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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四輪馬車的車輪碾過官道上剛剛生出來的小草,與路面上的石縫一碰,發出咯咯的聲音,與車樞間的簧片響聲和著,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歡快。
出內庫的道路上儘是一片歡愉景象,小鳥兒在遠方水田邊的林子里快速飛掠著,青青的禾苗展露著修長羞怯的身姿,水田邊的野草不屑一顧看著它們,道路上車隊絡繹不絕,河道上貨船往來,將內庫的出產經由各種途徑運出去,賣給天下人,好一片熱鬧景象。
一列車隊由官兵開道,很輕鬆地通過了最內的那道檢查線,本來官道上的貨車們都不敢與這輛車隊爭道,下意識里停了下來,但那隊馬車中有人看了兩眼,似乎是發現今天內庫出貨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緣故,便下令讓自己這行人的車隊停在了道邊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讓貨車們先行。
車隊倒數第二輛馬車中,是昨日剛被去了烏紗、除了官服,可憐兮兮的內庫轉運司官員,這幾位官員都是長公主安插在內庫的心腹,雖然曾經想到過,范提司到任後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確實沒有想到范閑竟是如此不給官員和那位岳母留臉面,乾脆至極地將他們抓了起來,而且用的名義……竟是工潮之事……這些官員此時當然知道,自己是中了范閑的套子,內心惶恐不安。
不過范閑並沒有馬上開堂審案,這些官員自有親友,昨天夜裡在獄中就知道。范閑準備將自己這些人帶到蘇州,交由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親自審問,一聽到這個消息,這些官員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對監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這案子哪裡容易這麼定下來?就算監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庫們反水地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蘇州後抵死不認,薛清薛大人,總也要給長公主些許臉面,只要拖些時辰,只要京都的壓力到了,范閑自顧不暇,想必也不會再理會己等。
「為什麼要給薛清去審呢?」海棠半倚在車窗邊上,微微皺眉。
范閑低著頭說道:「這事兒我不適合做。」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麼,自從工潮那天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往日里的彼此信任似乎減弱了少許,相待有禮,卻多了几絲生疏。海棠事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為什麼,知道自己當日提出出遊,確實有些讓范閑難為,但是後幾日看范閑總是這般刻意清淡著,她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畢竟不論怎麼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地位何其超然,范閑的驕傲也觸動了她的驕傲。
於是兩個人目前便保持著這種尷尬的對答。
「我想再確認一次,銀子到帳了沒有?」范閑皺眉問道。
海棠臉上浮著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諷范閑地患得患失。輕聲說道:「上次在蘇州就說過,何必如此擔心,莫非你現在信不過我了?」
范閑忽然覺得馬車裡的氣氛有些壓抑,低聲囑咐了身旁的思思幾句,便掀開車簾下了車。思思微微偏頭,好奇地看著海棠,不知道這位名聲滿天下的姑娘氣,究竟是怎麼得罪少爺了——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爺雖然與這位海棠姑娘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現像極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這幾天卻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顏笑道:「看什麼看呢?」
思思沒好氣道:「就興你看我,不興我看你?」
海棠笑著搖搖頭。習慣性地將雙手往腰旁一揣……卻發現揣了個空,她這些天一直穿著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慣穿的花布祅子,身前並沒有那兩個大口袋。
她望著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范閑喜歡地女子是什麼模樣。」
這話是實在話,海棠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為什麼范閑在理理面前卻能保持著鎮靜,刻意維持著距離,就算在那一夜顛狂之後,對理理也沒有什麼牽掛之情,這下江南數十日了,范閑竟是沒有問過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過的可好之類。
就算再是絕情之人,對於曾有過一夜之緣,同車之福的絕世美女,總不至於如此冷漠,於是乎海棠甚至開始懷疑,范閑此人是不是有些隱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范閑卻收了思思入房,海棠這一路行來,當然知道思思這個大丫環乃是范閑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這些天,也沒瞧出來思思究竟有什麼奇異處,長相只是端莊清秀,遠不及司理理柔媚豐潤。
聽著海棠姑娘說到「范閑喜歡的女子」時,思思的臉倏的一下就紅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應道:「少爺……怎麼能喜歡我。」
海棠苦笑著搖搖頭:「不喜歡你,又怎會收你入房?雖然范閑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會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臉來,露出驕傲與自信地神采:「姑娘弄錯了,少爺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著這兩個字,想起來思思好像是從小侍候范閑長大的人,一時間皺起了眉頭,心裡猶疑著,像范閑這種冷血無情、以算計他人為樂的年青權臣,真地是……重情之人?
她嘆了口氣,由於衣服上沒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遺憾地將兩隻手袖了起來,問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其實思思對於前些天總是與少爺形影不離的這位海棠姑娘,有些許抵觸情緒,畢竟對方又不是少奶奶。而且又是敵對的北齊人。但後來接觸地多了,就像許多和海棠接觸過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歡上了這位言辭溫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魯蠻的姑娘家。海棠這人身份高貴,面容雖然看似淡疏,說話不多。但是待人卻極誠懇,不論是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會平等看待,而且是從骨子裡的尊重與平等——比如現在還是大丫環身份地思思——僅僅這一點,就已經超出世人多矣。
此時聽著海棠姑娘發問,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說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爺喜歡地人是什麼模樣。」
……
……
馬車裡安靜了下來,海棠睜著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愛小動物一樣看著思思。半晌之後,雙手互套在袖子里,聳了聳肩,說道:「胡人會不殺人嗎?」
西胡北蠻,數百年來不知道殘害可多少中原子民,兇惡之名傳遍四野,思思很堅決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緩緩眨眼,微笑說道:「同樣地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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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拂過范閑的臉,告訴他現在就是春天。他閉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地小風。嗅著風中生命的氣息,十分愜意,眼前水田那頭的樹林青葉被風兒吹的沙沙的,忽然間他地眼帘微動。聽到了後方也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不是風拂林梢,不是掃大街,不是擲骰子,不是鉛筆頭在寫字,不是春蠶把那桑葉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范閑沒有睜開雙眼,緩緩說道:「為什麼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靜地走到他身邊,用一個字表示了自己的疑問。清淡處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對陳萍萍在表示疑問。
范閑唇角微翹,說道:「為什麼你認為我不可能喜歡上你?據院里的消息,北齊太后已經開始著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將雙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水田裡的耕牛,淺淺一笑。知道自己與思思在車廂中的對話被他全聽到了,開口說道:「看來你的真氣恢復的不錯。」
范閑睜開了雙眼。盯著一隻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鳥,笑著問道:「我問地是……為什麼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不由無奈應道:「總是喜歡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占什麼便宜。」
范閑默然,想到昨天與七葉的那番談話,自己重生之後有許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說,但與海棠……似乎只能說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說道:「在上京城裡,你曾經說過,但凡男人,或者說是雄性動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地……而我自忖,並沒有那等容顏引發你的心思,畢竟我的身份不一樣,你有所忌憚,又不可能獲取什麼利益,怎麼會喜歡我?」
海棠是北齊聖女,范閑是南慶權臣,兩人可以以友之道相處,但如果真要湊成一對,北齊太后,南慶皇帝,肯定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相反,對於兩個人的謀劃卻會帶來一些損害。但范閑想的卻不是這些,嘲諷說道:「喜歡這種事情,和利益無關。我發現這不過半年的時間,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經差了太多。」
這話在杭州的時候,范閑似乎也對海棠說過。
海棠默然半晌,緩緩開口說道:「天一道講究天人感應,上體天下,下憐萬民,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這半年來糾纏於諸多籌劃之間,與我門中心法大相徑庭,不免有些不適應。」
范閑微微頷首,贊同說道:「這種勾心鬥角地事情,確實只適合我這種人做,你還是應該做回村姑這個有前途的職業。」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嘆息說道:「說來你心性不諧,終究還是我的問題。若在上京時,我不將你拉入局中,或許你現在還在園子里養雞逗驢。」
他轉向海棠微笑說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為魔道?」海棠平靜應道:「只是心魔罷了,有所欲,便有所失,雖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這才是所謂自然之道。」
范閑問道:「那你依然堅持?」
「當然。」海棠輕聲說道:「安之你說過一句話深合我心。」
「什麼話?」
「這世上,從來沒有好戰爭,壞和平。」海棠微笑說道:「所以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幫助你。」
范閑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著面前的景物發獃,只見那隻鳥兒或許在糊滿黃泥地耕牛身上,並沒有發現什麼寄生蟲可以果腹,於是呼地一聲飛走了。
「其實你不要太自卑。」范閑扭頭望著海棠,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直覺得你長的很是很端莊地。」
海棠啞然,片刻後應道:「敢請教。這是在讚賞朵朵,還是在嘲諷?」
范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只是針對你先前說的,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原因,有感而發。」
海棠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個小女孩兒一般,極為難得。
范閑發覺眉心有些癢,伸指頭揉了揉,說道:「不要和我比,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來。也沒幾個美人兒了。」他鬱悶說道:「這不是我地問題,這是我父母的問題。」
海棠再怎麼清淡自持,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范閑這幾句明為寬慰。暗為取笑的話氣的好生鬱卒,心想這廝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說道:「身為高官,說話還是不要亂謅的好。」
范閑似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恚怒,認真解釋道:「不是亂謅,你說我不可能喜歡你是因為你長的不夠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釋,在我看來。你長地真的不錯……」
海棠微微一怔。范閑下一句話來的極快:「畢竟有過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說她長的也就是清秀罷了,但在我看來,婉兒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搖頭嘆息道:「我的審美。與這世上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相同。」
這句話終於將海棠毒翻了。她悶哼一聲,取出袖中的雙手,拂袖而去。雙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亂飛,風無因而動,氣勢逼人,想來這一拂中抰著天一道的無上真氣才是。
范閑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狽,前後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地不起。偏這般,漫天草屑之中卻傳來他快意無比的笑聲。
……
……
風停草屑落,海棠靜立一旁,面帶一絲譏屑,看著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將前兩天的氣出了?」
范閑微微一怔,嘆了口氣,微笑說道:「朵朵,你可還有氣?」這是工潮之日後,他第一次以朵朵稱呼對方。
海棠一愣之後,緩緩轉身,向著馬車那方走去。此時馬車裡地六處劍手早已下車看護著,而以高達為首的虎衛,更是警惕地盯著海棠,畢竟先前那一陣草屑風
這些范閑的屬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范閑跟了上去,微笑說道:「不要急著上車,陪我走走。」他揮揮手讓高達一等人退開,又交待了幾句,便攜著海棠並排沿著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
兩個並排走著,離車隊已經有了好長一段距離,頭頂地春林透著陽光,絲絲點點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光斑,照耀著兩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的人。」范閑平靜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一世,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著頭,沒有解釋什麼,而是很直接地說道:「朵朵也是個很在意此事的人,畢竟你我分屬兩國,若無信任二字。實在很難成事。」
話一旦說開了,就比較簡單,只是此時再去問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里偷窺,還是范閑誤會了這位姑娘,都已經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既然經由范閑那張尖酸嘴,二人間地信任得到了某種程度地恢復,再提舊事。就會顯得極為愚蠢。
二人並排往前方走著,海棠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雙手還是袖在袖中,總不及范閑揣在大口袋裡舒服,范閑輕聲解釋道:「監察院官服,我讓思思加了兩個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官道旁林地里,沙沙之聲再起,這一對並無男女之私。卻格外苛求對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齊上京的皇宮裡,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著腳跟,懶懶散散地走著。
身前身後儘是一片春色,頭頂林葉青嫩可愛。
「打算怎麼對付明家?」海棠輕聲問道。
范閑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內庫開門招標,一共十六項,往年崔明兩家便要佔去十四項,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個位置,我已經安排人來接手,等年中思轍在北邊將崔家殘業收攏地差不多後,北南兩方一搭。路子就會重新通起來……只要你們那位衛指揮使不要瞎整,內庫輸往北方地貨路不會有問題,至於其中能搭多少私貨地份子,這還要看我能將內庫掌握到什麼程度,另外就是父親那邊給我調來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這是他與北齊小皇帝之間的協議,海棠南下,當然就是來盯著此事以及那一大筆銀子。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內庫全盤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發的數量……依照協議,要比長公主往年發的私貨更多,你往慶國朝廷交的數量怎麼保證?我擔心你不好向慶國皇帝交代,這次來之前,陛下也托我給你帶話。如今今年無法滿足北方需求,可以暫緩兩年。等你站穩再說,畢竟這是長久之計。」
范閑微微一怔,沒有想到北齊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慮,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看情況吧,只要今年內庫出產能比前幾年有明顯的增長,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問道:「這增長從何而來?」
范閑平靜應道:「第一,當然是內庫各工坊的出產要有增加,開源之後,如何做帳將貨偷運出去,自然有老掌柜、蘇文茂、還有父親派來地那些戶部老官在帳上做手腳,你也知道監察內庫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迹並不太難;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將這個大族的財富挖出來雙手獻於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回到了海棠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究竟打算如何對付明家。海棠聽他的口氣,似乎並不准備在短時間內抹平明家,有些意外,問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內。」范閑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戰線鋪的太遠,所以監察院可以一戰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內庫之前就是江南名門,根基扎的極紮實,數萬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地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對付,只怕江南路會一片大亂。最關鍵的是……」
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明家這些年從內庫里吃了不少好處,但這麼大的生意,他們當然不可能一家獨吞,這個體系地後面當然有皇族的影子,長公主,太子,二皇子,在裡面都有股份,或許說來你不信,連我范家在裡面都有一個位置,而且他們年年往京都送著重禮,各部甚至樞密院對明家的印象都極好,而他們向來低調,你也見過那位明少爺,為人做事都是很穩重的人,在民間也沒有太壞的名聲……想要動他們,實在是有些困難。」
海棠也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複雜,但她發現范閑的眉宇間雖然略有憂慮,但依然不失自信,問道:「你的底牌是什麼?」
「我的底牌是皇上。」范閑認真的說道:「明家竊了內庫的銀子,再送給公主皇子大臣們一部分,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歡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歡,因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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