己必須咬緊牙關。

「這樣吧,董小姐,我們來做個遊戲—」

游天嘯摁滅煙蒂,像變戲法那樣,從卷宗袋裡摸出一沓照片,碼齊,正面朝下放到桌上。他從裡面抽了一張,在手上晃了晃,腦袋向後仰,裝腔作勢地把照片送到董慧文的眼前:

「是他嗎?」

董慧文愣住了,她看到了照片上的自己。

游天嘯縮回手,看到照片上是董慧文,扔下照片,又換了一張。「我不認識這個人。」

董慧文有點迷惑,她猜不出這些滑稽戲般的動作背後,到底有什麼陰險的計謀。游天嘯耐心十足,一張接著一張舉起照片—

「我不認識。」 「不認識。」

窗外有汽車的引擎聲,輪胎在磚地上摩擦。好像是陶小姐在說笑,笑得像灘簧戲中那些放肆的女人。笑聲從樓內持續到樓外,車門關上,引擎再次轉動。

審訊室內的滑稽戲仍在繼續,董慧文看到了凌汶。「這個我認識。」

手縮了回去,他仔細看照片。「是剛認識。」

游天嘯泄了氣,又換了一張照片。照片上陳千元抿嘴瞪眼,怒氣沖沖。董慧文心裡飄過一絲柔情,她把目光轉向桌上的杯子,覺得自己不能盯著那張照片看太久。

游天嘯慢慢收回照片,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在水杯邊上。「你可以喝點水。」他又舉起另一張照片。

滑稽戲終於結束了。董慧文心裡有幾分忐忑,她的神情有沒有暴露了什麼?她想喝點水,卻又一次看見那張照片。她立刻縮回手,想到不能照敵人說的做,他們讓你喝水,你就偏不喝。

「陳千元。」游天嘯盯視著水杯旁的照片,說出了照片中人的名字,卻沒有再往下說。

他翻開卷宗,找到一頁,看了看,向後靠到椅背上,手指在那頁紙上畫著圈:「陳千元。記者。」他看了看董慧文:「教師。二十三歲—」

游天嘯又看了看那張紙:「二十六歲。」

他從那沓照片中找到董慧文,也放到水杯邊上。現在,兩張照片上的人肩並肩站到了一起。

「確實很般配。看看電影,逛逛公園,逛逛百貨公司,還有圖書館。」他盯著董慧文,臉色越來越陰沉,「董小姐,龍華不是南京路。進了軍法處,想活著出去,你要好好動動腦筋。想死倒是很簡單,司令部後面的荒地里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我可以把你們兩個一起槍斃,也可以讓一個看著另一個被處死。」

「憑什麼?」董慧文在椅子上挺了挺身,抬起頭,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書記員,高聲叫道,「你有什麼證據?」

游天嘯朝書記員揮了揮手,書記員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你以為什麼都會記錄在紙上的么?是黑是白我說了算。淞滬警備司令部里,有的是屈死鬼。我勸你好好想一想。董小姐,下次再找你,我們就要換一個地方了。」

「那又怎樣?」

「你有沒有在陳千元身上看到一對骰子?」

「骰子不是你拿出來的嗎?」董慧文反問道。

游天嘯失去了耐心,猛地站起身,抓起水杯朝地上扔去,水,還有粉碎的玻璃,濺落在董慧文腳邊。

「說!浩瀚躲在哪裡?」他朝著董慧文咆哮。

董慧文圓睜雙眼,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說:「什麼浩瀚?我沒聽說過!」游天嘯沖了過去,揮拳砸在董慧文的臉上。

董慧文睜開眼睛,窗外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想,如果陳千元是上級派來的同志,她需要保護的依然是同一個人。

中午,陽光給陰暗的牢房帶來一絲暖意,院子里傳來獄卒的叫罵。凌汶站在牢門內,看見董慧文被押送回來。高低不平的磚道上,她的腳步有點踉蹌。凌汶退後幾步,站到床邊。

董慧文側身站在門口,抬頭看了看天。獄卒打開門,解開她的手銬,將她推入牢內:「這樣不是很好嗎,說清楚就不用吃苦頭了。」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呢?凌汶看著董慧文,只見她愣愣地靠著牢門,左邊眼角下有一塊瘀傷,身上沒有動過刑的痕迹。她不太相信獄卒的話,但在敵人的監獄裡,她不能出錯。

凌汶把董慧文扶到床邊,讓她坐下,掏出自己的手絹,浸了點水,敷在董慧文受傷的臉上。「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事情么?」她問董慧文。

董慧文搖搖頭,眼神茫然地望著牆角。有好一陣,牢房裡悄無聲息。她是受到驚嚇了嗎?她是不是無意中泄露了什麼?一瞬間,凌汶幾乎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

「他說自己是偵緝隊的,姓游。」董慧文望著凌汶,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話越說越凌亂,「進了審訊室,我就想好了,如果他們動刑,我就朝牆上撞。」她大聲說道,好像是在向外面那些坐在看守室里的軍警們示威。凌汶站起身來,走到牢門旁向外仔細觀察了一番,回身示意董慧文小聲說話。

這個姑娘剛剛不知道承受了怎樣的心理折磨。即使對一個經驗豐富的同志來說,刑訊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凌汶想起龍冬告訴過她的一些故事,心中湧起憐惜之情,她自己第一次坐牢時,也十分害怕。

但凌汶仍然強迫自己仔細聽、仔細觀察。一開始,她沒聽懂為什麼會出現一沓照片,很快她就明白了那個姓游的傢伙的意圖。這個單純的姑娘,她不知道她心裡想的一切,都已表露在了臉上。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就要面對這樣複雜危險的局面。凌汶想像不出董慧文到底是露出了怎樣的神情,才讓敵人看出了端倪。

但她十分確定,那個特務猜得沒錯—他把我們的照片一起放在水杯旁。董慧文這樣說。她問董慧文:「除了陳千元,那些照片上還有你認識的人么?」

「那就只有你了。」董慧文看著凌汶,頑皮的笑容剛一展露,又消失不見。「你和陳千元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你也猜到了-」

董慧文愣了一會兒,又嘆口氣,把目光移向牢門外陽光明媚的天空:「也不知道他關在哪裡。」

凌汶有些感動,她摟著董慧文的肩膀說:「我和我丈夫是在五卅運動中認識的,結婚的時候北伐軍剛剛從廣州誓師出發。可是沒多久,國民黨就開始屠殺我們的同志。」

「他人呢?」

「敵人包圍了聯絡點,他不得不撤離到廣州,幾年前他在那裡犧牲了。」她突然轉過臉,嚴肅地問董慧文:「你有沒有向敵人泄露黨的秘密?」

「沒有。你相信我嗎?」「我相信你。」

「他們問起浩瀚同志。」「浩瀚同志?」

在黨內,誰都知道使用這個工作化名的領導同志,他常常用這個名字在《嚮導》周報發表文章。

「他還問有沒有看到一對骰子。」董慧文困惑地說。「骰子?」

凌汶確實聽老易說起過骰子,他覺得很有意思。老方說上級派來的那位同志會拿出一對骰子,可沒有人拿出骰子,倒是那個特務拿了一對出來。所以他們知道了骰子的事情。老易還跟誰說起過骰子嗎?

老易會不會就是上級派來的同志呢?她既不能確定他是,也不能確定他不是。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可以有好幾條線路,在每一條工作線路上使用不同的化名。何況她是老易的下線。

「通知你開會的人,是不是老方?」

凌汶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問,按照紀律,在兩條平行線路上工作的同志不能相互打聽,哪怕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是一家人。可是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敵人突然衝進會場,等開完會,她和董慧文多半就成了一個小組的同志。

無論如何,她沒猜錯。進入開會地點的十一名同志,大部分互相都不認識,原來並不在同一條工作線路上。

「我們應該設法通知組織,敵人在尋找浩瀚。」

凌汶正跟董慧文小聲說著話,陶小姐回來了。她一回來,牢房裡就喧鬧起來,嘰嘰喳喳都是她的聲音,請她倆吃她帶回來的瓜子花生,說她很快就要出去了。她還對凌汶說:「原來你是有名的作家,我也很喜歡看小說的呀。徐枕亞你認識吧?他跟我跳過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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