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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属书籍: 都市风流

  一

  柳若晨骑着自行车来到徐克家的小院。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他第四次来。第一次是与徐力里结婚,第二次是参加徐援朝的婚礼,第三次是送岳父去北京赴任。这三次都是必须要来的,除此之外,他从不来,即使他的汽车进入厦门路222号,但车总是开到阎鸿唤家院门口为止,不曾再往前走一点。

  他有些紧张,进了院子,望着二楼左角处那间房子里的灯光,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剧了。那是徐力里婚前住的房间,她回来后一定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楼下的大门半掩着,方厅里的灯光耀眼,出于礼貌,他没直接推门而入,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他摁了一下门铃。

  透过玻璃窗的白纱帘,他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很快旋到门口,人未到,话音先到:“门又没锁,自己不会进来,来得这么晚,让别人好等。”

  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姑娘出现在门口,随身带来一股香风。她见到柳若晨,先是一愣,接着吐吐舌头,把身子缩回到门的后面。“你找谁?”

  “我找徐力里。”他十分客气地回答,一时弄不清这位姑娘是徐克家的什么人。

  姑娘没有让他进来,反而把门关上。两分钟后,徐援朝出现在门口。他看见是柳若晨,仿佛有点喜出望外:“姐夫大人到了,姐姐在家。快请进,你回家还不直接进来,摁什么门铃。”

  他把柳若晨让进门来:“姐夫真是稀客,还不如若明。喂,若明,若明,你大哥来了!”

  “你姐姐住在哪儿?”

  “二楼,她原来的房间。”

  柳若明出来了,他穿一件印花的棉毛紧身背心,留着齐耳的长发。柳若晨有两个多月没见过弟弟了,他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你们聊吧,我上楼看看你姐姐。”柳若晨没和弟弟打招呼,管自上了楼。身后,若明出来的那个房间,传出一阵各种打击乐和电子乐器混杂在一起的音响,令人烦躁的哑嗓歌喉中夹着男男女女的说笑声直冲他的耳膜。

  楼上有一个绝症病人,楼下却灯红酒绿。下面的气氛和上面病人的心境太不协调了。难道徐援朝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正度着最后的时间了。这种环境,她怎么能住下去!是自己“逼”她到这儿来的,他一边上楼一边深深地谴责着自己。

  他轻轻地走到那房间门口,里面没有声音,很静。他敲敲门。

  “请进。”她的声音。

  他走进门去。徐力里正坐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看见是他,很感意外,忙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才回头对他说:“坐吧。”

  柳若晨环顾了一下房间,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只皮箱,一个书架,此外空荡荡的再没别的。徐力里没想在这间房子里接待任何人,所以也没设置任何一件可以让他坐下的家具。床,她是忌讳别人坐的。

  他只好站着。

  “我是来,来请你原谅,那天,是我不好……”他说。

  “没什么,我早晚要搬出来的,我愿意和援朝住在一起。”

  “我刚刚知道你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力里没有回答,她把自己坐的椅子搬给柳若晨,自己轻轻坐到床上。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你真的觉得没必要告诉我?我们……我们毕竟是夫妻,哪怕只是一个名义。你不该什么都不对我讲……”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他本来是来忏悔的,但见她那冷漠的态度,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喝酒吗?”她说。

  “什么?不。”

  她站起身,走出房门。柳若晨不知她去干什么,觉得自己的心空了,思绪也乱了。她像一池平静的湖水,总是那样清静淡泊,安恬自然,而他在这湖边就总是狼狈地照出自己颓然无力的影子。近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那么容易激动,容易失态?难道,自己心里产生了那种不该再有的感情?

  他走到徐力里床边,床单是洁白的,散发着一种女人的清香,他竟然不可抑制地扑到她的床上,抱住她的枕头,那枕头上有她的发香。这是一种爱的发泄,是一种因为害怕失去才产生出的贪婪。

  他与她结婚五年,到现在才爱上了她,这爱来得太迟,又太突然。世上的爱情都是慢慢地爬出人的心,而他的爱却像一道闪电,从他这个已不该再有激情的中年人的心中飞出。从他听到她患了癌症的刹那,他已意识到了自己感情上受了一种强烈的撞击,使他一整天心里都阴云密布,而现在,他明白了,他是爱她了。但他也明白,她是不会接受他的爱的。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真挚的爱得不到回报,甚至没有一点希望的影子。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赶紧坐起身。徐力里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瓶王朝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她看了一眼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现,把酒放到桌上,倒满一杯,送给柳若晨,然后自己拿另一杯。

  “让我们干一杯吧,这是告别酒,说些什么呢?……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她把酒一饮而尽。

  他慌乱地举着杯子,看着她又倒满了杯子。

  “以后你会好起来的,你年纪不算老,会找到好妻子的,世界上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多……你们男人的命运总比女人要幸运、主动。”

  “不,不……你别这样说,你的病会好的。”

  “谢谢你。”徐力里凄然一笑,“我知道我的病。”

  “今天,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柳若晨觉得自己声音喑哑费力。

  徐力里摇摇头:“你不用心里不安,我不是你轰出来的,而是我自己要回家的。只不过早走了两天。这里是我的家,有我弟弟。除此之外,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人,这是我的真心话。”

  柳若晨心凉了。对于一个快要离开人世的人,她有选择的权利,有权利去选择怎样离去和在谁身边离去。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这里有她的弟弟,这里距离她心里那个人只有一百米的距离。对她的选择他无可非议。但他还想对她说件事,这事应该与她商量一下再决定。

  “我想告诉你,我打算辞职。”

  “为什么?”徐力里惊讶地说。

  “我感到吃力,我想回去搞我的专业。”

  徐力里沉默了,许久,她说:“你不该这样,你是为他才要离开的。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

  “不,我不是为他或你才离开市政府的,我是为我自己。人应该走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现在世界早已进入了电脑技术时代,我学的是计算机,以前搞了多年,现在半途而废,硬着头皮去当一个不称职的副市长。尽管这个位置有职有权有面子,可这等于是毁了自己。人的生命有限,不该为一个虚名而浪费自己,也不该让徒有虚名的人占着一个没有作为的位置而误国事。”

  徐力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这位丈夫谈论点什么,她感到这个看来呆里呆气的人其实是个内心很矛盾、很真诚的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柳若晨避开她的注视:“我知道我对你是个多余的人,也许,现在我们的关系对于你是一种约束。但请你相信我,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我只想把丈夫的身份保留到最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可能再说清楚些了。”他抑制着自己再一次的冲动,“感情不是一件物品,可以去买,去偷,去夺。一个男子汉的标准不在他能否驾驭女人的爱,更主要的是看他能否驾驭自己的事业和命运。我回到我的专业,会如鱼得水,而你,也不应停止自己想做想追求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的。”

  徐力里又淡然一笑:“你以为我现在还想做什么吗?我回到自己的家,中止了一切……”

  “不能中止。人的追求应该到最后一刻才中止。现在……”柳若晨激动地站起身,“阎鸿唤组织制定的市政道路改造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你是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现在正需要你。你如果真爱他的话,就不应该悄悄地去等待那最后一刻。你能帮助他,帮助他实现造福子孙万代的宏伟蓝图。这爱才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我知道你在病中一定会很痛苦,很寂寞。但越是离开事业去等待那一刻,越会痛苦。”

  柳若晨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徐力里的眼睛湿润了。

  “对不起……”柳若晨发现了她眼里的泪花,放缓了声音,“我不该提到你的病,也许……也许你觉得我一再提到那一刻,太残忍了,是的,我不想回避,我只是想真实表达我的意思,……我想,你是坚强的人,不喜欢虚伪的关心……只是,请你原谅。”

  “我明白,谢谢。”徐力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泪。她以为自己把眼泪都给了那个男人,不会再有眼泪了。可今天,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没有想到柳若晨能这样理解自己。

  “更主要的是癌症不是绝对不能战胜的,你要尽可能多找中医偏方去治,有病乱投医,绝处逢生的事例很多,我有个朋友推荐了一个名中医,明天我请她来给你看看病,要有信心,情绪要乐观,乐观是战胜疾病的良药。”

  徐力里顺从地点点头。她感到温暖。他在尽他丈夫的责任,她想。他是好心,同情帮助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她又想。

  “如果你同意,我想每天都来看看你。”柳若晨说。

  徐力里摇摇头:“不必了。”

  “那么,需要我时,给我去个电话。”

  “好吧。”

  徐力里送柳若晨到门外,柳若晨打开自行车锁,又想起什么,转过头:“徐援朝知不知道你的病情?”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这怎么行,我告诉他。”

  “不,是我不想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破坏他的心情,他生活得很快活。”

  “你要注意,他整天这样男男女女的混下去,会出问题的。还有我弟弟,最近也变得厉害。”

  “他们不是孩子了,干什么事不是别人能说服得了的。也许是我们的观念太守旧了,他们有他们的需求和生活方式,我们这些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不能用过去的标准来衡量当代青年的行为。我肯定,援朝不会变坏,我了解他。他会分清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

  柳若晨不再做声,人微言轻。现在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进去的。她太固执了,她要爱一个人,就爱得根深蒂固;她要轻视一个人,也同样难以扭转。有时他觉得她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比男人还刚烈。

  “还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想你的辞职是有道理的,但能不能放到道路改造工程完工之后,他现在需要干部,需要支持。”

  柳若晨迟疑了一下,没说什么,骑上车走了。

  徐力里目送自行车消逝在夜幕中。她结束了一段生活,这段生活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匆匆一晃五年,惟独这最后一晚上所留下的却比整段生活的全部内容还多。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倚在门上。这样地把他送走了,她的话说得太绝对了。她不需要他,那么他不会再来了。除非到她死后,他才会再来,戴着黑纱,把她的骨灰放进公墓的木格子里,善始善终地结束他做丈夫的义务。他为什么要保留这种义务?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今天晚上,她仿佛看到了这个朝夕相处淡漠、木讷的人的另一面,原来他还那么易于冲动,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和打算。他保留这个义务,难道是他对自己产生了……不,不,什么原因也没有,不过是尽善尽美,善始善终,仅仅如此。她送走他是对的。她难道还幻想在死神笼罩着自己头上的时候,会有爱神降临?不,她早已过了幻想的年龄,她的爱早已成为一根单向漂浮的线。

  她定定神,走回写字台来。坐在椅子上,最近她常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浑身每一个部件都像是锈死了,活动一下就会散了架。自己这盏灯已经没有多少油了,必须抓紧时间。她振作了一下,拿起那大卷图纸。她抽出一张打开,用镇纸压好,展露出来一张立体交叉桥的设计图。

  这是她用了半个月时间精心设计的。听到市政府计划修筑现代化道路的消息后,她就一直在收集资料,潜心思考桥的设计。现代化道路离不开立体交叉桥。她设想了十几种方案,这张就是她最满意的。

  她不希望任何人再来打扰她。她需要和死亡抢时间,在有限的日子里,为这座城市,设计一座世界第一流的立体交叉桥。

  这不仅是出自对阎鸿唤的感情,更主要是出自一个市政工程总工程师的责任。

  她为自己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和他并肩奋斗,为完成一件共同的事业而感到幸福和满足。

  她没有想到柳若晨居然能够理解她内心深处的这种感情。

  二

  阎鸿唤起了个大早,和秘书乘车来到北郊区委大会议室里等候。八点钟,他要在这里召开工作会议,各区局的一二把手都要参加,具体布置道路改造工程任务。通知是昨天发出去的,特别注明“务请准时出席”。

  这些日子,他明显瘦了,颧骨突出来,额头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更密。高伯年突然病倒了,不能主持市委工作,给阎鸿唤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市委常委会没有讨论道路改造工程的方案。这无疑是给他开具了一张放行证,然而也是一条截在身后的江河,他要在高伯年出院前,把道路改造方案变成无法更改的既定事实。当一个市长难,当一个有作为的市长更难。一任新市长,应该预示着一个城市有一个大的跨步。

  一位副市长曾建议他是否缓一两年再去跨这一步,理由是时机不够成熟。

  一两年?用这座城市的历史来衡量不算长,用人类历史的长河来计算更是一瞬间。但在世界城市飞速发展的当今时代,一两年,会给一座城市的人民造成隔世之感。道路问题不解决,堆积的问题更多,改造工程的难度更大,与发达国家,现代城市的距离更远。城市发展速度只有相对更缓慢。为什么要等?为什么在等了二三十年之后还要再等这一两年?

  他是这座城市的第五任市长。他是幸运的,他的时代是中国实行经济政策的时代,市长的责任十分明确,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城市发展,这是他比前三任市长更有所作为的有利条件和客观环境。但他面临的新问题,却是他的前任们所预想不到的。

  他的事业需要一种气势,一种一声令下,万马齐奔,全军队伍整齐开步前进的局面。但他面临的却是一盘散沙。十年浩劫后的中国,人们由绝对崇拜,到谁也不相信;由意志高度统一,到捏不起个儿的散沙一盘。一个青年在座谈会上对他说:“中国人失去了心目中的权威,失去了神圣感,是种进步的表现。”他不否认这种失去,中国人经历了已经成为历史的空前迷信和一场历史上空前的思想解放,绝对权威不会再出现了。但一个民族失去热情、失去整体感,一个国家失去集中、失去整体的神圣感,绝不能认为是一件好事情。他认为目前的关键不是应不应该形成权威,而是怎样去形成权威,形成一种什么样的权威。

  人民厌恶专制,但需要能代表他们利益的领导者,需要通过他们的威望去把群众的意志集中到统一的行动中去。

  “看一看世界上发达的国家和强盛的民族,哪一个不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和一个坚强的民族之魂?”他大声地对那个青年说。

  阎鸿唤不是思想家、理论家,他不能有效地说服当代思想活跃的青年。但他不完全赞同他们的观点。市长不能在那里空泛地议论,他必须站在现实的土地上。他清楚,威望是事业成功的前提,而这绝不是凭权力可以获得的,这需要靠为民办实事,为民造福去赢得。这些年,党的威信,在人民心中低了,要恢复也要靠一点一滴的实际工作,让人民信服。

  但是,即使是造福的举动,在开始时也未必被群众所理解,因为它需要破坏旧的,建立新的。一座旧宅,顶上换瓦,房主人会心满意足,而推倒这座旧房子,主人是要发牢骚、骂大街的。

  今天的会,他就是要向各区局的领导讲清这个问题,并通过他们向市民讲清意义。把全市的民心团结在一起,在市区的边缘地带修筑一条长五十公里宽六十米的环形道路算不上奇迹,在环线上架起几座立交桥也算不上奇迹。然而要用九个月时间完成这条路;用六十天时间架起这些桥;用十天时间完成沿线二十万平方米的拆迁任务,这不能不称做奇迹,就是在世界上也没有哪位市长敢于做出这种大胆的设想。

  然而,阎鸿唤却迫不得已地做出这种计划。

  要彻底缓解市内交通紧张的局面,就必须修这么长这么宽的路,架这么多的桥。要想这次施工不影响市民的正常生活、生产,时间不能超出九个月,否则城市就会出现混乱。全线工程必须保证九个月完成。九月动工,明年“五一”告捷。这是阎鸿唤为了取得尚方宝剑,而向国务院领导同志立下的军令状。

  阎鸿唤说话,从来是句句掷地有声,落地开花的,然而困难能把别人难倒,对阎鸿唤也不会宽容。他之所以自信,敢于挑战,是他相信他的干部,相信他的人民,也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看看表,已经八点钟,但会议室只来了北郊区区长和紧靠着北郊区的北安区区长,其他区局长都没来。

  “阎市长。”北郊区区长指指表,“看来,中午得准备工作饭了吧?”

  阎鸿唤哈哈一笑:“何止一顿工作饭,晚上还有一顿。”

  一辆“尼桑”轿车,随着潮水般的自行车队伍,缓慢地在街上行驶。司机开不动车,便不停地摁动喇叭。起初,汽车还能像一艘游艇劈开前面的人流前进,慢慢地,喇叭的声音不再起作用,“游艇”也搁浅了。

  柳若晨坐在车上,不时地看看手腕上的表。七点五十二分,距开会的时间还有八分钟,但离开会的地点,至少还有十五里路的距离。他不免心急起来。与阎鸿唤共事三年,深知他的脾气,开会误点,无论是谁,阎鸿唤都不会留情面的。作为一个副市长带头迟到,影响太坏了。

  “能不能选择其他的路绕一下?”柳若晨问司机。

  “上班时间,哪都一样,这条道还稍宽些,还可以和自行车挤一挤。”司机回答。

  柳若晨不再说什么,他相信司机的经验,只好听任汽车与自行车同速向前慢慢地挪动。他暗自埋怨自己太大意,应该早些动身,使时间留有余地。他天天上班,东市区早晨的交通拥挤状况,他是清楚的,应该想到全市的早晨到处都一样。再说自己昨夜不该从徐力里那儿出来又去阎鸿唤那里,结果为徐力里的事谈得很不愉快,害得自己一夜都没睡好。

  与此同时,东市区区长康克俭的汽车也在马路上慢慢地向前蹭。

  汽车突然停住了,他发现车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离路口还有百米多的距离,不会这么早就受到红灯的拦阻吧?

  “怎么回事?”他问。

  “我去看看。”司机跳下汽车。

  很快司机又重新坐上车,神情紧张,打着火,挂挡向后倒去。喇叭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后面蜂拥而至的自行车纷纷闪出一条仅够汽车宽度的窄道。

  “小心。”康克俭一边紧张地看着后车窗,一边提醒司机。司机以高超的驾驶技术,向后直倒。

  有人开始砸汽车门,也有人用手指指点点地骂。有骂汽车险些碰到他们的腿,撞了他们的车的;有骂司机“缺德”,诅咒司机进班房的;还有人在骂他,“什么狗屁大的官,就横冲直撞。”

  坐着上海牌汽车,已经标明他不是什么显赫人物,车窗里能瞧见的他,又太不像个“官”,个不高,体不胖,顶不谢,鬓不斑,人也不过四十岁出点头,没有一点可让人敬畏的模样。

  汽车终于突围出来了,司机来了个漂亮的调头,拐进一条比胡同宽不了多少的小道。康克俭发现自己和司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

  “前面出事了?”康克俭这时才敢问司机。

  “堵了,十几辆卡车卡在那儿,四面又围上了几千辆自行车,咱要不早退出来,堵里头,两个小时也疏通不开。”

  康克俭不禁吁了一口大气,真要卡在里面,迟到两个小时,市长非抓他个典型不可。他只想当个出色的区长,去打先锋旗,绝不想在任何方面落后。

  柳若晨的车还在路上蜗牛般地爬行。昨天晚上应该问问阎鸿唤,为什么偏偏选择北郊区这个离市区最远的地方开会?他想。阎鸿唤不是最强调时间的价值吗?在这么远的地方开会,把时间都白白浪费在路上了。他昨天没有想到,阎鸿唤也没有说明。他脑子里被徐力里的病和自己的辞呈塞满了,而阎鸿唤悠悠自得,仿佛忘了今天的会。

  “一定睡不着觉才来找我的吧?来,咱俩摆盘棋。”

  “哪有那份闲心,想找你谈谈。”

  “噢?公的,私的,公私合营的?”

  “全有。”

  “我们先谈公的。”

  柳若晨扶扶眼镜,觉得从公事谈起也好,先创造个气氛。

  “你对九个月全线完工,究竟有多少把握?”他问。

  “十成。”阎鸿唤回答十分肯定,“在农村,农民盖间房还懂得土木不可擅动,备齐料,才敢破土。更何况我们给城市动个大手术呢,差一成也不能轻举妄动。”

  阎鸿唤手一挥,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你的准备在哪儿?”

  阎鸿唤笑了:“整整花了三年时间。刚上任,我就选择了这个手术方案。但那时条件不够,水的问题,电的问题,住房问题,吃菜、吃蛋、吃鱼的问题,这些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事都没解决,现在这些问题初步解决了,基本条件就具备了。市政府安抚了民心,也取得了民心。群众信赖市政府,相信市政府办的事都对他们有好处,心甘情愿去响应,还有什么准备比这种准备更重要?”

  “钱怎么办?这么大的工程,上面没拨一分钱。”柳若晨记得,研究方案时,阎鸿唤就讲过,钱由他和负责财政的副市长负责,他们又到哪里去弄钱?

  “人民的城市人民建,公共的事业公众掏嘛。”

  “这么说你把市基本建设投资下放到区,给局拨出商品房贷款也是……”

  阎鸿唤情不自禁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柳,你真行,我服你了。”

  “你想的点子,怎么倒服我?”

  “孔明能点破周公瑾的心,他比周瑜厉害。”阎鸿唤一贯善于用鼓励调动同行们良好的自我感觉,使他的助手和下属处于最佳的、主动的活跃的思维状态。

  “怕是放下去容易,收回来难。”

  “你放心好了,保证放下的是苗,收回来的是鱼。”

  这个鱼怎么收呢?

  康克俭的“上海”穿过小道,来到与刚才那条路平行的马路上,插进密集的队列。

  这条马路的情景并不比刚才那条路好多少。一长溜儿的公共汽车、卡车、轿车、自行车排着队几乎是一米一米地向前推移。康克俭很少有机会到北郊区去,对走这一趟所要花费的时间估计不足。过去,他总以为他的东市区交通最拥挤,谁知出了东市区,一个区比一个区更糟。他突然发现,隔着自行车流不远有一辆“尼桑”,这是副市长柳若晨的车,这下可好了,有副市长做伴,他的心一下子安稳了许多。

  缓缓行进的汽车又停下来,前边路口又堵上了。

  康克俭不由得一阵烦躁,他上任以后,抓了商业服务质量,自由贸易市场管理,环境卫生改善和区建的几幢居民住宅的工程。现在看来得管管交通了,不然每天人们上下班一场交通大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得了?城市,难道你的名字注定与嘈杂、混乱、拥挤联系在一起?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下放那几年虽然艰苦然而恬静的小山区,落后、愚昧、原始,但是安宁、平静,甚至“阶级斗争”的火都没在那儿烧起来。也许进步和变革就必定伴随着各种噪音和错位,一瞬间的乡间回忆抹平了他心里的烦躁,他走下汽车,来到柳若晨的车门前,看看表,已经八点。

  “副市长,我们开会迟到了,我本想争个第一,谁知落个鸡蛋。”

  柳若晨只是苦笑了一下。

  康克俭向四面张望一下,发现前后有不少小汽车,里面走出一个个焦虑不安的人,都是去参加会的人。

  轻工业局局长从密集的路口走回来,对康克俭点点头,然后钻进副市长的汽车。

  “前面全堵死了,安心在这儿等吧。”轻工业局局长对柳若晨说。

  “这是几中队的管区?路上不能采取点别的预防措施?”

  “没有措施好想。通往北郊工业区就这两条路,十万人早晨在一个钟点挤到一起,不堵才怪。我们轻工业局很多家工厂都在这一片,这点我清楚。住在市里的工人若不想迟到,得六点钟出发。我下基层一般都错过这个高峰期,上午九点钟动身,那时马路上才清静下来。”

  “看来,八点半到不了会场了。”柳若晨担忧地说。

  “放心吧,开不了会,商业局、物资局、机械局、教育局、邮电局的局长们都卡在这儿,还能开会?公安局赵局长到路口指挥去了,看老赵有没有高招吧。”

  “这道路是该改造了,如果路口有座立交桥,道不这么窄,什么问题也没有。”柳若晨说。

  “修路我们局双手赞成,掏钱也认了。您知道天天交通堵塞,光耗时间,一年就耗掉我们几十万。”轻工业局局长说。

  阎鸿唤是否也被堵在路上?柳若晨想。他昨天夜里也不会睡好的。

  柳若晨与阎鸿唤谈完道路工程问题之后,仍坐在沙发上,他希望阎鸿唤能问一下徐力里的病情,这样,他也好向阎鸿唤说出他早想涉及的那个话题,可是没有,阎鸿唤东拉西扯,仿佛竭力回避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我问问徐力里的病情?”

  “噢,对不起。我的脑子这些天让道路问题占满了。”阎鸿唤有点慌张地向柳若晨道歉。“你爱人的病情怎样?怎么治疗的?……这个时候,你应该多照顾她一下,工作我可以重新安排。”

  “徐力里仅仅是我的爱人吗?”柳若晨打断了阎鸿唤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难道除去我的爱人这层关系,你就不该关心一下她吗?”

  阎鸿唤手有点发抖地点着一支烟:“当然,她是我们市建筑工程上的总工程师,我们应该关心这样的知识分子。”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感情?”柳若晨再次打断阎鸿唤的话,压低了声音。

  阎鸿唤对柳若晨的话感到吃惊。他一直认为徐力里会恨他,而把这种恨转化成对柳若晨的爱。她和柳若晨的气质更相近,他们的生活会更和谐,这种想象中的和谐常折磨着他。

  “你是不是对她要求太高了?”阎鸿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女同志往往感情内向。”

  “不!……”柳若晨第三次打断了阎鸿唤的话,他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嗓门儿,“她……她是爱着你,她一直在爱着你。”

  柳若晨的话把阎鸿唤惊呆了。他感到强烈的震撼,和莫名其妙的惊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胡说些什么?!”他冲动地站起身,对柳若晨喊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些?无聊!这是什么时候,正副市长难道是在情场上打交道吗?”

  “我不是胡说,这是真的。我是为了她才把这些告诉你的。我不忍让她爱了一辈子,到死还一无所得。我也不能让那个折磨她的人,就这样心安理得,一无所知……或许,装作不知。”

  阎鸿唤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仿佛被击垮了,捧住头,把手指插进已经长出白发的头发里。

  “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受不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一阵疾风暴雨式的喧嚣吵闹声平静了,两个人的心同时堕入茫茫雾海。

  足足二十分钟后,阎鸿唤从沙发上站起来,握住柳若晨的手:“现在我不能再去想了,一切全交给你了。拿破仑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一夜就决定了整个历史的进程,或向前推进一个世纪,或向后推迟百年。现在这个夜属于我们,属于这座城市。”

  堵塞在柳若晨轿车旁边的自行车队伍越来越密。行人看出轿车和轿车里坐着的人,不是一般市民。反正堵在这儿了,前进不了半步,也后退不了半步,干脆拿憋在这儿的“官儿”们找找乐,撒撒气,堵在一条路上,就没有上下贵贱的区分了。

  “别挤,别挤,哥们儿别挤呀,看挤坏了汽车,这可是进口货。”

  “车是进口的,里边的人是出口的吧?”

  “他妈的,就是这种乌龟壳太多,把路堵的。一个人坐辆车,占着几个人的道。”

  “他妈的,道天天堵,奖金月月拿不到,算谁的?喂!你们当头儿的迟到扣不扣奖金?”

  “扣个屁,这些人凑这热闹上班都多余,反正不干活,在办公室坐着,不如在家坐着。”

  “别瞎说。”一个女青年推了一把身边骂街的小伙子,“就你嘴能,小心人家记住你。”

  “记住呗,我说的是大实话,道堵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当官的要干事,早解决了,我说他们就会坐着,还冤了他们。”

  “哈哈哈……”

  群众的叫骂和哄声直冲站在车边的康克俭的脑门,他不能发火。向群众发火是没有道理的,他也不能解释,群众不接触他们的工作,是不了解他们的苦衷的。一年前,他还是个没吃过药片的硬汉,当了区长,一年里累病了两次,两次都是病未好就“开小差”擅离了医院。他爱人发牢骚:“咱不当这破区长了,挣得还不如我这日用化工厂的工人多,操这么多心,费那么大力,损寿一二十年,犯得着吗?当官图个什么?”他什么也不图,就图为全区的人民办点事。他觉得一个人活一生,倘能做成几件实实在在对人们有益的事也不枉一生了。这一年,东市区在全市各项工作上都是走在前面的,东湖区居民楼群落成,他们由一个荒僻的区成为全市绿化标杆区。新建了七所幼儿园,成立了十个家庭服务队,办了中小学学生食堂,解决了蔬菜、肉蛋供应断路问题……他的足迹遍及全区每个机关、学校、街道、工厂,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心血浇灌这块土地。然而,他无力解决道路问题,照样得在这儿听骂。

  柳若晨这一路的几位区局长们是在八点四十五分赶到北郊区区委的。他们懊丧地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才发现会议尚未进行。另一支比他们早来不到十分钟的队伍正围着阎鸿唤在诉苦。康克俭走过去,一听就笑了,原来他们也挨了骂,而且骂得更狠。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数数还有两位副市长没到,这么说,起码还有一支队伍堵在路上。

  柳若晨走到阎鸿唤身边:“看来,今天的会议得推迟了。”

  “为什么要推迟?我们的会议已经进行了。”阎鸿唤望望大家,“一路上,群众给我们致了开幕词呢。”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市长选择北郊区开会的真实用意。

  会议在九点一刻开始。

  阎鸿唤笑吟吟地坐到主持者的讲桌前。

  “今天的会主要是布置环线工程的任务,我算了算,一条线直接间接涉及到市区所有的区和局,所以请大家都来领任务。本来会议要有个开场白,可我阎鸿唤的嘴太笨,讲不清楚花那么多钱,动用那么多工,牵涉你们区、局长们那么大精力,去修这条路,意义何在,价值多大。说不服诸位,我们为什么必须先于一切地解决道路问题。于是我请道路帮帮忙,替我来了个开场白。让我们这些住在市里,往来于市中心的同志们掌握些第一手的情况。我想,大家都对‘堵塞’有着深切的体会。我们市民就是这样天天挤着、挨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们还应该到公共汽车站去看看,看看那些怀孕的女工,抱着孩子的母亲,是怎样在天天拼搏,参加这挤车大战的。群众当然要骂,我们挨挨骂就知道群众想什么了,就知道群众需要什么了,就清楚我们该去做什么了。

  “在今天之前,我曾在一些区、局听取意见,也可以说是去化缘。有的区说,交通问题主要是工业系统受益,应该他们掏钱;工业系统的各大局长们说,道路问题是市政问题,市政部门应该想法解决。总而言之,互相推诿踢皮球,都想把交通问题说得与己无关,都想把公共的事业说成是哪一家的事。今天我们的区、局长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在我们的道路上,受苦的有工人、干部、医生、教师、学生、服务员……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哪个区长、局长敢说没有你们的人?听到群众的骂声,那些推诿责任的区长、局长们就不觉得惭愧?

  “当然,城市交通的现状,责任不在你们身上,我们各区、局的领导大都是近几年才任职的,但城市交通的明天属于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去年,我们打击了经济犯罪,但我们是不是需要进一步想想经济浪费问题,请大家看看,所发材料的数字,一目了然。”

  大家开始低头看发的材料,材料上清楚地印着全市机动车、自行车的数量,每日交通道路的流量;按单位时间计算出的,因道路不畅、堵塞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数字惊人,每一个比较差都令人不可置信。

  阎鸿唤接着说:

  “我们的局长们天天抓生产、抓效益,我们的市财政一笔笔、一分一分地抠钱,但每年我们起码有一个亿毫不吝惜地扔在马路上,多么大手大脚的城市,多么昂贵的马路。这种浪费该不该治理一下?这种因交通造成的浪费,哪一个局不存在?”

  没有一个区长、局长表示异议。他们由衷地表示赞同市长的话。

  “好,下面就请工程指挥部,把任务具体地布置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事,就大家办,人民的城市,人民建。这项工程分段进行,限期完成,沿线拆迁,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属哪个局,归哪个区的房子,哪个区局负责迁。一个原则,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出钱,文化事业单位无钱无力,就搞后勤,搞慰问,搞服务,总而言之,来个全市总动员,全民齐上阵。一鼓作气,七月一日正式开工,明年‘五一’,让我们的城市出现一条畅通无阻的光环。”

  大家议论纷纷。

  柳若晨注视着会场,注视着会议的每一个过程。

  他深深佩服阎鸿唤。他知道市长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他手握金山,有一支他自己锻造出来的,蕴藏着巨大潜力的干部队伍。然而并不是每一个领导者都能发现和挖掘使用这潜在的力量,这需要胆略,需要高人一等的运筹帷幄的能力和气魄。

  阎鸿唤凑近他,小声问:“老柳,下边该公布指挥人员名单了,拆迁指挥问题……你看,需不需要换一下?”

  柳若晨想想:“不,还是我吧,我是主管副市长。”

  柳若晨不由自主地按徐力里说的话做了,先助市长搞环线建设,之后再想专业的事。

  “好!”阎鸿唤一拍柳若晨的肩膀。而后转过头去,拿过话筒:

  “……我们进行以环线为主体的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我市建设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它将改变我市原有的布局,一个焕然一新的美丽城市将伴随着这条环形线出现。不可小瞧这条环线,它不仅改造了城市的外观,方便了人民生活。采用综合治理的手段,彻底解决我市交通问题,就为今后把我市建设成一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打下了基础。环形线一旦交付使用,全线通车,我们就会通过它产生巨额的静效益,看到它的经济价值。所以今天各局长、区长慷慨解囊,掏点钱,或损失一些企业、单位利益,不要心疼,这是大企业家的风度,是干大买卖、赚大钱的明智之举。我们修筑的,是一条城市繁荣致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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