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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沉浮

所屬書籍: 如懿傳 第五冊

宮中的日子平靜無瀾,若過得慣,一日一日,白駒過隙,是極容易過的。可是曾經得過寵卻又失去的人,最是難熬。
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連帶著池館寂寥,蘭菊凋零。至此,宮車過處,再無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寵,隨著七公主養於穎嬪膝下,變成了水落後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顯而易見。她不是沒有想過法子,但都被進忠委婉拒絕:「小主何苦碰這個釘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橫了奴才一眼,幸好師傅沒聽見,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則奴才的性命早沒了。」
也不是沒有去求過太后,太后索性閉門不見,出來的卻是福珈,嘆道:「太后留著小主,只是為了在皇上身邊留一個溫婉進言之人,本不欲小主做出這樣的事來。結果小主自作主張,不僅下手,還下這麼黑的手,夥同您那糊塗額娘在宮裡作耗。太后如今潛心修佛,聽不得這樣的腌臢事,小主還是不必再來請安了。」
嬿婉也想過再唱起裊裊的崑曲,引來昔日的恩遇與憐惜。卻才歌喉一展,穎嬪那兒依然打發人來:「令妃要唱也別這個時候,您的親女兒七公主聽不得這些動靜。等下哭起來,皇上怪罪,可叫咱們穎嬪小主怎麼回呢?小主替您受著累,您卻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麼怪你?」
嬿婉聽著嬤嬤義正詞嚴的話,只得訕訕閉了口笑道:「穎嬪妹妹甫帶孩子,怕有不慣,本宮親手做了些小兒衣裳,還請嬤嬤送去給公主。」
偏嬤嬤滿臉是笑,卻半分不肯通融:「皇上雖未明說,但內務府都得了消息,小主雖是妃位,但宮裡一些開銷按著官女子來。小主自己都緊巴巴的,何必還替公主操心,一切都要穎嬪呢。」
一忍再忍,總有機會可覓。
過了中秋便是重陽,是合宮陛見為太后慶賀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會來。她依稀是記得的,曾經的舒妃,葉赫那拉意歡,便是重陽菊開之時,一曲清歌,凌雲而上。
嬿婉早兩日便準備了起來,取出尚未穿過的新衣,比著鎏銀銅鏡攪衣自觀。才試了兩件,春蟬便婉勸:「小主,這兩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來得及穿的,今歲新的,內務府一直遷延著不曾送來。」
她聽得出春蟬的難處,因著她的失寵,內務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飾。唯剩的兩件新衣,其實早就是舊衫了。宮中所用的綾羅是天邊溜轉的雲朵,風吹雲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針腳,艷的花紋,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過來。
孝賢皇后過世後,後宮女眷早不肯那麼簡素。便是皇帝,也是窮奢極欲之人,愛她們如花朵招搖地綻放,每一朵都暈彩迷離,每一日又勝過昨日的樣子。如懿亦是,她是錦繡堆疊里長大的閨秀,什麼稀罕物兒沒見過,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飾、首飾、器皿上約束嬪妃,所以素日相見,無不窮盡奇巧。
去歲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話的。
女人的爭奇鬥豔,便是這一針一線上的錙銖必較。長一寸,短一分,細碎,瑣屑,卻無比認真,付盡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雖是舊樣,但花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頭足,色兒透,一樣叫人不敢小覷。且她如今的身份,雖還是妃位,卻是官女子的份例,外頭的體面不可失,又不可張揚。好容易擇定了淺淺橘瓣紅含苞菊蕊挑銀紋錦袍,一色水嫩綠翠的翡翠絞絲鸞鳳花鈿,點綴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溫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頸盼著輦轎來候,等來的卻是一臉為難的進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門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歡喜道:「進忠,皇上讓你來接本宮么?」
進忠苦澀地搖頭,看著嬿婉的清麗妝容,道:「小主別費這個心了,今晚的重陽夜宴小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時急了,那紅暈浮過胭脂的嬌艷,直直逼了出來:「怎麼會?今日是合宮陛見得日子。本宮要給太后敬酒磕頭,皇上也會來。」
進忠的臉越發黃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兒夜宴,根本沒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臘月冰水兜頭澆下,徹骨寒涼。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蔭黃鸝花盆一個不穩,險險跌倒於地,還是進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總有下回。」
嬿婉猶不肯死心,攥著進忠的袖子,痴痴問:「是皇上特意要你來告訴本宮的么?」
進忠搖頭:「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話。」
嬿婉死死扯著進忠不放,兩眼都直了:「進忠,有沒有法子,有沒有?見面三分情,皇上見了本宮,會原諒本宮的。你想個法子,讓本宮可以去重陽夜宴,好不好?」
進忠赤眉白眼,又急又無奈:「小主,奴才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傢伙,能有什麼法子?重陽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給皇上過目的,皇上當時就無異議,您去了可不是駁了皇上的意思。」他說罷,急急道:「奴才還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來通報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蟬趕緊上來扶著,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蓮花紫絨貴妃榻上,滿眼的淚爭先恐後地出來,一口氣卻不上不下,涌到了喉頭,哽得她暈厥了過去。
二人正說著話,只聽「咚」的一聲,湖中濺起尺高的水花,落到嬿婉衣上。太湖石後傳來男童快活的笑聲,嬿婉登時有些惱,正欲喝問,想起如今失勢,先氣短了三分,低低怨道:「誰這般胡鬧,今冬寒冷,本宮只有這一件厚衣裳了,弄濕了可怎麼好?」
春蟬忙不迭拿絹子替嬿婉擦拭著,愁道:「宮裡連炭火都沒了,本就冷得很,這可怎麼給小主烘乾呢?」說著,她便探頭過去,只見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一個人爬在湖邊橫出的太湖石上擲石子玩。那孩子長得壯實,衣著華貴,揪著小小的辮兒,憨態可掬。
春蟬蹙眉道:「不是宮裡的阿哥,怕是哪家的福晉帶進來的不懂事的孩子。」她看了看,又道:「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那石頭上積滿了青苔,又高又滑,仔細摔下來才是。」
嬿婉氣惱而不甘:「這麼頑皮的孩子,摔下來才好呢。」
正說著,又有幾顆石子兒落入湖中,濺起雪白的水花,贏來那孩子歡快的鼓掌聲。嬿婉連連皺眉,扶著春蟬的手便走。才行幾步,只聽得遠遠有數人喚道:「世子!世子!別躲啦!快出來吧!』
嬿婉一怔,問道:「世子?」
春蟬「哎呀」一聲,壓低了聲音道:「小主,聽說和敬公主帶著世子慶佑入宮,別就是這個孩子吧?瞧著年紀也差不多。」
二人凝神遠眺,只見翠葉落盡的柳枝懶洋洋地斜垂著,那孩子爬在太湖石的青苔上,手舞足蹈地樂著,渾不顧足下青苔滑膩。春蟬不大放心:「唉!那石頭滑膩,別掉下來,那怎麼好?小主,若真是世子,奴婢趕緊去抱下來,別出了什麼事兒。」
嬿婉細白的牙齒死死咬在暗紅的唇瓣上,一下按住她的手臂,輕輕噓了一聲。她腰肢輕折,撿起一枚石子,瞅准那孩子足下,用力一擲,那孩子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異物嚇到,足下一跌。
只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撲騰的嘩啦聲,夾雜著斷續的哭喊呼叫。春蟬嚇得臉都白了,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按著自己手臂的重壓倏然抽去,又一聲重響,水光撲濺。她定睛之時,嬿婉已然落到了水中,死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
春蟬嚇得兩腿發軟,她拚命逼迫自己鎮靜下來,尖聲呼道:「救命!救命啊!」
宮人們是怎麼趕來的,怎麼撈起了嬿婉和那孩子,春蟬依然不大記得了。她只記得,湖裡濺起的水夾雜著冬日的碎冰迸到了她的面孔上,擦得她臉皮生疼生疼的。她搶過去抱著嬿婉,嬿婉力竭倒在她懷裡,渾身都在滴水。嬿婉的全身都在發抖,抖得不可遏制。並無太多人理會她們,他們都簇擁著那個孩子,慌亂地叫喚著,夾著哭腔,「世子!世子!」,或是「慶佑」!
嬿婉的眼睛在聽到「慶佑」二字時倏然亮起,像被點亮的燭光,明媚地閃著神采。嬿婉低低道:「幸好!賭贏了!」
春蟬看著嬿婉凍得慘白的面孔,想起她曾經柔潤的面龐,含春的眼角,只覺得無限心酸。她自小是宮女出身,受過萬般委屈,只想憑著嬿婉的恩寵可以如人頭地,卻不想,身為宮妃,嬿婉也是那樣難。那樣難,反叫她生起相依為命的依賴。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除了爭寵,毫無退路。
春蟬努力想笑,手觸碰到嬿婉冰冷的面孔,只覺得那股寒意順著指尖滲到她的心裡。她凄惶地哭著:「太醫呢?太醫!誰來救救小主!」
皇帝見到嬿婉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宮人們簇擁著慶佑去了,幸好還有人記得嬿婉,找來棉被裹了她抬回永壽宮中。
嬿婉裹著厚厚的棉被,牙齒都在打戰。縱然殿閣中點了十數火盆,那暖氣仍然驅不走她落水後的寒意。那寒意是長著牙齒的,細細地,一點點地啃著她,無處不在似的。嬿婉坐在那裡,看著燒得紅彤彤的炭盆圍著自己,那種熟悉的紅籮炭的氣味,讓她覺得踏實。
真的,她從來不知道,這些曾經擁有卻不曾在意的東西,有著如此現實而強大的力量。譬如,皇帝衣上沾染的龍涎香,紅籮炭輕聲的「嗶剝」,織錦雲羅的綿軟,羽緞鵝絨的輕暖,這些能讓她愉快的東西,也讓她心生貪婪。
皇帝從門外進來時,帶著蒙蒙的陽光的顏色,沐著金色的光輝。她眷戀地看著,驀地俯身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和脆弱,哪怕身居妃位,沒有他的眷念與寵愛,她便是枝頭搖曳的黃葉,只有墜落一途。
皇帝顯然已去看過了慶佑,所以神色並不焦灼。他的口氣極溫和:「慶佑頑皮,趁璟瑟午睡,乳母打盹,偷偷溜出來玩耍。幸得你瞧見救了她。方才璟瑟哭得死去活來,朕也看著心疼。」
皇帝的話頗有勸慰之意,只見他身後紅影搖曳,一個女子爽朗笑道:「皇上為了這個外孫好是揪心,看著慶佑無恙,就過來看令妃姐姐了。」
嬿婉如何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不過是指她在皇帝心中無足輕重而已。她卻不能反駁,因為實在太清楚地知道,自從七公主養在穎嬪身邊,穎嬪更得寵愛。嬿婉覺得喉嚨里一陣陣發緊,那原該是屬於她的寵愛。
嬿婉笑得欣慰,打著戰道:「孩子無恙就好。」
穎嬪挑著眉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也真是巧。慶佑偷溜出來,偏姐姐瞧見了,偏姐姐跳下水去救。當真無巧不成書,好像天意是要成全姐姐似的。」
春蟬眼珠一轉,抱了個湯婆子遞給尚未完全緩過氣的嬿婉,難過道:「可不是!小主從未見過世子,卻能不顧自己不懂水性就往下跳。唉,小主真是喜歡孩子的人。」
皇帝的面色柔緩了幾分:「是了,朕記得嬿婉是不懂水性的,唉,你也不當心自己,虧得近旁的宮人們發覺得早,否則連你也填了進去。」皇帝說著,凝視著她,徐徐問:「這個時辰,你怎麼在那兒?」
嬿婉一滯,未語,淚卻潸然而落,楚楚可憐。
春蟬何等機警,眼角亦濕了幾分:「皇上有所不知。自從七公主養在穎嬪宮中,小主日夜思念,總盼著見一見公主才好。御花園離穎嬪宮裡不遠,小主就盼著穎嬪能抱公主去御花園玩耍,小主能遠遠看上一眼也好。」
穎嬪輕嗤一聲,媚眼如絲:「皇上,那個時辰正是午睡的時候,冬日裡風大,臣妾再不懂事,也不會抱著公主往風口上去呀。」
皇帝眼睫一閃,微有疑色。嬿婉凄然開口:「皇上,如今是冬日嗎?風很大嗎?臣妾都不覺得。臣妾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區別。臣妾只想自己的孩子,臣妾的孩子…」
春蟬含淚道:「皇上,自從七公主抱養在穎嬪宮中,小主日夜思念,神思恍惚…」她猶豫著看了一眼嬿婉,難過道:「小主的神志與往常不同…」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兒女養在別的嬪妃處是常有的事。穎嬪出身高貴,性格大方…」他嘆口氣,「別稱呼七公主了,穎嬪給她起了名字,叫璟妧。」
「璟妧,璟妧…」嬿婉喃喃呼喚,眼淚肆意而出,緊緊地裹著被子,顫抖著聲音道:「臣妾知道,臣妾不是一個好額娘。出身微賤,學識淺薄。但是皇上,臣妾的愛女之心是一樣的,並非因為臣妾罪過有所缺失,反而讓臣妾覺得更對不起她。」
穎嬪聽出她話中之意,急急道:「皇上,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唯一的遺憾便是未有生育。幸得皇上垂愛,將璟妧養在膝下。臣妾每日親自照顧,如同己出,臣妾實在捨不得。」
皇帝安撫地握住穎嬪的手,柔聲道:「上次你阿瑪入宮覲見,特特提起你為膝下虛空苦惱,所以朕特意將璟妧養在你身邊,也好略作寬慰。」
穎嬪粲然一笑,反牽住皇帝的手,頗為安心。
穎嬪望著嬿婉渾身濕膩膩的樣子,滿臉關切之意:「令妃落水,得好好養一陣子才好。皇上,您答應了臣妾一起用晚膳,時辰不早,咱們早些回去吧。」
皇帝朝著穎嬪溫柔一笑,轉身意欲離去:「雖然你也是孩子的長輩,但朕還是要謝你,謝你救了慶佑。朕只有這一個外孫,璟瑟只有這一個兒子,幸好他沒事,幸好…」
「皇上,和敬公主只有一個兒子,臣妾也只有一個女兒璟妧。皇上,璟妧有穎嬪悉心養育,臣妾不敢奢求能將璟妧接回身邊,讓穎嬪備受分離之苦。但求皇上垂憐,讓臣妾能再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吧!」
皇帝腳步一緩,卻未出聲。龍袍的一角拂過深紅色的門檻,旋起淺金色的塵灰,將他身影送得更遠。嬿婉失望的淚墜落在飛蓬般的煙灰里,落成晶亮的不完滿的水滴。
是夜,皇帝本欲獨自歇在養心殿中。或許是穎嬪處嬰兒的啼哭讓他有所念及,或許是白日的落水之事讓他仍有餘悸,在合上奏摺之後,他喚來了李玉。
李玉的畢恭畢敬似乎惹來皇帝的不甚耐煩,他問:「敬事房是否送綠頭牌來?」
李玉道:「敬事房的人正候在外頭呢。」他擊掌兩下,徐安捧著綠頭牌進來。燈火明耀之下,紅木盤中牌子泛著綠幽幽的華彩,彷彿是招人的手,引著皇帝的目光凝住。
皇帝的手如行雲流水般划過,在「令妃」的牌子上略略一停,復又逡巡,末了停在「婉嬪」的綠頭牌上。
徐安愕然,還是李玉賠笑:「皇上真是長情之人,您是有些日子未見婉嬪了。」
皇帝看他一眼:「去吧。」
徐安哈著腰道:「奴才這就去接婉嬪小主。」他邁開步子,才走到殿門口,只聽身後郁然一聲長嘆:「換令妃來吧。」
徐安不知皇帝為何心意忽變,卻也不敢多問,趕緊答應著去了。
這一夜翻牌子的風波很快湮滅在日常生活的瑣碎里,似乎誰也沒有放在心上,那是因為,實在也不值得放在心上。而下一個月,皇帝又召幸了她一次。此後,皇帝對嬿婉仍是不加理會,連官女子的開銷也未改變。一切,彷如舊日。
而嬿婉,卻因著這兩次寵幸,實實有了身孕。
江與彬傳來這消息的時候,茜紗窗下濾來淺橘淡金的駘蕩春光,安靜地落在螺鈿小几上新折的一捧尺多高的絢爛海棠枝上。花開如流波碎錦。卻是無香,極是雅靜。
熏風微來,曳動珍珠垂簾的波縠越發繾綣而溫媚。春衫薄媚,軟緞衣袖悄然退至皓腕之上,如懿只是靜靜落下一枚白玉棋子,淡淡含笑。
海蘭坐在如懿對面,拈了一枚黑子淺淺蹙眉:「令妃倒真是個有福氣的,才生下七公主多久呢,便又有了孩子。」
江與彬沉聲道:「是,已經五個月了。令妃有孕後並不敢請太醫院請脈安胎,所以一直到顯懷,太醫院才知情。」
如懿挑眉:「她膽子倒大。」
海蘭輕嗤:「不是膽大,是膽子太小!生怕咱們害了她這辛苦懷上的孩子。」她頗有些埋怨:「從她跳下水救了和敬公主的心肝寶貝,姐姐就該萬分防著她東山再起。到底,皇上還是寵幸了她兩回。」
如懿輕輕搖頭:「寵幸又如何?哪怕知道令妃又有了身孕,皇上也不過吩咐內務府按著貴妃份例伺候,賞了東西,卻也不曾去看過她。不像祈妃,才有了兩個月身孕,皇上便金尊玉貴地捧著。」
海蘭不以為然:「令妃的出身怎能與祈妃比?祈妃這回好容易有了身孕,且祈妃的六公主是跟著姐姐的五公主一同去的,皇上自然格外心疼些。」
如懿明眸微凝:「令妃的身子,江與彬你是知道底細的。」
海蘭眼中微有疑惑之色,江與彬神色不動:「令妃小主生育七公主時頗受折磨,加之產後不調,屢受氣鬱,身子一直虛弱,是不宜有孕的。」
如懿抬起手,整理燕尾簪子,上面簪了新鮮芍藥花,襯著裳色胭雲緞長衣上大蓬素色的暗紋,越顯得容色清淡:「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還要這般強求。」
海蘭的眸色趨於平靜:「還有和敬公主,也是姐姐不得不在意的吧。畢竟,她是皇上最鍾愛的固倫公主,孝賢皇后嫡出的女兒。為著令妃救了愛子,她也會有所援引的吧。」
白玉子落在碧玉棋盤上餘音微涼,恰如如懿此刻的感慨:「有時候死亡或許真的算一件好事,可以彌補曾經的不完美。孝賢皇后離世日久,皇上的愧疚越深,便越是懷念。這些年皇上為孝賢皇后所作的輓詩還少么?連幾近濟南都不肯進城,只因是孝賢皇后薨逝之地。」
海蘭靜默不語,只是以懂得的沉默來安慰彼此的孤涼。半晌,她才輕語:「經了十三阿哥之事,姐姐的心似乎淡了,許多事也不再在意。」
殿內美人對坐珠簾卷,殿外是綿綿裊裊的晴光萬縷。寶鼎香暖,花竹蔥蘢,也不過是寸斷了的時光里荒蕪的影子。翊坤宮瓊樓玉宇,琪花芝草,與廢棄千年的伽藍寺又有何異?心落了灰,如經卷蒙塵,再難翻動。
如懿苦笑:「本宮想得到的終究難求,還不如暫守自己所能有的。」
許多事其實再明白不過,即便有著皇后之尊,即便有著彼此原諒後的再度信任,可唯有經歷過此間的駭浪驚濤,才知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脆弱,甚至不堪一擊。如懿再不能也沒有力量去施行何等的決絕。
如懿的話說完不過三月,嬿婉便於七月十七日早產了一位皇子。此子序列十四,取名永璐。皇帝依言將永璐留在嬿婉身邊撫養,也在洗三之日按照尋常皇子誕生的規矩賞賜,並無半分另待。可是嬿婉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多久,這個過早降臨於人世的孩子便因先天不足,發起了高燒。
出生的孩子甚是嬌嫩,嬿婉衣不解帶,日夜不眠,守在永璐身旁。比之七公主璟妧,永璐更似她的命根,值得她窮盡所有力量守護。然而孩子持續的高燒與抽搐讓嬿婉數度驚厥,在求醫問葯之餘,也請來薩滿法師於永壽宮中作法。
薩滿的世界裡,病痛的一切來源都是妖邪作祟,便也直言,讓嬿婉將孩子挪於宮中陽氣最重之地暫養。
春蟬聞言便明白,一味搓手為難:「陽氣最重,莫過於養心殿。只是…」
嬿婉看著懷中氣息微弱的永璐,睜著哭得如紅桃的眼,鼓足了勇氣便往外沖:「本宮去求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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