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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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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要不是偶尔还在响彻的空袭警报与那些射向天空的探照灯,真让人怀疑战争已经结束。歌乐山下的外国人招待所彻底沦为了美国军官的夜总会。每个周末,后勤都会用军卡从市区拉来成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大多是失业的舞女、流亡的大学生、落魄的姨太太与失去丈夫的军眷们。她们在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厅里刺耳地欢笑、跳舞、喝酒,在黑暗中与那些年轻的美国军官寻欢作乐,有时在他们床上,有时就在敞篷的吉普车里或哪面墙下。然后,带着他们的精液、玻璃丝袜与巧克力,在夜色中被送回寂静的城里。
已经有无数次了,林楠笙在喝到分辨不清怀里的女人那张脸时,总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就这样,让自己静静地、疲惫地死在那些不知是谁的女人身上。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每次都会想起朱怡贞,想起与她一起醒来的那些短暂而寒冷的清晨。
林楠笙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再次邂逅了蓝小姐。她出现在外国人招待所的宴会大厅,身上穿着一条水色的府绸连衣裙,就像那些下等歌厅里的流莺,对每个男人的怀抱都来者不拒。那天晚上,林楠笙变得格外的沉静,靠在吧台的一角,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醉醺醺地挽着一名美国军官出了大厅。
夜深以后,哨子响了起来。那是召唤女人们离开的讯号。林楠笙是在卡车边上堵住蓝小姐的。他说,我看你不是来出勤的。
蓝小姐脸上的妆容早已褪尽,显得苍白而浮肿。她懒洋洋地瞥了眼林楠笙,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那样,冷冷地说,你管得着吗?
说完,她把手伸给车上的同伴,使劲登上卡车。
蓝小姐一直到下了卡车,回到租住的那间小屋,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往木盆里打满清水,脱光衣服开始濯洗身体。‘冰冷刺骨的水让她一下变得清醒。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时,蓝小姐仍然蜷坐在水盆里,就像个快要融化的蜡像,埋着脑袋,头发盖住了全部的面孔。可是,经过整个白天的睡眠,到了夜幕降临,蓝小姐变得容光焕发。她在梳妆镜前仔细地化完妆,起身去挂在墙角的一排衣服前挑了件旗袍穿上,又照了照镜子后,吹灭油灯,拿起提包就出门了。
督邮街是重庆最热闹的地方。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上海的南京路,到处灯火通明,到处车水马龙,到处是操着各地方言的官员与商人,还有穿着各式制服的军人与各个国家的记者。这里,就像是城市的一盘大杂烩,也是蓝小姐每天晚上工作的地方。跟许多的站街女郎一样,她抱着胳膊在人行道上转悠,一边用眼神向路人兜售自己。有时,也夹着香烟,去找那些衣着整洁的男人借火,跟他们讨价还价。
几天后的晚上。林楠笙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神一下就结成两道冰凌,说,走开。
别这样。林楠笙说,你跟我走。
我不做你的生意。
林楠笙想了想,一把抓起她的一条胳膊就往停在路边的吉普车里拖。
蓝小姐用力一甩,但没有挣开,就用了招擒拿的手法,还是没有挣脱那只手。她忽然低头,像只母兽那样,一口咬在林楠笙的手背上,一直咬到血顺着手腕染红了他衬衫的袖口。
林楠笙毫无知觉。他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使劲摁进车里。
你用不着可怜我。蓝小姐在车里一坐下就变得平静。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对着后视镜擦干净嘴上的血迹后,把它包裹在林楠笙伤口上,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她抱着胳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林楠笙同样一言不发,直到把车停在中央银行高级职员的宿舍前,拉着她上了楼,进了房间。他打开灯,说,你要做就做我一个人的生意。
这里是顾慎言生前为自己准备的其中一个窟。他人还没到重庆时就让人用重金租下,却从没启用过。好像早知林楠笙会有这一天。他在下棋的时候说,房间的钥匙就寄存在嘉陵宾馆的总台。
蓝小姐的目光沿着四壁游走了一圈后,慢慢走进卧房,打开床头灯,随手把包往衣架上一挂后像变了个人。她解开衣服的扣子,很快把自己脱光,然后扭头看了眼站在门边的林楠笙,说,你还等什么?
林楠笙站在门边,有点迟疑地说,其实,我不是为了这个。
蓝小姐抿嘴笑了笑,上前拉住他的两只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他们的做爱到后来更像是在搏斗。事后,蓝小姐伸手关掉床头灯,直挺挺地躺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她忽然说,你要是真的可怜我,就帮我回到上海去。
军统上海站全线撤离时,蓝小姐奉命赶到吴淞口,上了船才被告知,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重庆。
蓝小姐一下睁大眼睛,说,那我孩子怎么办?我不能把他扔在上海。
负责撤离的是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摇了摇头,说,以你的级别是不能带家眷的。
那我留下,我哪儿都不去。
负责人又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把你们送到重庆,—个不多,—个不少。
蓝小姐回头看了看坐在船舱里的男人与女人。他们都是同事与战友,虽然很多人是第一次聚首,可这时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她。
蓝小姐转身走出船舱,一直走到驾驶室,对船老大说,把船靠岸。
船老大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她身后的负责人。
你要下船,我只能把你的尸体带回去。负责人用一把手枪指着蓝小姐,说,这是上面的命令。
蓝小姐没说话,盯着他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看到他垂下枪口,接着又垂下眼帘。
负责人叹了口气,又说,还是服从命令吧,别为难自己了,也别为难我。
好在到上海的邮路从未中断过。蓝小姐一到重庆就被安排在外设的稽查处,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往来沦陷区的信件与邮包。刚开始的时候,每个月她都会给保姆的家里写好几封信,薪水不够就变卖了身上的首饰给他们汇钱,求他们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抚养她的儿子。可是有一天,督察室的人忽然来找她谈话,拿出厚厚的一叠信件与汇票,说,你的孩子才六岁,你的保姆认字吗?
这里每个星期都遭轰炸,蓝小姐说,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过了没几天,蓝小姐被调离稽查处,也被迫搬出了总部的宿舍。她去电话局当了一名接线员,每个月的薪水连飞涨的物价都应付不了。
保姆就在这个时候让人写信来,说他的儿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这天晚上,蓝小姐离开电话局的集体宿舍。她在街上走了很久后,闯进一家外国人聚集的酒廊,直到第二天早上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才记起睡在身边的男人是个加拿大的机械师。
蓝小姐就是在一天深夜决定潜回上海的。天空中,空袭警报在刺耳地响,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停电后的大街上一片漆黑,早已跑得空无一人,她却像根木头那样站在一座石牌楼前。
爆炸声响起来了,地动山摇,火光冲天。蓝小姐却站得纹丝不动。
督察室的便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他们带来了她花重金托人订购的船票,还有一副手铐。蓝小姐说,你们知道,在上海我还有—个儿子要养活。
你也知道,擅自返回沦陷区就有投敌的嫌疑。
蓝小姐被带回总部的禁闭室,整整关了一年多才得以释放。
这些事,蓝小姐从没对林楠笙说起过,林楠笙也从来不问。每个周末,他一下班就离开校场,回到央行的那套宿舍,就像个体贴而本分的丈夫,吃完饭,有时候还会帮着一起洗碗。这是林楠笙最为宁静的一段日子。
可是一天傍晚,蓝小姐在饭后点燃一支蜡烛,坐着,默默地盯着烛火看了很久,说今天是她儿子八岁的生日。说完,她低下头,目光也随之变得幽暗,又说她一直以为是孩子离不开母亲,现在才明白,事实上,更多时候是当妈的离不开自己的孩子。
那天晚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楠笙都没说话。洗完澡后,他站在窗前,看着街对面那家还没打烊的杂货店。这时,蓝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把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说,那里新来了一个伙计。说完,慢慢把脸移到他背部,紧贴在那里,又说,知道吗,我迟早会拖累到你。
林楠笙始终不说话,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家灯光暗淡的杂货店。
几个星期后,《中央日报》上刊登了一首署名为黄山云的《咏梅》七律诗。过了没几天,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吉普车驶进中美合作所的大门,拉着林楠笙去了浮图关下的一幢别墅。
一进客厅,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笑着迎上来,说他是受八路军办事处的委派,代表香港的纪先生来跟林楠笙见面。说着,他伸出手掌,又说,这首诗,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林楠笙点了点头,站着,有点迟疑地说,我想请你们帮忙……送一个人离开重庆。
去哪里?
上海。
中年人想了想,说,以你现在的能力,你自己完全可以办到。
如果我可以,我不会来找你们。林楠笙在一张沙发里坐下后,接着说,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提的条件。
中年人笑了,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说,共产党人不做交易。
有情报就一定有交易,林楠笙说,没有交易,我们之间也不会有香港的纪先生。
中年人又笑了,说,我们干革命靠的是信仰。
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林楠笙扭头看着他眼睛,说,你们要理解一个刚刚做出了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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