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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圣女

所属书籍: 镜辟天

    破晓,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整个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蓝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无数的宫殿发出璀璨的光,辉煌宏大,端正庄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晦涩。

    这个夜里发生过无数的事,然而随着光明的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退思阁里帘幕低垂,馥郁的香气不曾随着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旧萦绕在绫罗中沉睡的两个人身上,黑发和蓝发纠缠在一起,色彩幽然,暧昧而妩媚。

    没有下人来叫醒,卯时三刻罗袖夫人准时睁开了眼睛。

    不同于帝都种种妖魔化的传闻,被传说成生活糜烂的她,其实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样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贯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

    每夜亥时入定后准时就寝,卯时日出时便自觉地醒转,开始在庭院里静坐沉思。辰时进食,巳时开始处理族里各种日常事务……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条,安排得紧凑而饱满,不同于大部分门阀贵族的骄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睁开了眼睛,却并未如平常那样及时地起身。

    她躺在华丽的大红西番莲鲛绡被里,怔怔地看着垂落的织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来。显然是昨夜那一场狂欢令两人都筋疲力尽,枕边俊美的少年还在沉睡,呼吸均匀而悠长。他的手臂横在枕上,搂着她的肩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姿式。

    罗袖夫人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慢慢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伸手从榻边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头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静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宠,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颤动。虽然活了两百年,但容貌依旧清秀如少年,水蓝色的长发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样的肌肤上,身上留着昨夜狂欢后的痕迹,也夹杂着昔年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散发出一种纯澈而妖异的美。

    “凌。”她低低叹息,忍不住抬起手轻抚他的唇,眼神复杂。

    凌动了一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将醒未醒地模糊应了一声,手臂搭上她的肩头。

    罗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对面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晨妆未上的女人韶华已逝,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的脸,眼有些浮肿,劳心和纵欲的痕迹布满了眼角眉梢,体态已经略微显出了丰腴。多年来放纵的生活令她渐渐由内而外的被侵蚀,看着镜中那张脸,她再也记不起自己曾经年轻清澈过的眼神,记不起自己曾经是个怎样单纯懵懂的少女。

    老了……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三十八岁。对于冰族而言,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连她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种放纵荒唐的日子,又还能过上多久呢?而他,却有着千年的生命。他和她,毕竟从任何方面看,都是完全不匹配的。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放下了抚摩着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经悄然醒转,半梦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样捉住了她的手,凑到了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她的手指,亲昵而慵懒,带着情欲的甜味——罗袖夫人一震,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这种与往常不同的失态,令朦胧中的凌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间也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

    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觉,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微热——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改变。

    气氛忽然变得奇异而沉默,无论是谁一时间都找不到话来打破僵局。罗袖夫人从榻上坐起,从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缓缓走到了窗前。

    凌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多年来一直佩戴着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个妖魅刻毒的男宠角色。他在面对碧的那一刻,做出了最终的选择,舍弃了过去而选择了留下——然而,却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在把那个垂死的鲛人从巫罗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权倾一时的冰族贵妇也从未料想过、两人之间简单直接的主奴关系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罗袖夫人推开窗,默默看着朝阳中的花园,让清晨的风吹上自己滚热的脸。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笑了起来:“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间,露出如此妖异和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昔日那个魅惑众生的男宠又回来了——不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记昨夜的种种,才能让一切和原来一样吧?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而又决断的女人。

    “我要出去办事了,”罗袖夫人关上窗,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

    门阖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软的被褥,华丽的锦缎犹如海洋一样将他湮没。那一瞬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再也不去想更多的事情,只是在甜腻的薰香味里醺醺睡去。

    同一个清晨。

    飞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曦初露。帘影下,身侧的人还在沉睡,鼻息细而绵长。他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摩她散乱发丝下美丽的脸。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心情烦乱的时候,看到碧的脸,他也会觉得心里忽然安静起来。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静静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飞廉沉迷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忽然有一些诧异,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发现有湿润的感觉,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几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间,仿佛泪水一样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惊地看着身畔沉睡的女子,低声喃喃。

    “唉……”碧轻轻叹了口气,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听见了泪水落下的声音。

    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廉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们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达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听到了门外下人们凌乱的脚步声,一路逼近过来,伴随着惊惶的劝阻声:“公子还在休息!请小姐留步!”

    不过显然对方身份显赫,那些下人们只是一味劝阻,却拦不住闯入的人。

    “飞廉!”来人急匆匆的过来,一路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哪里?快出来!”

    一听那个声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她、她疯了么?居然闯到府里来了?!

    “飞廉,出来!”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已经顾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来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长衫开门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顾喊着他的名字,完全不顾周围那群无措而好奇的家丁。飞廉看到她也是蓬头乱发素面朝天,显然同样未曾梳洗就直接闯了过来。这个丫头,难道疯了么?碧还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气。

    她脸上一直带着某种强自克制的惊惶,此刻一看到飞廉,忽然间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飞廉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连忙走过去。

    “我……我昨夜已经听说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颤的厉害,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怎么办?怎么办啊?”

    飞廉骤然明白过来,脸色也是唰的苍白,抬头对着旁边仆人们厉叱:“都给我下去做事!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们吃惊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气,连忙告退。

    然而每个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暧昧的神色,一路频频回顾——看来,公子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虽然嘴里一再说死也不结亲,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过也是……明茉小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风骚,女儿放肆一点也不奇怪吧?

    飞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将明茉拉到了房间里,低声:“云焕出事了?”

    明茉咬着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把哭声逼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以失职罪处死么?”飞廉咬了牙,低声,“怎么可能,元老院说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处死……”明茉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今早季航偷偷对我说……是、是……灭族!”

    “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的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声音低了下去,显然筋疲力尽,眼眶红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有军队冲进含光殿……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飞廉沉默下去,双手慢慢开始发抖。

    “怎么办,飞廉公子?”明茉绝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谁都无法更改……他们、他们要把云家全部杀光!”

    飞廉眼里闪过雪亮的光:“明茉,虽然外面很危险,可是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明茉断然回答,毫不犹豫。飞廉对着她赞许地笑了一笑,立刻冲到内堂,迅速地开始换上衣服。他沉声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找晶晶的下落。”

    “别去!”鲛人女子一直在旁听,此刻不由脱口惊呼,试图拦住他——因为她注意到他换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过戎装!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须去。”飞廉甩开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杀了云焕!”

    “可如果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碧厉声阻拦,“别去!”

    飞廉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冷笑起来,那种笑容里有着某种自厌的苦涩:“放心,不会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们可不敢象杀云焕那样杀我。”

    “可你不值得为那种人冒险!”碧失声,掩饰不住对那个冷血少将的厌恶——这些年来,多少同族死在了那个破军手上?如今帝国内部相互倾轧,自相残杀,能顺便把那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处死那是最好了,飞廉为何却非要卷进去阻拦这件事?

    听得那句话,飞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脚看着她,声音转为从未有过的严厉:“碧,你知道的,云焕是我朋友——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离战场;但为了他,我同样可以反过来!”

    碧怔怔地看着他,飞廉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两人短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谐——那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装,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

    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样杀气凛冽的飞廉,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碧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入了手掌——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坚持,他的信念,他为之不顾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却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来,到了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不顾别人惊诧猜疑的目光,飞廉拖着明茉在街上飞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阳坊已经被军队封锁了,里面传出纷乱的哭喊声,不停地有一户户的贵族被押出来,推入一边的囚笼,每个人都是绝望而疯狂——那些,都是云家发迹后,一同鸡犬升天的亲族。

    云家本来和亲戚关系就淡漠,到了这一辈更是少有走动,几乎是三个孤儿相依为命。然而,一夜之间青云直上的人总不会缺少四处冒出来的远亲旧友,源源不断的有任不远千里从云荒各个地方过来认亲投奔——于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几年之中拥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鸡犬,享过升天的福气,却不料还有一日从云端跌下的惨祸。

    然而飞廉顾不上这些人,他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明茉飞奔,在她的指点下绕开了一个个军队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门尚自紧闭,显然军队还未闯入圣女的住所。

    “别、别从正门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喘息,“门口……门口被巫彭元帅的亲兵把守着……走西边小巷上的长乐门……”明茉弯下腰,撑住膝盖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带兵看着那里……说不定可以……”

    “好!”飞廉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你先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去?”明茉眼里放出了光,“带我去!”

    飞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为止吧,还是不要再为了云焕卷入这件事了——我最多被人指为不肖逆子、终身不被重用罢了。而你是女子,须顾及自身的声名和家族的声誉。”

    “你怕我的名声坏了?”明茉冷笑起来,“没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飞廉怔住,直到这时才陡然想起面前这个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惊之下连忙分辩:“不,明茉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却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么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头一笑:“何况,有这样一个母亲,还谈什么家族声誉呢?——我无论怎么做,也不会比她更荒唐吧?”

    那个名门贵族小姐小鹿一样跑了出去,轻捷而决断。飞廉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门阀小姐还真的大不一样啊。他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长乐门口,冲过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个甲胄鲜明的军人急促地低声交谈着什么,那个军人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他几眼。

    “飞廉!”她对着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过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对方介绍:“季航,这就是飞廉——”

    他微微觉得诧异,下意识地缩手,却被她瞪了一眼:“飞廉,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说了,你是云少将的同窗,特地来劝说云家姐弟不要心怀抵触,好好的开门出来听从帝国发落。”

    “哦……”飞廉陡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是,是的!”

    季航微笑起来,伸过手:“飞廉少将,久闻大名。”

    他的笑容里有某种迎合之意,显然知道面前这位年轻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国务大臣巫朗最宠爱的孩子——季航一贯是个识时务的人。

    飞廉按捺住了焦虑:“季兄,在下想进去劝一劝云焕,希望行个方便。”

    “这个啊……”季航露出为难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贵手,在下容后必报。”飞廉一边温文地开口,一边却暗中伸手握住了剑柄——若是看守的军队不能放行,那无论如何,就是硬闯也是要进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从小这个远房表哥就对自己百依百顺,还从未有过拒绝的时候,此刻却如此拖拉,显然是顾虑颇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着他,“让我们进去吧,就半个时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对娘说表哥很能干,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于母亲,她心里是明镜也似的。

    然而,尽管他们两人如此恳求,季航依然是摇了摇头,低声:“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只是……”他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含光殿,苦笑起来:“你以为巫彭元帅不想早点进去?——只是进不去啊!”

    进不去?两人齐齐一惊。

    “怎么?”飞廉诧异——云焕已然残废,云家三姐弟居于此处,随便一个军人都可以闯进去,又怎会让大军压境都无法进入?

    “你去试试。”季航指了指那扇紧闭的侧门,“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门。”

    不等飞廉转身,明茉已经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门:“没什么异常啊……你看——哎呀!”

    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门之间陡然闪现出剧烈的光,她整个人惊叫着向后飞出!

    “明茉小姐!”飞廉一点足,飞身上去将她拦腰抱住。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他向后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脚,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扇门。

    “那个门上有东西!”明茉在他怀里惊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叹息,“一早包围含光殿后,我们已经试过了很多次。”

    飞廉放下了明茉,按剑上前,离了一丈的距离站住,然后凝气骤然挥出一剑。铮然巨响中,门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伤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错,这个门上,竟然附上了某种奇特的力量!

    “连巫彭元帅也进不去,”季航眼里有敬畏的神色,“元帅亲自试了一次,同样被击退——于是便什么话也没说的回去了,只是令我们严守着,不许里面人出来。”

    飞廉和明茉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有惊喜交集的表情——连帝国的军神,巫彭元帅也无法打开?神殿里的云家姐弟,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从智者那里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这回的事情,可有点麻烦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脱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顿住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这样的跑出来,姑母大人一定会很担心呢。”

    明茉骤然红了脸:原来,既便她拉着飞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对着飞廉微微一抱拳:“飞廉兄,今日一晤,深感荣幸,希望日后多多亲近——在下军务在身不便多言,两位还请自便了。”

    “季兄请便。”飞廉回礼,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无意义。

    他拉着明茉从军队里走出,后者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猜测着含光殿里姐弟三人如今的情况,禁不住地担忧。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飞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脚,“你家里人一定着急了。”

    明茉一怔,脸便是红了红——一早听了消息心急如焚,顾不上梳洗便冲出去找他,如今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乱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狈吧?

    “很丑?”毕竟还是爱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飞廉微笑起来,安慰,“很美——帝都小姐里没一个能比得上。”

    明茉双眉一蹙,怒:“你笑话我!”

    “没有。”飞廉正了脸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

    明茉眼睛一亮,显然也是很高兴听到未婚夫婿的夸奖,脱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象的很不一样呢!——原来我还以为你只是个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而已。”

    两人相对微笑,感觉多日紧绷阴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门口,明茉停了下来,眨眼一笑,“说不定我们成亲后,还真的可以好好相处呢。”

    成亲?飞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对了,他居然忘记了这个女子从未否定过这门婚事。

    她显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为云焕奔波,却也明确地知道这一门婚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一个人可以任性的去决定是否接受。她并未打算背离家族来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却是下过了决心,不再接受这门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话,对这个女孩来说,也实在太残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可是,对不起,我……”飞廉抬起头,迟疑地开口,“已经有了碧……所以对于这一门婚约,我其实并不打算接……”

    他尽量把话说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的身后,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一边听着,一边脸色已然开始变化。

    “不用再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脸上隐隐有怒气聚集,忽地冲口而出,截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亲说个清楚!——早断早好,拖拖拉拉算什么男子汉?”

    飞廉被她忽然爆发的怒气惊住。少女怒气冲冲转过身去,拉开了门,脸上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种受辱后的愤怒,顿住脚,留下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个鲛奴争宠!”

    重重关上门,她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感觉心里的厌恶和愤怒层层涌上来——是报应么?高贵而放荡的母亲被鲛人所迷惑,离弃了他们父女,给整个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后,她的女儿却被一个鲛人抢去了未婚夫!

    真肮脏……真肮脏!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要和鲛奴分享一个丈夫!

    门在眼前重重阖上,飞廉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绿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你都听见了?”

    碧却侧过脸去,身子微微发抖,似在极力掩饰内心翻涌的感情——她本是担心他的安危,随后跟了出来查看,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番决裂的话。

    “你看,”飞廉微笑着走下台阶,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头看着她,温柔地低声,“现在,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碧低着头没有看他,肩膀微微发抖。忽然,泪水就簌簌落到了尘土里。

    四门紧闭,含光殿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殿里帘幕低垂,供奉着的神像下烛光如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状。超出一般火焰该有亮度的光从那些供奉神的烛阵中射出,弥漫在室内,仿佛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

    这些凝固的光是血红色的,分成四束从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边的四扇门,无论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动。然而每经受一次剧烈的撞击,神殿里那些烛火就会应声发出奇异的抖动。

    一袭白衣在烛海中翩芊旋转,宛如一羽白鹤。

    云烛闭着眼睛,手心结印,嘴里吐出奇异的吟唱,整个身体居然虚浮在半空,凌驾于那个光之阵上空。随着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风一样地点过那些烛盏,手扬处,那些微弱下来的烛光便再度亮起。

    三个时辰之后,外面的撞击声终于停止了,应该是奉命攻入的军队暂时偃旗息鼓。

    就在这一瞬间,云烛身形一顿,颓然坠向无数的火焰。

    “姐姐!”云焰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扑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经心惊胆战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抱着失去知觉得云烛嘤嘤哭泣起来,全身发抖。

    云烛脸色雪一样白,手无力地垂落,洁白的广袖上有血迹慢慢渗出。

    云焰连忙解下衣带,替她包扎手上的伤口,却发现那些伤口极小极深,位于十指的尖端,仿佛有锋利的长针从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脉。

    “姐姐……”云焰怔怔地看着,明白过来,忽地侧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烛光。

    ——血红色的烛光下,银质的烛盏内,盈盈盛着的却是殷红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术法,以阻挡外面那些冲进来的军队?!云焰惊骇地看着,手剧烈地发起抖来,止不住从唇角吐出了一声尖叫。

    “云焰……我没事。”被那一声尖叫惊醒,云烛悠悠醒转,支撑着坐起,将幼妹揽在怀里,“我跟了智者大人几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亲自传授的术法,他们、他们没那么容易进来的。”

    “嗯……”她怯怯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军队急速的跑动声,似乎在上一轮闯入不成后,又有新的策略出来。

    云烛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走到神殿的门边,侧过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种声音:风里有奇特的鸣动,仿佛有巨大的鸟类在空气中穿行,逐渐的逼近。这、这难道是……

    “御前侍卫队散开!协助钧天部,进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决断而凌厉,带着多年来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气势。

    ——巫彭大人?云烛怔了怔,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悲哀也有骄傲。

    “姐姐?”云焰吃惊地看着她。

    “居然逼得那个人出动了征天军团呢……看来,我给他带来了很大困扰吧?”云烛喃喃,在烛光中仰起了脸,极力抑制住眼里渐渐充盈的泪水,“真是想不到啊……我这一生,居然还可以和堂堂一国元帅对阵!”

    云焰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长姐眼睛里居然有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一瞬间,这个温柔沉静白衣如雪的圣女、仿佛焕发出了战士才有的光芒!

    头顶的嗡嗡声越发密集,整个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动,噗的一声,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么东西凌空射中了屋顶——云烛知道,那是风隼发射出了长索钉住了目标,片刻后,便会有一整个小队的帝国战士足踏飞索从天而降。

    她没有惊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抚摩着云焰的头,怜爱地看着这个年方十八岁的幼妹,低声:“小焰,你回内堂去把熬好的药端给二弟,嗯?”

    “噢……”云焰怯怯地应了一句,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回了内堂。

    看着幼妹离去,云烛甩掉了刚刚包上的绑带,将纤细苍白的手举到了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再度吐出了低缓的吟唱——随着那奇异的咒语,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云烛眼里陡然焕发出冷光,以肩为轴挥动手臂,瞬地将血在地上抹开!迅速划出一个圆,双手结印,按在那个人血画成的阵内,念动了禁咒——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咒语吐出的瞬间,地上血绘的六芒星里陡然发出了巨大的红光!

    红光从地面凸起,呈半球状迅速扩散,转瞬就将整个含光殿笼罩在结界内。屋顶上发出喀喇的断裂声,那些钉住的银索在光线中如融化般纷纷断裂。已经掠低俯冲而来的风隼在一瞬间重新拉起,擦着结界呼啸而去。而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就在遇到红光的刹那间被粉碎!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风隼上传来帝国战士的惊呼。

    含光殿外,华盖下的指挥者望着骤然腾起的红光,眼神变了变,喃喃:“九字大禁咒?圣女独有的术法啊……这个孩子,看起来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禀元帅大人,风隼着陆失败!”有下属匆匆上来禀告,“请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还能如何呢?”巫彭望着那一道血红色的光,眉头微微蹙起,“这是连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术啊……严加防守,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是!”下属领命退下。

    旁边的金发女侍从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大人,这样行么?”

    “没事,兰绮丝——以她的灵力,这种燃血之咒,支持不过三天。”巫彭冷冷开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场相识,这次,就让那个孩子尽情地去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这一生中,还从未如此竭尽全力过。”

    含光殿的后堂里透入淡淡的光线,垂落的帘幕忽然红了红。

    “这是什么?!”一直死去一样人忽然动了,冲口而出。

    “啪”,云焰本来就是战战兢兢,陡然听到这句话,不自禁地一惊,手里的药盏洒落在病人的身上,滚烫的药汁瞬间浸透了绑带。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敢抬头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连声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于是不同母亲所生,在童年时她一直受宠,而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大姐和二哥却没有同样美好的童年——因为父亲长年驻守在外顾不上家里的事,所以母亲就对两个拖油瓶的姐弟肆无忌惮地刁难。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将从五十多里外汲水归来的两个孩子关在了门外,一任拍门声回响在砂之国半夜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气里。

    “这一对小杂种身上,流着来自他们母亲的不洁之血呢!如果不是为了‘那种血’的缘故,我们全族也不会被流放在外上百年!”听着一对儿女在门外寒风里嘶哑的喊,母亲咬着牙,恨恨地低语。然而,话音未落,大门就轰然碎裂了。

    木屑纷飞中,她惊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柴房里寒光闪烁的利斧,就这样生生劈开了门。云焕看着安然坐在温暖炉火旁的母亲,一言不发地提着利斧,一步一步走过来,冷冷看着她们两人,眼神可怕

    那一瞬间,她恐惧地尖叫起来——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杀她!

    那一夜,幸亏云烛及时地阻拦了逼近继母的弟弟。从此以后,母亲仿佛也心怀畏惧,不再敢过度的逼迫这一对姐弟,只是对他们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饥寒交迫在外面流离失所。甚至在几年后曼尔戈部发生动乱、云焕被掳为人质的时候,母亲不但没有设法营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长姐出乎意料地当选为圣女,于是一切全都改变了。

    这一对姐弟变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夺目,高高在上,一跃成为大陆上拥有最高权势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亲在内,都恭谨而讨好地匍匐在他们脚下,不惜用尽种种奴颜婢骨的手段,来换取从流放地回归帝都的特赦。

    经过母亲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来到了姐姐和哥哥身边。然而地位的骤然转换,让她一直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尤其怕这个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会轻易的忘记早年受过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缘的牵绊,即便是过了十几年,即便是他已然脱胎换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着刻骨的敌意和冷漠。

    那是猛兽一样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会把自己和母亲给杀了罢?

    一直以来她都怕这个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识地涌出恐惧和厌憎来,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开——既便如今他已成废人,同样也带着说不出的凌厉气息,令她恐惧。

    “不用擦,”云焕不耐地皱眉,“愚蠢,我的身体现在根本没感觉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颤抖,死死忍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为什么?她本来就该是最受宠的!为什么要轮到她来伺候他?哥哥是个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杀了她吧?

    “我问你外面怎么了!”云焕瞬地睁开了眼睛,盯着她,“云烛呢?”

    “姐姐她……她……”云焰低了头,不停颤抖,却不敢说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挡着那些想闯进来的人……”

    “什么?!”云焕蓦地一震,喃喃,“怎么可能挡得住……难道她,她是在用……”

    红光继续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红。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声,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体根本没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无力地往后倒去,跌靠在了软枕上。云焕剧烈地喘息着,眼里露出疯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边的光剑,然而筋脉尽断的手指根本无法握紧剑柄,只是微微一动,那个银色的圆筒就咔哒一声滚落在地上。

    云焰惊骇地倒退,避在一旁,看着哥哥挣扎着滚落在地上。

    红光透过帷幕映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地狱里浴血归来的修罗。他抬起的手腕无力垂落,手腕上的伤痕仿佛忽然又裂开了,鲜血一滴滴落下。而绑带之下,有金色的光仿佛活了一样的在蔓延,渐渐从肩膀的位置向着心脏侵蚀。

    云焕剧烈地喘息,仿佛强行克制着体内渐渐失去控制的某种力量——他的眼神极其可怖,隐约之间竟然闪出金色的光芒来。

    这、这是什么?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简直是个怪物!

    她再也无法呆下去,尖叫了一声,踉跄倒退到了门边,返身就冲了出去。

    “红色的光……那是什么?”帝都东北角的府邸中,飞廉望着天空喃喃。他已经被碧半请求半强迫地换下了一身戎装,恢复了平日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然而眼神却还是紧绷着的,无法放下对朋友安危的担忧。

    “好厉害的结界。”碧轻轻开口,神色复杂。

    “留在智者大人身侧那么多年,总不是白留的。”飞廉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没想到圣女居然还是这么厉害的战士……不可思议,智者大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啊!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

    “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给找回来。”飞廉点了点头,回身,“碧,你早上有带人再去找过么?”

    碧微微一惊,迅疾掩住了眼里的表情,镇定地回答:“有啊!府里上下翻遍了,还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说,似乎在铁城看到过这样一个孩子。”

    “铁城!”飞廉冲口而出,失惊,“难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叹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纪小,又听不懂冰族的话,这几天你一直没空陪她,她出来得久了,可能觉得寂寞了吧?——你本来也不该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飞廉喃喃,“所以,我觉得可以给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冷笑——将一个毫无保护自己力量的孩子从父母和家乡带走,带入到肮脏冰冷的权力之都,用珠宝装饰她,用美食哄骗她,予取予求地娇惯她……这,就是他这个阶层的人,所能想到的“报答”么?

    ——这,只是把那个无辜的孩子拖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而已!

    “我去铁城看看。”飞廉却急着往外走,“你跟我去么?”

    碧迟疑了一下,最终转过了头:“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飞廉低声嘱咐,转身轻轻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扶住了身侧的案几。不,不能再犹豫了!大事临头,她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今日,文鳐鱼传来了讯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终于抵达了帝都!

    飞廉带了府上的仆人来到了铁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着晶晶的画像沿着各条街询问。帝国等级森严,阶层对立。铁城街头甚少看到有来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飞廉拿着画像过来询问的时候,那些百姓竟然个个露出畏惧的表情,躲躲闪闪不肯多说。

    飞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马蹄声迅疾而来,行人连忙纷纷躲避。

    他诧然抬头,竟然在街头再度看到了青络——后者正匆忙地带领队伍往城外赶去,行色匆匆,和他并肩而行的是卫默少将。青络看到飞廉也是微微一惊,勒住马在他身侧停了一下:“你来铁城做什么?”

    “怎么?”很诧异还能在帝都看到他,飞廉顿住了脚步,“你还没出征?”

    “现在不就在出征么?”青络不耐烦,“可没你这个赋闲的轻松。”

    “你出征怎么还骑马?你是征天军团的,应该是驾驶风隼或者比翼鸟才对啊。”飞廉打量着一身戎装、坐在马上的青络,吃惊,“难道……你被贬往镇野军团了?”

    “呸呸,乌鸦嘴!”青络虚空抽了他一鞭子,“去叶城要风隼干吗?”

    “叶城?”飞廉吃了一惊,“叶城怎么了?”

    “发现了复国军的踪迹。”青络压低了声音,蹙眉,“听说有人告了密,揭发出星海云庭和复国军有联系的情报——巫罗大人还在帝都议政,就先派我和卫默过去弹压。真是很麻烦啊……怎么到处都是动乱!”

    “星海云庭……怎么会?”飞廉记起了,那是叶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馆。

    “天知道。反正啊,这些鲛人没一个安分的!”青络直起了腰,策马,“这次非要去把他们一个个套上铁圈不可!”

    他策马冲出了几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过,你那个朋友,破军少将,运气可真不错呢——巫真的那个结界连元帅都破不了,居然让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飞廉脱口反问,脸色却变了——他没有想到云烛的结界,居然只能维持那么短的时间。

    “嗯,三天后,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络点了点头,忽地附耳低声,“所以……如果你还想救他,就要趁这三天!”

    不等飞廉再问什么,青络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当我没和你说过这些。”

    再也不答话,他返身策马离去,跟上了向着水底御道进发的部队,将一个铠甲鲜明的背影留给了怔怔出神的飞廉。

    铁城是一个方整简洁的城市,按里坊制度将城区严格地划分为诸多小块,共设一百零八个坊,居住的均为冰族平民,大都以铸造武器为业,由帝国同一管理和发给薪饷。各坊各有名称,均为正方形,四周筑围墙,每边长三百步,即一里。三条经纬大街穿过铁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栈、集市等建筑,而每个坊里面亦有井字街。

    “请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过这里?”飞廉沿路问下去,在一家铁铺里截住了一个匆匆往外走的人。

    “没有。”那个人有些不耐烦,简短回答了两个字便准备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飞廉的脸,忽地怔了怔,“飞廉少将?”

    不想在铁城还有平民认得自己,飞廉吃了一惊:“阁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剑眉星目,精壮轩昂,穿着一般铁城匠作的装束,敞着襟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来,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皮革大囊,装了诸般工具,仿佛正急着出门。帝国律令严苛,等级森严,大都铁城的平民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皇城和禁城一步——这个人,如何会认得居于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楼罗机舱里见过少将,少将不记得了吧?”铁匠低声。

    “哦!是你?”飞廉一惊,想起了迦楼罗里看到过的巫谢副手,迟疑地开口,“你…你就是巫谢说过的那个铁城第一的工匠吧?……那个叫做……的……”

    ——然而当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请求巫谢出面搭救云焕上,竟是记不得这个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尴尬。

    “在下冶胄,”铁匠恭谨地俯身,“拜见飞廉少将。”

    飞廉连忙扶起他:“不必多礼。”

    然而冶胄却没有起来,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复杂,似乎欲言又止:“飞廉少将此次来铁城,是为了……”

    “为了找这个孩子,喏,”飞廉再度把画像拿出来,“她昨日一早就走丢了。”

    冶胄没有去看画像,仿佛一瞬间极其失望,吐出一口气来:“原来是为了一个小孩子。我还以为是为了云焕……那,看来还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着工具往外走,喃喃:“看来,那小子真的是没救了。”

    然而他的脚步刚踏出,肩膀骤然一紧,已经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说什么?”飞廉变了脸色,死死地看着这个铁城平民,压低了声音,“你……认识破军少将?你究竟是谁?”

    冶胄坦然回头看着这个贵公子,眼里露出一种笑意:“我是云家的朋友。”

    飞廉忽然间觉得自己心口仿佛被人迎面击中一拳,身子猛然一个摇晃——朋友!在这个帝都里,居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自称是那置于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就算巫真一族曾经获得过多少奉承和谄媚,曾经让多少归附的人获得过好处,如今兵败如山倒,所有人几乎是恨不得不曾认识过他们。皇城里,禁城里,早已没有一个朋友——不想,最后唯一的“朋友”,却是铁城里一个出身寒微的铁匠!

    飞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低声:“我也是云焕的朋友。”

    冶胄看着他,极缓极缓的点头:“我知道。在那一日,你来到舱室,恳求巫谢大人出手帮忙救他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兴他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飞廉颓然松开手:“可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打听禁城里的消息……”冶胄低声叹息,“十大门阀已然联手要置云家于死地!”

    飞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

    “你……”冶胄一直看着他的表情,仿佛揣测着他的想法,“想救他们么?”

    “当然。”飞廉毫不犹豫的回答。

    冶胄低声:“可那样,你就会和整个家族、甚至整个阶层决裂!”

    飞廉沉默下去。铁铺里的炉火明灭映着他的脸,轻袍缓带的贵公子默默抬首,仰视着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金色之眼还在闪烁,仿佛看见了他这一刻的挣扎和取舍。是谁……又在塔顶,俯视着大陆上的芸芸众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呵,”他终于低声笑了起来,“反正,我早就是一个不肖的子孙了!”

    那一瞬间,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闪亮如星辰。

    “好!”铁城的铁匠用力握紧了贵公子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声吐出慎重的嘱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时,来铁城断金坊找我!”

    飞廉吃惊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卑微的铁匠为何在忽然间爆发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决断、坚定而义无返顾——那是赴汤蹈火的眼神,让他一瞬间就相信了这个平民。

    “记住,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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