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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現代人的聽覺依然處在休眠期

所屬書籍: 牽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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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汪參謀已經多日粒米不沾了,但是曹水兒每天夜間照常外出「化緣」,想方設法弄到一點好吃的,比如湯圓、蛋羹、綠豆糕什麼的,可是一概被她推開了。

今晚「武裝化緣」返回途中,曹水兒忽然發現,他來到了汪參謀埋藏古琴的地方。他很納悶,進入大山區走了三個夜晚,怎麼一下就回到了原地呢?再想,當時背著汪參謀,時時要躲避敵人搜山,實際上並未走出好遠,仍是在軍分區駐地一帶繞圈子罷了。

曹水兒先在石壁上找到了他用匕首刻下的那個「宋」字,朝正南方向走出九九八十一步,確定無疑,正是此處。他扒開土層石塊,露出了包裝木盒,撬開木盒看,古琴並沒有明顯損壞。

汪參謀恨不能千恩萬謝,她早想要曹水兒幫她找回古琴來,知道是給人出難題,就沒有提,不想今天帶給她一個特大驚喜。

汪可逾從三歲起,就跟媽媽學琴,母親很快知道自己教不了啦,特為女兒聘請了最有聲望的古琴老師。她公開承認,這一張宋琴我消受不起,註定是歸屬於我們可逾名下,女兒的天賦足以讓母親引以為自豪。

「當初媽嫁到你們汪家來,唯一的陪送就是這張古琴,日後你出閣,只管帶走就是。」

二哥決心奔赴延安,汪可逾也要跟著去。各項準備都就緒了,只有一件事尚未確定下來——讓不讓女兒帶這張家傳的宋琴走。事到臨頭,母親撕毀了主動做出的承諾,她終於還是捨不得。

丈夫私下勸告她說:「女兒要出遠門,踏上她畢生的旅程了,說個不吉利的話,未見得還有回來的一天。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古琴對於這孩子意味著什麼。不給她琴,讓她空空落落地上路?」

一天,女兒練完琴,忽然問母親:「媽,我想,延安那地方雖然是偏僻一些,也不會沒有彈古琴的人吧,您說呢?」

母親說:「那倒不會的,怎麼說也是一座文化名城,老年間是設了州、府的。如果真是連一張琴都沒有,你帶去的這張宋琴,就是革命聖地的頭一份了。」

「這麼說,您同意我帶琴走了?多謝媽媽!多謝媽媽!」

女兒用力擁抱母親,連連親吻著母親的面頰,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就此冰化雪消……

汪可逾一把將她的古琴攬在懷裡,臉緊緊貼住琴面,許久許久,兩行淚水滴落在琴面上。她雙手顫抖著,將古琴從木盒中取出,由琴面到琴背,一寸一寸撫摸查看。

「岳山」下面出現一條細縫,「弦眼」也大部分有開裂。更加致命的是,「龍池」與「鳳沼」受強力擠壓明顯變形。圈子內的人都知道,古琴槽腹中至關緊要的一著,就是「龍池」「鳳沼」兩個出音孔製作上的精微奧妙,否則便彈奏不出古琴那種令人陶醉不已的獨特音調。一張名貴的家傳宋代古琴,就此毀於一旦。

汪可逾默默地將琴弦一根一根卷作一個小環狀,保存在木盒裡。琴沒有了,還要琴弦何用?

當初,每隔十天,汪家姑娘便要幫媽媽用桃樹脂將琴弦清洗一遍。七根琴弦彷彿活物,都是用數十根、上百根蠶絲線纏繞合成的,養護方面稍不上心,纖細的絲線就會脫落給你看。多年相伴走過來了,汪參謀怎麼能忍心將琴弦丟棄呢!

2

汪家的這張琴,帶有明顯的宋琴時代特點,通體為一色,漆胎細膩,色澤溫潤,看上去單純而不簡陋,樸實又不見粗鄙。琴身長約三尺六寸五,寬約六寸,厚約二寸。琴弦長度約一百一十二厘米至一百一十八厘米,琴身弧度漸次扁平化,造型古樸工整,以簡約實用為美。小時候,汪可逾總是向一起學琴的小朋友誇口說:「我媽媽的這一張嫁妝宋琴最好不過,你拿『九霄環佩』來,我都不會換給你的。」

她講的「九霄環佩」,是唐開元年間四川制琴世家雷氏的標準製作。據說全世界只有不到二十張唐琴傳下來,大多沒有留下年款。這一張唐琴,從年款證明是皇家所藏。以梧桐作面,杉木為底,通體髹紫漆,呈現小蛇腹斷紋,純鹿角灰胎下用葛布為底。琴上留有黃庭堅等名人題跋及復款,琴足上方有蘇軾楷書詩一首:「靄靄春風細,琅琅環佩音。垂簾新燕語,滄海老龍吟。」

若論文化背景及收藏價值,唐代名琴不是二百八十九年以後的宋琴可以望其項背的。不過,那要看怎麼說了,如果就古琴本質文涵層面而論,世世代代在民間流傳下來的好琴,可就不僅僅是負有盛名的幾張極品了。

第一代宗師雷威「遇風雷獨往峨眉,酣飲著蓑笠深入松林,聽其聲連綿悠揚者伐之,斫以為琴,妙過於桐」。這裡所說的峨眉松,其實就是杉木。汪家的宋琴與「九霄環佩」同樣具有雷琴的這一大特點,不拘泥於純粹使用梧桐、梓木,而是以杉木打造,在池沼間裱以桐木片,卻比桐木製作更加優越。這是雷琴製作的一大秘密。

在槽腹製作上同樣另闢蹊徑。然則由唐至宋,湧現出了多少斫琴能手,破解雷氏的此項不傳之妙又有何難?汪家的宋琴與「九霄環佩」異曲同工,一樣是在琴腹微微隆起的納音中間,開出一條深約五分寬約一寸的圓溝,使「龍池」「鳳沼」兩個出音孔變得稍顯狹隘,以延長共鳴箱餘音的擴散。加之有效琴弦長振幅大充分發音,聲更見寬厚而圓潤,松透而清越,如擊金石。於是才得以充分發揮古琴所特有的「走手音」綿長不絕的內在氣韻。

倒不是說,自己用過了多年的琴,管它怎麼樣,也都會自視為國之瑰寶。一張琴,追求音色絕佳,其外你還要什麼?

3

曹水兒記起,汪參謀不止一次對他講過,古來許多詩人大學問家,在他們的詩文中同樣論述道:「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釋,無弦可也。」曹水兒心想,如果不是汪參謀身體衰弱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不要琴弦,她也會抱著她的宋琴痛痛快快彈奏一個夠,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提不得了。正在這時候,汪參謀喊他:「曹水兒!來,請幫我凈一凈手!」

騎兵通信員抱起竹筒,用山泉水為汪可逾沖洗雙手。他本想用樹葉擦乾了那水淋淋的一雙手,汪參謀嫌樹葉不潔凈,她寧可像手術大夫那樣,戴上消毒手套,兩臂舉在空中,不許有任何接觸,一直等到雙手上的水自行晾乾。隨即見她十分困難地將兩腿收攏,勉強完成了一個盤腿姿勢,將那張宋琴平平正正地擺在受傷的大腿上,開始在光光凈凈的琴面上彈奏起來。

第一首樂曲《高山流水》尚未彈完,曹水兒發現情況不對,連忙用手電筒去照看,哎喲!果然汪可逾的左手出血了!這張琴埋在地下好多天,粗粗拉拉的,又沒有弦,不把人的手磨出血才有鬼!

「汪參謀,你的手流血啦!」曹水兒驚呼。

「只管聽琴,不要看我的手!」汪參謀繼續彈她的琴。

第二支琴曲是《幽藍》,第三支《酒狂》,接下去是《秋夜讀易》《平沙落雁》《漁樵問答》……

隨著古琴三音交錯幻化,群山萬仞,江河縱橫,海天一色,薄霧流雲,月落日出,烏啼蛙鳴。平平常常司空見慣,石破天驚聞所未聞。出自古史典籍諸子百家,或純屬玄思異想天馬行空。凡此悠悠不已物是人非,無不在呼應著七根琴弦的顫動蕩漾,無不涵蓋於樂曲旋律的起承轉合與曲折跌宕之中。

懂琴的人,多是閉上眼睛聽的。曹水兒正相反,主要是觀摩彈琴人的指法變化,滿足他的欣賞。今晚月光皎潔明亮,借著山岩縫隙透入溶洞,曹水兒一如往常,僅憑女文化教員的指法,即可認定她正在彈奏的是哪一支曲子。有弦無弦,並不影響他進入「洋洋乎!誠古調希聲者乎」的沉醉狀態。

4

一曲終了,轉入下一曲。注意到小汪使用了一種特有的指法——蛇形鶴步,曹水兒知道,正在彈奏《關山月》,這是他最熟悉最喜歡聽的一支曲子。

忽然,曹水兒聽到遠方傳來馬的嘶鳴聲。集中注意力傾聽,哎喲!是「灘棗」,沒錯!他匆忙地對汪參謀喊了一聲:「灘棗!」遂抄起手電筒,撒腿向溶洞外跑去。

汪可逾彈畢《關山月》,遵照傳統,將雙手輕輕按住琴弦,稍待一時,作為一曲結束。雖說琴面上光禿禿的,沒有琴弦了。

很快,曹水兒回來了,一屁股坐在那裡,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你該沒有弄錯吧,難道真的會是它嗎?」

從汪可逾問話明顯聽得出,她內心深望對方給予肯定的答覆,又生怕他尚有些猶豫未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她必須得到百分之百的確認。

「汪參謀,你別故意氣我了!生生死死,一起相處多少年,怎麼能弄錯了,連後臀上的火印『9』號,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騎兵通信員十分懊惱,又頗為傷感,「相距那麼近,它就站在溶洞口,安安靜靜的,發現是我,掉頭就跑。任憑我死命追趕,不住地打口哨,頭都不回一下。」

汪可逾異乎尋常地激動,全無血色的面孔竟有些泛紅。她久久不語,讓自己過度的興奮冷卻下來,而後才開口說:「曹水兒!我怎麼感覺,『灘棗』像是聽見我彈《關山月》,才來到這個溶洞口的。」

這個話是從哪裡說起?太不著邊了,曹水兒不知該怎麼回答,只是沒完沒了地在發笑。

「別那麼傻笑!你該還記得,那一次『灘棗』聽到這首曲子,大老遠跑來,咣啷一下把我的窗戶都撞開了。」

「我的汪大參謀!那時候它是真真兒地聽到了你的琴聲,現在七根弦一根也沒了,它能聽到個鬼呀!」

「那麼我問你,進這個溶洞兩個月了,總也沒發現『灘棗』來過。前面我彈了十多支曲子,老長時間,也沒有見它來。剛剛在彈《關山月》,你就聽到了它的叫聲,你怎麼理解?」

不能否認,女文化教員這個話倒是蠻在理的,可是曹水兒完全聽不進去。為了不使汪參謀太過失望,他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連連點頭,似乎已經接受了汪可逾超乎一切聲響概念的這種奇特的想法。

汪可逾完全沉靜了下來,對曹水兒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古人寫《琴賦》,開篇就講,萬物有盛衰,唯音聲無變化。可不是嗎,你聽到了一個聲音,在你聽覺里保留下來的,永遠就是原先那樣一種音質,無法增添或是減去一點什麼,也永遠不會消失。那麼,我們的先人製作出的第一張古琴,彈奏出的第一個空弦音,毫無疑問,應該還存在著的。如果能給我一次機會,只要一次,領略一下曠世以來第一個原生的古琴單音,我死而無怨!很遺憾,現代人的聽覺依然處於休眠期,哪聽得到。我想,或許在一種什麼情況下,我們的聽覺有望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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