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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二十五章 夜半歌聲

去一回間,幽靜的二樓里響起五聲悶響,然後木蓬終硬,再也動彈不得。看似很簡單的幾個回合,實際上卻是范閑與對方比拼了一把膽量和施毒的技巧。木蓬失了先手,卻如鬼魅般奪回了優先權,如果范閑對那蓬藥粉稍有畏懼之心,只怕就會失去了控制對方的大好機會。
尤其是最後那個小瓷瓶散出來的毒煙,范閑居然用一張布便裹了進去,這又不僅僅是施毒的手段,更是蘊藏了極高明的真氣操控功夫,以及他每一指尖的小手段技巧。
渾身僵直的木蓬面對著床上散亂的包裹,還有床邊上的那層變了顏色的青布,心頭大懼,暗想究竟是誰,居然用毒的本事如此之大,竟能在片刻間制住自己。
范閑取下滿是藥粉的笠帽,小心地將其與那方變了顏色的布攏在一處,取出火折點燃,毒素遇火則融,不復效力。確認了安全後,他才取下了手上戴著的手套,捉著木蓬的衣領,將他提到了另一間房中。
自懷中取出一粒解藥丸子吃了,還是覺得咽喉處一陣火辣,想到幸虧自己準備的充分,不然讓那一蓬藥粉直接上臉,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想到此節,他不禁有些凜然,看著身前無法動彈的木蓬,想了會兒後,強行撬開他的嘴唇,捏碎了一顆藥丸送了進去。
「醫術上我不如你,用毒這種事情,你卻不如我……木蓬師兄,你來我南慶兩年,總該是說說來意的時候了。」
范閑咳了兩聲,坐在了木蓬的對面,這句話並不是在裝瀟洒。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就像很多年前在夜殿詩會上對庄墨韓說的那句一般,如今費介遠赴海外,肖恩早死,東夷城那位用毒大宗銷聲匿跡。說到用毒解毒的手段,確實沒有人能夠敵的過他。
木蓬渾身僵硬無法動彈,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滴滴毒素正隨著頸後被針扎著地**道往心臟里流淌,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毒,竟然如此厲害,但知道對方既然餵了自己解毒的丸子,那便是準備逼問什麼,一時不會讓自己死去。
而就在范閑開口之後。他馬上辯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除了小師妹的那位兄長,這世上還有誰敢在自己這位醫道大家面前誇下海口。
木蓬此時能夠說話,看著范閑,眼睛裡透出一絲無奈與黯然,說道:「小范大人。我只是一名大夫,何必如此用強?」
「你又不是絕代佳人,我用強做什麼?」范閑搖了搖頭:「我只是想知道,你身為苦荷的二弟子。為什麼這兩年要躲在南慶。」
木蓬微笑說道:「原因?您應該很清楚,陳老院長地身體不是越來越好嗎?」
范閑的眉頭皺的極緊,說道:「這正是我不明白的,老院長大人活的越好,你們北齊人豈不是越難過?」
他忽然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木蓬的雙眼,說道:「這是不是苦荷臨終前的遺命?」
木蓬用沉默代表了承認。
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你應該清楚監察院七處是做什麼的。」
監察院七處司刑牢之責。全天下最令人聞名喪膽地刑訊手段,全部在那個大牢里。木蓬聽了,卻是毫不動容,淡淡說道:「小范大人,莫非這就是你南慶的待客之道?令妹在我青山學藝,我木蓬自問傾囊相授,絕無藏私,即便大東山之後,先師亦將整座青山交予小師妹,朝廷也沒有改了態度。」
他看著范閑,好笑說道:「難道就因為我替陳院長調理身體,我就該死?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范閑沉默了下來,知道木蓬說的極對,這兩年里對方藏在南慶,經由監察院的調查,確實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盡心儘力地為陳院長調理身體。
但問題是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詭異,苦荷大宗師的臨終遺命,一是讓海棠收攏草原上的胡族部落,在北齊地支援下,成為慶國最大的外患,第二條便是木蓬的南下,莫非讓陳萍萍繼續好好活著,對於北齊有什麼天大的好處?
這個問題范閑想不明白,所以才會私下一個人對木蓬出手。
「你準備離開。」
「小師妹既然回來了,我不走怎麼辦?」木蓬說道:「只是還是走晚了些,被你捉住了。」
「我幾個月前就察覺到你地存在,只是你往年極少下青山,所以無法確認你的身份,若若只是幫我確認一下而已。」范閑低頭說道:「看在若若的份上,我暫不殺你,但在我弄清楚你們天一道究竟在想什麼前,我不會讓你離開南慶。」
木蓬面色劇變,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在監察院中,只是不知道會被關多久,會不會像肖恩那麼久?
……
……
「原來那位大夫就是苦荷的二徒弟,苦荷一生驚才絕艷,凡所涉獵,無一不為世間極致,難怪這位大夫水平極高。」
輪椅上的陳萍萍笑了起來,屈起食指點了點,讓身後那位老僕人推著自己往陳園地深處行去。范閑沉默地跟在輪椅後方,聽著吱吱的聲音,以及不遠處咿咿呀呀女子們唱曲的聲音,此時已經入夜,安靜陳園裡歌聲再起,讓人聽著有些心慌。
「你怎麼處理我不理會,不過是名大夫,你何必還專門跑這一趟。」陳萍萍輕輕敲著輪椅地扶手,這是他很多年來的習慣動作,指尖叩下,發著空空的聲音,尖啞說道:「反正這兩年也沒有喂我毒藥吃。」
范閑低著頭站在輪椅旁邊的樹下,搖了搖頭,根本不相信陳萍萍的話,以陳萍萍的識人之明,怎麼會
出木蓬地問題。他想了想後說道:「我只是不明白,命令木蓬南下,究竟為了什麼。」
這兩年里木蓬不止對陳萍萍的身體極為上心,而且暗中通過各種渠道,組織了一大批便是慶國皇宮裡也極為少見的藥材,配以他地回春妙手。果然成功地阻止了陳萍萍的衰老與舊傷,讓這位老人家活地愈發健康起來。
陳萍萍轉動著輪椅。面朝著范閑,揮手示意那位老僕人離開。然後撐頜於輪椅,陷入了沉默之中。陳園屋舍的燈光從他地背後打了過來,范閑看不清他的蒼老面容。只能看見一個濃墨般地人影。
「苦荷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如果依你所言,海棠的身世,西胡地布置,都發端於他臨終前的定策,那木蓬南下為我保命,自然也是他計策中的一環。」
范郎二度前來。自然是逼著老同志聽了半天院務彙報。陳萍萍有些無奈說道:「這老光頭,死便死了。還操這麼多心做什麼。」
「其實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苦荷拚死保我一命的原因。」陳萍萍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背,說道:「西胡乃是我大慶之外患,而我活著,則必將成為大慶的內憂。」
雖然老人家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判斷,但范閑地心生起了一絲寒意。僵立了片刻之後。走上前去,站在陳萍萍的身後。輕輕拉下那隻蒼老地手,替他撓起癢來,輕聲說道:「這兩年里你什麼事情都不做。陛下對你又有幾分情份,最關鍵的是,朝中曾經出了那麼多叛賊,他為了顧惜天家顏面與你一世君臣的光芒,也不可能對你動心思。」
范閑了解慶國的皇帝陛下。所以這個推斷應該沒有出問題,慶帝與陳萍萍一世君臣,情份殊異。相交三十餘年,從未生過嫌隙疑慮,不知在這天下做了多少大事,真可謂是朝中的異數。
如果說陳萍萍對慶帝有異心,沒有人相信,如果說慶帝忌憚陳萍萍的權勢,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帝陛下想為天下臣子樹一個楷模,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寬仁之君地形象,如果連陳萍萍這種死忠地黑狗都容不下去,他拿什麼來說服後世?
「問題在於,不論怎樣的情份總是會漸漸淡地。」陳萍萍感覺著范閑在自己背上移動的手,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情份就像我這可憐的後背,時間久了,老了,很就容易乾枯發癢,沒有新地功勞做水份滋潤,誰都想把它撓一撓。」
范閑的手頓了頓,搖頭說道:「陛下對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確實不同,在這點上我絕對感念陛下之恩。」陳萍萍緩緩說道:「但我也與一般的臣子不同,兩年前的事情,你有過猜忌,我也聽了你的意見,不再繼續,但是……陛下對兩年前地事情也有所猜忌,心裡總會不舒服的。」
范閑默然,在兩年前京都平叛之後,他曾經對於陳萍萍監察院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大為不解,言冰雲事後也對他暗中說過那些問題。
雖然表面上陳萍萍是依附於皇帝陛下地驚天大局,在**著手段,但范閑清楚,當時的情勢著實有些微妙,無論是葉流雲的忽然反水,還是皇帝忽然變成了一位大宗師,只要這兩個條件有一個不齊備,陳萍萍便可能會做出令整個天下震驚的舉動。
「大東山一事中,我曾經生出些許期望,動過一些心思,這些心思雖然被我藏的極好,隱的極深,但長公主隱約看出來了,所以整個京都謀叛事中,她從來沒有理會過我,因為她知道,我們當時的大目標是很接近的。事後苦荷也看出來了少許,所以他臨終前,才會讓木蓬來保我性命,延我壽數。」
什麼心思?范閑雖然心知肚明,但今日聽陳萍萍親口承認,仍然感到震驚難抑,嘴裡發乾,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想到陛下能夠活著從大東山上走下來。」陳萍萍低著頭說道:「當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傳書,我便有些感嘆,要一個人死,怎麼就這麼難呢?陛下謀劃的東山之局,終究也只露了半張側臉給我看,不止將幾位大宗師算入局中。甚至也險些讓我也落入局中。」
「當然。我沒有像長公主一樣急匆匆地跳下去。」陳萍萍咳了兩聲,說道:「或許一開始地時候,我就沒有認為陛下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范閑沙啞著聲音說道:「既然沒跳,也沒有任何證據,陛下當然不會疑你。」
「陛下是何許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為他相信我們地君臣情份。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我為什麼要動那些心思。」陳萍萍微笑說道:「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為了周全我與他之間的君臣情份。為了還我當年拚死救他性命的恩義,他給我一個自然死去的機會。」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論他疑我還是我疑他,都會成為黃土下的舊事。我死後備享尊榮,陛下悲哀數日,放下心來,一切隨風而去,豈不是最好地結局?」
陳萍萍嚴肅說道:「必須承認,這是陛下對我的恩情。這是他為我挑選地最好歸宿。所以兩年前你讓我放手,我便放手。等著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地問題是……」陳萍萍的笑容里多了兩絲荒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地意料,我這破爛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還能再活幾年……我活的越久。陛下的心裡便會越不舒服。總有一天,會當面來問我一些故事。而苦荷臨終前,不就等著這件事情的發生
說話至此,范閑已經無話可說。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覺並且相信了陳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慶國朝廷地一場天大動蕩,而自己夾在二人之間,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萍萍死去,慶國內亂必至。苦荷臨終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遠毒辣。於紛繁天下事中,準確地抓住了慶國日後唯一的裂痕,實在厲害。
他知道陳萍萍說地是對的。皇帝對陳萍萍留足了恩義,如果陳萍萍自然死亡,陛下既不會有任何負疚之感,也自然不再去理東山事中,陳萍萍曾經動過的心思,真可謂是皆大歡喜。
然而陳萍萍卻健康地活了下來。范閑或者是皇帝,總不可能溫言細語地勸說這位為慶國朝廷付出一生的院長大人,早些死吧,死吧,你死了慶國就太平了……
「我似乎是一個早就應該死的人。」陳萍萍抿了抿髮乾地嘴唇,幽幽說道:「只是死到臨頭,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怕死。」
身為監察院的創始人,無數人聞之喪膽地陳萍萍,居然也會坦承怕死,如果讓外人聽見了,只怕會大感意外。但范閑只是安靜地聽著,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當然知道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是一個怎樣難以忍受地過程。
數十年前,大陸激蕩,北有肖恩,南有陳萍萍,雙雄並稱。可即便是這樣兩位黑暗世界最厲害的人物,在面臨著死亡地時候,依然顯得那樣弱小。
肖恩死的時候,范閑在一旁相送。此時他看著輪椅上瘦瘦的老頭兒,黯然想著,不論將來時局如何發展,只希望陳萍萍臨終的時候,自己能在這無子無女的孤苦老人身邊,送他一程。
「陛下不會如苦荷所願那般孤戾。」范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笑著說道:「陛下地性情改變了極多,即便曾經疑你,但這兩年已經證明了你無心其餘,他不會如何。」
陳萍萍也笑了起來,拍了拍范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陛下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沒有什麼好擔憂的,就算我能再活幾年又如何?總不可能活到陛下地後面去。」
得了這句話,范閑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忽然間心頭一動,自腳邊的黑暗中采了一朵於冬風裡堅韌開放的小黃花兒,細細地壓進了陳萍萍鬢角的白髮中。
陳萍萍呵呵一笑。
范閑告辭而去。直到談話結束,陳萍萍都沒有說,他為什麼會對陛下生出不臣之心,范閑也沒有問,因為他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卻不知道一切分明之後,自己應該怎麼辦。
老僕人行了出來,推著陳萍萍在園子里逛著,許久之後,陳萍萍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苦荷活了太久,知道太多事,才會定下此策,好在如范閑所言,陛下應該會抑著性子,等著我老死,只是……」他轉而皺眉說道:「你說,范閑這孩子抱著我的屍體大哭時,會不會怪我騙他,利用他?」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皇帝陛下都會對陳萍萍的死亡保持充分的耐心。范閑一面這般想著,一面迎著夜裡的寒風向陳園外行去,解決了心頭的一個大問題,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便在此時,陳園歌女的歌聲從夜風裡傳了出來,分外凄清,卻又持續拔高而不墮,十分倔犟執著,像極了先前范閑採摘的那朵小黃花,又像極了這園子里住的那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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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范閑忍不住跺起腳來。十一月的天氣,這個時辰太陽根本不可能出頭,嚴寒的味道順著他腳下的皮靴往裡滲去,把他的腳凍的有些麻了。
范閑很不理解,冬天太陽出來的晚,上朝的時間為什麼不能往後挪一挪。只不過這是襲自大魏的千年禮制規矩,即便他如今權勢薰天,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他看著四周的一片黑暗之中,是時亮時隱的一些紅燈籠,心想果然很有鬼片的感覺。
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依著朝廷慣例,文武百官們半夜的時候便從暖暖的床上爬了起來,來到宮門前守著。與范閑一道上演鬼片的有很多人,胡大學士此時也在他的身邊跺著腳,完全沒有朝中第一文臣的尊嚴模樣。
「陛下恩旨讓您坐轎入宮,何苦在這兒陪我站著?」范閑抱著暖爐,呵著白氣,壓低聲音對胡大學士說著閑話。如今舒蕪老學士已經完成了傳幫帶的任務,光榮歸老,門下中書內自然以胡大學士為首,大學士雖然身體健康,但陛下想著他年紀也有些大了,所以准他乘轎入宮。
胡大學士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說道:「你在這兒站著,沒人敢上來陪你說話,難道不歡迎我?」
范閑一愣,旋即苦笑起來,梧州岳丈在朝中的文官勢力被皇上打散了,監察院這些年又一直在狠抓吏治,朝中官員雖然敬畏自己,見著自己面便恭謹請安,但卻沒有幾個敢站在自己身旁的。
正這般想著,一個紅紅的燈籠打由黑暗裡浮出來。都察院左都御史,門下中書行走賀宗緯賀大人,在僕人的引領下,來到二人面前,面色平靜地低身行禮,紅紅的燈光照耀在這位年輕大臣的臉上,照出了幾分誠懇與和順。
然而范閑的眼睛卻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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