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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痛下決心 君子行徑

  深秋時節的西州,晨光總是來得分外矜持,五更已過,高牆深巷裡依舊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與長明的壽字燈籠都已熄滅,更夫與門衛也紛紛縮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望去,整個西州城比夜深時似乎更黑暗冷清幾分。

  長安坊的世子府,外書房內外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匆匆從後院趕過來的麴崇裕頭髮是隨意束起,身上披風與袍子的顏色也頗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裡,良久才開口,聲音帶著一點沙啞,「便是這些了」

  站在他對面的王君孟身上穿的還是赴宴時的那身衣裳,眼裡滿是血絲,擔憂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才道,「家父聽來的便是這些,或許蘇子玉私下與張家還有旁的約定也未可知。」

  屋裡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再次開口時,麴崇裕的語氣卻變得分外平靜,「也就是說,給張氏女一個平妻身份,給西州高門幾個大都護府的屬官名額,外加若干空頭承諾,就輕輕鬆鬆買到了這麼多家族,蘇子玉的這筆買賣,果真划算得很。」

  王君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想了片刻才道,「他們也是久有怨氣,眼裡又只剩下自家那點糧米錢帛,被蘇氏威逼利誘,百般挑唆,才一時迷了心竅。」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竅,他們有心么高昌國一百多年同富貴,長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難,不過為了些許蠅頭小利,一夜之間便與麴氏的仇敵聯手,從背後捅了我們父子一刀,但凡有一點心腸的人,如何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出奇的平緩,不帶絲毫火氣,聽在王君孟的耳朵里,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還是要想想要如何湊足這剩下的兩萬多石糧米,是征糧還是購糧,都要快些動手才好。不然被蘇氏父子抓住這個由頭,不知又會安下什麼罪名來。」

  麴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這個倒是不急,橫豎總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王君孟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也亂得很,家父固執己見,我勸不動他,可你也知道鏡娘的性子,她若得知此事,是絕不會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她是會回都護府,還是來你這裡。橫豎她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住著便是」

  麴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光里多了一絲暖意,「讓她來我這邊,此事無論如何都要瞞著都督」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那敢情好,不然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跟都督說。」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糧倉那邊,你還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會躲開,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與他們計較,沒得失了身份」

  麴崇裕搖了搖頭,「不,這兩日我要守在那裡,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記清楚每一個人。」他轉過身去,負手望著剛剛透入一點清光的高窗,聲音越發的輕緩,「如此,日後我才不會再心慈手軟」

  王君孟心頭一寒,訥訥半晌才道,「玉郎,你這些人,不值當你氣惱,咱們還是想法子籌糧要緊。」看了看窗外又道,「天色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許午後便會搬過來。」

  麴崇裕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王君孟無聲的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麴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揚聲道,「來人」

  書房外的隨從忙挑簾走了進來,麴崇裕沉聲道,「你悄悄跟著王明府,看他去了哪裡,立刻回來報給我。」

  長隨愕然抬起頭來,見到麴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問,忙應聲退了出去。

  眼見窗外的那抹曙光從微弱漸漸轉為明朗,麴崇裕的心頭卻是越來越沉,好容易簾外才傳來了長隨聲音,「世子」

  他霍然轉過身,「報」

  大約是剛剛跑了一路,長隨的聲音不算太穩,「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小的讓阿寬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等著。世子您看,待會兒可還要小的們跟著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儉商量了麴崇裕鬆了口氣,臉色慢慢緩和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站得雙腿都有些發僵了,想了想低聲道,「不必了,你讓阿寬也回來,再叫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來,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聽著門口的腳步聲匆匆的去得遠了,他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搖頭一笑,臉上的陰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門帘大步走了出去。

  一個多時辰之後,初升的陽光已斜照在校場邊的西州糧倉之上,只是進入校場的糧車卻是稀稀拉拉,每隊糧車都不過二三十輛,眼見已到了開倉收糧的時辰,校場上卻還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倉曹參軍張高無精打採的耷拉著頭,既不敢看場面慘淡的校場,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喝道,「開倉」

  待安排好了稱量搬運記錄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聲道,「啟稟世子,糧倉已開,這些事情繁瑣得緊,世子先回,這裡有屬下看著便好。」

  麴崇裕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喜怒,「來人」

  張高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驚恐的抬起了頭。麴崇裕卻面色平靜的接著道,「去搬一張胡床,一張案幾,再來一壺酒一個杯子」

  張高愕然張大了嘴,實在有些不明所以,麴崇裕的長隨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卻還是忙忙的轉身下去,不大功夫便把胡床和案幾搬了出來,又道,「啟稟世子,酒壺酒杯小的已讓人回去取了,請世子稍候片刻。」

  麴崇裕點了點頭,坐了下來,目無表情的看著差役們收糧入倉。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覺得有如芒刺在背,正難熬中,卻聽有人遠遠的笑道,「玉郎好興緻」

  從校場外大步流星走過來的,不是長史裴行儉是誰

  麴崇裕看了看空蕩蕩的校場,又看了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一時簡直連話都懶得說。卻見裴行儉身後氣喘吁吁的跟著自家隨從,手裡拿著酒壺和銀杯,一面將東西放到了案幾之上,一面笑道,「長史稍等,小的再去取個杯子。」有人又忙不迭的搬了另一張胡床過來,隨即便如釋重負的遠遠退到了一旁。

  麴崇裕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一撩長袍下擺坐了下來,伸手給麴崇裕面前的杯子里倒滿了酒,微笑著拱了拱手,「今日行儉特來恭賀世子。」

  麴崇裕的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冷冷的道,「長史何必如此作態今日之事,原是我麴崇裕識人不明,心存妄想,讓長史見笑了。」

  裴行儉呵呵一笑,「行儉絕無此意,昨夜之事,王明府已悉數告知於我,此事來得雖略有些突兀,但細細想來,原也怪不得他們。」

  麴崇裕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你此言何意」

  裴行儉想了想才道,「今日晨間,我還與拙荊提起了此事,拙荊說了一句話,家族之間,猶如邦國,無所謂敵友,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昔日西州高門與麴家同進退,不過是因為彼此同福同禍,如今既然有人給他們的利遠遠大於麴氏,自然便是他們與麴家一刀兩斷之時,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難不成到了今日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

  麴崇裕默然片刻,點了點頭,「說得好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是崇裕著相了喝完這壺酒,我便回去。」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裴行儉目光在校場上緩緩掃過,聲音低了下來,「的確是該回去,昨夜之事有一兩處頗為蹊蹺,看來有些事,咱們只怕還要早做打算。」

  麴崇裕心頭一凜,低頭想了片刻,眼神冷了下去,「你說得對,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

  裴行儉搖頭,「這還難說,只是有備無患,你在大都護府那邊應當也有眼線,定要讓他們多盯著大都護府的動靜,尤其是蘇海政的親兵。」

  麴崇裕怔了片刻,眉宇間掠過一絲怒色,「他們敢」

  裴行儉的笑容裡帶上了嘲色,「屠城掠地都敢,還有什麼不敢」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行儉笑了起來,「要看得清楚,只怕還是要少喝一些,此事又不靠著酒量來決勝負。再說,教人見了,還道咱們是束手無策、借酒澆愁。」

  麴崇裕把酒杯一扔,站了起來,「你不用激我,此事我早間便已想得明白,此事一了,這西州便再不會有職官必出高門之例,我也再不會容他們插手政務財稅」

  裴行儉也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還是淡淡的,「早該如此。須知萬物消長,自有定數,世家之興,原在於德與才,若如都督這般,不論賢愚,將西州上下官職都留與他們,不論對錯,凡事都先想著他們,這才養出了一幫不思進取、唯利是圖的小人,若不破了這例,於西州固然不利,於這些高門大姓則為害更多。破而後立,唯有如此,他們或許還能再興之日。」

  麴崇裕的聲音冰冷,「他們是興是衰,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我只消讓他們記住,負我麴崇裕者,我必加倍還之」

  裴行儉搖頭一笑,沒有做聲,麴崇裕的目光卻突然一凝,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蘇子玉果然來了」

  裴行儉轉頭一看,只見蘇南瑾正不緊不慢的從校場外走了過來,身上穿著一件深碧色的長袍,腰間束著青玉蹀躞帶,與平日的戎裝模樣甚是不同,卻是意氣風發,滿臉笑容,看見裴行儉與麴崇裕,遠遠的便抱了抱手,「守約,玉郎,兩位好生勤勉」

  麴崇裕的長隨剛剛喘著粗氣拿了一個酒杯過來,看著這架勢,摸了摸頭,「小的再去拿一個酒杯。」說完撒腿又跑了。

  蘇南瑾已笑吟吟的走到了兩人跟前,目光往案几上一瞟,嘴角咧得更開,「原來兩位不但勤勉,還有這般興緻,卻不知今日這糧收得如何」

  裴行儉微笑道,「與料想的差不太多,大約總能收上三五千石。」

  蘇南瑾臉上露出了誇張的詫異之色,「喔,那西州的十三萬石糧草便如此收齊了。」

  裴行儉面不改色的點頭,「自是齊了,只怕還會多出不少,聽聞今日市坊里頗有幾處糧鋪關門,糧價應聲而漲,這幾千石糧米真真是及時雨,正好拿來平抑糧價。」

  蘇南瑾有些愕然,萬萬料不到裴行儉會這樣當面胡扯,一時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幹笑了兩聲,「守約果然是守約,不知一個月後,西州可否如期發出軍糧」

  裴行儉的語氣依然篤定無比,「子玉放心,絕不會耽誤大都護之事。」

  蘇南瑾心裡不由冷哼一聲,卻也知道此事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胸口不由微微有些發悶。想了想又笑道,「南瑾此來,是為了知會兩位一聲,南瑾在洛陽坊剛剛購得了一處院落,下月初六,便會到張家下函,兩位若是有暇,還望光臨。」

  麴崇裕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喔,那倒是要恭喜子玉兄了只是張氏女,不知是哪一位張家娘子」

  蘇南瑾壓了壓眉間的得色,「是張參軍的堂妹。」

  麴崇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莫不是那位西州第一美人蘇兄當真是艷福不淺,這位張娘子生得絕色不說,那一手好琴,一手好茶,一手好字,滿西州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比,她做的簫笛也極好,我手頭那兩支至今都還不曾有一絲裂縫,說到舉止談吐,更是得體,莫說西州,只怕長安貴女比得上她的也不多」

  蘇南瑾先頭還含笑聽著,越聽那笑容便越有些掛不住,好容易等麴崇裕停了嘴,才幹笑了兩聲,「你們西州城,高門之間來往倒是密切。」

  麴崇裕一本正經的搖頭,「非也這位張娘子名聲雖大,尋常人是輕易見不到的,也就是我和守約運道好些,有幸喝過她的煎的好茶,吹過她做的簫笛,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哪裡及得上子玉兄的福氣守約,你說是也不是」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記性,我怎麼忘了,這位張娘子不還認了守約做義兄的么守約,恭喜恭喜,子玉竟是成了你的妹婿了」

  裴行儉笑了笑沒做聲,蘇子玉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勉強笑了一聲,「原來我與守約還有這等緣分,倒是巧了,你們先忙,我也該回營了,告辭。」抱了抱手,轉身便走,步子比來時快了何止一倍

  麴崇裕望著蘇南瑾的背影,挑著眉頭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搖頭,「玉郎,你此番行徑,非君子所為。」

  麴崇裕滿不在乎的「哼」了一聲,「君子從今往後,我麴崇裕若再做一回君子,便讓我變個石龜,一世馱碑」他冷笑著轉頭看向裴行儉,「只是你裴守約今日在此可敢說一句,你當初認了這個妹子,不是為了往蘇子玉心頭埋刺敢做不敢說,你也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裴行儉咳了一聲,恍若不聞的低頭理了理衣襟,「玉郎,我倒是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不知你家的部曲僕從里,精於弓馬的有多少人」

  麴崇裕臉色頓時一斂,「你問這個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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