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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鳳樓龍閣珠翠繞 第二十七章 連環巧諫言

    瞻基親手為若微披上水鴨子毛的緞綉氅衣,牽著她的手,身後跟著司音與司棋,一併出了迎暉殿,向胡妃所在的宜和殿走去。

    穿過迴廊剛剛看到大殿,若微手上就稍稍用力掙開了瞻基的手。瞻基微一垂首似是有些不明就裡,只見若微淡然一笑,更是放緩了步子,與他隔了尺余,只在他側後方悄悄跟著。

    瞻基這才明白。是的,依舊是嫡庶有別,人後如何寵愛,人前也須得顧及禮法。心中雖然不甘,卻也不便多說,只把步子稍稍放緩向殿內走去。

    「殿下駕道!」門口的小太監的嗓子似乎比往日都要清亮。

    惹得瞻基沖他掃了一眼,小太監忙低下了頭。

    分列兩旁的侍女立即高高打起棉簾,此時,皇太孫妃胡善祥領著袁媚兒、曹雪柔等人出來相迎,深深地福禮下拜「殿下!」

    朱瞻基點了點頭,邁步入內。

    若微緊走幾步,沖著胡善祥道了一個萬福金安。

    胡善祥立即伸手相扶:「快免了,這外面天寒地凍的,快進來吧!」

    進入室內,司音、司棋上前為若微除去外衣。若微抬眼一看,這次可不是袁媚兒搶在頭裡,正是胡善祥親手為朱瞻基解開大氅,又命梅影恭恭敬敬地拿到裡間還特意囑咐拿上好的龍涎香熏著。

    一邊又吩咐下人端上香湯,又是親自為朱瞻基凈手。

    如此殷勤體貼,倒讓朱瞻基很是有些不自在,只好說道:「剛剛凈了手過來,這一路上並無風塵,不妨事的!」

    胡善祥笑而不語。

    此時只見慧珠上前對著眾人肅了肅:「殿下、娘娘,西花廳已備好早膳,請移步!」

    「好!」胡善祥目光投向瞻基,瞻基點了點頭,兩人先行步入西裡間。

    若微正在遲疑,只見袁媚兒走上前來拉起她的手,耳語道:「姐姐可聽說了?今兒怕是要給咱們定什麼規矩呢!」

    若微「咦」了一聲,搖了搖頭。

    又把目光轉向曹雪柔,曹雪柔沖她微一頷首,態度大方得體、不卑不亢,一個人領著丫頭在頭前走了。若微心中暗想,此人倒不是騎牆之流,看似嫻靜如水,實則頗有風骨。

    正在愣神兒之際,袁媚兒沖著自己,深深屈膝:「姐姐,小妹昨日唐突了,姐姐可莫要往心裡去呀!」

    若微知道她正是為了昨日在太子宮中以一句戲言惹來的事端致歉,看她臉上一派天真嬌憨,想想她應該也是無心的,所以並不為怪:「袁妹妹哪裡話?你昨日不過一句戲言,太子妃此舉也不全是因你而起!」

    袁媚兒剛待再說,只聽身後丫頭輕聲催促,這才與若微攜手,一同入內。

    西花廳內布置的極為雅凈舒適。

    一隻暗紅色的檀木大圓桌放置其中,四周配了五張同質暗紋兀凳。朱瞻基居主位,胡善祥居左,曹雪柔甚是機靈,居然棄右邊不坐,而是坐在了最下首。

    如此一來,留給若微和袁媚兒的,要麼是緊挨著朱瞻基,那幾乎就是要與王妃比肩,要麼就是得挨著胡善祥。

    若微心思一轉,立即輕輕推了一把袁媚兒,以手一指朱瞻基:「妹妹昨兒還說冷呢,今殿下身邊有個位子,你去坐坐就暖和了!」說完,自顧走到胡善祥身邊,「若微挨著娘娘坐!」

    胡善祥雖有些意外,但依舊露出端莊和煦的笑容,伸手拉了若微坐下。

    袁媚兒呢,怔了一下,彷彿有些扭捏,看著瞻基滿臉羞澀。

    瞻基見她如此,只得沖她招了招手:「媚兒也快落座吧!」

    「謝殿下!」袁媚兒一臉歡喜,忙走了過去坐在瞻基身邊。

    慧珠稍一示意,立即開始傳膳。

    府內膳房的小太監們,手提著內置火爐的紅木食盒進入殿內。由近身侍候的丫頭們掀開食盒,隨即從裡面端出各式菜品和湯水。所以這膳食上桌的時候,都是芳香四溢、冒著熱氣的。

    這是若微第一次在胡妃的殿中飲宴,那菜肴固然精緻,可是那盛菜的器皿似乎更讓人驚嘆,都是一水兒的掐絲琺琅纏枝花卉瓷盤,那琺琅釉色純正,花朵飽滿肥碩,都是宮窯內燒制出來的上上之品。

    這套器皿,就是太子妃也未必捨得拿出來擺宴。

    又看她今日的裝扮,鑲貂狐毛的大袖圓領花冠襖,二十四褶大紅流金的玉裙,外罩的是只有一品、二品親王正妃才能用的蹙金綉雲霞翟紋的霞帔,雖然不是正式參見帝後的禮服,卻也極為隆重華美,難道今天真是別有用意?

    正想著,只見胡善祥沖眾人淡淡一笑,指著面前的幾樣點心說道:「這湯油炸雲吞、夾心小紅糕、長生粥、鴨油燒賣、糯米紅豆粥和桂花糖糕,都是南京的廚子做的,大家嘗嘗吧!」

    「還是胡姐姐想得周道!」

    「謝娘娘!」

    席上一派和美,吃得歡暢盡興。

    瞻基也連連稱讚,他剛剛放下筷子。

    在桌旁侍立的慧珠即上前問道:「殿下,可是用好了?」

    瞻基點了點頭。

    慧珠又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娘娘和各位主子也用好了?」

    眾人見瞻基落了筷子自然也都紛紛停箸,示意用好了。

    慧珠撲通一聲跪在桌前,眾人都不免一愣。朱瞻基微微皺眉,胡善祥立即起身走到慧珠跟前,伸手相扶:「慧珠姑娘是太子妃跟前近身侍候的老人兒,也是六品的宮正,更是這府里的管事,何事至於如此?」

    慧珠正色說道:「殿下,娘娘。正因為慧珠身負管理、督促太孫府事務的重責,所以見到不合規矩之事必要嚴於律之,可又怕驚擾了娘娘和殿下,所以要先行請罪!」

    「這?」胡善祥回頭看著朱瞻基,朱瞻基揮了揮手,「既是按規矩辦,本王與娘娘又怎麼怪你?這府里事務既是母妃令你打理,你自當秉公處置!」

    「謝殿下!」慧珠這才站起身,「恕慧珠越禮了!」

    「無妨!」朱瞻基的目光從慧珠臉上輕輕一掃,轉而停在了胡善祥身上。胡善祥面上如水般寧靜,並無半點驚慌,瞻基暗暗思忖,不知她們這一出究竟為何。

    這時,慧珠對著殿內服侍的眾侍女和小太監說道:「太子妃與殿下和娘娘,都如此信賴於我,我就要頂力而為。須知咱們皇太孫府不比其他的親王府、郡王府,規矩是比照太子宮的。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是如今我在一日,就不允許廢法越禮的事情發生。剛才是哪幾個在近前上的菜,出來跪下!」

    她此言一出,殿內的人都是一驚。

    於是,連著胡善祥身邊的大丫環梅影、落雪,還有幾個小丫頭都跪在廳內。

    慧珠一臉嚴肅:「剛剛那道香酥炸黃魚,是誰上的?」

    聲音中透著一絲冷峭峭的寒意,有膽小的丫頭居然瑟瑟發抖。

    片刻之後,才有一人跪著向前挪了幾步:「回慧珠姐姐的話,是芳兒!」

    回話的是一個穿著青布藍花衣裙的小丫頭。

    「是你?」慧珠走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頜,面上似乎有些不忍,只是憐惜之色轉瞬即逝。她猛地抽回了手:「來人,拉下去重責二十板子!」

    「是!」外面侍立的小太監立即上前按住芳兒的肩,就把人硬往外拉扯,芳兒先是嚇傻了,隨即驚呼著,「慧珠姐姐,為何罰我?」

    「為何罰你?」慧珠笑了,又嘆了口氣,指著梅影說道:「梅影,你教教她!」

    梅影低垂著頭,似乎微微有些膽怯:「侍候主子們膳食,要提前凈手,並在香爐上熏過。這手萬萬不能留指甲。呈菜時,雙手可托、可捧,然手指不能觸及盤子邊緣,更不能碰到菜品。掀蓋碗時,要側身轉頭掩面。上菜時要守的規矩,其一,熱菜應從主賓對面席位的左側上;其二,上單份菜品或配菜席點和小吃等應先賓後主;其三,上全雞、全鴨、全魚等整形菜,不能頭尾朝向正主位……」

    「好了!」慧珠彎下腰,看著芳兒:「如今,可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芳兒抬眼看了一眼那桌上,吃剩下的半條香酥炸黃魚,魚頭並未朝著朱瞻基,於是立即驚呼:「可是,可是,那魚頭並沒有對著殿下呀!」

    慧珠嘆了口氣:「那是剛剛梅影見你壞了規矩,又不能當時提點,怕影響主子們用餐,所以偷偷移的!」

    梅影聽了立即伏身叩首:「慧珠姐姐,梅影知錯,梅影不該私自動主子們的菜肴!」

    慧珠點了點頭:「你的錯,一會兒再罰!」

    她伸手指了指芳兒:「看來,你真的不適合在內堂當差。錯了居然還不認賬,教你還不用心學,只知道一味的狡辯。來人,先領二十板子然後遣了出去!」

    「慧珠姐姐!」芳兒此時是真的知道害怕了,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驚恐,看她的樣子不過十三四歲,眾人都有些不忍,卻也不好講情,畢竟這施罰和被罰的人都是皇太孫妃屋裡的,旁人自不便說什麼。

    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眉頭微擰,他剛要開口只是餘光一掃,看到若微沖他使了個眼色,於是又將要說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小太監們架著哭嚎哀求的芳兒退了下去。

    室內一片安靜,慧珠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眾人:「禮數,如果不會,可以學。但是如果明知而故犯,就是大大的不對。今日罰芳兒,只是給你們做個樣子,以後小心服侍,不容有失!」

    「是!」眾人紛紛稱是。

    侍從與丫頭們退下之後,慧珠撲通一聲又跪在了地上。

    朱瞻基此時微微一笑,盯著慧珠說道:「慧珠,接下來,是不是要罰本王了!」

    「殿下!」胡善祥立即起身,也挨著慧珠跪了下去。

    「這是做什麼?」朱瞻基微微嗔目。

    袁媚兒與曹雪柔立即起身將胡善祥扶了起來。

    慧珠抬起頭迎上朱瞻基的目光:「殿下說笑了,不過慧珠確實有話要說!」

    「慧珠!」胡善祥開口相阻。

    朱瞻基擺了擺手:「讓她說下去!」

    胡善祥心中七上八下,挨著朱瞻基坐下偷偷打量著他的神色,不知他是惱是怨,十分的惶恐。

    而慧珠則開口說道:「慧珠奉太子妃之命,襄理府內事務,諸事必須要遵禮守度,不敢有半點偏廢。」

    朱瞻基點了點頭:「所以,剛剛你在本王和娘娘面前立威罰人,本王並沒有相阻!」

    「謝殿下體諒。只是除了此事府內還有越禮廢法之事,慧珠卻不能相罰,只能相諫。」慧珠一臉肅然,言之切切。

    若微唇邊漸漸浮起一絲意味分明的笑容,她正想著自己要不要假裝暈倒,趁勢避開,以此攪了她們局呢?可是隨即又一想,既是有備而來,今日不說,這戲改天還是要唱,不如就讓她們一併演到底吧,於是她以手托腮,靜靜地坐在一旁,一面用手捏著一塊蜂蜜蛋糕,一面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慧珠稍一思索,終於開口說道:「殿下,有些事慧珠不便說,請蘇嬤嬤來講,可好?」

    朱瞻基似乎知道她要說些什麼,拿眼朝若微一瞅,誰成想這個丫頭沒心沒肺,事不關己地還在吃點心,心中哭笑不得,只點了點頭。

    這時蘇嬤嬤走了過來,也跪在正中:「殿下,老奴原是宮裡派來的管事嬤嬤,可是老奴糊塗了,原該一早提點殿下的禮數,竟都忘記了,真真該死。」

    說著,就開始自己掌嘴。

    「嬤嬤這是何苦?」胡善祥立即起身上前將她攔下。

    蘇嬤嬤深深叩首:「殿下,這宮裡和諸王府的規矩是祖上早就定好的傳下來的。每逢初一、十五、三十,殿下和娘娘的生辰,以及二十四時令節氣,正月、元宵、臘八、中秋、七夕、端午、清明,殿下必得要在正妃的寢殿中就寢合鸞。」

    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氣。

    而若微似乎是剛巧被一塊點心渣子嗆到了,忍了又忍之後,還是一通兒猛烈的咳嗽。惹得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望去,瞻基又氣又笑,指著司音說道:「快去,快過去看看!」

    司音、司棋趕緊上前,一個拍背,一個奉茶,若微連連說著:「別管我,你們說你們的!」

    原本嚴肅而壓抑的氣氛,一下子就讓她給攪了。

    看著蘇嬤嬤漲得通紅的老臉,朱瞻基想笑又只得暗暗忍著,不過若微的惡搞,倒讓他有了主意,他索性站起身一抖袍子:「嬤嬤的意思,本王聽明白了。就是說日後本王哪天去哪兒跟誰睡覺,都得聽嬤嬤的,對吧?」

    蘇嬤嬤瞪大了眼睛:「殿下,老奴不是這個意思!」

    「哦?」朱瞻基瞠目結舌,「那嬤嬤是什麼意思?倒把本王給弄糊塗了。」

    見此情形,慧珠正色說道:「殿下,這些也不是蘇嬤嬤憑空亂說的。宮內的《內簋要訓》中都有明示。各位側妃、選侍、侍妾如何侍寢、如何接駕、如何承歡,什麼時辰、事前、事中、事後都有些什麼規矩,這《要訓》中都一一載明,這些事項,殿下原是不必知曉的。不過府內所有女眷都要牢記,都要遵守,如果壞了規矩……正如昨兒個夜裡孫令儀那般,原本該罰。」

    「啊?」若微心裡一陣驚呼,鬧了半天,這麼一場大戲,到最後才唱到點子上。竟是因為昨兒夜裡,瞻基陪著自己看煙火又弄曲談心的招她們不樂意了……唉,早說呀,真是累人。

    心裡雖然如此想,可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若微秀眉微揚,立即起身撲通跪在了地上,沖著胡善祥就是三拜。

    朱瞻基的臉刷地一下就沉了下來,胡善祥也大感意外:「妹妹這是何意?」

    若微低著頭:「娘娘,若微錯了。昨兒應該勸殿下到宜和殿來與娘娘和鸞的。既是錯了,便認打認罰。只是這寒冬臘月的,若是罰我挨板子。皮肉開花不易長好。娘娘一向為人大度,能否先記著,等挨到開了春,再罰不遲!」

    她說得一派誠懇,聽起來卻似小孩撒嬌一般。

    袁媚兒最是直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就是曹雪柔也低著頭掩面而笑。

    胡善祥面上微微發燙,心中暗暗惱恨可又不能當場發作,只得伸手先將她扶了起來。胡善祥眼中含淚,不無憂怨地說道:「妹妹何苦羞我?合府上下,哪個不知你是殿下心坎上的寶,本妃怎麼可能會罰你?」

    不知她是真的傷心如此還是刻意做作,此時兩滴珠淚來得恰到好處,若微的嬉戲,轉眼就成了嘲諷,而她才是真正無辜又惹人憐憫的。

    若微心中頓時十分慚愧,伸手擁緊了她:「姐姐,是妹妹錯了,妹妹向您誠心賠禮!」

    朱瞻基看在眼裡,似乎也是左右為難。

    而慧珠與蘇嬤嬤又是一臉執拗,跪在地上。

    「請殿下做主,明示諸位主子,日後遵從《內訓》,遵規守矩!」慧珠再次諫言。

    朱瞻基嘆了口氣,終於點頭應允。

    袁媚兒與曹雪柔匆匆對視一眼,心中各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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