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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梁兄 15

所属书籍: 如梦令

乔贺问汤贞,最近是不是生病了:“昨天没见你回酒店。”
汤贞一大早赶来,还没休整好,就被几个租了楼上小场地彩排,跑来观摩林导排戏的年轻导演拉着说话。这会儿他回了头,走过来和乔贺说,声音压低了:“昨天胃有点不舒服,就没回酒店。”
“去医院了?”
“嗯。”
“现在好点了吗,”乔贺问,他心里想的是,汤贞口中的“有点不舒服”,实际情况会有多不舒服,“你不用太累了,不行就和林导请个假。”
“没事,”汤贞说,看他的表情,他仿佛根本没把这类事情放在心里,“我好着呢。”
汤贞是好着,剧院里却有另一个人不太好了。舞台设计来找林导,说林导给他们的图纸上一条叫“秋千”的轨道装好了,现在就可以试。汤贞早前听林导说起过关于“秋千”的事情——在三载同窗这一出戏里,有一场戏需要秋千,祝英台坐在秋千上,梁山伯在背后推她,看着英台高高地飞出去,又荡回他的手中。林导左思右想,觉得在舞台上摆个傻乎乎的秋千架子实在没劲。他同国外一个团队请教了一下技术细节,带着人找到嘉兰,要改装剧院,给汤贞一个“惊喜”。
骆天天比所有人都先发现了那个装置——没有架子,只有一条秋千,从舞台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悬下来。汤贞跟在林导身边,听林导说,到时候幕是闭着的,你从舞台中央登上那个秋千,有工作人员帮你系安全带。
幕开以后,先说词。秋千启动,滑着向上走,接着轨道的驱动力会把你从舞台里面推出去,飞跃观众席上空,直推到剧院另一侧。“你看观众席三楼最中间那个包厢,会一直推到那个包厢前面。你不用蹬它的栏杆,让秋千自由滑落。”
“来回几次?”汤贞盯着那个包厢,问。
“三次,”林导说,“正好把台词说完。”
他话音未落,突然背后舞台上“咚”得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急切的叫喊声。
“天天!”是梁丘云的吼声。
汤贞猛回过头,人都聚在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乔贺看着他从身边飞跑过去。
骆天天蜷缩在舞台中间,眼里噙着眼泪,疼得一张脸煞白,他嘴里“啊”“啊”地小声叫着,看是疼得连大点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汤贞钻进人堆,跪在天天身边,扶着他的头把他上半身抱起来。骆天天手扶着自己的腿,说,疼,疼。汤贞发现梁丘云就在旁边。
“我没看见他爬上去。”梁丘云说,声音压低了。
“天天一上去,这秋千就自己动了。”祁禄在一旁说,看他模样也吓得不轻。
“哥,哥,我是不是摔瘸了,我是不是要变成瘸子了……”骆天天在汤贞怀里直哭,他疼出一脑门汗,哭得一抽抽的,眼泪化开眼底下擦的化妆品,把他那颗痣透出来。
“不会的,不会,”汤贞伸手擦他额头,骆天天的眼泪全蹭到汤贞衣襟上,汤贞语速飞快,“哥以前也摔过,现在好好的,天天,不用怕,天天……”汤贞说着,越说声音越虚,越慌,他回头看了梁丘云,只张了张嘴,梁丘云目光一低,不等他说话,梁丘云走过去,两手捞着骆天天后背膝窝,把骆天天一把抱起来。
“你好好排戏,别分心,我送他去了医院就联系你。”梁丘云对汤贞说。
“天天,云哥带你去医院,老老实实的,知道吗!”汤贞急切地说。
骆天天哭得直抖,两只手抱在梁丘云脖子上。他红了眼睛,看汤贞站在舞台上,远远望着他。
“云哥……”骆天天哭得抽抽。
“闭嘴。”
梁丘云拿了道具组的车钥匙,抱了骆天天就往地下停车场走。
“我不要去医院……”
“不去医院你想干什么。”梁丘云不客气道,就在几分钟前,他还视骆天天为空气,理都不理。
“我就是不去。”
“你想变瘸子,”梁丘云怒道,“你不要腿了?”
骆天天却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一直这样抱着我,我就不要腿了!”
梁丘云手一僵。
骆天天哭着,两条胳膊紧紧抱住梁丘云的脖子,眼泪顺着梁丘云的领口热乎乎地往下淌,他哭声颤抖:“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人群散去,林导也是头疼,他上了台,去看那个秋千,问祁禄几个小孩,刚才那个叫骆天天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又怎么掉下来的。
汤贞仰头看秋千顶端的电机,问:“林爷,设计有问题吗?”
林导叉着腰,想了半晌,一摆手:“先不试了,我去叫他们再检查一遍机器。这样吧,小汤,你叫着乔贺,叫着小高,去观众席你们找个地方坐,我先去和设计说一说秋千的事,一会儿来找你们。”
“找我们干什么?”汤贞不解。
“乔贺要问梁山伯。”
乔贺看到梁丘云离开了。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同汤贞的一次对话。梁祝彩排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进度飞快,连带着日子也过得飞快。几乎每个夜晚,乔贺都能在剧组下榻的酒店外面见到梁丘云。他往往比乔贺来得早,一个人坐在机车上,边抽烟边抬头看阳台,躲在篱笆的阴影里,不去和剧组任何一个人打照面。他走得也早,汤贞回来没多久他就走了,机车引擎轰隆隆的,任何站在阳台上的人都能听见。
也几乎是每个夜晚,汤贞都会告诉乔贺,医生说的,他要听话。“至少每天工作的时候能见到他。”汤贞说,他也许意识不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多么微妙的东西。
这会儿梁丘云走了,他离开了剧院,汤贞表现得倒很镇静。只有接触到乔贺的目光的时候,汤贞有点紧张,对他笑了笑。
林导来了,上来就问:“乔贺,你早上说你看了本什么书?”
“不是书,叫《义忠王庙记》。”
林导点点头,他看样子是知道的:“我叫你琢磨梁山伯,你七看八看的。”旁边副导演和汤贞却比较茫然。
乔贺与他们解释,有这么一版梁祝,宋朝人写的,它的主人公不是祝英台,而是梁山伯,就是题目上的“义忠王”。在这个故事里,梁山伯出身经历颇为传奇,不仅饱读诗书,还能佑人打仗。他被后人封神封王,立庙立祠,俨然一个忠义的化身。梁山伯再不是那个刻板迂腐懦弱的书呆子,而是人人口中拜称的“梁王”。
汤贞噗嗤一笑,感觉太夸张:“梁王?”
副导演说,这不瞎扯淡嘛。
乔贺笑着说,在这个梁山伯做主角的梁祝里,楼台一别,梁山伯自知娶英台无望,还发了这么一句感慨:“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区区何足论也。”
“就是说,活着,应该封侯做官,死了也要进庙堂,受人祭拜,梁山伯觉得,男人应当成就一番事业,区区一个祝英台又算得了什么呢。”
汤贞点头,表示吃惊,却显然没真往心里去。估计在他看来,这实在离谱得有点过了。林导说:“乔贺,行了,不要再糟贱山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了。”
乔贺说:“我是想多了解他。”
“你这是编排他,”林导指着乔贺,跟副导演和汤贞说,“你们发现没有,乔贺讨厌起一个人来有多么可怕,还引经据典的。大家都小心点,不要被乔贺讨厌了。”
汤贞哈哈大笑。
林导又拉着汤贞说:“他上回还说,梁山伯临终前给英台送那个沾血的罗帕,是居心不良,道德绑架,独占欲太强。”
汤贞正笑着,林导一敲他:“英台,你喜欢山伯,你来回答乔贺的问题。”
“什么问题?”汤贞看着乔贺。
乔贺老师有两个问题要问,出自他一接触梁祝起,就对梁山伯最不满的那两段情节。
“一是十八相送的时候,”乔贺说,“英台几番暗示提点,那意思明显到没读过的书的庄稼汉八成都能明白,梁山伯一个读书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书呆子’一个‘愚笨’就可以解释的。”
“二,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
副导演说:“第二个问题还用说吗,因为他喜欢祝英台啊!”
汤贞从旁边听着,乔贺问副导演:“你是说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的时候,他就喜欢‘他’?”
“那还用说吗,”副导演一拍椅子扶手,“如果我和你们说有两个男人是多年兄弟,其中一个突然说自己其实是女人,转天他俩就结婚了。你们怎么想。这一定是早就有情况啊。林导突然变成女人,我会想娶他吗,不会啊,对不对,开玩笑,”他说着,一看汤贞,“就是小汤变成女人,对吧……那我、我也得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
汤贞又笑起来,林导卷了剧本,打副导演毛茸茸的脑袋。
“英台,你来分析分析第一个问题。”
汤贞靠在椅背上想,过会儿他问乔贺:“乔大哥,你心里是不是有结论了。”
林导从旁边哼了一声,念叨:“他脑袋里全是结论,全都是些编排人的结论。”
乔贺说,结论他当然有。
“祝英台生得美,扮成男子,自然也是漂亮。魏晋那个年代是很自由的,男风盛行,可以想见,在书院里追求祝英台的男子怎么也有一些。同居三年,梁山伯对英台没有一点想法。说得好听一点,叫呆蠢愚笨,至诚君子,说得难听点,他在十八相送那种表现,已经有装聋作哑,恐同深柜的嫌疑了。”
汤贞点头,忍着笑,林汉臣则是一副他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还有一点,要弄明白他当时究竟是真笨听不懂,还是懂了英台的暗示却假装不懂,还要看他对英台究竟保持何种感情,”乔贺继续说,他倒是不受影响,走自己的思路,“是兄长对结拜弟弟的关怀之情,还是纯粹的同窗之谊,还是在他心中已属于犯禁,令他不愿面对的禁忌真情?”
林导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的结论是,他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乔贺说,“梁山伯若是笨,那就是真的愚钝至此,痴呆迂腐,无药可救,根本配不上英台;他若是聪明,那他就是装聋作哑,懦弱胆小,不敢回应,更是枉负了英台一片深情。”
林导点他,和汤贞说:“我找他来演梁山伯,他左右都恨上梁山伯了。”又叫汤贞:“你来选,你说,山伯是笨还是聪明。”
汤贞一顿,他仿佛刚刚在想别的事情,这会儿一听林导的问题,他说:“山伯再聪明,聪明不过英台。祝英台既然选择信他爱他,他必然是笨的。”
他言下之意,梁山伯若是装聋作哑,耍些小聪明,一定逃不过祝英台的眼睛。
副导演却连连摆手,又来插话:“我跟你讲,小汤,这可不一定。有的男的就是看着越笨心眼越多。”
汤贞说,再多,多得过祝英台的七窍玲珑心。
副导演很有经验的样子,说,小汤啊,你不懂,爱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汤贞接了个电话,是梁丘云打来的。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跟乔贺他们说了,也不跟乔贺他们笑了,一个人走到剧场最后面安静的角落,神色紧张。
林导望了汤贞的背影,和乔贺讲:“梁山伯是个守规矩的人,你知道的吧。”
乔贺点头。
三载同窗,祝英台与山伯立下的所有规矩,无论大小难易,无论那些规矩是否强人所难,梁山伯全部依样遵守了。
“他是个守信义的人,讲规矩的人,是个老实人,”林导说,“乔贺,你要记住一件事,在这个故事的开头,英台以男子的样貌与山伯结拜,这算是骗了他的。”
“虽然英台也是无可奈何。但梁山伯是个老实人,他那类人对金兰之契看得很重的。英台说自己是男子,对梁山伯来讲那便是男子了。整整三年,梁山伯没有对她起过一点疑心。你可以想到,这里面是有梁山伯自己对英台的一腔偏信在作祟。”
乔贺看着林导。
“我们想梁山伯这个人,他有什么优点,”林导说,他一抬手,指了汤贞,“和英台比起来,梁山伯是太普通了。他就是古老中国那一套的化身,忠孝仁义礼智信。他兴许没有多少智,特别被英台一衬托,更是显得愚不可及。但他怎么会这么愚?在魏晋时代,去书院找先生读书,先生也要看学生资质的,资质够了,他才考虑收不收。梁山伯既然进了书院,既然还能和祝英台吟诗作对,一同谈古论今,他绝对是不笨的。那他为什么不肯怀疑祝英台?乔贺啊,你低估了金兰之契对梁山伯这种人的意义,低估了梁山伯对祝英台这个同窗的信任。不管你承不承认,在这段关系里,祝英台一直有所隐瞒,梁山伯才是从头至尾,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乔贺说,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只是他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崇高的道德可以解释同窗三载,解释不了十八相送。前者还可以解释成梁山伯守规矩,讲信义,毕竟祝英台也的确欺他瞒他,但后者就不一样了,祝英台的暗示那么明显,他没有任何听不懂的理由,除非梁山伯是有意为之。”
林导刚要说话,乔贺问,他远远瞧着汤贞打电话的背影:“林导,您先告诉我,那三年您觉得,梁山伯爱祝英台吗。”
“他当然爱的。”林导说,毫不犹豫。
副导演从旁边对乔贺挤出一个“你看吧”式的笑容。
“但你要说他把英台当男人来爱,当女人来爱,不是这样的,”林导说着,两只手伸出来,在半空中虚握着,像握着汤贞的身影一样,对乔贺说,“他把英台当作一个美好的事物来爱。像爱一卷书,爱一幅画那样爱,像爱一只春归的鸟,一朵沾露的杏花一样爱,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的东西,你怎么爱它们,梁山伯就怎么爱祝英台。你应该可以想象,乔贺,祝英台这个人,从出身到谈吐,从性情到相貌,都是过去那个穷小子梁山伯见所未见的。英台是远在他生活范畴以外的这样一个人物。梁山伯当然会仰慕她,当然会注意她,但山伯又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是个不伸手的人,特别在感情上,他是个极为被动的人。”
乔贺静静听着,他望着林导的脸。
“英台,面容姣好,家境殷实,饱读诗书,谈吐不俗,性情开朗。很优秀。这是‘他’对外的一面。英台还有对内的一面,这对内的一面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梁山伯,谁都没见过,可山伯就是见过也看不透,因为英台对内的一面是隐藏的,是躲避的,是耳垂上一个小洞,是搁在床中间的那盆水,毫无理由地划出一道线来,把山伯挡在外面。整整三年,梁山伯只撞见过一次英台沐浴更衣的场面,黑灯瞎火,还被英台赶了出去,这是两个男子啊。英台对内的一面是如此神秘又不讲道理,充满了明显的谎言与一个又一个借口。”
林导说着,一断句:“足以撩拨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好奇心,令他们为她发狂发热。但梁山伯没有,他是恪守信义的,英台把线划在那里,山伯不仅不踏过去,他连想都不去想,英台不愿意,他就不去想。”
“梁山伯当然爱英台。他爱得含蓄,爱得保守,爱得发乎情止乎礼。他给了英台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关怀,毫无保留的宽容和忍耐,在这段关系里,他可以说别无所求了。这种爱是有天然距离的,不仅是英台刻意保持的现实中的距离,还有梁山伯心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大到,英台临下山前的再三提点和暗示,都根本得不到梁山伯的任何反馈。我们都说,英台是个聪明姑娘,山伯是个笨男人,搞不懂她的柔情。可他真的是搞不懂吗?他是根本没想过那会是英台对他的柔情,对于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幻梦,英台就是这样一个幻梦,他是未敢肖想的,他是碰都不去碰的。距离大到那都不在他肖想的范围。他更想不到英台有可能是个女儿身,他是个多么呆板多么守矩的男人,在那个年代,怎么想得到世上还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还有这么藐视世俗、视阶级礼数为无物的女儿。”
“直到他在楼台上,亲眼看到女儿打扮的英台,亲耳听到英台说,根本没有什么‘祝九妹’,祝家只有祝英台一个独女。英台离开书院前,把自家所谓的‘九妹’许给山伯,实是早早的自己把自己许给了他,”林导说,看着乔贺,“也是到那时候,梁山伯才幡然醒悟,才发现,原来这个幻梦一直近在咫尺,降临到他身上,他唾手可得。”
副导演咬着嘴边的胡子,看看林导,又看乔贺。
“可英台下一句是什么?”林导说,“英台哭着说,梁兄,你来迟了,我已被许给了马家。”
汤贞在远处打着电话,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用过来了,云哥,我结束了去医院找你们……”
“如果梁山伯没有遇过祝英台,”林导接着说,“他那个灰扑扑的,礼义仁信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这么个美丽的、聪慧的、勇敢无畏的姑娘,他会平平安安过他的生活。但英台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同山伯一同生活过,一千多个日夜,他们结下金兰之契,立过誓约,英台还暗暗定了婚约。祝英台辍学回家,梁山伯以为可以收拾心思,继续在书院读他的书,考他的功名,就当一场梦做完了。他是很含蓄的,英台走了,他越想她,越会忍耐,他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而如今他知道了,你让这么一个梁山伯,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是个笨男人,他一旦明白过来,面对英台的眼泪,面对自己的循规守矩、固执愚笨造成的后果,他一定是自责的,你让他怎么还能当没事人一样,毫无波澜去过他原来那种灰色调的生活。”
“覆水难收,天堂地狱。梦过了手,接着就飞走了。”
乔贺目光从林导的脸上,远远望到汤贞身上。
“梁山伯有他的可怜之处,”林导说,“他日子过得好好的,祝英台来了,走进来,又走出去,把他原本的日子弄得难以为继。乔贺,你不是问,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我告诉你为什么。如果梁山伯用情没那么深,如果他心眼没那么实,可能他回家郁闷郁闷,忘了英台,忘了这回事,他也就过去了。正因为他不是个爱忘事的,不是个会绕路的,他是个遇事往上撞的人。他的心太实了,把情情爱爱,把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塞在里面,掖在里面,从没打开过。等到了祝家,一见英台,英台那眼泪一流,他再塞不下去了。你想象这样一个人的心打开,多么恐怖,里面全是被礼义仁信包得紧紧的情,扎得紧紧的爱,又全是悔,全是恨,英台一哭,全跟着流出来,你让梁山伯再塞回去,他是塞不回去的。他也过不去了。”
乔贺沉着目光,体会林汉臣的话。
林导道:“悔之晚矣,痛彻心扉,思及过去,全是悲叹、遗憾、痛恨、自责,他这才一病夭亡了。”
“梁山伯一生,把自己守在礼义仁信的规矩里。他活这一辈子,没见过多少好东西,没见过多少新鲜东西。你可以想像他看着英台来到他身边,又从他身边活活溜走,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悔恨。他不会责怪英台,他是自责,”林导说着,见乔贺坐在一边低头不吭声,林导拍他,示意他去看汤贞,“你看小汤,乔贺,不要把他当成祝英台,也不要把他当一个男人女人,你把他当成你心里最遗憾、最缺失的那个部分,当成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世间最触摸不到,你最不敢肖想的美好的化身。你要像梁山伯那样,约束你的情感,你的欲望,然后去爱他,毫无保留地爱他。你临终时候给他的沾血手帕,里面是爱,是恨,寄托着所有你过去压抑在心里,束缚在心里不说出口,如今想说再没机会诉说的衷情。你把所有的自己都放在那个手帕里,给他了,而不是什么你以为的独占欲。”
乔贺盯着汤贞,喃喃问林导:“所以我是因为爱她,才死的?”
“你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你是为你自己,”林导说,“祝英台对梁山伯来说,就像是生活的一记戏弄,山伯是个榆木疙瘩,扛不住这种戏弄。就算没有祝英台,山伯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事、别的生活对他的戏弄,陷入无尽的不解、悲哀和自责当中,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这个人,说平凡也平凡,说不凡也不凡,他的死甚至不是故事的结尾,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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