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说变就变, 大雨兜头浇下来,把所有人都赶进了板房和帐篷。
山顶没有信号,自然没人玩手机,大家爬一天的山路, 早已疲惫不堪, 好多人沾床就睡。
被褥潮湿, 而且脏,感觉十年没洗过一样, 唐起非常不习惯,生平第一次睡大通铺, 一间房塞满大几十号人, 男女混住。
“山上条件艰苦,”秦禾看出他别扭,小声道,“凑合一晚, 明天一早就下山。”
唐点头,没说什么, 挨着秦禾躺到角落,睡他右边的是个中年男人, 自带了睡袋, 铺被子的时候跟他们闲聊了几句。
外头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好几个人出现高反症状,上铺的小姑娘喊胸闷头疼,心慌气短,她的男朋友一直在小声安慰。
几个驴友在计划凌晨四点起床去登拔仙台,秦禾翻了个身, 面朝唐起问“你想不想去拔仙台”
屋子里闷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汗臭还有脚气,憋得唐起喘不上气。
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只想早点下山,闭着眼回答“算了吧。”
“谁嚷嚷着要来旅游的”
唐起睁开眼“你快别提了。”
真当他来旅游啊。
秦禾忍着笑,看着他那股难受劲儿问“没睡过大通铺吧”
唐起心知肚明,比起上外头风吹雨淋,在海拔三千六米的高山上,有这么个可以供他们遮风挡雨的板房就不错了,他没地方挑三拣四,只能安慰自己适应环境“我当体验生活了。”
秦禾低声道“如果不刮风下雨的话,咱就不住这儿,我领你出去看星星数月亮。”
“是看月亮数星星吧”
秦禾不在乎这个“无所谓,数什么都行,明早起来看日出,太白山的云瀑特别壮观。”
“登拔仙台吗”
“拉倒了,就在大爷海看吧。”
“行。”
“那就早点睡。”
可是唐起睡不着,盖着潮湿的被子,手脚冰冷,怎么捂都捂不热,就感觉自己蜷在冰箱里,浑身难受。
夜半好不容易迷糊了,旁边的中年男人开始打呼噜,鼾声如雷,狠狠敲在唐起那根敏感的神经上。
就这么捱到半夜,有两个人高反严重,下床出去吐了一次,然后悄声进来端水漱口。
大部分人因为爬山时过多消耗体能,睡得比较沉,唐起则辗转反侧,秦禾也失眠了,又怕影响到别人,谁也没有出声闲聊。
直到外头风雨停歇,唐起才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眯了片刻。
大概凌晨四点来钟,隐隐听见低语和衣料摩擦声,唐起睁开眼,陆续看见有人起床,裹上冲锋衣,防寒服,收拾齐背包里的东西,准备去登拔仙台。
一个小时内,大部分人都陆续起来了,躺在唐起旁边的中年男人也从睡袋里爬出来,穿衣服下床。男人一晚上呼噜震天,在唐起耳边打雷,自己却睡得十分香甜,恢复了元气,精神抖擞地从包里翻出一块面包和两个沙琪玛,提着保温杯去食堂打水。
上铺的小姑娘昨晚高反严重,原计划是不想再走的,但这时候她却已经适应过来,穿了保暖衣和羽绒服,戴上手套毛线帽,打算跟着大部队登顶。
被大家这股热切的劲头感染,搞得唐起都有点蠢蠢欲动。
秦禾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睡眼,看了唐起一眼,没睡醒似的又重新阖上,含糊道“醒了。”
“你不是说要看日出么”唐起觑了眼腕表,“快五点了。”
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大部队基本走完了,还剩几对不慌不忙的小情侣。
秦禾后半夜才得以入眠,加起来休息不足两小时,实在困乏得要命,但还是强行撑开眼皮,躺床上伸了个懒腰。
那个带队的驴友说雨后天晴,能在太白山看到最美的盛景。
寒风凛冽,唐起跟秦禾裹着外套,坐在石峰之中,手里捧一杯十块钱买来的白开水,眺望昼夜交替出一线天光。
红日东升,万丈金芒穿云破空,悬挂天际。
头顶是晴空万里,脚下云海万顷,宛如置身仙境。
“美吗”
他听见秦禾问了一句,那是他这二十六年中见过最美的风景。
霞光普照,云海波涛,此情此景,没有人会不动容。
唐起看得目不转睛,旁边两对小情侣激动的惊叹“太美了。”
可惜手机没电了,不然他一定也会录下来。唐起转头,下意识去看秦禾,霞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暖金,却映出她满眼的孤寂跟落寞。
秦禾满身冷清,就像她只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站在太白山之巅,那么孤零零。
唐起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明明他就站在她的身边,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明明这么近,却进不到她心里去。
“我师父,一直都在收集贞观舆图。”秦禾开口,目光投向天边,声音中毫无波澜起伏,更听不出任何喜怒,“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她收集的其中一张”
唐起怔了片刻,想起罗秀华说的那番话,不敢妄下断言“你师父,对你好吗”
“养我育我,如师如母”话刚开了个头,秦禾沉默须臾,似是不想再多提,便道,“挺好的。”
这句如师如母狠狠扎了唐起的心,如果秦良玉一开始就目的不纯,秦禾却将她视作母亲,这么深的情谊,容不得颠覆。
秦禾看着广袤无垠的云海,淡声道“我说她怎么会用福尔马林来抑制我背上的裂口。”
正常人谁会想到这么做呢,这种害人的东西,谁又敢用在活体身上但秦良玉却敢,甚至不假思索,直接把秦禾泡在一缸福尔马林里。
阳光刺眼了,秦禾垂着眼睫说“原来是因为她早就知道。”
知道她是古尸所生,一只从龙脊尸瘗中祭出来的地邪,她的体质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秦良玉利用罗秀华把她从古墓中接生出来,害得罗秀华也不人不鬼,苟且偷生三十多年,一只手化成枯骨,成了疫鬼的契人。
怎么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呢
秦禾都不敢去说谁无辜或不无辜,那一整个傩神山的疫鬼可能都是无辜。
泰安年间一场疫灾,祸埋千年,又生出秦禾这么一个祸根。她虽然没有主观干坏事,却实打实害了罗秀华半生,起码对于罗秀华而言,秦禾自出生就是一个祸根。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闻到罗秀华身上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吗”
唐头,他当然记得,事实证明罗秀华的身上确实也担了一副贞观舆图,要跟秦禾一样,在特定的时间饱受皮开肉绽之苦。
“我在想,”秦禾沉吟道,“罗秀华是沦为阴阳契人之后,体质也异于常人来,几乎跟我用了同种方式去治疗背上的开裂。但如果换作寻常人呢比如龚倩月,倘若贞观舆图在背上开裂显现,龚倩月这么个大活人,不可能泡进福尔马林里吧”
正常人的体质根本受不了。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肯定送急诊救治,但这是贞观舆图,谁知道后果是什么
秦禾往深了寻思“罗秀华说贞观舆图要用人命去祭,所以龚倩月最后成了祭祀品。假设,排除我和罗秀华这种特殊体质,若贞观舆图落在寻常人身上,就会要了人性命呢”
很多事情她还没能搞明白,罗秀华就一命呜呼了。
唐起皱眉,顺着秦禾的思路往下捋“罗秀华在密云常驻,她儿子叶忠青费尽心思成为烂尾楼的施工单位,”唐起后来多方了解到,叶忠青当年为了揽下达诚烂尾楼这项工程标,协议垫资,导致后来开发商拨不出款,施工单位填进去一大笔巨款,损失惨重,又不得不停工,而叶忠青如此不顾及公司利益的原因,很可能是为了,“在烂尾楼布下五鬼煞的风水局,利用这里的各项地理条件,把罗秀华身上的贞观舆图转嫁到龚倩月身上。”
说到地理条件,秦禾醍醐灌顶,猛地转头看向唐起,嘴里蹦出三个字儿“太极水。”
唐起立刻想到了之前叶忠青在集团上报的h市的某宗地,同样是太极水的地理格局,两则之间必定存在关联。
“有没有可能,”秦禾猜测,“h市那块地下,就是另一处贞观老祖的埋祟之地,也是罗秀华身上那张舆图的出处所以她才必须利用地形相似的风水格局来祭图。”
唐起思忖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许是先看中那块地,想在h市祭图。”
“你说得对,不排除这两种可能,所以我得去确认。”
这几次,但凡牵扯上贞观舆图,皆是九死一生的大冒险。
秦禾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刀刃上行走。
她曾去鬼葬之墟寻找生死未卜的秦良玉,途经密云孤楼,然后来秦岭找到贞观舆图压在背上的原因,终于揭开身世之谜,却还要继续在刀刃上走。
唐起无端觉得害怕,希望她能就此停下,什么都别管了,安安稳稳过日子。话梗在喉咙,却难以出口,光是秦禾背上到时间便会皮开肉绽的贞观舆图,就让她过不好安稳日子。
唐起没受过那种罪,只是见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见秦禾受这种折磨。
否则叶忠青也不会不惜代价,变成一个杀人害命的帮凶。
唐起突然想到叶忠青,试问有哪个儿子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尽折磨,却无动于衷
叶忠青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在世间少受一点痛苦
只不过走了歧路,临到头,害人害己。
那秦禾该怎么呢
秦禾捧着逐渐转凉的水杯,观云卷云舒,想的却是“我师父图什么呢”
利用罗秀华,接生秦禾,养在身边二十年,又与唐起的父亲在密云孤楼同框,最后消失在鬼葬之墟,这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不得不让人揣测秦良玉处心积虑。
秦禾想不明白,就越是想要搞明白,何况自己深陷其中,就更不可能置身事外。
疑点太多,错综复杂的搅成一团,让她一时间难以捋清。
秦禾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真是扫兴啊。”
其实不是现在想,而是想了一晚上,把那点事儿翻来覆去地琢磨,唐起也不例外,遂道“那就别想了。”
“大难不死,”秦禾打起精神,“必有后福,小唐总,回京我请你喝酒。”
“好啊。”
“白的啤的”
“红的。”
“啧。”
唐起勾起嘴角“我可以请你喝。”
“咱俩一人请一顿呗。”
“可以。”
“那你能吃辣吗”
“一点点。”
“我请你吃火锅,”秦禾又补充道,“鸳鸯锅。”
唐起笑起来,他喜欢鸳鸯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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