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陪陪你。”闵慧的声音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她不敢走,怕辛旗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两人之间的空气渐渐凝滞起来,仿佛一道忽然来临的雾霾,令她一阵窒息。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远处高楼只剩下了一片灰影。辛旗一动不动地站着,坚硬的脊背如同一堵高墙竖在她的身旁,强大的阴影盖过了夜空的星光。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惊慌了起来。
“不用,你回去准备一下行李。”他的声音倒是出奇地平静,“如果不是苏田,我们马上回来。如果是,可能会在那待两天,处理后事。”
“全全也去吗?”她瞥了一眼茶几上摆着的乐高,一只恐龙已经拼出了三分之二。
“他不去。云路和沈涵会帮我看一下,也通知了保姆。”
她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视线还没扫到他的下巴,他就把头转开了。
她只好:“行,明早见。”
“七点十分,我们过来接你。”他将她送到电梯门口。
闵慧道了声“晚安”,回到明森区。她其实不用收拾行李,刚出差回来,旅行用品都在。她打开行李箱,掏出所有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从衣柜里找出三件黑色的t恤和一套黑色的连衣裙放进箱里。她的心好乱,加上屋子好久没收拾了,就洗了一块抹布漫不经心地擦起了桌子。
她希望水落石出的这一天早点到来,又希望它永远也不要出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挺好。
苏田不在的四年,日子过得就像是雾中开车,永远只看得见前面十米的路程。
大事事接二连三,让她疲于应付。
应付完所有的事,这一天就过去了,她累得只想睡觉,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未来。
假如苏田还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辛旗都会娶她,会给她一个家,他们会有很多孩子,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假如苏田去世了,这块墓碑将永远压在她和辛旗的心上,谁也不会轻易释怀,她们之间会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辛旗都不会跟她有太多的关系。也罢,她和苏全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对于这个儿子,辛旗也绝对不会放手……
想到这里,她暗暗谴责自己:至少她还可以纠结、可以选择,而苏田却连纠结和选择的机会都失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
做完清洁后她感到极度疲惫,关灯上床,半天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是辛旗。
“你睡了吗?”他问。
“没有。”
“我想现在就走,开车的话,四个时就到了。”辛旗,“坐火车明天中午才到,白白耽误了一个上午。”
“走夜路安全吗?”闵慧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现在走的话,到那里是半夜两点——住哪儿?”
“宾馆已经订好了。”那边的声音很坚决,“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因为只有你能够辨认那只手链以及遗体的照片。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苏田的人。”
“行,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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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车在你楼下。”
闵慧换了件衣服后迅速下楼,没想到这一次是辛旗自己开车。大号的suv里,并没有邓尘和家骏。她将行李箱放好后坐到副座,拉上安全带:“就咱俩去?”
“邓尘和家骏坐明天的火车。”
“全全呢?”
“云路和保姆陪着。”
辛旗刚要点火启动,闵慧无意中瞥了一眼中间的后视镜,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他的右眼:“你眼里有块很大的红斑,怎么回事?血管爆了?”
红斑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眼白,看上去很吓人。
他对着车镜照了照,不以为意:“是结膜下的微细血管破裂出的血,没事,过几天会慢慢吸收的。”
他的双眼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但哭到眼底血管爆裂闵慧也是第一次见,不禁有点担心:“会影响视力吗?”
“不会。”
汽车开动,驶出区,麻利地拐了个弯向城西高速开去。
“辛旗,”闵慧问道,“你的司机呢?”
“没叫他,我想自己开车。”
“我觉得最好还是叫上司机,或者邓尘也行。”
“深更半夜的,麻烦人家好吗?”暗沉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怒气。
“还有你的眼睛,”闵慧心翼翼地又,“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情况比你的严重呢?”
辛旗的双眼都动过手术,植入过晶体,闵慧担心地想,这样出血,会不会感染?他已经有严重的心脏病,如果眼睛看不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不去。”他忍不住低吼,“你能少两句吗?”
闵慧闭嘴。
汽车进入高速公路后就在限速的最高值左右行驶。每超过限速二十公里,闵慧就会声地提醒一下。
除此之外没更多的话。
那是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竣工不过半年,即便是夜晚,路上也有很多车辆,特别是大卡车。
辛旗不停地变道,见缝插针地穿梭,几乎是逢车必超。
这场景令她想起了以前玩的赛车游戏。她不敢声张,双手死死地抠着扶手,紧张得手心出汗。
辛旗的车技不错,变道必打转弯灯,两个时的高速公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汽车拐入一条九曲十八弯的乡间公路,辛旗无奈,只好降低时速。
一路上除了自己的车灯只有头顶的星光。
开了大约半个时,前方路上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吉利博越,不知为何,开得超级慢,辛旗被迫跟着降速。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分钟,吉利车慢悠悠地开着,时速不到五十公里,司机如果没有睡着,应该能看见后面有辆黑色的suv。
又开了十分钟,吉利车还是没有提速的打算。
“**。”辛旗的脸已经气红了,狠狠地骂了一句。
闵慧东张西望:“咱们是不是看错了限速牌?”
“没有。这条路的限速是七十公里。”辛旗果断地。
公路上的同方向只有一条机动车道,中间是单黄实线,辛旗不能超车。
“咱们提醒他一下?”闵慧建议。
辛旗闪灯提示,吉利车根本不理,无奈之下按了一声喇叭,车主似乎生气了,反而开得更慢了。
就这样又走了十五分钟,辛旗气到抓狂,双手握紧方向盘,额上青筋直冒,看那样子,恨不得开车撞上去——
正在这时,闵慧突然:“看,前面有虚线,超车。”
就在一秒间,辛旗迅速超车,正要扬长而去,那辆吉利似乎醒过来了,猛地从后面直追了过来,不顾前方的黄线,与他们并行。车窗里司机探头骂道:“超老子的车?他妈的,你们是赶着投胎吗?”
那人剃着个光头,一脸横肉,冲着闵慧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没等他们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吉利车迅速超过他们,又开始降速。
辛旗被迫慢下来,怒道:“什么鬼这是!”
话间,吉利车忽然猛地一刹,干脆停了下来。
辛旗被迫跟着急刹,怒火万丈地推开车门就要冲出去理论,被闵慧死死拽住:“别去!很可能是抢劫!”
话音未落,光头司机推门而出,手里拿着根铁棍,凶神恶煞地向他们扑来。
闵慧不禁尖叫:“辛旗!快走!”
辛旗飞速倒车,换档变速,也不顾是双黄线还是单黄线,suv冲过吉利飞速而去。
吉利车紧追不舍。
闵慧掏出手机放大地图,迅速看了一下:“咱们不能听导航的,前面两百米左拐下路,想办法甩掉他。”
“你确信能甩掉?”辛旗看了她一眼,“下了公路就是山路,安全吗?”
“大学的时候我帮一家公司设计过行车路线优化模型,相信我。”
他没再话,听着她的指令,驶入一条坑洼不平的道,闵慧在一旁一边看地图一边“手动”导航。
——“前面一百米,右转。”
——“直走,继续直走。”
——“看见十字路口右拐。往前六百米左转。”
——“过了下个路口,再左转。”
那辆吉利一直尾随,几个转弯之后就不见了。
辛旗看了看后视镜,问道:“甩掉了?”
“还没有。”闵慧,“他跟得很紧,我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他的车应该就在附近。”
辛旗只得听闵慧的指示不断地拐弯,过了十分钟,闵慧指着前面一道阴影道:“看见那个树林了吗?悄悄地开过去。”
树林中有一个天然的隐蔽之处,辛旗的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停车、熄火、灭灯。”
他们在树林里潜伏了五分钟,吉利车出现了,越过他们,去了前方。
见车走远,他们悄悄地从树林里钻出来,换了一条路线,继续行驶了半个时,再次进入国道。
辛旗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喝了一口水问道:“你测过智商吗?”
“测过,131。你呢?”
“120。——很显然,你比我聪明。”
“别难过,你比我有钱。”
他哼地一声笑了。
凌晨两点十分,导航将他们带到了许家庄的村口。两人从车上走下来,看了看四周。
许志华得没错,这是个很的村子,坐落在木水河边。
闵慧跟着辛旗走了几步,夜静得可怕,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子,心砰砰直跳,脑海中却是一片茫然。
星光下的木水河安静地流淌着,波光粼粼,搅碎了一团月色。
风吹树杪,发出竖琴般的声响。
左岸隐约可见一片大洼地,长满了高高的芦苇,没猜错的话,许志华就是在那里找到的遗体。
“你订的酒店在村里?”闵慧困极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扫了一眼低矮的农舍,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酒店的建筑。
“我们先去见一下许志华,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苏田。然后再去酒店,从这往北要开二十分钟。”
闵慧讶道:“这不合适吧?现在是半夜两点,人都睡了。”
“那就弄醒他。”
“辛旗,这种时候惹他干嘛?他是个有案底的人。”
“那又怎样?”他的语气很凶,“一声不吭、随随便便就把一个人给埋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哪!”
“那你带了支票吗?”闵慧又问,“他应当是冲着你的赏金来的。”
“带了。他要求现金支票,如果确认是苏田,他要求不通知警方,实在无法避免也要求不要提到他的名字,就是我们自己找到的。”
“你都答应了?”
“嗯。我只想最快速度确认是不是苏田。”
大约是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村子里的狗叫了起来,几间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
许志华的家就在村口,两人掏出手电一一辨认门牌号码,很快就找到了。
辛旗砰砰砰地砸门,半晌,一个高大的汉子披着件牛仔外套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我找许志华。”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就是。”
“我是辛旗,这位是闵慧。邓尘是我的朋友,昨天我们联络过。”
“是你在找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苏田?”
“对,我们想确认一下你手中的证据是否是苏田的遗物。”
“邓尘你们明天中午到?”
“我等不及了。”
许志华看了一眼辛旗,见他双眼红肿,又看了看他的身后,确信没有别人,于是:“进来吧。”
屋里的光线很暗,水泥地上满是缝隙。客厅里除了两把藤椅、一张桌子,四个板凳,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许志华让他们坐下,走到内屋拿出一个盒,从里面取出一条手链一张照片。
“照片的话——女生就不要看了。”他淡淡地,“河里有很多鱼,脸已经没法认了,穿的衣服还在,你看一下是不是?”
辛旗将手链递给闵慧,自己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照片,片刻间,猛地将照片翻了过去。
闵慧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擦银布,将手链上银鱼擦了擦,放到手电下观察,一分钟后点点头:“手链是对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爸给我做的手链,银鱼上有十七片鱼鳞。一般的银鱼只有九片。眼珠是鼓出来的。别的银鱼,眼珠是凹进去的。”
他用手指遮住照片的头部,将身体的部分递给她看:“这身衣服呢?是她那天穿的吗?”
闵慧看了半天,轻声:“我没注意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只知道外面套着件黄色的冲锋衣。”
遗体的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式样普通,没有任何标记。下面是一条宽松的条纹七分裤,她不记得苏田在大巴里是否穿过,鞋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双光脚——大约被鱼噬咬,上面坑坑洼洼、伤痕累累。
“所以她那天究竟穿了什么,你完全没有印象?”辛旗忍不住讥讽。
“在大巴上好像穿的不是这条裤子。”她嗫嚅地。
“那是什么颜色的裤子?”他追问。
“不记得了。”她努力地想了半天,最终摇头,“住进宾馆后,她洗了个澡,跟我话的时候身上就包着一条浴巾。后来她就睡了,上身只穿了一条吊带,下身是内裤……”
他研究着照片上的衣物,喃喃地:“嗯,白t里的确有一条吊带。这裤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调出苏田在朋友圈里的几张照片,前前后后地翻了几次,终于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看,她的确有条这样的裤子。”
这是一张苏田的半身照,她站在一棵玉兰花下,用手比了个v字。因为焦点都在上身,裤子在画面里不到一厘米。辛旗将画面放大,对比着上面的条纹,闵慧也将头凑了过去:裤子的条纹有三种颜色:一道水墨蓝、一道浅紫、一道沙黄,宽细不均,辛旗调到相同的比例后正好对上。
“不错。”闵慧点点头,“这肯定是她的裤子。而且发型也对。她烫了个卷发,是冷烫,在湿的情况下卷得很厉害,挂在脑后像一个个的弹簧。”
“要是实在无法确认,还可以查dna。”许志华插了一句。
“我们会的。”辛旗看着他,问道,“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许志华沉默了一下,笑道:“兄弟,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那地方不好走,现在又是半夜,天又黑路又滑,谁摔了都不好。还是等天亮了再去吧。再我干了一天的农活,困得厉害,想再睡一会儿。”
他的话得冠冕堂皇,闵慧却觉得这是在暗示辛旗给他支票,不见钱不指方向。
辛旗也听懂了,冷笑一声,:“早点告诉我,早点拿到钱不好吗?我现在就想带走她的尸骨。”
“这不是钱的问题,兄弟。她都躺在那四年多了,也不在乎多躺一天两天,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在乎!”辛旗低声吼道,“一天也不能多躺。”
罢抽出一张信封递给他:“拿着,你的现金支票。”
许志华打开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站起身来,从门背后拿起一把铁锹一个水桶:“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