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这是缳缳。”
残阳如血,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白色的驼绒毛簇拥着她洁白的下巴,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两颗水中的葡萄,晶莹剔透,锐利如星。听到楚乔的名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眼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最后惊讶的叹道:“你就是楚乔?”
“缳翁主,燕北高原上最艳丽的一把刀,能见到你,是楚乔的荣幸。”
门外的风吹了进来,吹过少女鬓间的碎发,缳缳仔细的看着楚乔,眼神那般明亮,眉目间和燕洵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全然相同。她不过十**岁,继承了燕家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如雪,轮廓很深,带着飒爽的俊朗,她突然灿然一笑:“原来是你来了,难怪难怪。”
燕洵皱着眉,轻斥道:“缳缳,不许这么没礼貌。”
“好啦,哥,”缳翁主一笑,老友的拍着燕洵的肩膀,笑眯眯的说道:“真煌城那个死地方真是把你教坏了,张口闭口不是规矩就是礼貌。”
“我听说过你。”缳缳转过头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友好的说:“你在皇都里陪了我哥八年,吃了很多苦,前阵子为了挽救军队还和大夏大干了一场,真是好样的!”
“翁主带着火云军横扫燕北,打的巴托崽子四处逃窜早就传成佳话了。”
“呵呵,我是燕家的子孙,我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我,不能跟你比的,你是我们燕北的大功臣。”缳缳笑道:“我刚才听说我哥带回一个女人,我还担心他对不起你,既然是你来了,我就不多事啦!”
少女狡黠一笑,对着燕洵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起少女身后招展的大裘,只听一阵马嘶顿时响起,随即马蹄声渐渐远去,下人们追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大人!那是殿下的马!”
“从小一个人,野惯了。”燕洵看着缳缳离去的方向,微笑着说道。楚乔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一股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闪过男人的眼睛,她知道,那是久违的亲情,她已经很久没在燕洵的脸上看到过了。
太阳将最后一道光线遮掩,大地深沉,星光好似就在头顶,宛若一双双冷锐的眼睛,俯视着燕北高原的一切,楚乔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腔子涌进肺叶,像是一块冰。
“其实,我比她要幸运啊。”
男子突然低声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转过头来,仍旧是望着远方,目光深沉如海,左侧的手,轻轻的握住了楚乔的手掌。
第二日,军队开往临近北朔关的吕邑城,昨日的会议报告显然已经传达而出,燕北政权对此事毫不含糊,短短一夜之间,就决定在吕邑召开全体军团长见面大会,楚乔和燕洵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但是他们别无选择,想在燕北立足,这是必经的一步。
吕邑距北朔不过一百二十多里,当天中午燕洵的军队就进了吕邑的大门。守城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胖子,憨厚的笑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酒楼的大厨师。
后来楚乔才知道她竟然猜对,这位童桦城守曾经是吕邑一家酒楼的老板,也是大厨出身,早年的时候加入了大同行会,为大同传递消息和战报,燕北独立之后,论功行赏,他竟然一跃成了这里的城守。
楚乔跟在燕洵身后,一路策马慢行,十月的燕北已经非常冷了,但是吕邑的街道上仍旧十分繁荣,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百姓们都聚集在街道两旁,见到军队走过来大声的欢呼着。他们并不知道来的是谁的队伍,为了保险起见,燕洵当日离开燕北前往卞唐的事是燕北的最高机密,只有几个上层知道,于是如今他回来的消息也就很自然的被封锁了。
城市到处都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息,尽管眼前还不时的浮现出吕邑城门前那松懈的守备和混乱的编制,但是看到一座在战火中保持这样完整的城市,楚乔也不得不说,这位童桦酒楼老板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其他几位军部高官因为路途遥远暂时还没有到,楚乔和燕洵被安排在城守府的主宅里。
晚饭过后,楚乔坐在临时的书房里查看近期的战报,她知道,燕北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为了配合当初真煌的起义,燕北在同一日爆发了政变,大同行会和当年燕王的旧部,率领着部队迅速占领了燕北的东西两线重要城池。但是北部的美林关一代,向来是帝国防范犬戎的重兵之地,城池高厚,屯兵上万,不是轻易能够攻打下来的。而且因为人员的不充足和战略上的失误,东部战乱的消息迅速传达,等起义军赶到美林关的时候,夏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大同行会虽然号称人才济济,但是真正具有高明战略手段的人不多,他们的战术还停留在最浅薄的阶段,之所以能胜完全是依靠着一股锐气,而楚乔知道,在大夏精锐部队的面前,这股锐气并不能一直支撑他们走下去。战争是一门艺术,而在这里,懂得这门艺术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她迅速的将所有的战报整合,用朱笔记下一条一条需要注意的地方,等全部看完一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楚乔应声,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缳缳探着脑袋进来,小偷一样的左右看着,小声的问:“我哥呢?在吗?”
“不在。”楚乔站起身来:“他在前厅见客,翁主有事找他吗?”
“不在就好。”听到燕洵不在,缳缳突然乐呵呵的就走了进来,大步跑到楚乔面前,说道:“我来找你的,走,带你出去溜溜。”
说罢,也不顾楚乔的意见,上来一把拽住她就往外走,楚乔慌忙间只来得及拿上大裘就被她拽了出去。
“翁主,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穿街过巷,一路到了吕邑的西面,吕邑地势较高,西面是一片小山坡,军队大多布防在这里,黄昏前,篝火处处,到处都是煮饭的香味,战士们不认识楚乔,远远的看到缳缳走来,一个个还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大声叫道:“呦!大人来了,吃了吗?要不要坐下吃点?”
缳缳爽朗的笑骂:“滚!我在那边吃了鲍鱼龙虾蹄髈肉,谁稀罕你们这些干面汤?”
士兵们哈哈大笑,也不生气,纷纷给两人让开了路,只是看到楚乔的时候,多少留了几分注意。
“那,这个,是我送给你的!”
缳缳一笑,将楚乔推上前,楚乔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一匹通体暗红的战马静静的被绑在一颗大树上,一身红毛,蹄子乌黑发亮,鼻前有一戳白毛,膘肥体健,眼神明亮,一看就是一匹好马。楚乔缓缓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上马儿的鼻子,那马温顺的打了个响鼻,热气呼呼的喷在楚乔的手心上,热乎乎的,有些痒。
楚乔呵呵一笑,缳缳在一旁笑道:“阿图喜欢你呢。”
“阿图?”
“恩,他的名字,我取的。”缳缳拍着马儿的头,得意的笑道:“他是回回山脚下的马头王,我花了七天才猎到的,训了一年多,现在他是你的了。”
自从自己的战马丢了之后,楚乔还一直没有固定的坐骑,此刻见这马的确是一匹好马,不由得心下一暖,笑道:“多谢翁主。”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叫翁主啊?”缳缳说道:“我不是家族嫡脉所出,就是父亲在世时也没被人叫过这个称呼,现在更是无从说起了。”
“恩,那我叫你?”
“你叫我缳缳就好,我跟哥哥学,叫你阿楚,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楚乔一笑:“缳缳。”
缳缳一笑,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楚乔看的微微有几分感慨。这个少女还没到二十岁,当年燕氏一门被屠,她身为燕世城弟弟燕世锋的独女,却因为是一名舞姬所出而侥幸逃脱一命,在被押往真煌为奴的时候,被大同行会的武士所救,这些年来,一直是燕北的精神领袖,代替燕洵的位置,作为燕家在燕北唯一的血脉,召集旧部和反夏的仁人义士,尤其是近几年她慢慢长大,更是几次投身前线,成为首屈一指的燕北大将。
乱世战火,谁的经历,都几乎可以写成一部传奇了。
“阿楚,真煌好玩吗?”到底还是十**岁的女孩子,和楚乔聊了一会,话题就转到一边:“我听说那边特别繁华,还有海那边的佛洛人来做买卖,那的人都是红头发蓝眼睛的,你见过吗?”
楚乔笑着说道:“见过,但是不多,说到繁华和海外人,还是卞唐更多一些。”
“卞唐?”
“恩,”两人牵着马走了一会,就在一处高坡坐了下来,肩并着肩,大裘拖在地上,月光照射在她们的肩膀上,明晃晃的。
楚乔慢慢说道:“那是个很美的国家,常年不下雪,也没有冬天,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繁花似锦,商贸发达。唐京一个城的百姓就有三百多万,几乎是我们燕北的三分之一了。”
“哇!”
从未出过燕北的少女瞪大了眼睛:“那么牛啊!”
“是啊,”楚乔一笑,想起李策那得意的样子:“是挺牛的。”
“等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缳缳挥舞着小拳头,满脸坚定的说道:“等打胜了仗就去。”
楚乔说道:“恩,等打胜了就去,到时候我陪着你。”
“哦哦哦,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不许耍赖。”缳缳连忙扯着嗓子大叫,回头指着老老实实在一旁吃草的马儿说道:“阿图听到了,给我作证。”
那马儿十分聪明,显然听到了主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却透出几丝不解的迷茫。
楚乔一笑:“好的,阿图作证。”
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缳缳活泼的跳起身来往下看,突然面色一喜,挥手大叫道:“小和小和,这,这呢!”
不一会,马蹄声嗒嗒的响起,一个二十出头很是俊朗的年轻人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跑上前,气喘吁吁的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着叫人来找我?”
“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缳缳指着楚乔,得意洋洋的说道:“知道这是谁不?告诉你能一下吓死你,哼哼,这就是楚乔,带着西南镇府使打败西北军一大群的那个。”
“啊?”小和顿时一愣,十分惊讶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的不可置信叫道:“这么年轻?”
缳缳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笑话他没见识,对楚乔说道:“阿楚,这是小和,大名叫……哎?小和,你大名叫什么来着?”
小和顿时面色一黑,郁闷的说道:“你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谁没事记这个?”缳缳皱着眉很理直气壮的说:“你大名又没人叫,根本就没用。”
小和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来对楚乔说道:“楚姑娘,我姓叶,叶廷和,是第一军团的书记官,他们都叫我小和,你也可以这么叫。”
楚乔笑着说道:“小和将军,很高兴认识你。”
“呸呸,他还将军,哼哼,下辈子吧。”
“喂!缳缳,在新朋友面前这样说我,你很不仗义啊!”
缳缳掐着腰:“就不仗义,看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告诉你,阿楚可是我哥哥的媳妇,你嘛,少打臭主意。”
小和面红耳赤:“我什么时候打主意了?你血口喷人!”
缳缳伸着手指头一下一下使劲的戳着小和的胸口,很霸道的说:“就喷你了,你怎么样?”
小和臭着脸说道:“悍妇!跟你说不清楚,楚姑娘,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得了吧,你能有什么事?书记官,哼哼,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官,乌先生就是给你面子随便给你指派一个差事呢。”
“你!”
眼看两人面红耳赤的险些要动手打起来,楚乔连忙打圆场道:“如今新军组建,书记官肩负重任,忙点也是应该的。”
“阿楚,不要为他说好话。”
楚乔笑着说道:“没有了,如今前线开战,书记官在后方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招募、训练新兵,制定军法,建立秩序,整合民兵的有限力量,组织增援部队开往前线,安排新的占领区的城防安全和新的统治机构,稳定民心,筹集粮草军需补给,组织民夫、马队、车队运送粮草,事务繁杂,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
话音刚落,就见两人呆愣愣的傻看着楚乔,楚乔微微一愣,诧异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没有,”缳缳转过头去,对小和说道:“你现在做这些吗?”
“没,”小和摇了摇头:“我就负责记录战报,有的时候,还帮士兵们写写家书。”
楚乔顿时一窘,这哪里是书记官,分明就是一个营地文书的工作嘛。
“小和,看来你以后要经常到阿楚那里走动了。”缳缳眨巴着眼睛:“她会教你很多东西的。”
小和连忙点头:“难怪能打下那么大的胜仗了,真了不起,有见识。”
楚乔无奈一叹,看来燕北的军队真的需要一次彻底的整合才可以啊。
几人聊了一会,就分手告别,楚乔远远的回过头去,还能看见缳缳和小和边走边动手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的胡闹,不由得感到有几分好笑。
小和曾经是燕世锋家花匠的儿子,当年燕北被攻破的时候他和缳缳一起被捕。据缳缳说,当年是她神勇无比救下了被吓得尿裤子哭哭啼啼的小和,带着他逃离了大夏的魔爪。可是楚乔却听说,当年是一个孩子救出了缳缳,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了一百多里路,才找到了大同行会前来救援的队伍,看来这个孩子就是这个小和了。
茫茫大雪,两个孩子家破人亡,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背着另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跋涉了一百多里,真的是无法想象。
回到书房,燕洵并没在房间里,楚乔去他的屋子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问了守门的下人,士兵说刚刚还看到了世子,好像是往后山去了。
吕邑地势高,城守府更是坐落在全城最高的地方,后面就是一个小山包。楚乔披着厚重的狐皮大裘,一步一步的跋涉上山,远远的只见山顶上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树,两旁都是石头垒成,寸草不生。燕洵坐在一块石头上,夜幕下枯树显得有几分狰狞,楚乔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燕洵回过头来,遥遥的对楚乔伸出手来,笑着说道:“回来了。”
“恩,”楚乔几步走上前去,微微有些喘,她拉住燕洵的手,坐在他的身边,笑着说:“缳缳送了我一匹马,她说是回回山的马头王,很漂亮呢。”
“别相信她。”燕洵一晒:“这几天她送了很多人战马,跟谁都说是回回山的马头王,昨天还给了我两匹,说是雌雄双王呢。按她的说法,可能回回山下的马都是独立成群的,每一只都是马王。”
楚乔一愣,随即摇头轻笑,想起缳缳那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得说道:“真是小孩子。”
燕洵斜着眼睛看着她:“你好像还没她大吧?”
楚乔不置可否:“我心理成熟。”
燕洵转过头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光雾,恍的他的脸有些苍白。楚乔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这里这么冷,要不还是回去吧。”
“没什么,我想坐一会。”燕洵摇头,眼望着下面的城池,淡淡说道:“前阵子你不在,我总感觉坐立不安,现在你回来了,我才能安下心来好好的看一眼燕北。”
山下万家灯火,一片安静祥和,远远的,有军歌拖着长长的调子传了过来,显得有几分苍凉和凝重,鹰鹫在天空上飞翔,锐利的眼睛审视着广袤的燕北大地,燕洵突然叹道:“阿楚,燕北很贫穷,内部又争斗不息,已经不是当初的燕北了,这两天,你可失望了吗?”
楚乔转过头去,却见燕洵并没有看过来,她轻声说道:“燕北若还是以前的燕北,那就不需要我们为之努力的做什么了。”
燕洵身躯微微一震,却并没有说话。
楚乔握住燕洵的左手,他的手很凉,冷的像冰一样,小指已经不在,仅有的四根手指修长且粗糙,长满了老茧,有练武握刀的茧子,也有做粗活的茧子,完全不像是贵族。楚乔握着他的手,很用力,放在嘴边轻轻的哈气,然后搓了搓,抬头一笑:“说到穷,还有人比我们俩当年更穷吗?”
燕洵转过头来,只见少女明眸皓齿,笑容像是夜幕中闪着露水的花朵,想起过往,他突然有点心酸。怎能忘了,在真煌城渡过的第一个新年,整个皇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鞭炮声,漫天火树银花,宫里的丝竹声乐如潮。圣金宫西北部最偏僻的一处破烂宅院里,两个孩子依偎在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身上披着一切能保暖的东西。破破烂烂的棉絮、被单、窗幔围帘,像是两个小叫花子。
地中间支着一口小锅,他们一边烤着火,一边不断的往里加柴,女孩子脸蛋红扑扑的,拿着小勺不断的在锅里搅着。
一人半碗白粥,几条冻得带冰碴的咸萝卜,就是他们当初的年夜饭。燕洵心里难受,赌气不肯吃,楚乔就端着碗哄他,一条一条的跟他讲大道理,后来楚乔睡着了,靠着燕洵的肩膀,燕洵低着头看着她,见她手上都起了冻疮,明明吃过饭了,肚子还在咕咕的叫着,面黄肌瘦,活像永远也长不高的样子。那时候少年就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一晃这么多年了,她仍旧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生生死死。
“哎呀!”楚乔突然大叫一声,很是惊慌的样子。
燕洵微微一愣,问道:“怎么了?”
“我们埋在宫里的酒,走的时候忘了喝。”
燕洵一笑,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锐利的寒芒,语调清淡的说道:“放心吧,总有机会的。”
简单的一句话,却难以掩饰里面那深深的锐利,男人目视前方,冷风吹过他鬓角的黑发,划过他冷冽的线条,缓缓的吹向广袤的燕北大地。
“燕洵,你说的粮草武器会在短期内解决,可有把握吗?李策虽然说会默许我们进出卞唐黑市,但是我们需求量太大,我恐怕会惊动上层。”
想了两天,楚乔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燕洵眼梢轻轻一挑,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怀宋。”
“怀宋?怀宋怎么会帮我们?”
“我见过了怀宋长公主。”
“纳兰红叶!”楚乔顿时一惊,她猛地瞪大眼睛,直视燕洵,想了很久,才沉声说道:“这么说来,你之前对李策说想要通过卞唐黑市补给军需,只是一个幌子了?你真实的目的,是要借道南疆水路,找一个官方的护身符,可以自由的进出怀宋对不对?”
燕洵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楚乔皱眉道:“卞唐和怀宋正在打仗,我们这样等于间接支持怀宋的铁矿和金子,算不算是站在怀宋的一方和李策为敌。”
“那怎么办?”燕洵转过头来,目光有些尖锐:“卞唐不想公然和大夏为敌,不敢支援我们粮草军需,我只有寻找第三方,总不能让我去找大夏购买粮食吧。”
尽管心下有些不忍,但是楚乔还是不得不承认燕洵是对的,她也该庆幸怀宋有这个胆子,不然现在也许他们就要打开美林关去和犬戎人做生意了。
“阿楚,你以为李策会不知道我的意图吗?”燕洵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不论我们做的多么小心多么天衣无缝,成千上万的粮草车要安然渡过卞唐国境,还要在黑市里转一圈,你以为李策会一无所知?”
楚乔抬起头来,目光微微闪烁。
“他只是假装不知罢了,从卞唐的角度来看,大夏和燕北最好打个你死我活,最好打个十年八载,最后同归于尽,怀宋支援我们粮草符合卞唐的利益,所以他们才会默许。三国鼎立这么多年,卞唐的敌人不单单是怀宋,最大的老虎盘踞在红川,这一点,李策比你清楚的多。”
燕洵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悠远,看着那山下的万千灯火。
“况且,我们也实在是坚持不了太久了。我们与大夏之间,是一场长期战争,必须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不能竭泽而渔。燕北连年战乱,北方还有犬戎不断的叩关扰边,每年秋冬百姓都要遭到劫掠,民众饱受战争的摧残,损失太大。他们都期待着我能回到燕北,却不知道只要我回来,全面战争就会大规模的爆发,他们的苦楚只会越发加剧。你之前在会上说的是,百姓是燕北义军的根本,我听说现在很多家都没有过冬的粮食了,若是今年没有补给,民众就会大规模的冻死饿死,那我们本就捉襟见肘的局势就会越发艰难。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信号,一种信念,那就是只要我回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忠心的追随与我。”
楚乔点了点头,心下有几分难过,轻声说道:“你说的是。”
“阿楚,别想太多,都会过去的。”
燕洵拍了拍楚乔的肩,男人坚强的一笑:“我们那么多苦斗挺过来了,现在难道比当初的情况还差吗?”
夜风有些冷,吹在楚乔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又黑又密,像是两把小扇子。她微笑着说:“燕洵,我相信你。”
“恩。”燕洵伸手揽住她,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唇瓣冰冷且潮湿,楚乔靠在他的怀里,男人的胸膛坚硬且宽阔,透过厚重的大裘仍能听到稳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那么坚定。他们的动作很自然,八年间,似乎一直是这样渡过的,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有些默契像是陈年的酒,不时的散发着浓郁的香。
有些感情,就像是河岸的堤坝,那么沉默,无声的坚守着,一年又一年。也许没有激烈的浪头,也许没有炙热的火花,但是那却是最坚定的所在,很多人也许会因为堤坝的沉默而忽视了它的力量,但是一旦有一天它不在了,洪水滔天肆虐而来,那场面将会是无比的疯狂和可怕的。
相濡以沫,在很多时候看来,都太过于平淡,似乎不适合他们的年纪。可是那些痛苦的经历早已让他们早早的成熟,激动和热血仍在,只是早已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了。
“燕洵,大夏会派人谁来攻打燕北?蒙阗吗?赵彻吗?还会是谁?”
“蒙阗已经老了,”燕洵的声音带着几丝沧桑的凝重,夜风中,显得有些沙哑:“至于赵彻,他恐怕就要有麻烦了。”
“哦?为什么?”
燕洵微微一笑,低头轻弹了一下楚乔的额头,故意皱着眉说道:“我说阿楚,你是不是故意的,这种事都要问我?”
楚乔嘟囔着揉了揉额头,皱着鼻子说道:“跟你在一起人家不愿意动脑子嘛。”
燕洵啼笑皆非,看来无论怎样睿智的女人都是有小女人的一面的。
“当日真煌叛乱之后,各地方流寇伺机而动,一些地方诸侯也小心的试探赵氏的力量,再加上真煌瘟疫流行,赵氏无奈下不得不迁都。这是百年来赵氏第一次这般软弱,几乎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但是唯有赵彻没有撤离,而是留下来独立守卫京都,保护真煌百姓,抵御流寇,威慑诸侯,无论是军政两届,都建立起了崇高的威望。你想,以夏皇和大夏那些虎视眈眈的皇族的度量,还有帝国长老会的那群老家伙们,会容得下他吗?”
楚乔点头:“你说的对。”
见楚乔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燕洵扑哧一笑,说道:“还对呢,看你困的模样。”
“没……有,我在认真听着。”
楚乔打了个哈欠,燕洵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吧,别为别人操心了,反正要来一个,等着看,看看是谁先当这个出头鸟。”
楚乔缩在燕洵的怀里,闷闷的答应了一声,手揽着燕洵的脖子,竟然就这样呼呼的睡了过去。
月光之下,远处的军营吹响了熄灯号,万千灯火一起熄灭,蔚为壮观。
燕洵看着怀里的女子,突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生平第一次,他觉得人生是这样的坚定,他也将守卫着自己的一切,夺回应得的东西。
此时此刻,在万里之外的红川大地上,巍峨的沧目山下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的火把在山脚下汇成一条长龙,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行军时的歌声不断的传来,旷野上一片簌簌,野草高及半身,灰暗的大地上,战士们的铠甲和刀剑碰在一处,发出寒铁特有的清脆声响。
赵彻站在高岗上,冷风吹在他坚韧的面孔上,有着风霜的痕迹,他身后的乌黑战袍披风在北风中猎猎的翻飞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底子,他的手按在腰部的战刀上,像是冰冷的雕塑。他看着自己的军队从他的面前经过,好似滚滚的大潮,卷起滔天的烟尘,刀枪、战马、铠甲、川流不息,渐渐远去,消失在遥远的驿道上。黑暗中,他的背影挺拔且坚韧,像是一柄锐利的战刀,然而大风过后,他的衣袍颤抖,却显得那般孤独和寂寞。
“殿下,请你上马,我们需要在两天之内赶回真煌,圣上十分想念你。”
尚律院的官员站在他的背后,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二百多名尚律院的士兵,装配完善,一身戎装,刀剑虽然没有出鞘,但是面容却是冷峻不可侵犯的。
空气里的气氛十分尴尬,人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面对着这个皇朝之内久负盛名的七皇子,无人敢给与半点小视。
赵彻缓缓的转过身来,面色平静,并没有官员想象中的激动,他抬起眼睛,眼梢冷峭,只是静静的看了一圈,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畏缩的恐惧。
十月初二,在沧目山下,大夏七皇子赵彻被急招回京,他所帅的二十万西南军阵前异主,改由三皇子赵齐统帅,三日后,赵齐与从西北赶来的十四皇子赵飏会师,整编两军,更名为北伐军。大军只休整一日,然后迅速开进西北,沿途省郡积极供应军需粮草,就此,历史上大夏对燕北的第一次北伐战争缓缓的拉开的序幕。
赵彻回到真煌的那一天,大夏的都城霎时间沸腾了,百姓们齐齐出城,赶到三十里之外的落马坡,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声势浩大,一片欢腾。赵彻的车马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海洋般的欢腾。对于这个在整个皇室都逃离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坚守皇都的殿下,百姓们给予了他发自真心的拥戴。人们大声呼喊着他的王号,道路两旁挤满了粘着尘土的额头,一双双热情的眼睛凝视着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妇女和孩子在大声叫道:“殿下,出来,出来见见我们啊!”
人群是如此的热情和兴奋,他们像是服食了烟土,挥舞着双手大声叫道:“我们的殿下回来啦!”
人群中甚至还有偷偷跑出来的军人,他们换下了军服,背着自己的长官,前来迎接这个被夺了军权的殿下,热情欢呼道:“殿下,向您致敬!”
尚律院的士兵们面色很差,尽管头皇都警卫的簇拥,但是群众的白眼还是冷箭般的射在他们的身上,好似刀子一样,不见血肉誓不罢休。
赵彻坐在马车里,脸色铁青,他听到了外面群众的呼声,但是他却不敢探出头去,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和表情来面对那些真心拥戴他的平民。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这些人,他将他们当成帝国的奴隶,当成可以随意屠杀的猪狗,当成一文不值的草芥。尽管他曾孤身留下,护卫皇都,护卫帝国,但是那只是因为他想要保护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血脉,保护大夏的威严,而并非为了守护那些平民的家园。
但是在九死一生之后,在百战而归之后,在稳定了局面之后,帝国给予他的却是怀疑和排挤,就连他的父亲都忌讳他的能力,长老院对他的功绩只字不提,官僚们弹劾的文件挤满了尚律院的文案,他们畏惧他在战乱中积攒的实力,畏惧他在民众中存留的拥护,畏惧他在军队中可怕的声望。剥夺兵权,变相软禁,多年前的一切再一次重现,而当他一无所有的回到原点的时候,一如既往给予他爱戴和拥护的,却是这群一无所有的平民。
对于他们的这份热情和感恩,赵彻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他们并不明白,正是因为帝国的暴政才造成了这场无妄之灾,而默默承受了一切恶果的他们,却还要为罪魁祸首的一点仁慈而感激涕零。
他突然想起不久之前,楚乔在他军中之时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平民们是这世上最宽厚的人,千百年来,他们默默的忍受着一切。暴政、课税、劳役、压迫、他们忍饥挨饿、朝不保夕、辛苦劳作、甚至毫无尊严的活着,将自己辛苦所得的一切都上缴出去,只留下极少极少的一点来养家糊口,从无怨言。但是只要你对他们有一点好,有一点慈悲,他们就会默默的记在心里,发自真心的拥护和爱戴你。”
当时的他,不过是一笑了之,为了利用这个当时看起来并没什么显赫的女奴,他甚至大发慈悲的没有开口鄙视反驳。
但是现在,他却突然了解了,有些激荡的情绪在他的内心里生根发芽,像是一颗种子,终于破出土壤,慢慢生长起来了。
诸葛大宅的青山别院里,赋闲在家的诸葛府四少爷正在花厅喝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很会养生的人,虽然如今在家族失势,但却并未如外面所料的那般颓废自弃,反而很悠闲的品茗养兰,写字看书,不时的,还去马场骑骑马。
看到他这个样子,任谁也不会想象的到就在不久前,这个人刚刚在家族的权利角逐上败下阵来,一个严重的失误让他彻底下台不可翻身,如今连诸葛府的大门都无法走出,几乎已被完全的软禁。
月七走进花厅,小声说道:“少爷,我回来了。”
“恩,”诸葛玥懒散的抬了下眼睛,答应了一声,正在很认真的用茶杯盖撇着里面的茶叶。
“七殿下回京了,现在已经往圣金宫的方向去了,尚律院的士兵左右跟着,西南军的官兵们一个也没在身边,听说,已经被三皇子接管了。”
诸葛玥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西北的各大省郡都做好了粮草接应准备,巴图哈家族派出精兵十万随军,十四殿下也要赶往会师,这一次帝国出兵兵力多达六十万,全部都是精锐骑兵和重甲步兵,兵锋十分强悍啊。”
诸葛玥一边喝茶一边轻哼一声,语调淡淡的说道:“一群狗也打不过一只狮子,派出这么一帮窝囊废,我看大夏的气数是要尽了。”
月七微微一愣,说道:“少爷,三殿下是讲武堂出身,十四殿下近来在西北也连克燕北军,巴图哈家族更是兵强马壮,怎能说是废物呢?”
诸葛玥缓缓抬起头来,眼珠黑似点墨,缓缓说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真刀真枪是另外一回事。这场仗若是完全由赵齐或是由赵飏或者随便什么人指挥,都会有五层胜算,但是如今三路大军出征,统帅又是三个自命不凡深以为自己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觉得会是什么效果?”
月七闻言,顿时语塞。
诸葛玥微微皱起眉来,语调低沉的说道:“军队里只能有一个声音,才能保证战略实施的上行下效,如今三足鼎立,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燕洵若是不懂得捡这个便宜,那就真成了白痴了。”
男人身材修长,缓缓的站起身来,就往内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通知朱成,将我们手底下的生意都从西北收缩回来,这场仗旷日持久,西边没钱赚了。”
秋高气爽,阳光亮的刺眼,男人青衫宽袍,缓缓隐没在重重花盆兰草之间。月七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疑惑,有些话他想问,却不敢问,其实他真的很想知道:少爷你,又希望谁赢呢?
十月初六,大风。
由十四皇子赵飏率领的西北军、三皇子赵齐率领的西南军、巴图哈家族的长子图巴古力率领的金日军团、还有西北各大省郡齐齐出动组建的北方联盟四路大军齐齐开进西北,西南军和金日军正面强攻,西北军左路包抄,北方联盟右路包抄,犹如一把尖刀般,山呼海啸般奔腾卷杀,总兵力多达七十万之众,加上后路负责的后勤粮草押运辅助军,共计上百万的军队,向着燕北大地呼啸而来。
在大夏国内到西北的驿道上,车马人流日夜不停,无数的粮草、物资、人力、战马、源源不断的涌进了北伐大营之中。大夏厉兵秣马,积攒了半年的怒气一朝而发,气焰嚣张的不可一世。
战火即将燃起,刀锋已经擦亮,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燕北大军集聚北朔边城,警戒森严,枕戈待旦。
一场旷世之战,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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