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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兄弟之傷 第五節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北都城外,呼都魯汗策馬而行,緊緊跟著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兒。每次晚飯後蒙勒火兒會騎狼漫步,有時候出去一整夜才回來,不知去哪裡。偶爾山碧空會陪著他,呼都魯汗則很難得陪伴父親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機會。
  「父親,旭達汗是個危險的人,我們該收緊傀儡的線了!」呼都魯汗一直想跟父親說明白這個問題。
  根據情報,青陽大君比莫干已經被處死,歸附於旭達汗的三大貴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期待貴族家主們能夠想出好辦法來和朔北部議和。可旭達汗的信里說局面依舊混亂,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收攏人心,所以他暫時不能打開城門。
  但蒙勒火兒對這件事毫不在意,這些天他只是騎著巨狼圍繞北都城轉圈,獨自一個人,悠閑而沉默。
  「這等於謀逆啊!」呼都魯汗又一次念叨。
  蒙勒火兒一拍胯下的巨狼的頭,這匹狼王止步了。巨狼扭頭看著呼都魯汗,呼都魯汗那匹薛靈哥戰馬驚悚地退後幾步。風吹起巨狼三尺的長毛,毛邊暈著月光,這匹狼的眼神和他的主人蒙勒火兒一樣,冷冷的睥睨眾生。呼都魯汗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呼都魯汗,你應該更冷靜,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對戰果太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權力的。」蒙勒火兒依然看著前方。
  呼都魯汗背後悄悄地沁出汗來。「掌握權力」,這話蒙勒火兒說到了他的心上。
  「兒子心裡是很焦急。」呼都魯汗說,他不說自己知道錯了,因為他知道蒙勒火兒不喜歡這樣敷衍的謝罪。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陷阱,裡面是一群飢餓的野獸。我們向陷阱里投了一個誘餌,他們會為了爭吃這個誘餌而互相搏殺。如今只是剛剛死了一個比莫干,這場斗獸只是開始」蒙勒火兒淡淡地說,「旭達汗非常聰明,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斗獸的人,而是野獸之一。他要成為最強的野獸,再來和我們談條件。」
  「兒子是擔心旭達汗這頭野獸不好控制,而且等到他們拼得兩敗俱傷,北都城裡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為我們所用了。打下一座空蕩蕩的死城,對我們有什麼意思?」
  蒙勒火兒笑了笑,「我的兒子,我要說你多少遍你才能記住?」
  呼都魯汗一愣。
  「我來這裡的目的和你,還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權力,而我,」蒙勒火兒扭過頭來,眼裡滿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經踏入的陷阱里,來複仇!」
  「是!」呼都魯汗一手按胸,低下頭去。
  「多好啊,看著自己的仇人們相互廝殺,在那個被命運詛咒的城裡,拋下了貴族的驕傲和草原主人的威嚴,淪為野獸一樣的東西。」蒙勒火兒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復仇么?」
  「是!」呼都魯汗再次說,他自己已經明白再勸什麼都是沒用的。
  「我不擔心旭達汗,」蒙勒火兒最後說,「我甚至期待著他要死其他所有野獸之後,出城和我決戰。這很好,我蒙勒火兒的外孫應該這樣。」
  他有拍了拍巨狼的頭,巨狼抖動全身長毛,以舒緩的步伐在風雪裡漸漸遠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後留下長長的影子。這一次呼都魯汗沒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馬跑得再快,也永遠追不上父親的步伐。他眼前那個孤獨如魔鬼一樣的人,正一步步地,彷彿要踏在月光走上天空。
  此時此刻,北都城裡,金帳中,燈火通明。
  這座沉寂已久的帳篷在它的前主人死後忽然煥發了活力,曾經死也不願再踏入金帳的大貴族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都應旭達汗的邀請出席了這場盛大的晚宴。
  在如今食物匱乏到極點的北都城裡還有這樣豐盛的筵席,那些縮在自己帳篷里用燕麥粒和草根果腹的窮牧民是不敢想像的。鐵叉上架著焦香的全羊,罈子里溢出濃郁的酒香,赤裸上身的奴隸們在火焰上反動鐵叉,同時把一勺勺烈酒澆在將熟的羊肉上,酒在火焰里瞬間就蒸成了青煙。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兒,碼在銀盤子里,澆上赤紅色的辣醬,灑上紫蘇碎屑,再淋上幾滴透著濃香的芝麻油,呈在貴客的面前。一同呈上的還有滋滋冒著油泡的獺子肉、月白色的乾酪和風乾的鮭魚,這些鮭魚是在炎熱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峽捕獲的,不抹任何香料和鹽,在海風裡吹乾之後送到北都來,是海邊居民獻給大君的貢品。
  嬌美的少女們圍繞烤羊的火堆舞蹈,她們穿著昂貴的紗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兩隻紗織的袖子是半透明的,就看火光可以看見他們柔軟如青藤的臂膀和圓潤的肩頭。
  這場盛筵用來慶祝一個叛徒的死去,他的名字叫做比莫干·帕蘇爾。
  斡赤斤家主人喝得很盡興,滿臉泛著紅光,懶洋洋地倚在羊皮靠墊上。肆無忌憚地品味舞蹈少女們的曲線。在此之前他從未有機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直視她們,這些少女都是金帳宮裡從小培養的女官,她們細嫩的雙手不像普通的蠻族女人那樣握過羊鞭切過馬草,她們只是等待著伺候蠻族的主人,大君。
  主座上的旭達汗也很盡興,一再地舉杯敬酒,酒香辛烈的古爾沁烈酒被男人們倒空了一壇又一壇。
  「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脫克勒家主人大聲地說。
  「老朋友,你是說這酒,還是說那些胳膊柔軟的女人呢?」斡赤斤家主人明知故問。
  旭達汗笑著揮揮手,一名舞蹈著的少女腳步輕輕地走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身邊,為這個老人敬酒。脫克勒家主人醉眼朦朧地看著她桃紅色的臉蛋,忽然雙臂一探,熊一樣地抱住她的腰身,少女不敢反抗,低著頭縮在脫克勒家主人的懷裡。金帳里的男人們都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人老了多來幾個妻子沒什麼壞處。」斡赤斤家主人笑。
  「是啊。」旭達汗也笑,「那就帶她會脫克勒家的帳篷里吧,看看她是不是比得上脫克勒家美麗的女主人們。」
  「可以么?」脫克勒家主人斜眼撇著旭達汗。
  「怎麼不可以?」旭達汗攤開雙手,「我只恨沒有個美麗的妹妹,能嫁給英勇的脫克勒家主人。」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一下,大笑,「我能娶一個帕蘇爾家的女人么?我們不是尊卑有別么?」
  旭達汗不再說話,只是高舉著銀杯。脫克勒家主人摟緊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飲下了一杯烈酒。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著他們。他滿意於旭達汗近乎無恥的謙恭,心裡瀰漫著懶洋洋的愜意。但同時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他,這個謙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禮敬隨時都可能變成進攻的前兆。
  旭達汗放下手中的銀杯,微微躬身行禮,「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為止,已經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車隊,六支脫克勒家的車隊離開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過朔北部的紅旗去往南邊,沒有任何人阻擋他們吧?」
  「旭達汗王子非常信守承諾,我很欣慰。」斡赤斤家主人舉杯,「喂帕蘇爾家年輕有為的新主人,我們不該幹上一杯么?」
  眾人一起舉杯,旭達汗卻沒有動,眯著眼睛微笑,看著斡赤斤家主人。金帳里忽地安靜了下來,眾人尷尬地覺著杯子,不敢大聲呼吸。
  「旭達汗王子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想說?」斡赤斤家主人神色自然,笑笑,「旭達汗王子是急於成為北都城的新大君么?這件事我們這樣的老傢伙都幫不上什麼忙了。」
  「不,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我已經代替狼主允許兩位尊貴的當家主帶齊財產離開北都,可是連續這麼多天,兩位只是不斷送走妻子家人,自己卻還留下。兩位難道不擔心?朔北部如果攻破城門,屠城之中,未免不會錯殺,到那時兩位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證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脫克勒家主人濃眉一皺,推開身邊的少女,對旭達汗怒目而視。他背後數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臉來。可斡赤斤家主人擺了擺手,不讓自己的侍衛武士有什麼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如果旭達汗王子是個碌碌無為的人,我們早就帶著家人逃走了。」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長地笑,「可是旭達汗王子這些天來的表現,真令我們這些老人吃驚,甚至可以說是超過郭勒爾的英雄。這讓我們覺得也許留在北都城,會有更大的好處。」
  「留在北都城?」旭達汗吃了一驚。
  「我忽然有個猜測,」斡赤斤家主人盯著旭達汗的眼睛,「狼主其實不會屠城,也許狼主七十年來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數,可是這一次他會破例。他已經破例了,把賜人活命的權利交給了旭達汗王子,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夠破更多的例呢?」
  旭達汗沉默了片刻,「這個猜測很危險。」
  「我們今天的家產,都是祖宗騎著馬揮著刀奪來的,危險可嚇不住我們。」斡赤斤家主人從容淡定,「我想此時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損失。這對他們可是糟糕透頂的事,很快春天就要來了,雪化了,瀾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會得知朔北戰勝了青陽,卻奄奄一息。他們會片刻不停地帶著騎兵橫掃朔北部,奪取這座城。那時候,狼主三十年的隱忍不都白費了么?」
  「所以對於朔北人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青陽能向他們投降,青陽剩下的兵力能為他們所用。他們可能把青陽和朔北合成一個新的大部落,這樣草原上沒有任何部落敢嘗試挑戰。」脫克勒家主人說。
  「我們留下來,對於狼主而言是有用的人。可如果我們離開北都城,這裡就真的成了旭達汗王子的天下,那時候我們還有什麼籌碼可以拿來和旭達汗王子談條件?就算我們僥倖沒有死在路上,旭達汗王子也會立刻翻臉,把我們留下的人口牛羊都據為己有,睡在我們的帳篷里,玩弄我們的女人。」斡赤斤家主人看著旭達汗,開心地笑著,嘴唇上的鬍子一動一動,「我有幾個妻子,很年輕,都是絕色,年輕的男人看見了也會動心。」
  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唱一和,顯然早已達成了一致。旭達汗沉默地聽著,臉上泛起霜一樣的白色。斡赤斤和脫克勒的當家主相視而笑,笑得肆無忌憚,他們身後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來,金帳里無處不是男人們自得的笑聲。貴木終於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間長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拓跋山月作為國禮饋贈的「獅子牙」。
  立刻有幾十幾百柄刀出鞘的聲音回應他,兩家的侍衛武士一齊起身,拔出的長刀反射火光,猙獰刺眼。
  「四王子,可別忘了,如今還是我們控制著北都城!如果沒有我們,你能坐在這金帳里喝酒?」脫克勒家主人獰笑一聲,重重地把被子放在小桌上。
  旭達汗豎起一隻手,阻止了貴木。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斡赤斤家主人清了清嗓子,是時候了,該把一切的面紗挑開了。「旭達汗王子,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拿來和狼主交易的,是整個青陽部。外孫?呵呵,我不信蒙勒火兒那樣的男人會在乎一個從未見面的外孫。他強暴過的女人有多少?生下的後代有多少?他自己都數不清吧?你不過是狼主的傀儡,你帶著他施的恩來北都城裡招攬人心,如果你能讓所有人都依附在你的旗下,狼主就會開恩繼續讓你當青陽部的主人,如果你不能……你就是個沒用的人,就該去死!」
  旭達汗微微眯起眼睛,沒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這是你第二個猜測,你是狐狸一樣精明的人。不過別忘了,城外是幾萬朔北男人的刀,你拿來賭的是自己的命。猜錯一件事,你的命就沒了。」
  「旭達汗王子,要獨吞一切的好處,是否太貪心了一點?」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好處?好處是什麼?」旭達汗問。
  「青陽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達汗,「誰向朔北部獻上這座城,誰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繼續統治青陽!」
  「我的舅舅呼都魯汗說,想做傀儡的不只我一個人,果真是這樣的。」旭達汗輕輕嘆了口氣。
  斡赤斤家主人聳了聳肩,「我們原來也只是你父親、你哥哥帳下的一個隨從,我們的心不高,只想選擇主人,蒙勒火兒·斡爾寒至少比比莫干·帕蘇爾更適合當我們的主人。我對於三王子的才幹和勇氣也都很欣賞,沒有要踩在三王子頭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許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應該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這裡的我們三人,應該一起把這座城獻給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寵。三王子,你覺得這條件如何?」
  「這不是我們最初交易的內容吧?」旭達汗說。
  「交易的條件隨時都會變的,」斡赤斤家主人攤了攤手,「我們經常和東路人做生意,這很多見。」
  「分享他的恩寵?」旭達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誰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呸」。
  「這低賤的話是出於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么?」旭達汗猛然起身。
  幾十柄長刀在鞘中震動,淡定洒脫的斡赤斤家主人臉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有料到這個背後沒有依靠的旭達汗會公然挑釁他。這太不像平時的旭達汗了,他本應是個狡詐、虛偽、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在對他有幫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樣低頭。斡赤斤家主人的心裡也有點驚疑不定,不知到底什麼地方出了錯,把旭達汗激怒得如此之深?
  「請我們尊貴的主人。」旭達汗用異常清晰冷漠的聲音說。
  帳篷外傳來了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金帳門口,貴木握緊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旭達汗的背後。那金屬摩擦的聲音在緩緩地逼近,彷彿一個鋼鐵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來越近。
  旭達汗掀起自己的袍擺,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撲倒。貴木如他一樣拜服下去。那是蠻族最隆重的大禮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時候使用。可是那個叫做郭勒爾·帕蘇爾的男人已經是死了才對,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陰影。
  猩紅色的帘子被掀開了,幾個武士合力推動一間熟鐵打造的牢籠進入金帳,那牢籠下面安裝著鐵輪,滾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第一眼看見牢籠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凍結了,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膝蓋在酥軟,他就要跪下去,向這個人獻上他的恐懼和敬畏。三十年之後,他再次看見了這個人,才發覺心底最深處對他的尊敬、對他的畏懼、甚至於對他的愛,從未有半分減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咆哮,「他已經死了!死了!」
  他的雙手哆嗦著按上額頭。他覺得腦袋裡的血管再狂跳,血漿要擠破血管湧出來。這難道不是夢魘么?最可怕的夢魘!
  旁邊的脫克勒家主人已經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則用盡全力喊出了那個名字,「欽達翰……王!」
  鋼鐵牢籠中的老人絲毫沒有理會他,沉默地看著旭達汗。他雪白的亂髮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這火焰曾經燒毀了東陸一位皇帝的霸業,那個皇帝名叫白清羽,謚號「武帝」,別號「風炎」,也燒毀了蘇瑾深、姬揚、李凌心、葉正勛所謂「鐵駟之車」的宏圖,讓這數百年難得一見的英雄集團飲恨在雪嵩河邊。
  欽達翰王,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郭勒爾·帕蘇爾的父親,旭達汗·帕蘇爾的爺爺。蠻族人的傳說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銅戰鼓」,扛著戰鼓,持著鐵刀,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東路人,咆哮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無人能敵。
  「爺爺,請您駕臨這裡,是為了讓你看看這兩位尊敬的家主,您還記得他們么?」旭達汗抬起頭來。
  欽達翰王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的目光里彷彿有著山一般的沉重,脫克勒家主人終於堅持不住,爛泥一樣跪了下去。
  「亦護都·斡赤斤,斡根赤·脫克勒,你們這兩個狗一樣的東西還活著么?」欽達翰王的聲音有些異樣,也許是太久不和人說話,音調詭異,卻還能清晰地辨出這兩個名字。幾十年來,他們不準其他人再喊他們的名字,以示尊貴。此刻這兩個名字再次被喚起,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們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北都城裡掌握最大權力的人了。」旭達汗說。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欽達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旭達汗緩緩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帳中痛飲而徐行,敞開自己紫袍的領口讓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達汗是個謹慎的人,每一次飲酒他都端坐著,上身挺直如劍脊,他的酒量很好,雖然大口地飲酒,卻很少會爛醉。但此時他還沒有喝多少就已經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武士的刀劍中坦然行過,帶著虔誠肅穆的神色。他走到了欽達翰王的牢籠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他的聲音嘶啞,和欽達翰王竟有幾分相似。
  他抬起頭來。
  脫克勒家主人不經意地看了一有,被旭達汗臉上的神色嚇到了,體會到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恐懼……因為他親眼看著魔鬼在一個活人身上蘇醒了。旭達汗那張白皙英挺的臉上,一道道橫著的肌肉跳了出來,像是被絞緊的帆纜,嘴忽地變寬,雪白的牙齒突出於唇外,眼眶變得有平常兩倍之大,那雙平靜又狡詐的眼睛也變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張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後用盡全力吐出。洪荒巨獸般的咆哮聲席捲了整個金帳,如狂風、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劍,聽到他咆哮聲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覺得整個人彷彿身處暴風雨里,隨時可能被撕裂。同時旭達汗身上那件精緻的絲綢袍子被繃緊了,暴突的肌肉從內而外把絲綢一縷一縷扯開,古銅色的筋肉上流淌著生鐵般的光輝。
  旭達汗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縷,又一把扯開了束髮的紅繩。他擺頭,就像是雄獅擺動滿頭長鬃,而後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鋼鐵牢籠全力搖晃。
  欽達翰王也以同樣的吼聲回應,兩個人彷彿一里一外兩隻被激怒的雄性野獸,吼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巨錘那樣砸在每個人的胸口。他們都抓著欄杆搖晃,這堅不可摧的牢籠在他們的手裡像是無比脆弱,能被紙一樣撕碎。
  「青銅……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覺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聲吞沒了。
  他從探馬那裡知道了阿蘇勒大那顏在戰場上的失常,意識到那可能就是已經失傳了整整一代的青銅之血。但是他誰也沒有告訴,繼承這種神聖血統的人在青陽人的眼裡無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現。就讓狂戰士的傳說成為過去好了,其實誰也不需要一兩個能夠憑著自己一柄戰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錯了,在過去五百年里都罕見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面前,三個擁有青銅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時刻。
  這是盤韃天神不讓帕蘇爾家滅絕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對宿命的絕大敬畏。
  吼聲漸漸平息下來,欽達翰王和旭達汗隔著鐵籠沉重地喘息,各種異象從他們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復了柔軟,扭曲的五官也漸漸回復了常態,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暫時地離開了他們是身體。他們依舊保持著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來確實是活人了。
  滿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緩緩流淌,少女們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鮮血,武士們呆若木雞。
  「在你壯年的時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對手。」旭達汗喘息著說。
  「你要對這些人證明什麼?」欽達翰王問。
  「證明我,」旭達汗拍著自己赤裸的胸膛,嘶聲低吼,「旭達汗·帕蘇爾,才是有能力拯救者北都城的人!爺爺,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適合掌握帕蘇爾家權力的人!我才能守護這個家!我才有能力為這個家帶來更大的疆土!」
  「你殺了你的哥哥,」欽達翰王冷笑,「你是用殺死兄長來拯救帕蘇爾家的么?」
  「你殺了你的女兒,」旭達汗冷冷地回應,「爺爺,我們兩個的血管里流著一樣的血,有什麼必要嘲笑彼此呢?」
  「不,不一樣。」欽達翰王搖頭,「我殺死了我的蘇達瑪爾,因為我是個瘋子,可你不是,你殺死了你的哥哥,因為你的野心。」
  旭達汗微笑著搖頭,「不,所謂的英雄都是瘋子,爺爺你是,蒙勒火兒也是,我也一樣。至於野心。哪一個草原上的英雄沒有野心?沒有野心的人應該放羊牧馬,跟一個女人過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有足夠的理由殺死比莫干,因為他是個懦夫,已經沒有能力守護北都城了。他只會阻擋我的路,在一個馬群里,病弱的馬駒就該被殺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時候它也逃不脫。是不是?」
  「擋你路的每個人都要殺死,是不是?」欽達翰王問。
  「是,因為我能守護北都城。」旭達汗拍著自己赤裸的胸膛,「我,旭達汗·帕蘇爾,才是真正繼承了帕蘇爾家血統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蘇爾家重新帶到輝煌的頂峰,這是我的父親,還有你,都沒有做到的。為了帕蘇爾家光輝的未來,納戈爾轟加·帕蘇爾,我的爺爺,你難道不該和我攜手么?」
  「如果讓我抓住你的手,我會捏碎你的骨頭。」
  旭達汗看著欽達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麼厭棄我么?爺爺。」
  「你們都那麼厭棄我么?」他忽然縱聲咆哮,額頭血管跳動,凶獸般四顧,「我可以殺死你們所有人!就像捏死螞蟻那麼簡單。」
  他再次扭頭看著欽達翰王,「爺爺,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蒙勒火兒知道你還活著,他迫切想要進城看一看關在籠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統優良的種馬,所以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欽達翰王殿下,你本該成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沒辦法,你的其他子孫也都沒辦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孫們太怯懦,他們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能做到!我要你認可我為北都新城的大君!我要你告訴這城裡的千千萬萬人,旭達汗·帕蘇爾才是能帶領他們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欽達翰王看著旭達汗猙獰的面孔,久久地不說話。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個昔日帝王的回答。旭達汗沒有說錯,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權力,只要欽達翰王認可他。只要欽達翰王像郭勒爾傳位給比莫干那樣,在北都城的人們面前把旭達汗的手舉向天空,旭達汗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君。北都城的人們會把對欽達翰王的仰慕轉為對旭達汗的期待,即便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武士也會匍匐在他的戰旗下。
  「蠢材。」欽達翰王冷漠地說,「你渴望著我把你送上大君的寶座么?你希望我說一句話就能讓那些不臣服於你的人對你磕頭?蠢材!一個想要在草原上稱雄的男人,應該殺死所有不臣服於他的男人,就像遜王做的那樣。」
  「殺了他們,殺了亦戶都·斡赤斤和斡根赤·脫克勒這兩條老狗。」欽達翰王瞥了一眼兩位大貴族,聲音裡帶著嘲弄,「把他們的頭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如果他們家裡的武士有人敢於復仇,就把他們也都殺了。你能殺死自己的哥哥,這些應該不難做到。」他頓了頓,「你還應該殺了我,我也是不臣服於你的人。」
  他桀桀大笑起來,可對於金帳里的每個人而言,這笑話不好笑。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阿蘇勒,爺爺你會認可他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達汗的聲音清晰平靜。
  他沉默著轉過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黃金寶座。已經很多天那裡沒有坐過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寵信的人也不過能湊上去扶著寶座湊在大君耳邊說話,它顯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現在沒有主人,看起來忽然就低了許多。一次酒醉中脫克勒家主人開玩笑地說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攔住了他,也是開玩笑地說,如今坐那個座位的人,要做好斷頭的準備。旭達汗站在他們背後,只是微笑。
  旭達汗輕輕地撫摸著黃金寶座,小心翼翼地坐下,彷彿那寶座上面有針會刺傷他。
  他慢慢舒展了身體,適應著那並不舒服的寶座,他終於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勢,如一隻疲倦的虎那樣斜靠著,目光低垂。
  「爺爺,你說得很對,我不需要什麼人認可我。」旭達汗說,「我已經自己坐上了這大君的座位,你們沒人可以阻擋,阻擋我的人,我可以殺了他們,我不是阿蘇勒,不需要討任何人的歡心,我也做不到。這世上有兩種辦法讓別人對你微笑,一是讓你喜歡你,二是讓人害怕你。我已經把刀舉了起來,殺了人,就放不下來,有沒有人喜歡我,不重要,但他們會對我笑的。」
  他揮揮手,「送我尊貴的爺爺出去。」
  武士們推著鐵籠就要走出帳篷的時候,旭達汗又說,「你那麼喜歡阿蘇勒,很快就會見到他。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脫克勒家主人,」他閉著眼睛,像是要睡著了,「我的建議兩位還是考慮一下,也許再過幾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別想著殺了我,你們做不到。」
  「哦,還有,我的名字是旭達汗·帕蘇爾,我告訴過你們,你們每個人都該記住。」旭達汗忽然睜開眼睛,環顧眾人,而後又一次閉上了眼睛,「晚宴就到這裡,我有點累了。」
  貴木冷眼看著兩位倨傲的當家主帶著手下的武士急匆匆撤出了金帳,頭也不回,輕蔑的冷笑。
  他對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揮揮手,令她們也出去,剛才歡騰喧鬧的金帳,一下子就只剩隨手丟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傾倒的酒瓶,荒涼又冷清。
  「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達汗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人去帳空,滿地狼藉,「雖然還有人,可荒涼的像個死城。」
  貴木走到旭達汗身邊,「哥哥,我們該怎麼辦?那些豬一樣的老東西看起來不會那麼容易就屈服了。」
  「我本想在出城的路上結束這場交易,讓他們去服侍我們的比莫乾哥哥,不過他們比我想得要聰明。這也不錯,他們會喜歡在北都城裡被燒化,而不是被狼吃掉吧?」旭達汗冷冷地說。
  「可他們手中還有兩三萬的軍隊,而我們手裡能調動的人不過百來人。」
  「他們還不敢輕易動手,不是因為我的血統,」旭達汗冷笑,「而是殺了我,他們沒把握能和狼主和談。豬一樣的老東西很怕死,不到迫不得已,他們不會拿命來賭。」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貴木用力點頭。
  「按照我們說好的去準備,」旭達汗摘下自己的佩劍,用力拍在貴木手裡,「把北都城變成我們兄弟的。」
  「是!」貴木攥緊那柄劍,咬著牙回答。
  他轉身出賬,金帳里只剩下旭達汗一個人。旭達汗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帳頂,低低地嘆了口氣,「出來吧。」
  一個瘦削的黑影從帳幕後閃現,悄無聲息地從背後逼近旭達汗。他佝僂著背,行走起來就像一條餓極了的豺狗,要從後面撲殺一隻獵物。而旭達汗很平靜,作為青銅之血的繼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懼任何人。
  那個人全身的皮膚都被裹在質地古怪的衣料里,雙手套著黑色鯊皮手套,臉上蒙著黑巾。縱然這樣,看他一眼,尋常的人也會做噩夢,從黑巾眼孔里露出的兩隻眼睛異常深陷,眼眶的骨頭鋒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剮去了眼眶周圍的肉。
  那人嘿嘿地笑了兩聲,聲音刺耳陰沉,「三王子,你終於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統。」
  「龍籬,這讓你這麼開心么?」旭達汗冷冷地回應。
  被稱為龍籬的黑衣人還是笑,「我只不過覺得這樣一來,北都城離得局面會更加有趣,讓我急切地想看到後果。」
  「想賭博么?來下注吧,誰會活到最後?」旭達汗說。
  「我已經把賭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誰能不相信三王子這樣雄才偉略、卻又身懷青銅之血的人?」龍籬說,「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兩家大貴族的敵意?他們已經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簡簡單單向朔北部低頭的,那麼他們和三王子就沒有共同的利益,你們之間的合作隨時會崩掉。」
  「我必須讓他們有所忌憚,我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但是我現在手中沒有可調動的兵。」旭達汗直視龍籬那雙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一百個,這是我為台戈爾大汗王他們訓練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進比莫乾的心口裡。不過,三王子乾的更漂亮。」
  「我可以調用這一百人么?」
  「隨時,」龍籬說,「本堂已經認可了三王子,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支持三王子。」
  旭達汗點了點頭,眼瞳深處忽然寒芒一跳,「龍籬,十三年之前,你從東陸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投奔在台戈爾大汗王的麾下,帶給他松針箭的技術,也為他訓練殺手。那時候,你的僱主是辰月教么?」
  龍籬笑了,「三王子對於東陸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時辰月以重金僱傭了我們,我的任務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時候沒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頭雄獅,三位大汗王想以你為傀儡,辰月和我們也都認為一個沒有實權的大君對己方有好處,所以我們合作默契。」
  「原來是這樣,」旭達汗微微點頭,「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麼現在辰月的教士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營寨里,是那邊尊貴的客人,你這個天羅刺客為什麼又選擇了我這一方,你明知道我並不准備對朔北部臣服。」
  「因為局面在變化,立場也在改變。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囂張已經令本堂大為不安,本堂的長老們認為辰月將發起一場席捲東陸的戰爭,這將大大傷害我們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後密信里說,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經決定徹底地倒向辰月的敵人,在東陸,那群人被稱作『天驅』。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厲風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殺死了辰月的使節,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師,一位天驅武士團的重要領袖。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和辰月已經變成了敵人。」
  「席捲整個東陸的戰爭么?」旭達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倒是讓人期待啊……」
  「隨時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隱藏在黑暗裡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龍籬用謙恭的聲音說,「主人。」
  「我現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安排。」
  「什麼事?」
  「我的爺爺欽達翰王年紀已經很大了,我想讓我的弟弟去牢籠里照顧他。」
  龍籬楞了一瞬,「兩個有青銅之血的帕蘇爾家人關在一個牢籠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么?」旭達汗面無表情。
  「欽達翰王已經老了,不像您,他無法控制狂血帶來的殺意。他發怒時會殺死任何人,即便是最心愛的女兒,」龍籬說,「他也會殺死他最心愛的孫子,當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在欽達翰王的眼裡,雄才偉略的三王子卻比不上一個軟弱的年輕人,真讓人傷腦筋。」
  旭達汗拉動嘴角,無聲的笑笑,不說話。
  「我的話讓三王子覺得不舒服了么?」龍籬桀桀地笑了起來,「可這是事實,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讓我把世子扔進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沒死,反而學會了大辟之刀。其實那時三王子已經察覺了自己的青銅之血,也該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後繼承人是欽達翰王納戈爾轟加,除了他,還有誰能在鼠洞里把那開天闢地的一刀傳授給世子呢?想起來是不是很後悔?」
  「十年之前我告訴你不要殺死阿蘇勒,今天我也一樣不會殺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旭達汗說,「我不後悔。」
  「三王子,你的心機太深了,這是缺點,做人該坦白一些,否則我們作為三王子的盟友,心裡難免揣著不安。」龍籬說,「十年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卻得不到結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絕,為什麼會給沒用的弟弟留了那條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對我說出這個秘密了么?」
  「其實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機沒有多麼深,只是你們想得深了。」旭達汗輕聲說,「我沒有讓你殺死阿蘇勒,只是因為,同是留著青銅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潛質。青銅之血是帕蘇爾家最神聖的東西,我不忍心他被你們這樣的人殺死。」
  「僅僅這樣?」龍籬有些吃驚。
  「僅僅這樣。」旭達汗淡淡地回答。
  龍籬點點頭,轉身離去。旭達汗也習慣了,龍籬從不告別,也從不打招呼,來來往往就像一個孤魂。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帳門口的時候龍籬忽然回頭。
  「我有這個榮幸么?」旭達汗冷笑。
  「因為你強大,所有曾想把你當做傀儡的人,都是你名單上的敵人,你會一個個把他們除去,即便是黃金王和朔北狼主。」龍籬微微躬身行禮,「祝您在草原主人的帳篷里,做個香甜的好夢。」
  「你也會說這樣的客套話?真讓人不安吶。」
  「抓緊時間睡吧,聞著著空氣里的血腥氣,大戰就要開始了吧?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閉上眼睛再睜開。……」龍籬笑,笑聲鋒利得如小刀刮著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達汗也沒有來得及看清,一張黑色的蒙面巾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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