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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架空歷史 > 九州·海上牧雲記 > 之九 第一次天啟之戰

之九 第一次天啟之戰

所屬書籍: 九州·海上牧雲記

    1右金王子碩風和葉坐在他那由四十頭六角巨牛拖出的天帳車上。這些六角巨牛是由殤州冰原上的巨人夸父族捕來的,每一頭都有兩人之高,體重六千斤,狂奔時可以撞毀城牆,士兵們在他它們的腳邊走,經常被他們的鳴聲嚇倒在地。而它們所拖動的天帳巨車,象是一座宮殿,建在數十根巨大滾木之上。那些滾木都是寧州的蒼木,木質輕卻象鐵一樣堅硬,有著一百年以上的樹齡,直徑五尺,長二十九尺。車上大帳用五百張油葯浸制的錦狸皮縫成,內襯鐵絲鱗網,風雨不透,箭射不入,火燃不著。車上可行十人歌舞,容百人議事。為了讓這輛車從北望城行到千里外的帝都天啟。右金軍徵發民夫一路上開闢了一條可容五十匹馬並行的筆直平坦大路,這輛巨大的天帳車隆隆駛過之處,地上再跑馬都不會揚起沙塵。雖然耗費了近十萬民力日夜工作,死者萬餘,但從此右金騎軍可日行五百里,從中州臨海的北望郡殺到天啟城下只需三日。

    他引兵南渡之時,東陸端朝還有號稱百萬雄兵。碩風和葉一渡過海峽,就命令毀去渡海的大船。

    他對將士們說:「你們還指望著打敗仗後坐船逃回北陸去嗎?不可能了,你們背棄了你們的部族,如果戰敗,就沒有臉面再向北而死,只有向前,不成為這天下的主人,就成為無墳無鄉的厲鬼。」於是七萬騎軍變成了七萬隻無家的狼群,他們不惜命的撕殺,端朝軍隊的精銳早在北陸和與宛州牧雲欒叛軍的戰鬥中消耗殆盡,新組的軍團一遇右金騎兵即潰敗。那時端朝國勢已衰,各地叛亂不斷,各將領及郡守皆有異志,北望郡刺史康佑成便率軍投靠了右金。

    碩風和葉只用了十一個月便打到東陸的中心,帝都天啟城下。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順利。

    望著巍峨天啟城郭,碩風和葉想,他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人力物質來修建這樣的一個籠子呢。有修建城池的力量,可以討平多少疆土啊。

    如果攻下天啟城,他會成為皇帝。然後呢?去城中坐在那寶座上,接受眾人的朝拜,從此開始被釘死在那座位上,重複一代一代皇族那樣的生活,慢慢的腐朽老去?不!碩風和葉想,不該是那樣!他其實只喜歡縱馬與廝殺,他厭惡那些奇怪的用石頭圍起來的叫做城市的東西,因為它們擋住天際的雲,擋住駿馬的去路騎者的眼界。他喜歡看投石機投出的巨石打在那石頭城上,就那樣啪地一聲粉碎飛濺,讓人興奮地顫抖。但是現在城破了,現在他必須去重新建好那座城,把它建得比原來更堅固更高大,因為新的征服者終究會來的,他必須從現在開始就守護這座城……不,他討厭這樣!右金王子碩風和葉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要拆掉這座萬城之城——天啟!2這個時候,四百里外,一位全身甲胄的青年正騎在馬上,向天啟城而行。路邊的農夫從田壟中驚奇地抬起頭張望,看著他所持的那面巨大的紫色旗幟。

    但是他的身後,卻沒有一個士兵跟隨。

    這青年也抬起頭,望著天際被燒灼的雲海。

    「天啟城,我回來了……牧雲一氏,你們準備償還吧!」3像是南方吹來浩大的風,捲起道道煙塵,那是各路諸侯的兵馬,正向帝都逼來。

    天啟城北門外十里的大營中,右金二王子碩風和葉看著信報,露出微笑:「十九路勤王軍?」他懶洋洋地靠在榻上,「不急,告訴赫蘭鐵朵,按兵不動,讓這些人在天啟城裡打個天翻地覆再說。什麼時候他們打累了,什麼時候我們再動手。」隨後傳令:大軍開拔,緩緩向南行進。

    此時,在天啟城南十里處,各色旗號的諸侯大軍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右金軍已到北門外,而南門外是諸侯聯軍,一場爭奪帝都的大戰在即。

    諸侯都打著勤王逐寇的旗號而來,但沒有人想真正面對右金族鐵騎,而都想著入城搶奪玉璽,將來好名正言順號令天下,但卻又無人願成為眾矢之的,被其他各家先聯合起來掃滅。使者說客們在各營陣中間來往穿梭,合縱連橫,整個諸侯聯營像一群正聚作一堆不斷密謀的狼,商討由誰來咬斷大端朝的咽喉。

    4大軍壓城,皇城之中卻分外安靜,彷彿所有的人都逃走了。

    牧雲笙曾呆過的花園小屋裡,卻突然傳出了聲響。

    小屋的地板猛得破開,地下探出一對長鉗,緊接著,一個巨大昆蟲般的怪物探出頭來。

    河絡王帆拉凱色從他的蟲將風裡跳了出來,打量著四周:「這裡就是人族的帝都了么?」河絡族將風們掘開更寬的通道,把人族的軍隊源源不斷的運了出來。

    帆拉凱色來到牧雲笙的旁邊:「那晟國姓姬的小妮子用未明劍騙我,我還以為她受你所託,就放她的軍隊通過了,現在晟國的軍隊很可能已經先從這個出口殺出地面,你要小心了。我們只能幫你這麼多,以後就靠你自己了。結束亂世之日,別忘了你歸還我河絡族聖地北邙山的諾言。」他行了個禮,鑽入將風,帶著河絡族重新歸於地下。

    牧雲笙打量著這他曾居住多年的花園,如今已破敗不堪。而整個皇城,也早就鋪滿落葉,塵灰積聚也無人清掃。戰事在即,官員城民爭相逃遷,當初萬邦來儀的天啟帝都如今已成一座荒城。

    牧雲笙率軍向太均殿前趕去,可來到殿前大門,卻看見廣場之上,早已站滿了甲士。一面「晟」字大旗正在飄揚。

    「牧雲笙,你果然也趕來了。」姬昀璁在槍林刀海後冷笑著。

    「你用了那把未明劍,騙取了帆拉凱色的信任。可是昀璁,你奪來這空空的宮殿,卻又能守多久呢?」昀璁冷笑一聲:「商王陸顏與諸侯約定,先入天啟城者為諸軍之盟主。他說過的話,自然不好食言。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會有人能先於他進入天啟城。三百多年了,我們終於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皇城,而以後,它將會永遠歸復晟朝。」少年搖搖頭:「你看這玉石金瓦,早已不是三百年前所砌,這三百年來經歷無數次翻修擴建,你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你們原來故都的模樣,你也永遠無法知道過去的晟朝皇城舊貌。過去的……永遠不可能找回。」「但我會是新的主人。你現在臣服我還來得及。現在我有一萬兵士,你也有一萬人,兩萬軍隊,藉助天啟城這號稱萬世不破的巨大城牆,堅守半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等其他諸侯各軍趕到天啟城下,那時他們就會同商軍在天啟城下互相混戰殘殺,我們坐視即可。」「但是,碩風和葉的右金族大軍也已距北門不遠,那時如何抵禦?」少年問。

    「右金族乃北陸遊牧之族,騎兵驍勇,但是不擅攻堅,他們拿天啟城沒有辦法,而發現諸侯軍就在城南,就會直接繞過天啟城,攻擊諸侯軍。一樣是兩敗俱傷。」「昀璁,你把世上的事也想得太簡單了。」「不要叫我昀璁!叫陛下!」「原來那日你怪我不問你名字,也不過是一時虛言。」少年一笑。

    「那日……」姬昀璁低下頭去,「那日是那日……但今天……」她眼中又閃出無情的利芒,「你只有兩條路,一是向我稱臣,二是與我在此一戰!」少年笑著搖搖頭:「我從不走別人為我選的路。」姬昀璁峨眉一立,握住了未明劍的劍柄。「我也從不會對阻擋我的人心慈手軟。」牧雲笙知道那未明劍的威力,他握緊拳頭,暗暗準備應對的法術。

    姬昀璁握住那劍柄,食指卻在不斷顫抖。少年看在眼中,心中嘆息:她並不是真象她自己所裝的那麼心恨,只是這個恢復大晟的擔子太沉重,要活活壓垮她了。

    姬昀璁緊咬住嘴唇,但終於還是猛得抽出了未明劍。那劍方一抽出,劍周圍的光線便彷彿被貪婪的吸去了一般,空氣中傳來尖利的哭號,幾股黑霧中顯出厲魂的猙獰面目,直撲向少年。

    少年取筆在空中猛點幾下,幾點奪目光芒在空中綻開,忽的放射出無數金線,刺向黑霧。那霧中厲魂在光中痛苦尖叫翻轉著,有些逃向了別的方向,但仍有數股直撲了上來。

    牧雲笙向後跳一步,從袖中抖出一副空白畫卷。那黑霧直撲到畫卷中,卻被吸在了上面,只見白紙上幾道如墨漬的怪形痛苦扭動著呼喊著,卻終於漸漸凝住不動了。那張白紙之上,卻變出現了數張可怖的鬼臉。

    這時那些逃去的惡魂,卻徑直撲向了四周的士兵,那些被黑霧穿入身體的人,都痛苦的抽搐著,摔到在地,立時就沒了氣息。

    少年望向姬昀璁,她眼中也懼是驚愕,不想手中握著這麼可怕的東西。但卻仍故作冷酷的笑道:「你縱有法術,擋得我一劍,卻擋不了我十劍,我縱殺不了你,也能把你身邊的人盡數殺死,你還是跪倒稱臣吧。」牧雲笙心想,絕不能讓她再揮劍了。他一彈指,空中那些光點直衝姬昀璁而去,她嚇得揮劍驅擋,牧雲笙左手將那畫卷擲了出去,姬昀璁慌亂間劈破那畫紙,一股黑氣湧出包裹向她。她驚聲尖叫起來,她周圍的士兵也嚇得四下逃開。

    牧雲笙看準機會,向前一縱,借雪羽翎凌風而起,越過晟軍的頭頂,直落到姬昀璁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抽出菱紋劍架在了她頸上。

    「你輸了。」姬昀璁呆立在那裡,眼中淚光滾動,她以一弱女子之力費盡心思力圖復國,可是世事卻總是這樣無情。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麼百戰立國的英雄,也沒有繼承祖輩的勇悍兇狠,她更寧願象其他女孩子一樣嬉鬧於花園,撫琴觀雪,可為什麼卻被生於此世此門。現在她終於是輸了一切,輸了國家也輸了自己的一生。

    她悲憤中再無求生之意,揮劍猛一掙道:「殺了我吧!」少年看她揮劍,卻是一愣,他只需輕輕一抖劍鋒,這少女的頭顱就會落下來。但他卻終是沒有動。姬璁卻收不住劍,未明劍直砍到少年肩上,那劍中的無數厲魂歡呼一聲,奔著鮮血濺出的方向直涌而去,那傷口立時就變黑了。

    少年直覺得如冰水貫注入全身血脈,身體瞬時變得冰冷,耳中無數尖厲怪叫,直逼得人要瘋了。他扔下劍,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直翻落下台階而去。

    昀璁呆在那裡,她本只想求死,卻不想少年沒有揮劍。她還從沒殺過一個人,卻更不願殺得是他。眼看對面牧雲笙的兵士就要衝殺過來,兩邊就是一場血戰。她大喊一聲:「住手!」兩方剎住腳步,刀戈都已逼到了對方臉上。

    姬昀璁直追下去,扶起少年,急切呼喊:「太醫呢?有沒有人,誰來救救他?」空中忽有一個影子飄然落下。風婷暢抱起少年,插著雪羽翎的他輕盈無比,她帶著牧雲笙直向天空而去。

    5數百里外,宛州軍大營之中。牧雲德正在懊惱。

    「那美人兒不讓任何人接近她的住所,獨居于山上,她帳前十丈之內,俱是法陣,靠近者立死啊。」墨先生嘆道:「她心中必是還疑惑,明明記憶已被改成你是她的主人,但卻一見你面就感覺憎惡,所以才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過不必擔憂,那靈鬼封住的記憶沒有外力是解不開的,時日越久,她就會越來越忘卻真正的情景,而相信自己的記憶。」靜夜,盼兮痴痴坐在帳中,只有帳頂射入的月光照著她。

    卻有一箭,穿破營帳射了進來。箭桿上刻著細密的字。

    「東十里林中,可以見到你的仇人。」盼兮來到林中,風婷暢正等在那裡。牧雲笙躺在她身邊的樹下。

    「你來他來?是為了讓我殺他?」盼兮望了少年一眼,「可他已經要死了。」風婷暢一笑,「他是你的仇人,但你不能親手殺他,豈不心憾。所以不如先將他救活,問個明白,解你心中之惑,再殺不遲。」盼兮緩緩走上前,低下身去按住少年傷口。

    「這是被魂印兵器所傷……虧他練習多年法術,才能活到現在……可為什麼,他所練的法術竟和我同源?我們究竟曾有什麼淵源?」她感到少年的脈博幾乎已經無了,忙將自己的生命之力貫輸進去。心中卻問,自己是怎麼了?竟為了治這仇人,寧願竭盡自己的心力。心中卻只有一個聲音:治好他,他可千萬不能死。

    治療花費了足足數個時辰。天色漸明,遠處傳來宛州軍搜尋的聲音。

    「在那裡。」有人喊著。

    風婷暢向發聲處一箭射去,那士兵倒在地下。但更多的人涌了上來。

    風婷暢一箭一箭射去,沖在最前的人必倒在地上,沒有人能跑近五十丈內。而風婷暢以法術凝成箭支,用之不竭。宛州兵們心懼再不敢上前,回去召喚人馬。就這樣相持到正午,盼兮睜開了眼睛。

    她長吁一聲:「他無礙了,但暫時不會醒。」鮮血從她嘴中緩緩流出來,為救他她已經耗盡心力。

    風婷暢嘆了一聲:「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不惜命的救他,對不對?」盼兮搖搖頭:「我要把他交給宛州王處置。」風婷暢搖搖頭:「你這樣做,一定會後悔。」盼兮冷冷望她一眼:「你又是他什麼人,為什麼要救他?」不知為何,看到這少女一心維護那受傷少年,她的心中竟湧起一股嫉恨之意。

    風婷暢低下頭:「他救過我,我欠他一個人情而已。」盼兮站起身來,點點頭:「好,那麼……他可以走,但你不能走。」6牧雲笙醒了過來。卻看見自己躺在寢殿中。恍然間如同重歸當年。

    「這是天啟城。風婷暢把你帶走一日,又送了回來。」昀璁正坐在他的身邊。

    「我怎麼朦朧中記得……她呢?」「她又匆匆離去了,說是答應了什麼人要立刻趕去,不能失信。不過她給你留了一封信。」牧雲笙將信展開:「當初我要殺你,你卻救我一命。現在我只好也用一命來償。不過小笙兒,你以後不能再這麼心軟了,不然在亂世是活不下去的。你從小在宮中溫柔鄉長大,以為女孩兒是世上最親切可愛的人,其實女人的心決絕起來,只比一切都可怕。若不忘記過去,或許終有一天,你的命要喪在一位女子的手裡。從今以後,鐵石了心腸,忘記那些情與義,也忘了我,真正的做一個冷酷無情威服天下的帝君吧。」「風婷暢……盼兮……」少年緊捏著信紙,似乎想起什麼來了。

    「宛州大軍現在離天啟城多遠了。」他問。

    「離天啟只有百里之遙了。」7牧雲笙望著天啟城郭。他在天啟城中出生長大,卻還沒有這樣好好看過這城牆。它經歷了千年的戰毀,修築,每一次都比從前更高大,更堅實,直到最高的雲梯都無法接近城頭,最沉重的投石都難以在城牆上砸出白印。可是那些費盡無數人力的修築者們又怎想得到,若是國勢已去時,這一切不過全然是擺設。

    他望了許久,才登上城牆,看著城外遍野的諸侯大軍。

    少年心中嘆息,這麼多的軍隊,若是齊心,只怕和右金鐵騎尚可一戰,可現在,他們只想著先攻入天啟城,搶奪玉璽。

    到了午時,城外終於有一支軍隊按捺不住了,他們搖動旗號,騎軍當先,步兵隨後,扛旗狂奔,呼嘯著奔向天啟城下。

    其他諸侯一見,彷彿聽見了進軍鼓一般,一起擁出營陣,一時間大地上鋪滿人馬,各色旗號連綿,那氣勢如洪水直要淹沒了帝都。二十幾萬人一齊狂奔,整個大地都抖了起來。

    「陛下,要放箭么?」身邊的軍隊問著。

    牧雲笙明白,只憑自己的一萬鋒甲軍,能抵擋諸侯軍的攻擊多入呢?何況背後北門外還有右金的大軍。但若是讓他們這樣殺入城中,只怕就是一片混戰。

    卻突然間,城外所有軍隊全都停下了腳步,他們都注視著城門的方向。

    一聲馬嘶,在這潮般喧嚷中分外響亮。

    一位騎將,隻身孤馬,卻舉著一面偌大的旗,緩緩地走到了天啟城門下,面朝南方,立定在那裡。

    所有人望著他的大旗,上面繪著紫色火獸,火獸旁有一列字:「欽命天下鎮守,號令萬軍」,這行字旁,是兩個火焰吞金雲霞鑲錦的大字:「穆如」。

    天下諸侯勒馬驚懼:「穆如世家真的回來了么?!」8穆如寒江低下頭,慢慢握緊戰甲上的鮮紅絲韜,看著它象血一樣流過指間。

    在他做他要做的一切之前,他想再把過去的日子回憶一次。雖然每次想起來都會象扯開皮肉揪出心來一樣的痛,但是他一定要去想,一定要記住,這樣他才能知道怎麼面對眼前的這些人。

    流放者中,只有穆如寒江一個人回到了東陸。但那座已經沒有守衛者的空城,卻永遠地矗立在那裡,再也不會被毀去。因為它也變成了夸父族和河絡族的惡夢,他們不得不承認了人族在殤州擁有一席之地,雖然只是一座空城。穆如氏證明了穆如一門在哪裡都是英雄,他們和無數流放者用死戰證明了殤州不再是人族的絕望之地,雖然數萬人戰死了,但是終於有人帶著他們完成使命的消息,活著回到了故土。

    穆如寒江騎著他的戰馬凜冽回來了,一路腰板挺得筆直,他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飢餓,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回到天啟城下,大聲地告訴那流放他們的皇帝,我們穆如氏又回來了!現在,是你們償還的時候了!但穆如寒江沒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座沒有城防的帝都。大端朝的尊嚴已經淪喪,明帝牧雲勤和他幾個最勇敢的兒子都已經戰死,帝都城外一面是從北陸瀚州草原呼嘯而來的右金族鐵騎,一面是想著競先沖入天啟城奪取玉璽的各路諸侯。

    穆如寒江心中怒火燃燒:我們穆如氏滿門忠烈幾十代人為之浴血奮戰的國家,你們這些賊子也敢來竊取?於是他單人匹馬,擎著那面巨大的綉著穆如氏紫色麒麟族徽的戰旗,立在了城門外。冷冷注視面前的千軍萬馬,百家諸侯。

    天啟城下,十九路諸侯,二十餘萬兵馬,生生僵在那裡,竟然沒有人再敢上前。

    「穆如將軍!」百嶷郡守高解上前拱手道:「我等率軍前來護駕勤王,因何攔阻啊?」穆如寒江冷笑:「這個國家是我們穆如氏用血護衛的,也只能由我穆如寒江來終結它。其他人——你們不配!」萬眾嘩然,諸侯驚懼,這世上有一個人,隻身匹馬站在帝都前,指著天下英雄,說爾等不配與我爭鋒。如不是穆如世家,又有誰能如此豪狂?「穆如寒江,你真的要阻擋我們進天啟城?」有人喊著。

    穆如寒江把旗插在地上,冷冷地抬起頭:「十年前,我的父兄和你們的父兄會一道守衛著這座城門,現在,願意守衛這座城門的似乎只剩穆如一族了,而穆如一族,又剩我一個人了。不過這沒有關係。」他放聲大笑,「你們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偏我不是!」少年將軍把旗重重一頓,「天下英雄,想進天啟城的,先來我旗下走一遭!」萬軍卻都默然。原野上沉寂了好一會兒。有人向陣後揮了一揮手,戰鼓被擂響了,那是出戰的信號。接著,第二陣,第三陣,諸軍都響起了鼓聲。各郡最好的將領都開始紮緊盔帶,跨上戰馬,接過士卒托上的擦拭好的鐵槍,策馬緩緩從陣中走了出來。

    他們都是當世的名將,個個名下載有傳奇,今天從陣中走出,互相眺望著,神情嚴肅。他們的面前只有一個對手,但誰願與穆如世家爭鋒?成武太守宇青德高喊著:「成武軍願出頭一陣,帳下飛虎將軍狄火,請與穆如將軍一戰。」穆如寒江冷冷一笑,將槍尖輕輕抬起一點。

    一黑甲大將策動高大戰馬,舉著巨斧,從陣中奔出,那兵器連同戰甲只怕共重百斤,蹄聲沉重,直向穆如寒江而去。

    穆如寒江也不策動戰馬,只冷眼看著他沖近,五十丈、十丈、十尺……那巨斧已經高高揚起。穆如寒江突然大喝一聲,那狄火的戰馬頓時驚了,高高跳起,把狄火摔下馬去,他盔甲沉重,好半天掙爬不起。穆如寒江早策馬走過他身邊,望著諸侯:「還有誰上前?」「東海將軍古木森,請與一戰!」喊聲起處,又是一將策紅棕戰馬奔了出來。

    穆如寒江一抖韁繩,縱馬直迎上去,他的戰馬逆風而馳,肌膚象鮮紅的錦緞抖動,四蹄交轉如電,古木森的戰馬剛奔出軍陣數十丈,穆如寒江的馬已衝到了他面前。他目光始終就沒有離開對手的面門,古木森的大刀剛剛揮動,穆如寒江的鐵槍已經刺了出去。眾軍還沒看清招式,二馬已交錯而過,古木森從馬上倒翻下去。穆如寒江馬快的剎不住,直衝到諸侯軍陣前幾丈處,嚇得旗門槍兵都倒退出一大片,許多人被撞倒在地。穆如寒江一轉韁,縱馬從大陣前奔過,一路高呼:「下一個是誰?」立刻有人從旗陣中奔出,直追穆如寒江而去,「圖遠將軍袁志方前來一戰!」前方另一陣中也衝出一將:「河隆將軍韓寶舟請與一戰!」二人見另有人出戰,都是一愣。穆如寒江卻喊:「儘管上前,這樣快些!」策馬直衝韓寶舟,背後袁志方直追而來,還沒到穆如寒江馬後,前面韓寶舟已被挑下馬去,穆如寒江鐵槍回身一掃,袁志方忙一個馬上鐵板橋讓過,穆如寒江卻已把他的馬讓到前面,待袁志方起身回身刺時,穆如寒江的槍已經伸到了他馬蹄下,運勁一挑,袁志方連人帶馬在空中翻栽出去,塵泥濺起時,穆如寒江戰馬已遠。

    「好哦!」其他軍陣中的士兵們看得驚嘆,不由全都高呼。穆如寒江策馬奔回城門前百丈重新急轉立住。眼前一片歡呼聲。

    之後又有五名戰將出戰,全部被十招內打下馬去,而每一次穆如寒江得勝,諸侯軍中就是歡呼一片,各軍本來就互相敵視,自己的將軍敗了被哄,看到別陣戰將也同樣下場,當然也起勁高叫。且穆如寒江之勇悍,片刻之內連挑九將,是習武的人就無法忍住驚嘆。

    9商王陸顏大軍單駐南面,只等其他諸侯們為爭入城而撕殺,卻望著遠方諸侯遲遲不進,只是戰鼓聲不斷,喝彩聲如潮。聽得前方探馬回報,大笑道:「這幫庸夫,奪天下的時候,竟還講什麼信義單挑,傳令,我近衛五將出馬,一齊上去,取了那什麼穆如世家的人頭來,好顯我商軍的威風!」牧雲笙於城樓之上,看到商軍近衛五將來到城下,菱蕊卻也是其中一員。

    穆如寒江已殺敗十二員戰將,他手臂帶傷,戰馬也在急劇喘息。看他們五騎一齊緩緩逼近,他明白了敵手的想法。他不再說話,為節省氣力,只是把鐵槍緩緩舉起。

    商軍五將明白以五戰一不是英雄所為,但商王命令已下,要他們速取敵手人頭。他們互使了一個眼色,催動戰馬齊沖了上去。

    五將把穆如寒江圍在核心,尖利的鐵器呼嘯劃破天空,鋒刃相擊的火星四下飛濺,六匹戰馬嘶鳴衝撞。穆如寒江的戰馬突然高高揚起前蹄,正前方的使錘將戰馬驚得向後一避,穆如寒江居高臨下,一槍把左邊的雙刀將刺下馬去,而這時,右邊的長戟也刺到了他的腰間,但方刺透戰甲,穆如寒江已分左手抓住鐵戟,大喝一聲,把那將從馬上直扯了下來。背後一將揮舞著大刀,直砍向穆如寒江的後頸,穆如寒江卻馬上一伏身,掄起左手鐵戟回擲向那將面門,那將回刀一格,穆如寒江的馬已經轉了回來,一槍刺中他護心鏡,把他頂離馬鞍,摔落泥中。這時那使錘將大喝一聲,手中錘脫柄而出,帶著長鏈直向穆如寒江的背心,穆如寒江側身舉槍一格,那錘鏈與槍桿一撞,立時纏住,使錘將向回便扯,卻扯不動。這時穆如寒江與那將較力,無邊揮舞槍桿。一邊的菱蕊終於看到了致勝的良機,催馬揮劍直斬向穆如寒江。

    牧雲笙看得驚呼:「不可!」但戰場上格擊之快,不是法術所能企及。菱蕊的劍已經劈到穆如寒江頸邊,穆如寒江卻一低頭,閃過這劍,菱蕊正翻手削回,穆如寒江將鐵槍一旋,那錘鏈正絞在菱蕊手臂上,他運力一喝,赤紅戰馬也通心意的使全力向前一縱,連使錘將同菱紋一同被扯下馬來,使錘將當即放開錘柄,菱蕊卻被掛在穆如寒江馬後,被直向前拖行。

    牧雲笙於城樓上喊:「穆如寒江,不要傷她!」但隔得太遠,穆如寒江卻聽不到,所幸他本也沒有取菱蕊性命之意,將槍桿一顫,抖開錘鏈,菱蕊翻滾幾下,立刻借勢站起,卻無大礙。

    這時諸侯陣中又一陣喧嘩,原來是商王陸顏帶本部軍來到了城下。

    看到自己五員大將落敗,陸顏明白,現在的情勢已經不是殺了穆如寒江就可了結的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個守城的士卒,他現在是大端皇朝唯一的捍衛者。

    若是沒有人出來捍衛大端朝,大家悶頭衝進去,成王敗寇。現在偏偏有了一個,雖然只有一個,黑與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與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沌之中生出了清濁二氣,殺他便是踐踏天下忠義。

    穆如寒江往城門下一立的時候,不論勝敗,他就已經成為了英雄。這時誰去殺死他,就算搶先入城,奪取了玉璽,也不過是被世人唾罵。若是呼喝一聲一擁而上,一是為天下人恥笑,折了聲名,二是亂軍之中,誰敢保證自己能先拿到玉璽,必然是在城中一場混戰。

    諸侯們此刻定然都在心中打著轉——誰說我們是來奪天下廢皇帝的?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是來勤王逐寇的呢?我們為什麼不也來當一當這捍衛大端朝的英雄呢?這樣才可得到人心。

    諸侯軍都唯恐他人爭先,像是算準了日子,齊齊在這一天趕到,算起來足足有二十幾萬人,這是連右金族也不曾料到的事,既然誰也明白混戰一場只是白白便宜右金族,為什麼就不能合兵與右金族在天啟城下一戰,還不知鹿死誰手。

    是否所有人都正在這麼想呢?現在大呼一聲「守衛天啟,勤王逐寇」,若是好時,一呼天下應,立時成諸侯領袖,聲威高漲;若是不好,卻要成為眾矢之的。

    要壓彎巨駝的背,只需要一根羽毛,最後的那一根。要扭轉一個帝國的命運,有時也只欠一聲高呼。

    10北方,右金軍大營。

    四十頭六角巨牛拖動著一輛巨車,像是一座宮殿在地面移動。碩風和葉一手握著金足樽,一隻腳架在案上,車內舞姬身體曼妙,行的是東陸的舞樂。他面上仍是那淺淺的冷笑,像是天下正玩於股掌。一隻手輕輕拈過奉上來的信報,漫不經心地抖開……他忽然就從軟椅上跳了起來,那酒樽被他飛甩出去。

    「穆如寒江?穆如世家?」當年北陸之時,右金族被穆如一族一年內連破三次本營,那時年少的碩風和葉被追殺得要裹著羊皮躲在羊群中逃生之恥,永生也難忘記。所以碩風和葉一見這名字,就驚跳起來,彷彿那穆如眾將就在身邊,正拔劍相向。

    右側上座的謀士康佑成一揮手,舞姬們全躬身倒行退了下去。

    「穆如一族有人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情?」「飛鴻一個時辰可行千里,一個時辰前,穆如槊第三子穆如寒江回到了天啟南門外,阻擋天下諸侯。」康佑成笑著:「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著諸侯為爭玉璽得正統名,早晚在天啟城下要有一戰;可沒有想到,居然有人站出來要守衛天啟,雖然只有一個人,可偏偏是名震天下的穆如家少將軍。」「穆如一族有戰神之聲譽,雖然只剩一人回來,但恐怕諸侯卻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殺死穆如寒江沖入天啟。」碩風和葉喃喃道,「這次只怕我們引群狼自食的大計要失算了……」忽然對外大喊:「飛鴻急令前鋒赫蘭鐵朵退後三十里!」康佑成對碩風和葉點點頭道:「王子明斷。希望赫蘭鐵朵能明白王子的苦心,也希望他還來得及北退……」天啟城北八十里,赫蘭鐵朵騎兵大營。

    踩在大端王朝帝都的頭頂,赫蘭部的騎兵也有些驕狂了。這些天來,他們四處襲擾村莊,搶奪女子,射獵活人。聽說各路諸侯起兵前來,兵將們越發地按耐不住,天天吵嚷著要赫蘭鐵朵下令,發兵去踏平那些東陸豬。

    穆如氏大旗出現在天啟南門的消息,也早傳到了赫蘭鐵朵這裡。與碩風和葉一樣,赫蘭鐵朵同樣跳了起來,甩掉了酒杯,不過他喊的是:「太好了!我還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殺姓穆如的報仇了!」他當下衝出大帳,大喊著:「點兵,準備殺向天啟!」將士們一片瘋狂的嘯聲。

    這個時候,碩風和葉傳信的飛鴻還在空中疾行。

    11天啟南門外。

    陸顏上前緩緩道:「穆如寒江,右金賊子就在天啟北門百里之處紮營,你蓋世武功,卻為何不去斬那右金賊,反在自家人面前耀武?」穆如寒江大笑道:「說得好!諸位來此,卻為何不去與右金族作戰,反要攻打帝都?」陣中有人喊道:「我等哪有攻打帝都,我們是要入城護駕。」穆如寒江冷笑:「天子在何處?何有聖旨允你們入城?你們護得什麼駕?」諸侯語塞,無人可應。

    陸顏上前大笑道:「穆如世家世代護國,威震天下,這次若能去取了右金族大將首級來,我等自然聽從此旗的號令。」穆如寒江喝道:「此話當真?」陸顏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穆如寒江舉劍一指眾諸侯:「各位呢?」諸侯心想:「穆如寒江原來有勇無謀,一人一馬,怎能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於是都高喊道:「我願立誓!」穆如寒江一頓戰旗道:「好,請來此旗下立誓。我去城北作戰之時,爾等就候在城前:我若戰死,爾等任意入城;我若能取得城北右金大將首級回來,爾等便唯我馬首是瞻。」陸顏道:「我第一個立誓。」他心想,你怎可能活著回來。若真是天命助你,使你斬敵首而回,我便正好擁戴你,以你的聲名號令諸侯,卻把你當我的一枚棋子,一面號令天下的旗幟。

    見軍勢最大的陸顏先行立誓,諸侯猶豫一會兒,各自從本陣出來,舉劍割指,將血珠彈向天空滴入土地,以為誓約。

    「好,吾去去就回!」穆如寒江撥轉馬頭,駿馬凜冽疾馳如電,那一面穆如大旗,在風中招展向遠方而去。

    12穆如寒江穿過荒涼寂靜的天啟城,來到沒有城門的北門。走出城門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卻只有一位少年,在城牆上持筆畫著什麼。

    「你不就是剛才我所見那人?卻為何在這裡?」穆如寒江問。

    少年專心作畫,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說話。」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少年道:「這世上沒有可以一敵萬的人,所以知你必死。」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們是要讓我去送死,若是他們不認為我必定不可能回來,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機會折服聯軍?」「莫非你有取勝的方法?」少年問?穆如寒江卻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漸被染金黃。

    他卻緩緩道:「我被流放在殤州的時侯,雙目被雪刺盲,父親仍要與我講習兵法。我那時萬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們已在這種絕境,還學什麼兵法?還有什麼用處?」他嘆了一聲,「父親望著我,卻冷冷道:當然是絕境,但若是你不服輸,仍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若是你認輸了,便現在就已經敗了。」穆如寒江凝望雲天,緩緩道:「當然是已絕境……但仍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少年手緩緩撫在城牆上:「所以你仍要出戰?你若死了,又有誰來向牧雲一族報你家族的大仇。」「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雲皇族、宛州軍、右金族,我們一家南征北討,早已與四海結仇,這世上英雄,只怕沒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這一生,只怕能盡得報償的可能不多……」他望著遠方笑笑,「但只要我穆如大旗還飄揚著的一天,他們就永遠會在恐懼中生活。」「駕!」他喝一聲縱馬前行,所執戰旗高高飛舞,從前這大旗之後,是令世人恐懼的滾滾鐵騎,但現在迎向敵陣的,天地之際,只有他一人。

    13右金軍先鋒赫蘭部的一萬騎軍向南進發,戰馬高大精壯,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齊齊推進,隆隆蹄聲十里之外可聞,直似要將路上所有事物踏為齏粉。

    百丈遠處,穆如寒江靜靜持旗立馬,望著遠處推來的滾滾煙塵,像是將以一人阻攔風暴。

    赫蘭鐵朵遠遠先望見了那面大旗。他深吸一口氣,一揚手,偌大的方陣立時停了下來,方才還震徹四野的馬蹄聲,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原野上靜得只能聽見那面穆如大旗的獵獵抖動聲。

    片刻後,赫蘭鐵朵的臉上露出了殺機,他再次揮手,赫蘭軍的兩翼突然發動,右金軍像展開翅膀的鷹一樣,突然陣列伸長出數里。隆隆聲中,這支軍隊顯出了它龐大的身形。

    身臨萬騎的包圍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沒有晃動。他的戰馬凜冽也平靜地低著頭,一如身邊是靜謐無人的草原。

    赫蘭鐵朵催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舉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穆如寒江不說話,他手中的旗已經表明了一切。

    「你們穆如一族當年在北陸上殺人太多,遭了天譴,這才會被流放殤州,數千人望族,只剩你一個回來,現在,我刀落之處,穆如氏就要滅族了,哈哈哈哈!」赫蘭鐵朵放聲狂笑,自謂這話傷到了穆如寒江的深傷痛處。

    穆如寒江只是不說話。

    赫蘭鐵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將絕不會因為聽到謾罵而動容,真正心懷深恨者絕不會因為看到死亡而落淚。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殤州是怎麼生存下來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樣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穆如寒江的平靜,是死神已經看穿了眼前人的命運,他絕不會對即將成為屍體的人多費一言。

    穆如寒江只說:「我來此,要取你的頭顱一用。」赫蘭鐵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萬騎兵中取我性命!」穆如寒江不再說話,催馬,拔劍。

    赫蘭鐵朵笑聲未落,突然發現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內,「好快的馬。」他大驚之中急舉雙刀,忽覺眼前一閃,一股冰涼疾風掠過脖頸。此時穆如寒江馬已奔過赫蘭鐵朵身邊,劍已還入鞘內,伸手輕輕一摘,就將赫蘭鐵朵的頭提了起來。那頭顱臉上,剛才的狂笑還未散盡。

    穆如寒江的馬蹄聲在原野上響著,除此之外再無聲息。

    一萬右金鐵騎呆立在那裡,看著他們的主將。那無頭的身軀還立在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馬回來,手拎頭顱,冷冷望著四周右金軍:「你們出戰還是逃命?」右金軍這回才緩過神,呀呀暴吼著揮舞起長刀,催動戰馬衝殺上來。

    穆如寒江喊一聲:「來得好!」將大旗背在背上,長槍揮動,沖入陣中,他身邊的右金軍像揚起的垛草一樣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著,把一名名右金騎兵連人帶馬擊成碎片,槍的風暴包裹著他,卷到哪裡,便是一片血肉橫飛。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陽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滅亡,他一個人可以阻止么?14天啟城南門外,諸侯們看著陸顏的軍隊向城門湧來。

    「陸將軍,你這是要做什麼?」高朗問。

    「我恐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門,以免有人搶城。」「哼。」宇青德怒道,「要護住城門,也輪不到你。」諸位拔劍相向,各軍舉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戰,突然飛騎來報:「右金軍從西面殺來了。」眾將一愣:「右金軍不是還在北門外么?為何繞城而來了?」但西邊煙塵大起,來得卻真得是右金騎軍。

    原來那是北陸部落中的一支,領軍之將苦速都,是右金軍的先鋒巡隊,帶了三千騎兵,來探查南面的諸侯軍勢。可苦速都蠻勇好戰,一看見端軍陣勢,也不顧自己兵少,就直衝了過來。

    這苦速都扎著一個東陸孩童才扎的三鬏小辮,暴牙小眼,滿面憨相,他舉著雙狼牙棒傻笑著喊:「喂,大端朝還有能騎馬的男人嗎?怎麼從北打到南都看不著啊?」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馬來的武將們正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一看這右金將站在面前,無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後快。那飛虎將狄火剛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馬來,正有心挽回顏面,當即催馬衝出:「你爺爺來收拾你!」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卻被苦速都舉狼牙棒輕輕一架,把那幾十斤的大斧輕易彈開,另手鐵棒一揮,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馬首,狄火再次摔下馬去。苦速都撥馬回來,揮舞鐵棒卻是要取他的性命。狄火閃躲不及,啪的一聲頭顱粉碎,頭盔直飛出去,在泥土中滾出老遠。

    諸侯陣中俱是驚呼,袁志方陣中發箭便射,苦速都聽得弦響,一低頭躲過箭去。韓寶舟大喊:「殺落馬的人算何本事?看我取你人頭!」衝到苦速都面前,七八招後,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馬下,抬起馬蹄,踩得鮮血飛濺。

    端軍大怒,商軍五將之中,有兩員帶傷無法再戰,菱蕊與另兩將對視一眼,會意飛馬而出,圍住苦速都。苦速都力敵三將,卻也不落下風。

    宇青德卻大喊:「右金軍來得不過數千人,大家一齊殺上去,踏平了他們。」眾人早就待著此話,發一聲喊,大軍直卷了過去。

    15城牆邊,少年完成了他的畫。長達十幾丈的城牆上,一支大軍鐵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萬馬千軍真能壁上繪出,當年晟朝又怎麼會被端朝所滅呢。」昀璁低著頭,站在少年的身邊,輕撫著那城牆,三百年前,這城牆也曾見證過牧雲族的騎兵如何呼嘯湧來。

    「我必須幫穆如寒江,他一個人不可能從右金陣中活著回來。」「你想把這畫中軍馬變成真的?前人從來沒有實現過這樣龐大的法術。」「自然不可能成真,只是一時的幻象,片刻後便會消散的。但既便如此,要賦予這麼巨大的畫幅以生機,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要造化有生命的東西,自然也只有用生命去換。」牧雲笙輕輕抽出菱紋劍,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卻撥開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換一個想殺你的人命?一個未來會和你爭奪天下的人的命?」「我幫不幫他,和他想不想殺我無關。」昀璁一聲冷笑,奪過了菱紋劍。「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劍將你殺了,又何必讓人拚死去救你?」劍影一晃,血濺在千古舊城磚上。

    16不知多少右金騎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槍下,一條血道從右金軍的陣中划了開去,標誌著他衝殺的軌跡。穆如寒江的戰袍變成了深紅色,穆如世家本來披紅戰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親人都死在了殤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現在,白袍又被染紅了。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他沒想過自己會怎樣戰死,但他也沒有期望過生還。他沒有想過真能感動諸侯的大軍,只是覺得必須要有人去戰鬥。家國,榮譽,此刻都不存在了,只有生命的本能在堅持著。當紙船落入了大海,當螞蟻試圖阻擋戰車,命運早就註定。有些人無法理解的事,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天經地義——只因為他的父親,他的兄長,從沒有在戰場上退後過。

    血糊住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他幾乎看不見眼前的人影,天地間血紅一片。但就在這個時候,右金軍卻突然開始驚恐地退後了。

    他們驚訝地望著從穆如寒江身後升起的高聳的雲山,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大步而來。旗幟如林,盔甲映著夕照,像大海上的波光粼動。平原漸被這片閃光填滿了。突然間,千萬人同時大喊,盾牌後的每一張面孔都因為狂怒而猙獰。平地間捲起一股暴風,如海濤怒卷而來,那不像是血肉之軀可以阻擋的力量。那支大軍撲向一萬右金騎兵,從天空看去,像洪水要吞沒孤島。

    右金軍向後退去,穆如寒江衝刺在大軍的最前面,緊緊追趕。

    這一追追出五十餘里,穆如寒江忽然看見,前面地平線上,一道橫亘東西的青色遮蔽了日光。他怔了一怔,才明白,那是碩風和葉的大軍行進中揚起的煙塵。右金軍主力終於來到了。

    17碩風和葉走出天帳巨車,望著那一萬騎兵敗逃下來。

    「可憐啊,你兄弟已經死了。」他對一邊的大將赫蘭鐵轅說。

    「請讓我部上陣,我定要先入天啟城,殺到握不動刀為止!」赫蘭鐵轅狂怒地請戰。

    碩風和葉搖了搖頭,只凝神望著遠方。

    「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卻追趕著我們一萬騎兵,這讓天下人知道了,我們還有何面目再來東陸?」他傳下令去,強弩營上前,要射死逃回的右金騎兵。

    那遠處逃來的騎兵中,有副將看到自己本陣中竟列出了弓防陣形,大驚之下搖旗止住潰退的騎兵,向前大喊道:「為何要放箭?」弓箭陣中也有將領回喊:「你們這許多人被一人追得逃命,不自己蒙羞自盡算了,還有臉面回來么?」「一個人?那背後分明是數十萬的大軍!」騎將回頭一指,卻突然愣住了。

    偌大曠野之上,遠遠只有穆如寒江單人孤馬佇立。

    那龐大的軍隊,竟像被一陣風吹散,平地里消失了。

    「他們剛才還在我背後追趕!」騎將憤怒地大喊。

    消息傳到天帳車下,康佑成小聲對碩風和葉道:「天啟城怎麼可能還能有十數萬大軍?莫不是中了敵人的幻術奸計?」碩風和葉卻不回答,只望著前方那騎軍後的身影:「那個人,難道就是穆如寒江?」他一揮手,右金陣中號角吹起,大軍又向前起步。那一萬騎兵連忙分成兩股,繞到大軍兩側,讓開道路。

    右金軍行至穆如寒江半里之內時,碩風和葉才又一揮手。

    那龐大軍陣「砰」地一聲就停了下來,平原上轟鳴的腳步聲立刻消失了,變得分外安靜,只有無數旗幟在風裡撲拉拉響著。

    這樣的場面,穆如寒江剛才也經歷過,只不過剛才是一萬人,現在變成了十萬。

    他沒有回頭,不論自己身後有沒有一支大軍,他都不會後退。

    「真是勇將啊。」碩風和葉下了天帳車,騎上了自己的戰馬,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刀在鞘中躍動,那是在渴望與真正的對手進行一場廝殺。

    「當年在北陸之時,我父親也曾率部和穆如軍對陣,那時這面穆如戰旗的身後有數十員穆如家的名將和十萬鐵甲精騎。那時八部聯軍的騎兵也才不過八萬,而且許多還連刀也沒有一把,只拿著削尖的木棍。我父親還沒有開戰,就已經知道必敗,但他不能退後,因為退後沒有活路,身後就是八部的牧場和居營,他要為我們的逃走爭取時間。現在想起來……」碩風和葉對身邊的諸將嘆了一聲,「那時我的父親,就和現在的穆如寒江一樣,抱著必死之心吧。他當年也是英雄啊,現在我卻嫌他老了,笑他不敢來東陸爭天下,或者是因為那時我太小,沒有經歷過那一戰的緣故?」十年前北陸那一戰,穆如世家與端朝皇長子牧雲寒率領騎兵大破八部聯軍,一路追殺八百里,八部軍卒的屍首從銀鹿川一直躺到怒馬原,這一仗的血腥慘烈,所有經歷過的老將說起來,都無法不體顫心搖。

    「但現在,終於輪到穆如氏和牧雲氏來做這樣的英雄了。我就不信,什麼樣鐵打的人,在面對我的大軍時能不顫抖!」他高舉馬鞭一揮,右金大軍齊聲狂嘯,那聲音連空中的飛鳥也震落了。

    聲浪撲向穆如寒江,他手中的巨旗在風中狂展著,像是風暴中的危桅。

    這個時候,他們卻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

    穆如寒江身後,無數旗幟正從地平線上升起。

    18天啟城下,昀璁躺在牧雲笙的懷中,她的臉如雪白的紙,只有一雙眼睛靈動依舊。

    「可惜啊,畫中出現的大軍,終是不能長久,嚇得走右金一時,卻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她望著北方的大地,霧氣在地上被風卷逐著,像是無數消散的戰士靈魂。

    「我有些恨我自己的命運,為什麼要生在帝王家,這一點,也許是我和你相惜的原因吧。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你,那時你在地上的宮殿中無憂無慮,我在地下的王朝中目睹親族相殘,終年不能有一天安睡。」她緩緩地舉起手,想觸摸牧雲笙的面頰,那蒼白的手腕上,深深的傷口猶在,只是再滴不出一滴血來。

    「從小長輩就說,這地上的萬里山河,都是我們的,是姬氏的,是晟朝的,可是晟朝又是什麼呢?三百年前不再有晟,三百年後也不再有端,數十年後就不會有你我,這麼一想,又爭什麼呢?」牧雲笙咬住嘴唇:「可是你說服不了天下人,連你自己也說服不了。」「是啊……我太累了,從那天你用劍指著我的一刻,我就明白,我不可能爭這個天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大晟的復國夢,就隨著我的逝去而消散吧。一個人的血,如果能換一個國家半刻的安寧,是不是也很值得?」城牆之上,她的鮮血正被千年的牆磚貪婪吸去,變成褐色。百年之後,還有沒有人能分辨出城牆上的這幅巨畫,看不看得清那些怒吼的面容?「有時候,半刻的時間,可以改變數千年。」牧雲笙抬起頭來,望著眼前奔涌的刀槍鐵流,如果一個人肯不惜生命,那麼十萬人也可以!「19穆如寒江看著身後湧來的諸侯大軍。他們因為急速的行軍,早就混雜在了一起,各色旗號,各色衣甲,只是同樣的眼神,望著面前的右金大軍。

    「你們怎麼來了?不奪天啟城了?」他問著策馬到身邊的諸侯們。

    「一支右金先鋒軍已經繞到城南了。那敵將真是囂張,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些右金人殺光。真奇怪,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在想,要是穆如寒江在這裡多好。」商王陸顏上前大笑:「看著士兵們的臉,我就明白了,要是再驅著他們互相殘殺,人心就失盡了,而且大家遲早全完蛋在右金人手裡。所以全他娘的怪你,你這天殺的穆如寒江,你為什麼不能跟著我們一齊奪玉璽搶天啟城?偏要來顯什麼忠義,還一個人去擋右金軍,你是傻子,我們還怎麼當聰明人,現在我們要是不幫你,不要說世人,就連我們的手下士兵都會罵我們祖宗,怎麼辦?」「忠義?」穆如寒江一聲冷笑,「若是讓我見到牧雲皇族的,必盡數殺死。我守衛天啟,只是為了我家族的榮耀,卻並非為了他們。」「真的?那麼再告訴你一件事,未平皇帝已經來了。你要是想殺他,我現在就幫你。」20「我還有最後的一點血,」昀璁舉起她的手,伸向天空,光芒刺得她眼中迷濛一片,「你是否可以實現我的願望?」「幫你畫一副畫?」「不,」昀璁搖搖頭,她的眼睛晶瑩閃亮,「我想……看到……你再把她畫出來。」牧雲笙心中一痛,宛若當初雪野之處,她那一劍刺入胸中。他忘不了她那時的目光,迷惑、惶惘、還有仇恨。

    她為何那樣恨我?為何那樣恨我?他搖搖頭,抱緊她:「我做不到。」「真可惜啊……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你所說的……那麼美麗的她……是什麼樣子……」昀璁疲憊地閉上眼,不再說話。

    21碩風和葉催馬上前,走近穆如寒江。

    「穆如將軍?」他揮鞭一指那諸侯的聯軍,「你就是準備用這支軍隊打敗我么?」「聽說當年碩風殿下也曾參與銀鹿川一戰,卻躲在羊肚下僥倖逃生,那日我父親的大軍沒能斬草除根,今天便由我代為完成!」穆如寒江冷望著他。

    碩風和葉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知道我和你的區別在哪裡?我知道只要活著,就終有希望,可你為了榮耀,卻明知是必敗之局,也寧死不肯退後。所以我會成為未來的帝王,而你——只會是一個讓後人嘆惋的英雄,死去的英雄。」他拔馬回陣,一句話如鐵擲下:「我們各自回去整頓大軍,三日後,天啟北門外平原決戰!」22穆如寒江回到城中,諸侯已經各佔地安營,本來荒廢的城市卻突然滿地燈火,恍然間又重回天朝盛世。穆如寒江穿行城中,想著當年自己在城中玩耍,心中感傷。他策馬來到一處荒地,正奇怪自己為何前來這裡,突然間想到,這荒地所在,正是過去的穆如世家府第。從前這個時候,這裡本該是夜宴之時,燈火通明,好大家族,一片歡笑之聲。有父母、叔伯、兄長,還有稚趣的弟妹……他捏緊馬韁,低頭默默無聲的落淚。

    但他卻不會讓人看見他傷感哭泣,擦去淚痕,他徑直縱馬向前奔去。

    夜色之中,一個巨大的影子漸漸升起,那是天啟皇城展開在他的眼前。

    皇城上卻站滿了士卒,一面巨大的「牧雲」帝麾正飄揚著。穆如寒江有些驚訝,沒有想到這種時境,牧雲皇族竟還堅守著皇城。

    忽然聽城牆上有人喊:「是穆如將軍嗎?請稍等。」一會兒,三百六十銅釘的皇城巨門緩緩開啟,一騎者的身影,出現在城門間。

    他孤騎緩緩向穆如寒江策馬走來。於夜色中穆如寒江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他已然明白眼前的人是誰。

    他還敢出城?穆如寒江按緊手中劍,心中想著:「殺不殺他?」少年走近穆如寒江,單手緩緩抬高,手中握著一把寶劍。

    「這把承影劍,曾由我的先祖交給你的先祖。那時大端開國之時,穆如與牧雲兩族一同打下江山,於是開國太祖將他隨身寶劍交給穆如一族的先祖,約定永世兄弟相稱,共享王朝,穆如世家掌天下一半兵權,若有違誓,即便是當朝皇帝,也可立斬此劍之下。」穆如寒江心中熱血博動,他當然記得此劍,那是穆如世家榮耀的象徵,它不是天子賜劍,而是兄弟結盟的贈劍。而如今,這把劍只記錄著陰謀、鮮血與背叛。

    「我們先祖都在天上,我們的父親也都已經死了,只剩下我們。」少年將那劍猛得拋向穆如寒江,「現在,用這把劍,決定兩族最後的命運吧。」穆如寒江接住承影劍的時候,少年也從腰間緩緩舉起了他的佩劍,緊握住了劍柄。

    穆如寒江將那劍身捏得緊緊,他的骨節格格的響著,幾乎要在劍鞘上握出手印。

    「那麼,用這把劍,解除三百年的盟約吧,從現在起,穆如一族和牧雲一族就是仇敵!不論用什麼樣的方法消滅對方,都不再是背叛。再不要談什麼可笑的兄弟情義,再不要什麼虛偽的共享天下,這天下,最終只能有一個主人!」少年只說了一個字:「好。」他拔出劍來,將指在劍鋒上輕彈,把一滴血珠彈向天空,消逝在夜色中。

    穆如寒江也如法盟誓。三百年前的義負雲天,終是化為煙雲。

    穆如寒江長長嘆息一聲:「如果我現在殺你不會使諸侯驚嘩,我一定會做,但我沒有這個把握,所以我們的恩怨,全在與右金這一戰之後再算。」少年點點頭:「我知道,全天下都是穆如世家的仇敵,我並不是唯一一個。盟約已解,你要與我爭戰,有得是機會。」穆如寒江轉身撥馬向來處走去,「我要去巡視聯營了,三日後我出城決戰,還請陛下緊緊守護城池。」他行出幾步,又勒馬回頭,揚起承影劍。

    「最後還是要說,多謝你把這把劍還給我。因為,沒有比用這把劍砍下未平皇帝的頭顱對穆如世家更有意義的事情。」23幾十萬大軍在天啟城外修築壕溝刺牆,為防右金軍的騎兵衝擊。

    穆如寒江帶著眾將策馬在各陣間巡視。卻有士兵來報:「將軍,那邊樹下有個瘋姑娘,坐在乾涸的河邊,怎麼也不走。」穆如寒江縱馬躍上坡來,對那樹下的女子說:「姑娘,這裡馬上就要變戰場了,你還是快些離開吧。」那女子只是痴痴坐著,「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年輕將軍的心卻被什麼擊了一下。

    當初也是在這裡,河畔夕陽,那個女孩輕輕的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那時年少的他,自信能夠保護著這女孩,也自信能戰勝世上所有的事情。

    可是許多年過去,他沒有能實現承諾,他離開了這女孩,離開了天啟,他連自己的家族都無法保護。

    「蘇語凝……」他輕聲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24「這些人能抵擋牧雲欒的鐵甲大軍么?」逆著夕照,她的長髮映出烏金般的光澤,在這即將成為十萬人戰場的血色天地中,這是唯一柔軟的顏色。

    「或許是不能的,但再也沒有了退後的餘地。」那年輕將軍說。黃沙在天際一抹抹地揚起,使蒼日暗淡無光。數萬人正在他面前的曠野中揮汗工作,挖掘坑壕,布置營陣。

    「這場戰爭是為了誰?為了天下的興亡?還是穆如家與牧雲家的仇恨?」女子輕輕撫摸著他那匹血紅色的戰馬。

    「不,不為了天下,」他握緊拳頭,「只為了我的父親,我的家族。」「所以上萬人就將死去,只為榮耀?」「只為榮耀……」他轉頭望著她,眼中映著天際的緋紅,「這還不夠嗎?你終究是女子,不懂得男人。」「可是當年那恥辱,並不是他們的。而那將屬於勝利者的榮耀,也與戰死者無關。」女子的聲音顫抖著。

    他卻忽然大笑了起來:「是的,無數人死去,死法各不相同,有的從來不會被人記住,也不知為什麼而死;但有些人,他們永遠是為了勝利而死去,在戰鬥中死去。我的家族的每一個男子,都是這樣死去的,穆如家的人可以這樣做,其他人為什麼不行?」「他們跟隨你,是相信你能帶他們取得勝利,因為你在天啟城下的一戰成名,因為你的家族那幾乎戰不無勝的神話……但穆如世家當年的鐵騎已不復存在了,而且……穆如家輸掉的唯一一仗,就是敗在牧雲欒的手中……」「那是因為當年我父親和叔父們沒有從北陸帶回他們的鐵騎。」穆如寒江道,「他們剛把反叛的瀚北八部殺得潰不成軍,牧雲欒就借這個機會起兵。北陸戰事未平,穆如鐵騎無法抽身,我父親和叔父們只好僅帶了數十騎橫越近萬里來到西南宛州。那時宛州已盡入牧雲欒之手,王軍已連敗數役,士氣全無,我父叔只分到數萬匆匆徵召的老弱新兵,手下又都是遇敵膽怯、一心內鬥的東陸文將們。輸了那一仗,是我父親至死都無法舒吐的屈氣。」穆如寒江長吸一口氣,遠望天際,記憶又回到了少年時的歲月,一切宛如冰刀刻入骨間。「在被流放殤州時,每個夜晚,父親在冰上刻出宛州的地圖,默默指劃……他還在不甘於那一仗。可他那時只有幾萬老弱啊,縱然是戰神也不可能取勝的。」他嘆息著,「只有四十歲,他的鬢髮就已經白了。叔父們常在飲酒後不服氣地大罵,說假如當時有穆如鐵騎在,哪怕只有一半,也可以踏平宛州。可父親總是擺擺手讓他們不要說了,他不想再聽到『穆如鐵騎』這四個字,他的心太痛了,二十年的心血,日夜磨練,以為打造了一支可以縱橫天下的鐵軍,卻不是被毀在戰場上。」穆如寒江愴然地笑著:「原來人再剛強,軍再悍勇,總是不如時運輕輕地撥弄。他不信命,卻偏偏命運要這樣磨折他,給他明知不可能取勝卻不能退後的一仗。」他不再說話,只將目光轉過,仰視著身邊那面兩丈高的大旗,「穆如」兩個大字正獵獵而舞。

    「可是你今天,難道不也是要打一場明知不能取勝卻不能退後的戰爭么?」女子走近他,輕輕拍去他披風上的灰塵,「只因為父輩的不甘,只因為你是這個姓氏的最後一人?」「如果你死了,世上就再沒有穆如家的傳人了……」她的手指觸到了他冰冷的鐵甲,像是被咬了般地驚收回來。

    「穆如這個姓氏,是因為勝利而存在的。」他猛地翻身上馬,「如果沒有了勝利,這兩個字就將蒙染在塵灰之下。如果要我像那許多人一樣沉默地苟活一生,我寧願死在刀劍錚鳴的戰場上。」他回頭望著女子:「蘇語凝,我小時候答應過你,有我在,就會保護你。但是現在,我能保護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你遠離我的身邊,遠離男人們的戰場。這裡有你永遠無法理解的光榮、信諾與愚執,有著永遠明知不該去做卻必須去做的事情。」他抖動韁繩,赤紅的駿馬像一團火奔下山坡。他的副將們持著那面寫著他姓氏的大旗跟隨下去,在曠野上拖起漫長的塵痕。所到之處人們歡呼起來,他們信任這面旗幟,信任這個姓穆如的男子,這將成為他永遠不能退後,直到血流盡的那一刻的理由。

    「穆如寒江,什麼時候,能有一個人,一件事,讓你停下一次,讓你退後一次呢?」少女蘇語凝望著遠去的塵煙,感覺黃沙擊痛了她的臉,在這片未來將有數萬人死去的曠野前,渺小的她無法抗拒那疾風,也要像一粒沙般被捲走了。

    十年前可以讓一切敵人顫抖的穆如鐵騎已然不復存在了,現在的穆如寒江,將以什麼去捍衛他姓氏的尊嚴?27那一年的那個黎明。清晨的霧逐漸散開,在剛鑽出洞的土拔鼠看來,一切彷彿與往早沒有什麼不同。近視的它沒有注意到遠處如城牆般站立著的是什麼。這個早晨實在是十分安靜,安靜的有點讓人心慌,以前常聽的鳥鳴聲,野兔穿過草地的聲音,卻都不見了。

    一聲極沉悶的震動嚇著了它,它直躥入地下。但泥土也在震動著,第二聲,第三聲,象雷貼著地面滾動。這聲音越來越急,連成一片,草莖發抖,砂粒跳動。突然間,象是巨獸的鳴叫,一聲長嘶直上雲宵,緊接著是數百頭巨獸一齊嘶鳴,聲音幾十里也一定能聽見,土拔鼠鑽入最深的洞底,瑟瑟發抖。這時,它感到大地顫了一下,那是草原上的幾萬隻足,在同時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一年的那個黎明,天啟平原上排開了近三十萬大軍。天啟城之戰就將打響。

    28晨霧散去,陽光漸漸強起來,在平原上鋪起一層金亮。平原兩側的軍陣沉默矗立,象兩道連綿的山廓。

    多久沒有打過這樣的大仗了?諸侯們想,十年?一百年?幾乎是集中了全東陸的軍力,和北陸遊牧八部的聯軍拚死一戰。這一仗,或許也會決定今後十年,一百年的天下命運。今天戰場上的每一人,死時都可以說,我曾參與決定這三百年大帝國存亡的一戰,也此生無憾了吧。

    雲時一刻,右金陣中傳出了長長的號角聲。右金旗號開始動了。

    穆如寒江催馬登上觀敵高台,看見遠處灰暗地平線上,兩股騎軍,從右金陣營中涌了出來。

    聯軍各營也開始驚嚷起來,嘈雜一片,慌慌張張進入戰陣,「快些動作!」將官們在氣急敗壞地喊著,士卒慌張奔跑,大陣稍呈亂象。

    穆如寒江轉身對身旁將領們喝道:「帥旗未動,號角未吹,自有前軍值守,其他各部為何擅自變為迎擊陣?」一邊清東太守的參將韓煥道:「他們是怕將軍調動誤了,右金軍馬快,衝到陣前就晚了。」穆如寒江立眉怒道:「既奉我為帥,卻又不信我——傳我令下去,再有帥旗未動就擅自變陣者,軍法處置!」令雖傳了下去,可是穆如寒江在高台之上望見,諸營的兵士擁成一團,進退無措,他緊握拳手,心中惱怒。這樣軍令不達,還如何打仗?再有陣法謀略,每道軍令都晚上一刻才執行,就戰機早失了。太守諸侯們都不是庸才,只是誰也不願信誰,不放心完全聽人指揮,都還死死管著自己的軍隊。他這個主帥,這場戰役,只怕都要成為笑柄了。

    嘆息中,穆如寒江似乎已經看到了戰役的結局。

    那兩股右金軍出營遛了一圈,離聯軍還有五六里遠,卻又奔回營中去了。聯軍各陣方換回待命陣形。但沒一會兒,雷時初刻,右金營中號角又起,又是兩支騎兵湧出。

    「將軍,他們又衝來了,列陣出擊么?」參將問著。

    穆如寒江卻一眼看出,這不是方才那兩支,右金族騎兵在輪換出陣,行的是襲擾之計。主力中軍的旗號紋絲未動,小股輪番出營只是為了疲憊端軍。

    他擺擺手,仍然未號令全軍列陣。但有幾個大營的諸侯軍還是驚慌變陣了一次。還有將領飛馬來責怪:「是不是元帥睡著了,明明右金軍出擊了,為何不命令全軍列戰陣迎敵?反令全軍坐下呈休整陣待命?」穆如寒江唯有苦笑。右金主力若是未動,看見端軍列陣,碩風和葉只怕會令各部輪換出營遛馬,讓聯軍在太陽下干曬一天。

    到了雷時末,右金號角又起,騎兵又出,諸侯們再次驚慌,但仍是虛擾。

    穆如寒江知道這樣時久兵必疲亂,但又無法讓諸侯相信自己、安心等待號令。若是他現在有一支用熟的騎軍,便可去主動襲擾對方,可是偏偏沒有。諸侯軍以步兵居多,無法在平原上與騎兵做機動抗衡,才落了被動。

    雲初二刻的時候,右金族號角又起,這次諸侯各營變得懶洋洋的,兵士們再懶得匆忙列陣了。但穆如寒江突然看見,右金營中各部旗號開始紛動,前置的探馬也把信鳥放了回來,示意右金主力出動。他立刻命令吹響號角,升起令旗,全軍列陣。

    諸侯各營全按事先位置排列隊伍時,右金軍也在北坡上開始列陣了,大軍緩緩展開,那初時黑密密的一條線,後來變成了覆蓋原野的黑潮。

    29右金騎軍只有五萬,另外五萬是康佑成的端朝叛軍,但旗號嚴明,縱橫有序,已是一支精銳。

    那面右金軍大陣排好,這邊諸侯各營還有好幾支擠在一處,各陣都還沒有成形,士兵急匆匆地亂跑。若是右金軍這時發起衝鋒,只怕聯軍就要立時潰敗。幸好穆如寒江事先在陣前紮下無數鐵蒺藜刺柵欄,又布下數道弓箭陣,碩風和葉忌憚穆如家的威名,才沒有命全軍直衝。

    雲時四刻,右金軍中巨角長鳴,那是開始進攻的信號。右金前軍步兵陣開始慢慢向前推進。端軍前陣三千弓箭手把箭搭好,垂弓待令。

    號角起處,康佑成部下北府步軍的六大方陣開始擊鼓向前推進,象六座巨山一般壓向戰場。

    雲時末,北府軍前陣推進到距端軍前陣一里處。兩軍靜立片刻,忽然北府軍中戰鼓狂擂,前方刀盾軍向兩面奔開。諸侯均想是騎兵將要衝鋒了,前線箭軍們握弓的手也汗濕起來。

    但旗門開處,現出來的並不是右金騎軍,卻是一大堆黑乎乎的鐵傢伙,上面全是尖刺,看起來沉重無比,下部卻是包鐵皮的滾木為輪,隆隆地推了出來。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暗叫不好。原以為右金游牧之族,倚仗騎馬,不擅攻堅,不想也會開始用鐵衝車了。這定是叛將康佑成進獻的圖紙。

    前方箭手們看見衝車推出來,一時都愣了神,這樣的鐵傢伙,人躲在鐵罩下推動,箭射不進,槍扎不透,火燒不爛,如何應付?這時穆如寒江帥令傳來,命射三輪箭,即後退至第二陣線。

    箭手們把箭射出去,果然象雨打石上,衝車陣仍然穩穩噹噹地直推過來。忽然衝車陣中一陣梆子響,那衝車之後,反射出無數弩箭來。三千弓箭軍嘩地倒下一片,穆如寒江下令後退,箭手們慌忙向第二陣逃去。

    端軍們看著衝車陣象一堵鐵牆推進,輕易把第一陣的鐵藜木柵碾入泥土,不由心懼:這若是肉骨凡身,被撞了還不變為肉泥?各陣中開始傳來驚呼之聲。

    衝車陣輕易便破了端軍第一陣線,向第二陣駛來。眼見行至陣前,呼啦啦,端軍抽動繩索,從浮土下拖出無數圓木捆紮成的橋筏,那地面頓時塌陷下去,原來是早挖好的深長壕溝,那衝車笨重剎不住,嘩啦啦先墜下去數十輛,端軍歡呼聲起。

    可是北府軍卻並不停下,竟還是只顧向前推,那衝車轉眼又掉下去近百輛。那些龐大車身,把壕溝頓時填了大半,後面衝車鐵板掀開,內裝的竟是泥土,嘩地瀉入溝中,那些從前面衝車中跳出來的右金軍士,開始取出木板,要平溝鋪路。

    端軍箭手們沖幾步,便是一通攢射,但右金軍軍令極嚴,軍士們寧肯射死,也絕不逃跑,冒著箭雨倒下一片又衝上來一片,竟似是要用屍首就把壕溝填平。

    這時梆子聲又起,衝車中鐵弩發射,啪啪啪啪連聲,空中密布飛蝗,待落下來時,端軍箭手陣中便是慘叫連天,這樣重弩,挨著即穿。北府軍陣中殘軀遍地,一下便少了一半人。

    穆如寒江揮令旗大喊:「不得後退,沖近前去,抵近了射!」端軍陣中擂鼓,箭手們冒了天上鐵雨,彎腰衝上前去,衝過鐵弩的最近射程,來到壕溝邊,對準十數尺外壕溝對面的敵軍就射。箭手們還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射過敵人,眼見被射中之人就在對面倒下,面目清晰,慘呼聲清楚傳入耳中,也不由心顫。而北府軍那面,眼見對面就有人拿箭直瞄了自己,沖不過去,又不能退後,只有橫下一條心,不去看他,低頭填溝,直至被利箭射倒。

    可那衝車前方掀開小窗,弩箭又從那裡面射出來,那弩機強勁無比,射中人身,只近「噗」一聲那人就直倒飛出去近丈,才摔落於地,粗大的鐵杆射透了身體,還在地面猶自掙扎。

    有箭手膽已嚇破,掉頭奔逃回來。端軍卻不可能讓逃兵回到本陣,護陣的將官揮動旗令,將逃回來的士兵於陣前當場射死。

    三千箭軍,沒有半刻功夫,已然死傷殆盡。

    壕溝中間、兩邊全是屍首堆滿。終於壕溝中填出許多路來,衝車又開始向前推進。端軍又在陣前鋪上樹枝倒上油,燃成一條火帶。那衝車雖不怕火,但推車的北府軍卻不能從火中過,於是又停下來,軍士衝出,用泥土於火帶中蓋出道路。端軍用火箭連射,右金陣中火海一片,火人兒亂撞亂沖,許多撞死在自已衝車的尖刺之上。

    卻聽北府軍陣中急急擂鼓,那衝車竟又開始前進。原來康佑成見耽擱太久,命令強攻。那北府軍聽見鼓聲,只得推了衝車就向火中沖,身子燃著了,仍死命向前推車。衝車推過火帶,人也燒死在車內,後面衝過來的人用槍把焦屍撥出來,繼續推車向前。

    此時衝車們經過兩陣,停毀了不少,卻還有近百輛之多,排成一線衝來,端軍再無工事可擋,只剩血肉之軀。穆如寒江傳令:「重鼓!」幾百大鼓同時敲響,如雷霆萬鈞,震得人在地面都顫。軍中重鼓即是命令前軍向前,端軍們橫下一條心去,喊聲:「拼啦!」齊衝上去,用盾牌長槍抵擋衝車,盾牌裂了,長槍斷了,前面的人也無法後退,因為後面的人又擁上來,於是被扎透在衝車鐵刺之上,後面的人推著前人的屍首抵擋衝車,那鐵刺又從前面屍身上穿過來將他刺死。到後來,一根鐵刺上穿死三四個人,再穿不下了。端軍後面士兵還在擁上來,大喊:「爺們兒發力沖啊,把右金狗賊的鐵車頂回去!」後面的士兵急了的,踩著前面人的頭頂,跳到衝車頂上去,撲向衝車後的敵軍,肉搏在一處。

    普通軍士和太守將領們想的是不一樣的。諸侯們一心想的是保存實力好爭奪天下,但對於士卒們來說,和東陸人作戰也是死,和北陸人作戰也是死,戰鼓響起,便知退無可退,哪管他對面是誰;何況大端立國三百年,在百姓兵士心中究是正統,與右金對陣,破虜保國之意頓生。因此不論諸侯心中如何不甘,士卒們卻是奮力死戰,倒成就了主將們的忠義英名。

    這端軍前軍以人海阻擋衝車,積屍無數,而衝車竟也不能前進一步。碩風和葉在遠處高坡望了,長嘆一聲:「雖草芥之怒,然萬眾成海,也不可小視。」端軍人多勢壯,殺紅了眼,硬是拼了數千性命,用肉身擋得衝車不能前進一步,衝車後的湧來北府軍,也早被端軍左右兩陣趕來圍住,只是拚死抵擋。北府軍不斷增兵,端軍也把一個個的方陣投進去,數萬人絞殺在一起。混戰一個時辰,僵持不下。

    右金軍中突然響起了三聲極悠長的號角,這號角聲與之前的鳴聲截然不同,低沉卻凝重,如巨龍在地心吼叫,掃過每個東陸士卒的耳邊,引人心顫不已。

    人們明白,聯軍和自己東陸的叛軍拼到力竭之時,右金軍真正的主力騎軍,這才要出動了。

    右金陣中,那邊最高大的帥旗杆上,終於升起了一串紅色旗號。緊連著,號炮聲一聲緊一聲的響了起來,在兩軍陣間衝撞回蕩。

    右金騎軍,開始緩緩並列,隆隆開出旗陣。騎士們默然無聲,但鐵蹄的聲音已然震得整個平原都在顫抖。

    東陸步兵的惡夢就要開始了。

    「可惜大端朝的穆如鐵騎,已經不在了啊。」看見右金騎兵耀武,每個東陸將士都在嘆息著。

    30碩風和葉在右金陣中,山坡最高處,眺望戰場的另一邊。

    那東陸軍龐大的戰陣,沿天啟城下排開,方圓數十里。端朝十九路勤王軍的各色旌旗飄揚,象原野上的從從火焰。

    那其中,有一面旗幟最為巨大,那是紫色霞濤中行著一隻火麒麟,上下是兩個赤紅的大字:「穆如。」碩風和葉心中感慨。當年他第一次看見這面旗的時候,才只有十四歲。

    那一年,碩風和葉也是這樣向對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而那旗下,是鐵甲的騎兵排成陣列,甲胄的閃光刺痛人的眼睛。

    那赤袍玄甲的大將從旗下策馬緩緩走出,他沒有高聲喊喝,但語音中透出的威嚴象是壓著每個人似的。

    「你們很相信勝者為王的道理……你們催動戰馬的一刻起,就應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死在馬蹄下吧。」「為什麼!」右金族長阿速沁暴吼著,「上天是不公平的,憑什麼我們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憑什麼我們不能用我們的刀劍奪得真正的沃土?」「因為你們做不到!各部疆線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為得就是讓草原上不再互相殘殺,你們的祖先那時也認可了。」穆如槊的笑容象獅子嘲笑著挑戰者,「今天如果你們以為憑一股蠻勇就能改變這帝國的秩序,那麼今天,你們就將看到什麼是真正的騎兵,和真正的殺戮。」穆如槊做到了,穆如鐵騎在一個時辰內摧挎了瀚北八部聯軍六萬人和他們所有的戰鬥意志。瀚北八族潰不成軍,屍身鋪蓋了方圓百里的平原,右金最強悍的勇士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不可能戰勝,也許永遠無法戰勝——穆如世家的鐵騎。

    但現在,穆如的大旗下,卻不再有那無數騎士鐵甲的寒光了。

    那裡只剩了孤零零的一個人,穆如世家的最後一脈。穆如寒江。

    「王子殿下,進攻嗎?」右金軍陣中,一名騎將靠近碩風和葉,詢問著。

    碩風和葉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這支大軍,戰馬一直排到地平線處,十一年前,如果自己身側有這樣一支大軍,戰果又將會如何?可惜時光不能重回,只如神駒向前,拉動史冊疾翻,人力不可遮挽。今天太陽落山時,勝負就會決出,該來的一定會到來。

    他不說話,卻微微閉上眼睛,耳邊傳來當年的轟鳴聲,那萬馬齊奔時大地的震動又一次包裹了他。

    碩風和葉嘴邊划過一抹冷笑,他想把當年穆如槊說過的話全部還給他的兒子:「今天如果你們以為憑一股蠻勇就能改變這帝國的秩序,那麼今天,你們就將看到什麼是真正的騎兵,和真正的殺戮。」「暴雪烈風騎,出戰吧。」31北方山坡上閃出一道寒光,那是碩風和葉拔刀出鞘。三百面巨鼓轟雷般響,那一瞬,象千古沉悶的山峰突然迸發出火流,象積聚了太久的暴風終於衝破烏雲,右金鐵騎全部抽動了戰刀,狂吼著催動了馬蹄,緩緩湧進的甲陣變成了狂怒的鐵瀑,東陸聯軍的士兵們感到風暴濃雲正從北方壓來,疾風壓得每個人袍纓獵舞,幾乎無法透氣。

    所有的士兵都把目光投向那面穆如的戰旗,等待著它傳出的號令。

    穆如寒江就站在那紫金大旗之下。

    當年穆如與瀚北八部的那場大戰時,那時他還只有十三歲,正是天啟帝都中的一個驕縱小公子。任意出入皇宮,在街頭行馬,百官退避,用彈弓射壞了尚書右丞府門上的匾,也無人敢來追究。父兄們都去北陸打仗了,他樂得在帝都中自在逍遙。

    那時的穆如寒江曾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將來他長大了,就順理成章的上殿受封將軍,持著穆如家的大旗,走到哪裡敵人都會喪膽,民眾都會敬拜。年年有歡宴,月月起笙歌,就在這耀眼的榮華中過一生。但他沒有想到,從雲端到崖底,原來只是一瞬間。

    在殤州冰原上的十年讓穆如寒江覺得以前的日子白過了,這十年讓他懂得了太多事,比如什麼是絕望,什麼是狠狠踩碎絕望。他的父親說:「兒子,苦嗎?可要知道我們祖上起兵時,比這更艱難,我們為什麼會勝,因為我們比敵人更能忍受痛苦。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穆如世家死在殤州,但我們要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會!哪怕只剩下一個人,我們也會回去!象一個勇士那樣昂著頭大踏步的回去!」這十年,穆如寒江學到怎樣用水來建築城牆,怎樣劃著冰塊在熔岩的河上穿越,怎樣在暴風冰原上取火,怎麼用十支箭對付二十頭冰狼。這十年是這麼的漫長,每一天穆如寒江都看到親人的死去,每一天他都知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壯,也越來越冷酷,他不再為死亡而動容,也不再企求上天原諒。他站在暴風雪中長聲咆哮,發誓絕不會死在殤州,如果這是上蒼降下的苦難,那麼他就怒罵蒼天,如果誰想與他為敵,他就撕破他的喉嚨,就象他親手掐死的上百頭野獸。

    敵手越狂怒的咆哮,只會讓他越血液燃燒。

    「當年我父親做到的事情,我要再做一遍。我要替我的父親,替我的兄弟,替我的家族,勝這一場!」穆如寒江抽出戰劍前指,大吼著:「擂鼓!全軍變陣!」32端軍點起號炮,這號炮喚作破天槌,原來瀾州有巨果,人頭大小,外殼堅硬如鐵,放在粗大鐵桶之中,以火烘烤,漸漸熾紅,突然爆破飛上天去,聲傳百里。碩風和葉驚疑地聽著這回蕩的炮聲,突然四周漸漸響起一種聲音,如有巨潮湧來,愈來愈響。

    探馬急馳到碩風和葉面前道:「報!我軍營後有端軍騎軍殺出,約有兩萬騎,我大陣左側有端軍一萬,打晉北太守程子名旗號;我大陣右側有端軍一萬,打閔海刺史袁朗旗號,三面殺來。

    「穆如寒江……果然設了包抄合圍之陣。」碩風和葉不慌反笑,「諸將軍,學著一點,看看人家穆如世家的兵法。」有人牽來戰馬捧來佩刀:「請王子先披掛好了,以防萬一。」碩風和葉卻輕搖手笑著,「不必。今日的右金軍,不是十年以前了。」只傳下令去,命和術部、克剌部、龍格部騎兵,三面迎敵。

    碩風和葉大帳所在高坡三里之內,已可見端軍旗號,四面而來,彷彿天地四野,俱是敵軍。縱是右金老兵,也不由心懼。但碩風和葉只是穩穩坐在氈毯上,與副將笑談飲酒,帥旗穩立不動。四面殺聲一片,幾支大軍絞殺在一起,山坡下人潮奔來涌去,箭矢在空中交織。幾次有端軍強沖,一直衝到坡下,但都已是強弩之末,被近衛神箭營射倒在坡下。碩風和葉卻飲酒自若,始終沒有站起身來過。

    33前方右金主力騎兵正在衝殺,突然聽背後殺聲起,有端軍直包抄向中軍陣而去。為首騎將科林庫圖大喊:「王子早有令,不論後方如何,不必援救!只管衝殺到端軍陣中去,衝破端軍主陣,方可回頭。」右金騎軍齊發一聲狂喊,甩了頭盔,扯開衣甲,裸了上身,血紅雙眼,直衝端軍主陣。

    端軍柵欄鐵刺壕溝都早已被衝車破去,這右金騎軍一衝下來,正可謂勢無可擋,繞過衝車堆積的中段,從兩翼向端軍大陣衝去。

    這正是真正的惡戰來臨,穆如寒江令旗一揮,戰鼓再響,端軍兩翼長槍方陣齊步向前推進,迎向右金騎兵。

    但右金騎兵沖至方陣之前,卻並不沖陣,卻突然向兩邊散開,橫掠過陣前,射出羽箭,右金騎射,天下聞名,箭雨鑽入陣中,端軍紛紛倒下,這些地方軍隊,陣法本來就不嚴,一陷入白白被射的境地,便開始混亂,有人想衝上去,有人想向後躲,自相衝突。

    而前面兩股右金騎兵散來後,背後真正衝殺來的,才是右金的重騎。所謂重騎,並且甲重,而是騎兵全部持鐵棒巨斧,劈砍下去,力有千均,鐵盾也粉碎了。端軍哪能抵擋,右金兵所衝到之處,便是一片慘呼之聲,陣形大亂。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搖頭嘆息,這右金騎軍所用的,本來是穆如世家用慣的騎兵戰術,他早料道右金軍的戰法,只是手中的軍隊不是那支父輩手中奔涌如火的穆如騎軍了。當年向來只有穆如的騎軍沖襲敵陣,來去如風,讓對手苦不堪言,哪至於像現在如此被動。

    北面高坡上,碩風和葉在高坡上冷笑了:「穆如寒江再勇冠三軍,他手下沒有強將精兵,也是無用。如此奔射個幾輪,端軍必潰,或許中午時分,就能結束此役了。」34半個時辰後,端軍前軍各方陣四萬餘人已幾乎全部被殺亂,右金騎軍穿插於其中,遠了箭射,近了刀砍,各營只能自顧,哪還管得著後方穆如寒江的旗令。

    中軍營陣里,有將領急道:「讓中軍上前援救吧。」穆如寒江一擺手:「此時人多無用,步兵追不上騎兵,幾次沖退,就會被帶亂了陣腳。右金族世代用騎兵,不是現在諸太守的各府雜兵可以相抗的,只有硬撐了。」右金陣中,碩風和葉望戰場大笑:「穆如寒江這種縮頭打法,似乎是在等死嘛。中軍不援助前軍,固然可把戰事多拖一時,可是豈不知被一刀一刀割肉,比一劍刺死要疼得多了。他喜歡這樣被凌遲,就讓他受用吧。」一旁將領和達措道:「端軍人多,又縮成一團,只速沁部和索達部兩萬騎兵,這樣慢慢啃要啃到什麼時候?拖到馬疲就不好了,下令我部也上去吧。」碩風和葉搖搖頭:「不可心急,慢慢啃雖費時間,但終能吃掉端軍,心急反可能噎死。你們要留著替換其兩部人馬,鳴號,命步兵向前!」35戰事又進行了近一個時辰,正前戰場上,被右金騎軍和康佑成步兵圍攻的端軍前軍四萬餘人已基本全沒,右金騎軍開始在戰場上來回賓士砍殺最後的未死者,而康佑成的北府步軍和穆如寒江的端朝中軍開始對峙。

    有將官來報穆如寒江:「我進襲右金主營的三路大軍中,袁朗將軍、郭力將軍按元帥將令,奮力衝殺,幾次沖至離敵酋碩風和葉半里之內,但都無法再向前,而晉北太守程子名部被敵騎軍衝殺幾次後,尚餘五千餘人,卻先行棄陣而去,現三路大軍均已敗退。」周圍諸侯將領一片驚嘩惱嘆之聲。穆如寒江卻面色沉靜,雖然只差一步,若不是有將領先心怯敗退,或許能衝破右金主營,著實令人扼腕。但這也是他早已料到的事,可惜自己需得坐鎮中軍,若是手下有得力勇將在,碩風和葉就不能安坐高坡之上了。

    戰事已入中盤,右金軍似乎已經取得了優勢。端軍被滅四萬餘人,而右金所損不過萬餘。但高坡之上,碩風和葉的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大端中軍始終未動,他慣行的在混戰中穿插取勝的騎兵戰法也無法施用,現在各路騎軍已疲,若是現在端朝中軍出動,就要硬拼人力了。

    此時端軍中軍之中,忽然鼓聲大作。碩風和葉也從草地上站了起來,他的對手,終於要出陣了。

    36百面巨鼓擂響,穆如寒江披掛整齊,親自策馬來到大端中軍方陣之間,大喊著:「打了三個時辰,你們親眼看著前軍的兄弟們戰死在前面,力氣和怒火都憋足了,現在右金軍戰了這麼久,馬也乏了,兵也疲了,我們大端的十萬中軍還軍容整齊,我們受右金賊的氣已久了,裂土之仇,焚都之恥,今日一併報了吧!」十萬大軍一齊怒吼,槍旗高舉,天啟以北百里平原上如同波濤滾動。

    穆如寒江催馬向前,長劍前指,高喊:「中軍!衝鋒!」他一馬當先,大端中軍各方陣齊出,決堤之洪一般衝殺向右金軍。

    這時,右金騎軍衝殺幾個時辰,已經疲倦,戰刀也卷了。碩風和葉於高坡之上凝視戰場,猛一揮手,只見右金主營中帥旗搖動,右金騎軍呼哨一聲,全部退了回去。前面只留下康佑成的步兵,與穆如寒江的端軍主力決戰。

    若論戰力,端朝這支各郡勤王聯軍和康佑成的北府軍實在是無法相比。少數諸侯的精兵大多又都已投入對右金主營的衝擊。現在這支中軍,雖號稱十萬人,卻是由十數家兵合成,衣色不一,刀槍粗劣。而對面,康佑成北府軍卻是清一色鐵甲護胸,手中戰刀好鋼粹成,個個高大強壯,雖然只有五萬人,但真要硬碰硬拼,端軍卻還落下風。

    轉眼之間兩軍絞在一塊,方圓數十里,俱成戰場,端軍中軍前隊與康軍衝撞在一處,後面幾個萬人隊快步向康軍後方與兩翼包抄過去,意在將北府軍合圍。而康佑成旗號揮動,北府軍分作四大方陣,象洪水間的巨艦,陣形密集,緩緩前推。前方刀盾抵擋,後面弓箭射端軍的後繼,端軍滿野奔涌,卻不能使之陣形混亂。

    碩風和葉於高坡之上,凝神望穆如寒江旗號,只見那面火麒麟大旗,於萬軍之中招展,象是大海中的一面火帆。他卻持酒壺冷笑著,任穆如寒江再勇,也不過是水中飄葉,他能殺百人千人,卻也不能憑一人之力救大端朝。只要穆如寒江帥旗一倒,聯軍縱有百萬,也不過一盤散沙,復有何懼?於是轉頭笑對諸將道:「諸位,請去取了穆如寒江的人頭來與我下酒。」那右金戰將全是悍勇狂徒,只等這句話了。當時各部勇士狂吼一聲,舉酒罈狂飲數口,烈酒潑滿全身,撕去戰甲,赤裸了上身,就上馬引各自近衛精騎衝下高坡,七八股煙塵,追風馳電,向大軍之中那火麒麟戰旗而去。正是海中游蛟襲擊水雄鷹,自北陸與牧雲寒一戰來,他們好久未遇如此讓人激奮的對手了。

    碩風和葉放聲大笑,仰望雲天,今日他長纓在手,要捆縛大端朝這條負隅的蒼龍。

    37突然西面殺聲大起,碩風和葉驚轉頭望時,卻見一支精騎,不過千餘人,直衝山下而來,為首一將,銀甲紅披,手中長槍飛舞,如飛龍探海,阻擋之人,全部飛栽出去。那不正是穆如寒江!那戰場中旗號之下,卻原來只是替身。

    碩風和葉這次再不敢安坐地榻,跳上戰馬逐鹿,舉起寶刀血色,喝道:「與我圍住,亂箭射死!」碩風和葉身邊有勁弓神射手三百人,喚作「赤嵐」,所用箭翎為赤紅色,乃凶隼之羽,急射出去時,如長虹貫空;又冠插紅翎,策馬賓士時,紅翎舞動,如火龍飛逐;若是堅守不動時,又象烈焰火炬,風吹不熄。一旦箭雨射出,千人無法近身。

    赤嵐依令射出,射倒穆如寒江身邊精騎一片,但穆如寒江的戰馬凜洌卻是太快了,穆如寒江只撥擋了一輪箭支,就已沖入右金近衛騎兵的陣中,殺在一處,赤嵐也無有用處。

    碩風和葉高坡之上笑道:「你還能從我精銳近衛中殺出來不成?」但話音未落,卻看見近衛騎軍們人仰馬翻,穆如寒江殺出一條血路,近衛軍雖多,怎奈他騎術如風,幾個沖折,便被他甩在後面。

    碩風和葉有些變了臉色,忽聽破空聲響,一箭疾飛而來,正中他的頭盔,將長雉翎射落,碩風和葉驚得大叫一聲,馬上一晃。不想穆如寒江數十丈外,疾馳之中,還能有如此箭法。他不敢再冒險,拔馬直向一邊奔去。三百紅翎赤嵐騎與五百長刀朔風騎緊緊跟隨護衛於他。

    穆如寒江舞槍大呼:「不要放走了碩風和葉!」率僅有幾騎緊緊追趕。右金大軍從四面湧來,奔突衝撞,卻阻擋不了他狂馳如電,遠引弓,近奮劍,所到之處,右金騎士紛紛落馬。但卻有更多騎兵湧來,將他漸圍入核心。

    碩風和葉勒馬回望,只見風雷滾滾,數百騎兵圍繞數騎廝殺奔逐,四面又有大隊騎兵包抄,絞成一團,象是漫天黑雲正裹在一條銀龍之畔,卻始終掩不住它的矯矯身形。

    他長嘆道:「如此勇將,為何卻生在端朝末世。縱有擎天之力,卻無回天之時。只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腔孤傲也!」

    38大端城樓之上,牧雲笙正觀望著這場大戰。雖然戰場之上,端軍將北府軍團團圍住,但是混戰幾個時辰,北府軍卻依然陣形分明,緊聚為幾大團,雖然外圍的士兵不斷倒下,但旗號始終不亂。

    牧雲笙不懂戰法,卻也能看出端軍的疲憊,許多戰場邊緣的軍士,已經沒有了衝殺上去的慾望,也沒有將官來督導,有些甚至就地坐了下去,這十餘萬人,卻只有二三萬人在戰鬥,而對方的北府軍卻一直在旗號的號令下,緩緩推進,象鐵磨碾碎散沙,這樣下去,戰局其實已經註定了。

    牧雲笙忽然明白,人們在打一仗沒有希望取勝的戰爭,又也許他們本來沒有企望過勝利,只是因為時運走了到這一步,每個人都要去台上亮個相,或者盡忠戰死,或者膽怯逃生,扮演完自己該演的角色,便謝幕而去,如此而已。

    而自己,扮演的又是什麼個形象呢?亡國的昏君?悲劇的終點?在最後一幕時,隨著自己國家的旗號一起墜下城樓,引來一個將新生國家的開國者們的歡呼聲,然後大端朝的幕落去,新的大戲又上演,只是後人如何評說,不得而知。

    突然有人驚呼:「右金軍!右金騎軍!」牧雲笙轉眼望去,西北面,竟然有一支青色鐵騎,滾滾殺來,人數足有一萬以上。旗號上書「赫蘭部鐵轅」。右金軍最精銳的赫蘭主力,竟是繞行數十里,潛至端軍一側,現在才投入戰場。之前碩風和葉把自己近衛軍都遣了出去,身邊只有數百孤軍作為護衛,以至於被穆如寒江偷襲,原來卻是把最利的劍藏到了最後亮出。

    右金各部軍中,赫蘭部最為兇悍,端軍盡皆畏懼,此時直衝端軍後軍側翼。這端朝後軍也是多股諸侯中最弱的雜軍組成,只為守衛城門與作為預備隊使用,本就是最無戰力的一支,又沒有穆如寒江督陣,此刻遇襲,頓時大亂,一看右金軍勢不可擋,那箭象雨絲射進山洪中一般,高大戰馬卷地而來,眼見要踏平一切,哪還敢抵擋,轉身便開始奔逃。

    牧雲笙只看著前方連交手都沒有,端軍象倒塔似地轟然潰去,奔逃向北門而來。前面的人涌到城下,大喊:「快開城門!」一旁姬昀璁道:「不能開!若敗軍擁入城門無法關上,被右金軍衝進來,一切都完了。」轉頭對將領說,「敗逃之伍,按律如何處置?」那將領躬身道:「明白。」轉身向城上弓箭手高喊:「放箭!」亂箭射下,城下一片慘呼之聲。有傷者身中數者,在城下大笑:「吾等為國血戰,就是這等下場么?哈哈哈哈……」牧雲笙再也無法忍住,傳令:「開城!」姬昀璁與眾將都驚道:「一旦右金軍衝進來,玉石俱焚。」牧雲笙嘆息一聲:「若是失盡天下人心,還要這空城何益?開城!」弔橋隆然放下,城門開啟,敗軍一涌而入。而有快馬的右金軍,混在亂軍中衝殺而來。牧雲笙命令弓箭手瞄準攢射,將他們紛紛射倒城下。

    而轉眼右金大軍殺至,離城門只有半里。將領喊:「快關城門!」但敗軍涌在城門前和弔橋上,哪還關得上,眼見右金軍殺到城下,刀砍馬踏,城前一片血雨。

    牧雲笙見已千鈞一髮,下令:「落閘!」那城門之後,備有千斤巨閘,專為城門失守時所用,一旦落下,毀去機構,縱然奪取城樓,也再無法開啟。

    有士兵沖入城樓,扳動鐵鏈。卻突然被一箭穿過咽喉。眾人驚望時,天空許多翼影直下,卻是路然輕帶著羽族箭士落在城樓上。

    「路然輕,你為何要助右金人奪城?」牧雲笙驚問。

    路然輕卻坐靠在城樓檐角上,彷彿乘涼一般望向遼遠沙場,在那裡,無數人正如螞蟻一般拼殺。

    「我的棋盤上……本來只有右金與宛州爭鋒,卻從來沒有算你們這些小卒,沒想過你們居然能聚攏諸侯合兵一處,與右金抗衡。」他拈著那潔白長羽在鼻尖輕點,微微笑著,「若是因為你們使右金軍傷了元氣,守住天啟,把右金和宛州軍隔在天啟城兩側,豈不是我布的右金與宛州軍相爭的好局就成空了?只好再輕輕動一動手,拔動一下棋盤。」他一揮手,箭如雨下。牧雲笙一揮手,憑空中展開一張空白畫卷,射向他的箭穿破那畫卷,卻消失不見了。他拉了昀璁便走,周圍士兵,卻紛紛倒在羽族神箭之下。

    奔下城牆,城門處敗軍奔涌,爭相入城,踩死無數。右金軍的殺聲已在弔橋之上。一邊護衛道:「陛下快走!」將他們扶上戰馬,向城內奔去。

    少年再回頭,城門前慘呼一片,那面端朝火鳳圖綉「天子出行牧雲」的巨大帝麾,已在煙塵中倒了下去。

    40飛騎直向右金帥旗之下:「報,赫蘭部已經擊破端軍後軍,並趁勢攻入天啟北門!」碩風和葉於馬上放聲大笑:「勝了,勝了!天下在手矣!哈哈哈哈!」右金騎將高舉奪得的端朝帝麾在沙場上一路賓士,高喊道:「天啟城已破,端朝皇帝已死,其帝麾在此!」所到之處,端軍聞聽頓時大亂,再無了鬥志。

    穆如寒江正在苦戰,卻突聞驚訊,直覺胸口一悶,險些將一口鮮血噴出來。暮色已沉,眼見帝麾被奪,端軍已呈潰象,天下大勢,正向碩風和葉急速傾斜著。也許今夜之後,三百年的大端朝,就將流盡最後一滴血了。

    41碩風和葉正在得意之時,忽覺北方吹來一陣朔風,風寒透骨,他抬眼望去,遠方地平線上,隱隱出現一片影子。

    碩風和葉停下馬來,凝望著。這個時候,怎麼可能還有新的端軍來到呢?那影子漸漸近了,是一支玄甲黑徽的騎軍,直衝下來,在月色之中,鐵衣映著寒光,那黑色大旗之上,綉著蒼勁赤紅的一個「寒」字。

    火光燎紅天際,煙氣迷亂視野,這支鐵騎就在這一片血色之中挾捲煙塵而來。一時間讓人以為是鬼神異舞,戰魂重降。為首一員騎將,玄甲紅纓,持戰旗獵獵,疾沖而至,大喊:「還我牧雲氏帝麾來!還我牧雲氏戰旗來!」碩風和葉驚望著那面「寒」字大旗——這是明帝長子牧雲寒的旗號!難道這是瀚州蒼狼騎軍?這不可能,他已經戰死在朔方原上了!他在心中大喊。

    十年前穆如世家被流放殤州,穆如騎軍中的許多將領也被清洗或改調,穆如鐵騎被故意分散調往瀚州各處,訓練荒廢,一支無敵鐵騎眼見就這樣毀了。駐守北陸的長皇子牧雲寒心中憂慮,便將穆如騎軍中的精銳之士挑選出來,並從瀚南諸部中挑選勇悍少年,組成蒼狼五千騎,論單騎之戰力,比當初穆如鐵騎,更加強悍。那之後六七年里,右金軍被牧雲寒所率的端軍擊敗不下百次。以至右金戰馬,望「寒」字赤旗也驚嘶腿軟,不敢上前。

    那時碩風和葉帶八部少年們苦苦訓練,建一支暴雪烈風騎,瀚南諸部已無騎軍可比,但唯是敵不過牧雲寒的蒼狼騎,每每會戰,只要蒼狼騎出現,右金軍便吃敗仗,心中又恨又怕,卻心中無人不服牧雲寒是一代英雄。三年前那場決定北陸歸屬之戰,瀚北八部齊出,兵力是牧雲寒的十倍之多,將其麾下端軍重重圍困,仍被牧雲寒率蒼狼騎軍左衝右突,各部精銳遇之即潰,上將被殺無數。但牧雲寒四面受敵,孤軍奮戰,終是殺到身孤糧盡,被八部聯軍圍困於溟朦冰湖之上。那一夜極寒,各部聯軍鑿開冰湖,將他和他的八百蒼狼騎困於冰島上。

    草原各部聯軍向牧雲寒喊話命其歸降,無人應聲。那夜狂風暴雪,各部聯軍點起火堆無數,仍是凍殺凍傷近萬眾。待到天明,他們發現冰湖復凍,小心翼翼接近冰島中央時,發現蒼狼騎軍全部凍死於冰上,人如雪塑,馬仍嘯嘶,那面玄黑火焰的戰旗,竟還保持著那一瞬飄揚之態。

    於是人皆敬畏,碩風和葉命各部退開,不再驚擾死者。那個冬季之後,溟朦海就再也沒有化凍過,湖心始終極寒,蒼狼騎軍身軀永世凝凍不朽。

    今天竟又見蒼狼戰旗!右金騎軍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畫面:那凍在溟朦海上的鐵騎在一聲嘶吼後,破冰復生了!此念一生,人人心膽俱寒,一時竟偃旗無聲,刀不敢舞。

    「這是假的!」碩風和葉狂喊道,「哪裡還來的牧雲寒!朔風騎,與我上前殺盡他們!」他的親衛精銳朔風五百騎厲聲長嘯,揚刀隨碩風和葉沖了上去。

    碩風和葉於馳奔之中,只見對面為首騎將離自己越來越近,那身姿越看越象牧雲寒,他握刀之手不由也滲出汗來。待至兩軍衝刺近到不過百尺,面目可辨之時,忽然對面蒼狼騎齊聲高喊:「拔刀!拔刀!拔刀!」這三聲喝,當時就有右金戰馬驚得長嘶起跳,把騎者掀於馬下。原來牧雲狼騎戰時習慣不舉刀衝鋒,只默然無聲,手按刀柄,直到離敵最近時,才高喝三聲「拔刀!」然後就是一刀取對方首級。這右金戰馬,有曾經歷北陸戰爭,親睹多任主人在此三聲後即人首分離、血光橫飛的。所以驚懼狂躍。

    說時遲那時快,對面蒼狼騎軍中,立時閃出一片雪亮刀光。為首那將已至碩風和葉面前,暗中辨不清面容,只有雙目如狼。碩風和葉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眼神,將心一橫,高喊一聲,舉長刀「血色」劈下。

    刀光閃過,血光已濺。

    碩風和葉栽於馬下,重重撞於泥地,險些咬碎了自己的舌頭,口中一股血腥,頭盔也摔了出去,戰馬倒在他的身邊。他當時一刀砍空,那身影竟象鬼魅一般從他的刀鋒邊滑了過去,此時一股極寒逼近他的腦後,刀鋒未至,寒意就逼入了骨髓。他聽到了自己心中驚怖的叫聲,急伏身時,所騎戰馬的頭顱已被削去半邊,仍向前沖了幾十尺,才傾倒下去。

    碩風和葉半持著身體,看著玄甲騎士們從自己的上方呼嘯而過,大地在身下震顫著,強風鼓起他的披風。他們沖向朔風騎軍,自己的騎士們便如秋日枯葉被寒風掃過一般飛落馬下。待這支不過三百人的騎軍衝過,自己五百人的朔風騎已經大半成了原上驚奔的無主孤馬。

    「牧雲寒?他真的魂歸而來了?」那面牧雲氏帝麾在持旗的右金騎士頭顱飛上天空之際,就被那玄甲紅纓的騎士接於手中,他背束蒼狼戰旗,手持端朝巨大的帝麾,縱馬長驅。八騎近衛緊隨其後,齊聲高呼道:「牧雲寒在此!異族跪伏!」戰場之上,他奔過的地方立時變得一片靜寂,接著,歡呼之聲開始爆發出來。這聲音隨著他的馳過從東至西,波動南北,那些跟隨他的騎士們也齊聲長喝:「牧雲寒在此!異族跪伏!」戰場上,那些正苦苦支撐的端朝士卒們望著遠處飛掠而過的大旗和矯健的騎士們,驚喜莫名,真的是大端北陸的精銳回來了么?是戰無不勝的長皇子牧雲寒回來了么?他們幾乎要哭出來了,舉刀瘋狂高喊:「長皇子的北陸軍回來啦!」端軍的歡呼聲很快成為戰場上最宏大的聲音,壓過一切,每個士卒都在狂呼:「太子牧雲寒!太子牧雲寒!太子牧雲寒!」一個人的聲威如此,竟足以憑一個名字改變一場戰局。

    隨著端軍的歡呼高漲而弱下去的,是右金族的嘯聲。

    此時碩風和葉已落馬,他的王旗隨著朔風騎的被屠也被踐於泥中。看不到王子旗號,沒有領軍號令,只有四面端軍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和那面陣中飛掠的牧雲大旗。已經苦戰了一天的右金族突然感到疲累無比,揮刀的手也沉重如注鉛了。

    42天色將明,戰場上漸漸平靜了下來。霞光於天際初現,如千萬人的血氣騰上蒼穹,使東方雲蒸霞蔚,分外妖嬈。

    方圓幾十里的地面,屍橫遍野。端軍損傷了七萬餘人,而右金騎軍折一萬餘騎,步軍折三萬餘人。雙方均元氣大傷。

    但端軍終是擊退驕橫的右金軍,守住了帝都天啟,士氣正高,戰場之上,士卒們迎著霞光,望著那面戰場上馳過的牧雲帝麾,揮舞刀槍,歡呼不止。

    皇長子牧雲寒歸來的傳聞早傳遍了天啟城,城中居民湧上街巷,擁上城樓,望著遠處大軍擁著那巨大帝麾而來。

    各路勤王將領擁在那大旗身邊,雖都想知道那神秘騎將的真面目,但他卻戴著頭盔護面,不肯摘下。有人上前相見,他也不答話,只握著那旗徑直向天啟而行。將領也不敢強問,只默默地簇擁在旗畔。

    來在城頭,城頭士兵百姓搖旗揮臂歡呼,城下的端軍也頓時情緒高漲,呼應起來。一時「牧雲寒殿下!牧雲寒殿下!」的狂呼聲傳數里。忽然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牧雲寒陛下!」周圍的士卒一愣,立刻也跟著大呼道:「牧雲寒陛下!牧雲寒陛下!」官將們心覺不妥,可軍心已齊,數萬人高呼,哪裡擋得住。

    天啟城百姓聽見城頭這歡呼聲,也紛紛喜極相告道:「看來終於打了勝仗,不必擔心城破之災,今夜可以縱酒狂歡,睡個安穩覺了。」天啟城百姓們見軍士一路歡呼:「陛下!」也不知是哪個陛下,但知道是個打了勝仗,護守了中都的陛下,退到路邊,紛紛跪倒,高呼萬歲。樓上早有人按迎得勝軍的習慣,采來花瓣高拋灑下。

    一時盛況空前,讓人隱約誤以為重回當年大端繁榮盛世。

    牧雲笙此刻太過乏累,已趴在寢宮中少女昀璁床榻邊睡著。少女醒來,望望這少年,又傾聽著歡呼聲傳來的外城,面色憂鬱。

    「又來了一個陛下?」她看著夢中的牧雲笙:「小笙兒,你的帝王之路要結束了么?」43軍馬一入東華皇城,滿城的歡呼關在門外,立刻依然是空曠清冷。

    穆如寒江一路跟隨在黑甲將軍的身後。待他一入皇城,立刻轉頭命守住皇城大門,請各位諸侯立刻安頓本部,以防右金夜襲。他獨自進入東華皇城,向太華殿而去。

    只見那黑甲將軍讓他的三百騎軍歇在殿外廣場上,隻身進了太華殿。穆如寒江跟上去,請其他幾位重臣在殿外稍候,也隻身走入殿中,把殿門掩上。

    空曠巨大的太華殿中,燈燭不明,沉重的柱影斜倒在玉石地面,全不見當年百官來朝的煌煌氣象。那黑甲人面對龍座站立,怔怔出神。

    穆如寒江走近他的身前問道:「你究竟是誰?」那黑甲將軍卻望著龍椅,答非所問地說:「穆如將軍,這個帝位,你說該誰來坐呢?」44牧雲笙從夢中醒來,看見那少女已睜開了眼睛。喜道:「你醒了?」昀璁笑著點點頭:「看來你們地上還是有些好葯的,我除了沒什麼力氣,人卻完全清醒了。」牧雲笙聽到前殿的嘩聲,愣了一會,欲言又止。

    突然外面內侍奔來道:「陛下,聽說您長皇兄,先太子活著從北陸回來啦!現在已經入太華殿了。」牧雲笙一躍而起:「我大哥?他沒有死么!」驚喜交加的就要奔出去。昀璁大駭,探出身去緊抓住他的衣袖:「莫要去!小笙兒,快逃吧。逃吧!」「你這是何意?」牧雲笙一皺眉。

    「你怎還如此單純,難道不知什麼事一沾上皇位,就再也沒有親族之情了么。」牧雲笙嘆道:「昀璁,我明白你在地下晟國所遇到的一切,但是,你不明白,我大哥那樣的人,他決不會做這樣事的,何況他要是真得回來,我自然把這皇位讓還給他。」「那又如何?你肯讓皇位,他卻未必就不再防你,他不防你,他手下的人卻不能容你,又或是有人要借了你的名義來生事端,他們為了清絕後患……小笙兒,千別莫去。」牧雲笙冷笑道:「連親兄弟回來都不能見,那這樣活著倒不如死了,今日縱是沒有性命,我也要去見上一面的。」大步出殿。

    他獨自向前殿奔去,卻見前方燈籠引路,一行人正向這兒來。

    「前面是誰?」他大聲問著。

    對面的人為首者忽然大步奔了過來,其他隨從全部按劍緊跟。

    牧雲笙忽然感到,那為首之人絕不會是他的大哥,他停下腳步,喊到:「你們到底是誰?」「你就是我那弟弟小笙兒么?」突然響起的,竟是一個女子柔和的聲音。牧雲笙驚退出去,抬眼觀瞧,只見一位緊袖輕衫,習武短裝打扮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也不過二十齣頭的樣子,笑吟吟的望著他。

    「你是誰?」牧雲笙問。

    「你不記得我的,」女子拉起他的手,「我上次進東華宮來時,只有三歲,由我父親牽著,而你那時,只怕還在你母親的懷中呢。」牧雲笙只憑和她手相融的感覺,便信任了她全無敵意,只是還是想不起眼前人是誰。

    「我是靖王的女兒,牧雲顏霜啊。」牧雲笙才恍然大悟,靖王是自己的叔叔,明帝牧雲勤的四弟牧雲誠,被分封到北陸,就一直鎮守在那裡,後來右金引八部作亂,靖王與牧雲寒一起守衛北疆,但卻先於牧雲寒戰死於草原上。

    「牧雲顏霜?你……你可是隨我大哥牧雲寒一起來的?他現在在哪?」牧雲顏霜長嘆一聲:「你大哥……他真得是很想見你的,他一直念念不忘著兄弟們,想著回來……」她忽然也嗚咽了,「小笙兒,你別怪你大哥,他是真得想對你們好……他……無時不刻……不想著重回故土……」她再也說不話來了,只把牧雲笙緊緊抱住,淚水從她臉上潸潸而落。

    45那夜,牧雲笙才明白牧雲寒早已死在冰原上了。牧雲顏霜帶了他的旗號和僅存的三百蒼狼騎偷偷潛回東陸,昨日才在陣前嚇退了碩風和葉。

    「其實以我的武藝,未必是碩風和葉的對手,只是一看見他,就想起往日仇恨,生死也不顧了,當時手中握著你大哥的戰刀寒徹,只覺得他的魂兒也貫注在這刃中一般,竟一刀就把碩風和葉砍下馬來了。只可惜那時他的朔風騎兵四面殺來,待殺散這些騎軍回頭去尋他時,卻找不著了。可惜沒能那時取了他性命。」牧雲顏霜拔出身邊佩刀,一股極寒之氣立刻就噴向整個殿中。

    「這把刀經歷百戰,刀下不知多少幽魂,煞氣極重,幾乎是揮刀必取人性命。也只有碩風和葉那樣的梟雄人物,才堪堪抗得過去,平時里,我也輕易不敢把它出鞘的。」「讓我一握可好?」牧雲笙伸出手去。

    牧雲顏霜搖搖頭,「你大哥曾對我說過,小笙兒一世莫碰刀劍。」牧雲笙嘆了一口氣,「百般禁忌,可亂世終是成了,是誰之過呢?」忽然有將官緊奔而來,在門外道:「不好了,城外右金軍襲營了,穆如將軍請武成太子速至北門議事!」牧雲顏霜猛站起來:「小笙兒,我先去了!」她收攏長發,戴上頭盔護面,掩住自己面容,一群親衛將士早在門外等候,為她披上戰甲。牧雲笙望著他們匆忙奔去的背景,心生悲涼,這城還能守多久?他們又在為誰戰鬥至最後一刻?46牧雲顏霜趕至城下,穆如寒江與一幹將領早在那裡等候。

    「信報剛至,右金軍分兩路趁夜偷襲,已經攻破城外左右兩座大營,勤王軍正在潰敗中!」穆如寒江怒道,「我早提醒他們不要放縱軍士喝酒慶功,要加強戒備……結果還是……碩風和葉是那麼容易退敗的人物嗎?好不容易挽回的一點局面轉眼就毀掉了!」「大量敗軍擁在城門外,要求入城。快開城門吧!」守城將官說道。

    「不可!亂軍入城,局面難以控制,若混入姦細,堅城也會虧於一饋。於城門喊話,讓他們轉身殺回去,右金軍軍力不如我等,死戰還有機會,逃竄死路一條!」穆如寒江望牧雲顏霜道,「還請公主再假扮一次長皇子,去城頭激勵軍心。」牧雲顏霜只有點頭,戴上頭盔,一行人來到城牆之上。一看城外早擁滿了數萬敗軍,齊聲喊罵,要求開城。後面火光衝天,還有敗軍正不斷湧來,城外擠擠挨挨黑壓壓一片,正自相踐踏中。

    牧雲顏霜的近衛將領高擎帝麾,大喝道:「牧雲寒殿下在此!右金軍又有何懼?你等都是血性男兒,手腳尚存,刀槍仍在,膿包樣哭喊著要入城躲避,算什麼大端的戰士?」城下卻有士卒反罵道:「你們躲在城上,卻喚我們去拚命,我們無盔無甲,一雙肉腳,怎麼和右金騎兵相抗?再不開城,我們撞開城門,打進城去!把你們這些狗官盡數殺死!」頓時許多聲音呼應,叫罵不絕。也無法分辯這是混在軍中的敵軍姦細還是一心保命的軍卒。

    牧雲顏霜嘆了一聲:「現如今,只有我率軍殺出城去,身先示卒,才能喚得大軍回頭死戰。」穆如寒江搖頭道:「城外太混亂,城門一開,只怕你還沒有出去,亂軍先擁進來了。」牧雲顏霜道:「我從東門出去,繞至北門來。」穆如寒江沉思片刻道:「只有如此一試了,但碩風和葉狡詐,你要小心城外伏軍。我需得坐鎮城中,不能同你一齊出城奮戰了,千萬小心,莫要死拼。」牧雲顏霜點頭道:「只願遇上碩風和葉那廝,這次必取他頭顱。」於是她率三百蒼狼騎開東門而出。一路上正有敗軍向東門奔來,牧雲顏霜命部將舉旗高呼:「牧雲寒在此!眾男兒隨我殺回去!蕩平右金賊子!」眾軍士歡呼一聲,倒有大半轉身跟隨,一路上也聚了三五千人。

    回到北門下,再次召喚。亂軍中正愁約束不得軍士的將領立時響應,倒有一兩萬人重整旗鼓又殺了回去。行不數里,迎面正遇上一支右金騎軍趕來,為首是索沁部的將領那密達弓,率著本部二千餘騎。見蒼狼騎軍突然逆潮殺出,勢如閃電。刀還未抬,已被牧雲顏霜一箭射落馬下。蒼狼騎馬上齊射,右金軍大亂,被後面奔來的端軍士卒淹沒,連人帶馬砍成肉泥。

    碩風和葉正親率一萬騎兵向天啟城下追來。忽見前方戰馬奔回,殺聲重起。道:「莫非是蒼狼騎出城了?」戰刀一揮,命騎軍排開,強弓在手。靜靜等待。

    只見茫茫的夜霧中殺聲漸近,突然卻停了。戰場陷入了沉寂,甚至能聽見蟲鳴,只偶有戰馬焦燥的嘶啼。

    碩風和葉只是盯緊了那霧中,眼神片刻不敢離開。

    突然之間,霧幕被疾風撞開,數百勁騎挾雲而出。碩風和葉一揮手,右金軍萬箭齊發。所來之蒼狼騎齊齊伏身馬側,手中早搭了弓,待箭雨一過,立刻直身回射。碩風和葉身邊,立時就有數十騎栽倒下去。

    一隻箭只撲碩風和葉的面門,他舉刀一揮,砍成兩截。大喝:「沖!」右金騎兵吶喊疾衝上去。

    忽然蒼狼騎中一聲呼嘯,那些騎士們立時撥馬向回奔去。碩風和葉知是誘計,但大軍已衝起,停不下來,只得罵了一聲:「拼了!」霧氣之中,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吶喊,是近萬人同時的吼叫。不少右金戰馬當時就驚了。緊接著腳步聲隆隆,一支肩並著肩,矛挨著矛的密集步軍陣直衝了出來。

    騎軍作戰,最希望的是步軍陣勢潰亂,可以穿插攪碎,肆意砍殺。但一旦步軍形成密集陣勢,前排軍士不閃不逃,只以尖矛肉身為牆,後面軍士緊緊倚住。騎軍一衝上去,便如巨浪撞在堅岩上一般,再無法向前。端軍此刻橫下一條心,擁在一起,吶喊狂沖。右金軍頓時象被大船破開的水浪,騎士大片被刺下馬來。

    但右金軍對這種密集陣,也是早練過無數次對應之法。前面騎軍一落馬,後面騎軍立刻分成兩股,向端軍的兩側涌去,發箭攢射。端軍便象是從箭雨中穿過一般。且這支軍只是各營敗軍臨時雜合起來,憑了一股憤勇之情衝殺,初時陣形尚緊,待地上鋪倒了人馬屍身,後面又只顧推著前軍向前,頓時就有許多人絆倒,才沖了半里,就拉開了空隙。此時右金軍早繞到端軍的後面,掩殺過來,端軍沒有統一號令,無法轉身重組陣勢,只有撤開了腿狂奔,轉眼又成潰敗之勢。

    但右金騎軍被此一衝,也稍有散亂,正在重聚之時,蒼狼騎軍已穿插入右金軍的縫隙,碩風和葉只聽身邊霧中連聲驚呼,已有不少騎兵落下馬去,敵人已滲入這騎流中,正欺近他而來。他握緊長刀血色,提防四處。突然間霧氣中殺出一騎,已與他並轡而馳。

    碩風和葉緊盯著這個和他並行的影子,他認得那匹戰馬,正是牧雲寒的「烏騅踏雪」,難道眼前這個人真得是破冰重生的牧雲寒?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死?正心疑間,那騎將已靠了過來,長刀閃亮,碩風和葉急舉血色去格,兩刀相擊,一股極寒之氣頓時從刀刃上直傳手心,又直貫至肩,幾乎右手都麻木了。那不是正是戰刀「寒徹」?碩風和葉驚怒大呼:「牧雲寒!果真是你么?」那將也不答話,又是一刀,碩風和葉再格,右臂如凍僵一般,戰刀幾乎脫手。虧得血色也是把名刃,於血中粹成,飲血越多,刀刃越是鮮紅透明,如翡翠一般,但與寒徹相擊這兩下,刃上已透出一股白印,象是霜自刃內結了出來。

    兩人再鬥了七八回合,碩風和葉忽然覺得此人雖然刀法頗象牧雲寒的狠辣,卻少了些凌人霸氣,力道也弱了許多。且刀法急燥,象是恨不得速戰速決。他定下神來,認定眼前之人不是牧雲寒,不由大笑道:「你不是牧雲寒,倒底是誰?」正說間那將一抬手,卻是一道袖箭,碩風和葉急仰身,箭正盯在頭盔眉心中的松石上。他這一躲,那人得了空子,又一刀劈飛了他的馬首,碩風和葉再次栽下馬來,嘴中全是泥沙腥氣,半邊臉全被刮破。只聽後面馬嘶,那將縱馬低身就來取他首級,碩風和葉急翻滾間,刀氣從頸邊滑過,土中現出一道長痕。

    碩風和葉跳起來便跑,那將撥馬來追,這時一邊有人大喊:「赫蘭鐵轅在此!」赫蘭鐵轅飛馬趕來,攔住那將撕殺。但赫蘭鐵轅的雙刀與寒徹相擊,當即就折了一把,斷刃飛了出去。那將再一揮刀,赫蘭鐵轅低頭時,盔上的翎子也飛了,赫蘭鐵轅知其再一翻腕,自己頭就飛了。急切間離蹬一躍、直撲了出去,拉住那將一齊摔落馬下。

    耳邊聽得一聲驚呼,竟是女子聲音。赫蘭鐵轅不由一驚,面上早挨了一肘,血流齒落。後面早有跟至的右金騎士把馬讓給碩風和葉,碩風和葉上馬怒道:「今日定殺了你!」舉刀引著大隊騎士復殺回來。那將輕捷跳起,一聲呼哨,戰馬踏雪就奔至身邊,她跳上馬,策馬奔入夜霧中去了。

    碩風和葉定定神,忽然哈哈大笑。赫蘭鐵轅看主將半邊臉上嘴上全是泥沙,盔落甲斜,卻笑得如此高興,不由奇怪。碩風和葉道:「原來不是牧雲寒!如此我心中無憂也!明日就大舉攻城!」赫蘭鐵轅小聲道:「那好象是個女人啊?」碩風和葉一驚,臉上沒了笑容,半天才揪住赫蘭鐵轅說:「我被個女流連砍下馬來兩次之事,決不許說出去。」赫蘭鐵轅齜缺牙之口怒道:「我被打成這個樣子,我還能四處張揚不成?」47天啟城外勤王軍十數萬人全被殺散,各路諸侯均大傷元氣,右金軍再次包圍天啟。碩風和葉望著天啟城,心中感慨,最後的勝利終於要到來了。

    可就在這時,飛騎傳來信報:「牧雲欒的宛州軍十萬已到天啟南門外十里安營!」「王子殿下,您真正的敵人終於來了。」謀將康佑成說,「牧雲欒經營宛州多年,他的實力,可不是其他諸侯可比。您入東陸以來,沒有和真正的精銳東陸軍隊作過戰,現在,您終於有機會了。打敗了牧雲欒,天下就再也沒有可與右金軍爭鋒的勢力了。」「牧雲欒這個老傢伙,他按兵不動。放其他郡守諸侯入中州來與我們爭鬥,直到這時才進兵。現在有實力進取帝都的只剩我們兩家……好,就儘早見個分曉!」碩風和葉拔出劍,將桌案一砍為二。

    48天啟城中,城樓上穆如寒江望著右金大軍拔營,向南而去。

    「右金軍和宛州軍要在天啟城下交戰了么……現在可真正是兩虎相爭了。」「誰會獲勝來到天啟城下呢?」牧雲顏霜慘然一笑,「我們不能呆在城中等別人來決出誰來用餐。」「碩風和葉不是魯莽之輩,他的軍師康佑成更是極富心機。我想他們必然在城外留有伏兵,我們不能貿然出城。」穆如寒江凝神望著右金大軍遠去的煙塵。

    「縱然如此,也要闖一闖了,城中尚有四五萬軍馬,若是等右金和宛州軍中的勝者來到城下,這四五萬人困守城中也無異等死。但若是在他們交戰之時,就會成為決定勝負的力量。」牧雲顏霜轉過頭來望穆如寒江一笑,「當年,在北陸,我從你的父兄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他們決斷果敢,兵勢雷厲風行。能以數千精銳,改變數十萬人之大戰役的局面,今天,重擔卻在我們身上了。」穆如寒江很想回報她的微笑,可是卻怎樣也無法笑出來。

    牧雲顏霜察覺了他的心情,也低下了頭,輕輕嘆息:「當初在北陸,聽說你們滿門被流放……全軍都幾乎要炸開了,那麼多刀架眼前也不會眨一下眼的男兒,跪在我父王和太子的帳前,痛哭流涕,只一遍遍大聲喊:」穆如將軍無罪!『。我沒看過那樣的場面,但也被震憾了,躲在帳後,偷偷的哭泣。那時的太子牧雲寒和眾將寫下血書,連同自己的一束頭髮送回天啟,以示願用性命擔保穆如世家……可是……「她的眼圈又已泛紅,忙仰起頭來長嘆了一聲,」皇帝發出的旨意又怎麼可以更改呢。「「沒有錯。」穆如寒江冷笑著,「如果你還願忠於這種皇帝的話。」牧雲顏霜凝望著城樓外的遠方:「穆如將軍……你想怎麼向我們牧雲氏呢復仇?小笙兒……那時他還太小……」「你不必說了。」穆如寒江一揮手,「當年這江山是我們穆如氏和你們牧雲氏一起打下的,現在破碎如此……我們要把失去的都奪回來。」他的目中聚起光焰,「我早已立下志願,要先破右金,再平宛州,恢復大端朝的江山……到了那時……」他望向牧雲顏霜,冷笑著,「我要把你們牧雲一族流放去殤州,讓你們也走一走我們穆如氏族走過的路!」牧雲顏霜望著遠方的目光閃爍,只發出一聲悠長嘆息。

    穆如寒江也轉身望向地平線:「在我完成這志願,重整江山之前,我會把仇恨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或許……」穆如寒江冷笑著,「你們應該希望我永遠都無法達成志願,或是未捷先死。」「不……」牧雲顏霜望向他,「我真得希望你一直活下去,娶妻生子,享受安定與榮華。你們穆如世家,已經沒有多少血可以流了。我們所背負與愧欠的,只希望能在我們這一代償還了結。」「在強虜未滅之前,忘記我們兩族之間的仇恨吧,也忘記你的愧疚,將來若真得四海平定,我們兩族再戰場上決一高低不晚!」穆如寒江向城樓下走去,「我們這就去整點兵馬準備出征!」49牧雲顏霜上馬出征之時,回頭看見那少年皇帝,卻已經從宮中奔了出來,站在大軍後,怔怔的望著他們。

    牧雲顏霜咬咬嘴唇,下馬來到牧雲笙的身邊,扶住他的雙肩:「小笙兒,若是我們能回來,你就準備酒宴,為我們慶功。若是我們回不來……你速速換了布衣,逃離天啟,忘記自己是個皇帝,忘掉十七年來的一切,忘記牧雲這個姓氏……」她有些嗚咽,「……去做一個平凡的百姓吧。」牧雲笙望著她的眼睛,卻沒有哭泣。少年平靜的伸出手,抹去牧雲顏霜面頰上的淚。「我不在乎做不做皇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們死去。」「你不能,小笙兒,你做著這個皇帝一天,只要還有一個人在為這個王朝而戰,你就不可以輕易放棄。將軍終需陣前亡,有人死在溫柔帳中,有人死在風沙地里,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的。」牧雲顏霜笑了笑,轉頭上馬而去。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大軍長喝,向門外涌去。少年牧雲笙怔怔的站在那裡,手指上的淚在風中漸漸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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