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临了。
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没有起风,天气并不怎样冷,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静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盖在白绒绒的积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没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时候,起了风,满天的云彩骤然间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飞散开来。苍白的太阳从云缝中斜射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远处的地平线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似乎变得平缓起来,模糊地显出了许多柔和美妙的曲线,傍晚,风向变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帐。
雪景是那样压严,尤其是在黄昔,大地上那种单纯的、无边无际、模模糊糊的白色,会使人的内心变得非常恬静和谐。感情丰富的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诗的联想,画的意境,音乐的旋律。以前,每当在这样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默默地踩着绒毡一样的积雪,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心中充满了喜悦的感情。我常常在黄昏里面对白皑皑的山峦不由自主地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积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滑倒,陶醉在一种难言的舒服之中……
现在,我呆立在学校大门外右边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对着同样的黄昏中的雪景,再也产生不了过去的那种情绪了。雪也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晶莹可爱,而有点惨白;又被黄昏的色彩一涂抹,看起来颇有一点凄凉。
我呆立着,心里像塞进去一把柴草,毛毛乱乱;喉骨像哽着一粒枣核似的,出气都感到困难。人要是心情一难受,生理上也会有许多不舒服的感觉:胸闷,气塞,甚至大小便都不畅通!我不去武装部干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独中。
但因我曾短暂地闯入过另一个生活领域,眼下的孤独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孤独。而当这个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时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虚。我吞惯了生活的苦药,不过一旦尝了一点生活的甜头,那味道却永远地不能消失,并反过来使苦痛更难以忍受。我怀疑这是命运的捉弄——我虽然不是处处相信命运,但也还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我呆呆地望着学校下边武装部的院子——那在静静的雪夜里闪烁着的灯光,正像她的眼睛一般亲切和温暖。
她还在那尘土飞扬的窑洞里干活吗?她额头上的汗水,还像珠子一般在流淌着吗?那肯定是不会的。她以前是为了我才去干那个下苦活的。现在,她帮助人做了好事,却受到了诽谤,这有多么不公平!
不知什么时候,吴亚玲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一认出是她,浑身便一阵哆嗦!
“到处找你找不见……你怕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去做活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她手斜插在衣袋里,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我。我感到惶愧极了。我怎样对她说呢?她应该知道,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怎能再让她承受那些压力呢?
我想分辩一两句,但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她毫不在乎一切又来找我,那勇敢坦荡。正气凛然的秉赋,使我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灵魂,我猛然觉得我从这个女同学身上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令人惊奇的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后来慢慢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脱俗的精神。而我身上缺乏的正是这一点。我以前尽管是一个刚强严谨的人,但带着一股乡巴佬的小家子气。今夜,这个女同学用她精神上的闪光照亮了我的缺陷。尽管我没有能很快接受这种气质,但这在我以后的整个生活中起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故事里将不会叙述这些了)。
我当时立在石牌坊下,只是受审似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的这种坦荡的胸怀也感染和鼓舞了我,于是我抬起头大方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雪地上的微光映出了她清秀的脸庞、倔强的额头、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嘴唇是微微翘起的,浮着一丝亲切的笑意,显示出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温柔、真诚、活静。“走吧,咱们再去干活!”她仍然望着我,下巴朝武装部的院子扬了扬。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对她说:
“亚玲!我再不能连累你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你是个好人!我像对姐姐一样尊敬你……”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在冰凉的脸上淌下来,掉在了雪地上。她笑了,说:“我比你还小一岁哩!当不成你的姐姐!”
我沉默着,笑不起来,也无话可说。她也很快就不笑了。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今晚上就不去了。明晚上可一定要去呀!你知道,咱们可是包工活,剩下的我一个人干不了!”她冲我诡秘地一笑,转过身踏入了茫茫的雪夜里。
我又怔怔地立了一会,感到有点冷,也向学校走去。一路上心里翻腾得很厉害,觉得有许多事要我好好思索一下,但又急忙理不出头绪来。我刚踏进学校的大门,就看见周文明背着个黄书包,从院子那边大大咧咧走过来了。他大概是在教室坐不住,回家去吧。我想躲开他,不愿和他打照面,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棉帽的两片耳遮耷拉着。在我面前停住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脸上堆起很怪的笑容,学电影里日本人的腔调说:“又到武装部干活干活的去了?八路给你米西米西了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我没有出声,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立刻惊呆了——我怎么能打人呢?
周文明也惊呆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书包一扔,扑过来就和我打架!我们互相扭在一起,同时都倒在了雪地上。
一旦打起架来,我根本不是国营食堂喂胖了的这个家伙的对手。他很快就把我按倒在雪地里,骑在我身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碰。
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好在地上积雪很厚,头没有被碰破,但周文明仍然骑在我身上,继续把我的头往雪地上按。
突然,我感到周文明猛地从我身上听从落下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他“妈呀!”的叫唤了一声,便倒在了我的旁边。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周文明也正往起爬,我看见他用手背揩着嘴角上的一丝血。我猛然发现郑大卫就立在周文明面前,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我明白了,刚才正是大卫把周文明打倒在地的。
周文明看见大卫满脸的阴沉,有点慌乱地拎起书包就从他身边绒过去,撒开腿跑了。他一边跑,一边骂道:“郑大卫,大熊包!老婆让人家拐走了!”
大卫嘴唇哆嗦着,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极其难堪的局面。
我犹豫了一下,走近他一步,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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