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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与灰的抉择 婺源龙脉保卫战 第三章

所属书籍: 显微镜下的大明

这些问题问得如此详细,说明徽州府并不完全信任婺源县的保龙报告,要看更具体的数据。
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要知道,虽然知县是知府的下属,可他的任免权在吏部,两者的利益并不完全 统一。知县为了一己私利,瞒报蒙骗知府的事,在明代屡见不鲜。
梁应泽看得出来,“禁绝烧灰”这事牵涉重大,光是婺源一篇申详没法让他放心。尤其是,婺源县有意 无意地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他不得不把话挑明了问。
这个细节,就是徽州府回文的最后一个问题:“岂有奸豪主于中而鼓愚民以无忌?”是不是有当地的土 豪劣绅在背后指使老百姓烧灰?
梁应泽老于治政,一问就问到了关键。婺源县在报告里轻描淡写地说是愚民毁山,但区区几个愚民, 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又怎么会搞得这么大?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船槽岭下的每一户灰户都是自己开窑,自己凿山,自己烧灰,烧完灰以后自己再 挑出山区运到清华镇去卖,成本会高到无利可图。别说“白粉”了,就是真正的白粉都不会让生产者自 己去管渠道分发的事。
用现在的话说,个体户烧灰加卖灰,这个营利模式有问题。
《金陵琐事》里讲过一件真事。有一个叫陆二的人,以贩卖灯草为生。万历二十八年,他带了一船灯 草往来吴中,被沿途税卡征税。一船灯草只值八两,可陆二光是交税就交了四两。眼看往前又有税 卡,陆二一气之下,把灯草搬下船,上岸一把火烧了。
石灰和灯草一样属于量大价贱的商品,真要灰户自己去贩卖,只怕和陆二一样直接被关税抽死。
只有产量上了规模,成本才能降下来。因此灰户的上头,肯定存在着一级中间商,一头在船槽岭统一 收购,一头统一运输到清华镇销售。
这个中间商,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他既得有庞大的经济实力,也得在地方上有足够的影响力—说得 直白点吧,灰户背后一定有婺源县的豪强或商帮在支持;说得更直白一点,搞不好整个烧灰产业就是 这些人投资的,灰户只是为他们打工的佃户罢了。
这些事情不说明白,梁应泽怎么敢随便批准呢?
谭昌言接到徽州府的回文,读明白了上司的顾虑。他立刻着手回复一文,详尽地解释了整个船槽岭的 来龙去脉、诸峰形貌等等,还附了两张图。
关于梁知府询问的运营模式问题,谭昌言拍着胸脯表示:“愚民窥利不已,虽无豪势之主使,实同顽 梗之故违。“意思是,这些灰户背后没什么人,单纯的刁
么人,单纯的刁民罢了。他还特意强调说,这并非婺源县自 作主张,而是诸多有力乡贤上书请求的结果。
既然有力乡贤都主张禁绝,那么灰户背后就算有人支持,也不是什么大佬,否则早跳出来反对了。您 就尽管放心吧。
这封呈文还没顾上发出去,婺源县就出事了……
本来在婺源县和徽州府文书往复期间,县衙已经开始了官赎工作。县丞马孟复亲自督战,一个一个村 子走过去,先后已有三个业主过来卖了地契。可没想到,马孟复一到长林,就被当地村民给围住了。 长林位于清华镇西南方向的马鞍山南麓,村子里多姓程。这里本叫长霖,取意“贤名济世,霖泽乡 里”,后来误传为长林。它的位置,恰好在船槽岭龙脉的中段,受禁令的影响最大。他们对马孟复极 不客气,聚众围堵,强烈抗议,要求知县取消成命。
这个消息要是传到徽州府耳中,婺源县肯定要吃挂落。谭知县擦擦冷汗,赶紧去问到底怎么回事。
开始他以为这些愚民贪婪牟利,可再仔细一打听,人家聪明得很,知道龙脉这个话题不能碰,他们抗 议的,是灰税的问题。
开采船槽岭上的石灰矿,是需要缴税的,谓之灰税。长林人说,现在要我们停止开采,可又不取消灰 税,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开矿收税,不开矿不收税,这诉求挺合理的啊,可为什么婺源县的公告里没提取消的事,难道是知县 大人给忘了?
还真不是。知县大人如今也是满嘴苦涩,这个灰税啊,还真是个麻烦事。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万历皇帝做出了一个震惊天下的决定:他派遣宫内太监前往全国各处,收 取矿税—矿指开矿,税指榷税,也就是商业税。
按说多开矿场、增收商业税,也是调节财政的一种正常手段。可一来,万历皇帝派宫里的太监充作矿 监税使前往各地,这些太监不懂技术只懂敛财,借这个机会大肆勒索,在民间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二 来,万历皇帝把这笔收入全解入内库,变成皇帝自己的零花钱,不列入国库之内,跟朝廷财政无关。 结果这个矿税成了全国深恶痛绝的一项政策。
单说开矿吧,它的收入主要来自金、银等贵金属矿场。但公公们贪心不足,觉得涵盖范围太窄,自作 主张,又想开水银、煤炭、朱砂、石灰等矿。可是公公们人手不够,顾不过来,怎么办呢?简单,直 接针对民间已有的各类矿场征税就得了。
这种税如附骨之疽,沾上就脱不开。比如说,你今天开了一个汞矿,按照三成比例缴税。挖了一个 月,矿藏见底了,那税还交吗?还得交!那矿已经挖空了怎么办?不管,只要官府的矿场税薄有你这 么一号,就不能以任何理由销掉。你开新矿也罢,继续种田也罢,总之得把这笔税补上。
船槽岭烧灰的灰税,正是从万历二十四年开始收的。收上来的税款,被公公们直接送进万历皇帝的小 金库,根本不经过婺源县、徽州府以及南京承运库这条国库线。他们收了多少银子,地方政府无从监 管。
于是事情尴尬了。婺源县可以下禁灰之令,却无免税之权。谁那么大胆子,敢替皇上省钱?可是不免 税,烧灰根本无从禁止,非激起民变不可。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争议,居然会扯到天子。谭昌言抓了半天头发,又派人去细细勘问,才 算从这个僵局中理出一缕解决的希望。
原来船槽岭的开采规模太小,利润又薄,矿监税使们懒得亲自来,而是用包税的形式来收税。所谓包 税,是这么运作的:比如有一个叫张三的人,跑去跟李四公公说,船槽岭太远,不劳您亲自关注,您 把那边的税包给我,甭管我怎么收,反正每年给您送来100两银子。李公公一听,挺好,准了。张三 拿着李公公的片子跑到矿上,让灰户王五、付六两家开烧,统共收上120两银子,100两给公公,20 两自己留下。
说白了,这种模式就是官府把税收任务承包给个人,约定一个上缴额度,超过额度的即是包税人的利 润。
对粗放型政府来说,这么做特别省事,但副作用也特别大,因为包税人不是政府,他为了获取利润会 拼命压榨地方,不崩溃不罢休。在那个例子里,张三为了获取最大利益,一定会拼命压榨王五和付 六,压榨越狠,他得钱越多。
包税在宋代叫买扑,只在某些市集试行过。而元代连田税都敢包税,终至天下动荡。等到明代户籍制 度建立起来之后,包税基本上销声匿迹。直到万历矿税大起,它才又露出端倪。太监们人手有限,而 要收税的地方又太多,像船梧岭这种偏远地带,索性承包出去就好了。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船槽岭的这个包税人,婺源县应该还有机会解决灰税问题。
接下来谭昌言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文献上并无记载。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长林抗议事件后没几天, 灰税居然奇迹般地取消了。
虽然这段历史隐没于黑暗中,无从揣测,然而从婺源县发布的公文里,我们多少能猜到一点隐藏剧 情。
五月二十八日,婺源县就龙脉事件正式回复徽州府。在最终呈给上级的定稿里,谭昌言先是回答了之 前梁知府所提的若干问题,然后说了一句暖昧微妙的话:“长林抗禁之情,尤藉口于灰税…..向以包 税之故,反启伤脉之端。而不独为县龙、学龙大害,而与设法包矿保全山灵之意,亦大悖矣。”
翻译一下:长林抗议啊,是因为灰税的事。当年包税导致龙脉毁伤,这不光对咱们婺源县和县学的气 运有所妨害,对当初承包矿场爱护山灵的初衷,也有所违背啊。
这话说得真够费劲的。很明显,谭知县想说这一切都是包税惹的祸,可一骂包税,就会扯到矿监的公 公们,一骂公公们,就会扯到皇帝。一个小小知县,谁都不能得罪,只好小小地谴责一下包税,然后 还得往回找补一句,表示包税开矿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执行没到位而已。
谭知县应该是私下里跟利益方达成了某种妥协,争取到了灰税的取消。可是这些事没法摊开在台面上 说,只好隐晦地点了几句因果。
有趣的是,在同一篇文里,谭知县前面还义正词严地痛斥愚民“且向所藉口者,或以灰税未除。而本 县业已议豁,又复何辞!“后面忽然又说“其本岭灰税除另申豁外,谨据通邑舆情再合申报。”—前 面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早把灰税免了,后面却变成了我们正在研究免税的办法……
这个前后不一致的矛盾,说到底还是好面子。灰税之争,毕竟是婺源县衙理亏,但官府不能错,至少 不能向老百姓认错,否则官威何在?所以谭知县用了春秋笔法,把取消灰税之事挪到长林抗议之前, 显得民众特别不理性,免了税还闹事。
本来是官府收取重税,导致民众抗议,知县急忙弥补救火。这么一挪移,变成了官府早有绸缪,无知 民众无理取闹,官府耐心安抚解释。
效果完全不一样了。
梁知府接到谭知县的报告,读出了其中关于包税的微言艰难之意。不过谭昌言还算能干,在县里把麻 烦都摆平了,没往徽州府踢。梁应泽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必再深究了,大笔一挥,照准执行。
婺源县先前的保龙禁灰令只是一道行政命令,现在经徽州府批准,便正式形成了一条行政法规。为了 体现出足够的震慑性,婺源决定把禁令镌刻在一块巨大的石碑上,立于船槽岭进山处,让所有人都看 到。
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二月十五日,这块石碑制作完毕,并在一干徽州、婺源官员、地方乡宦士绅 以及民众的国观下,立在了婺源龙脉之上。
石碑的背面,刻的是徽州府发给婺源县的行牌公文—现在叫正式通知,不算太长,姑录于下:
直隶徽州府梁为恳保县学龙,以培地脉,以振人文事。
据本县申查,禁伤船槽岭龙脉缘由。奉批览图,峰峦秀耸,内如三龙会脉,两湖中央,月峰左 峙,日峰右起,文笔砚池,种种奇绝。惜哉,伤于思民之手!盖缘向缺表章,是以官失呵护,则 前志遗漏之罪也。矿以议包,何得妄凿?灰税驾指,又经县豁。此后,有敢盗采者,官府学校共 仇之。此郡邑得为、当为、可为事理,不必转达院道也。仰县即竖石,大书严禁,有犯者许人讦 告,从重究罪。仍编纂一条,补入郡志山川款中,以俟后之君子。此缴。
这篇通知为梁应泽的手笔,颇有几个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他说龙脉被毁,是因为“向缺表章,是以 官失呵护”,表面看是批评婺源官方漫不经心,其实是在指责万历皇帝的非法矿税才是祸根;再比如 他又说“矿以议包,何得妄凿”,委婉点明了包税与妄凿的因果。
最有意思的是,梁应泽提到灰税时,用了一个词:灰税驾指。“驾”是圣驾,“指”是到达、去向,就差 明说一句这税是皇上自个儿收的了。
他不是一贯为官谨慎吗?怎么突然如此大胆?
原因说来简单。两个月前,也就是万历三十三年十二月,万历皇帝顶不住朝野对矿税的抗议浪潮,不 得不下旨宣布停矿分税,将此前开采的矿场悉数关停,榷税也不让太监们收了,统统转交当地有关部 门。万历皇帝的矿税之策,就此告终。
既然朝廷都取消矿税了,那么梁应泽趁机抱怨两句,自然也没什么风险了。
在这篇文章的下方,还有一系列落款。为首的自然是徽州知府梁应泽,以及同知、通判、推官三人, 囊括了整个微州府的前四名高官。然后是婺源县的四位主官—知县金汝谐、县丞马孟复、主薄孙良 佐、典史郑大成,以及县学的教谕、训导等人。
等一下,婺源知县的名字,似乎不太一样了。
原来在立碑的万历三十四年初,谭昌言父亲去世,已经丁忧离职。禁烧保龙,是他在婺源县做的最后 一件事。婺源人感念谭昌言在这件事上的用心,特意在碑石落款处给他留了一个“前任知县”的位置。 名单再接下来,是之前闹得最凶的那批乡宦:汪应姣、游应乾、余一龙、汪以时、余启元、余懋 衡…..在名单最后,是为此事一直奔走的县学生员程世法等。
这是刻在石碑背后的内容。
在石碑的正面,则刻有“严禁伐石烧灰”的禁令正文。正文很短,无非是规定了禁令所涉及的行政单位 以及地理范围,和婺源县原来那份通知没有太大区别。是文下方的落款,刻的是徽州推官郑宏道的名 字。
因为新一任知县金汝谐还没到任,婺源事务暂时由郑宏道代理。他的正职推官在府里负责司法实务, 外号叫作“刑厅”,来宣布保龙禁令最有效力。
禁灰令虽已生效,可还得有人负责监督才行。婺源县衙人手不够,顾不到船槽岭那么广袤的山区,这 个监督责任,便交给了婺源县学。
龙脉若有损伤,影响最大的便是县学的士子们,派他们去保龙,自然是责无旁贷,就像梁应泽说的那 样:“官府学校共仇之。”于是婺源县学也迅速出台了一项政策,表决心说“责在通学诸生,有不能辞 者”,派遣船槽岭附近学籍的诸生不时监督,一有发现,立刻向官府汇报。
石碑既立,禁约终成。灰户们灰溜溜地填埋窑灶,把青山绿水留给遍体鳞伤的龙脉。婺源县的文人们 纷纷撰文,不吝溢美之词,来记叙这一次伟大胜利。
文人的笔法,比冷冰冰的公文更加鲜活。比如在大乡宦游应乾笔下,谭知县和梁知府形象十分高大: “郡、邑侯之约炳若日星,谁复敢干明宪者。”在另一位乡宦汪以时的文中,更是声情并茂地描述谭昌 言在离职时,握着县学士子的手流泪道:“予兹疚心销骨,遽弃山灵,他日复耗,予之所深恫矣。” 【注释】
郡、邑侯之约炳若日星,谁复敢干明宪者:知府大人和知县老爷英明神武,所立的禁令如同日月星辰 一样熠熠发光!谁还敢明知故犯,触犯严明的法令呢!
予兹疚心销骨,遽弃山灵,他日复耗,予之所深惘矣:我现在心中忧苦、愧疚不安,毁谤之言害人甚 烈,恐怕以后还会有人舍弃山灵,再次伐石烧灰,倘若成真,这将是我心中最深重的痛!
最夸张的是县学教谕仁家相,他撰文讲到:梁应泽闻听龙脉被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斥“居龙 者罚毋赦”—这就近乎小说了。
无论是哪一位文豪,都高度评价这次禁绝烧灰的历史意义,称其为“保天物,弭近害,怀永图,挽文 运,葆灵光”。在莘莘学子和社会贤达的齐声称颂中,这一场保龙运动轰轰烈烈地落下帷幕…..
才怪。
婺源县的处置方案,确实是相当周密。可惜百密一疏,决策者们漏算了一点:人性。 人性本贪,就算已得到了利益,只要有机会攫取更多的利益,一样会铤而走险。
墨西哥曾经劝说农民放弃种植罂粟,改种热带水果,但失败了。因为跟毒品的利润相比,任何经济作 物的收益皆不值一提。农民趋利避亏,天性使然,这是法律也无法禁止的事。
明代婺源的情况比墨西哥还极端。当地山林覆盖面太广,耕种几乎不能糊口,跟在龙脉上烧“白粉”相 比,收入天差地远。一边是田里刨食儿,朝不保夕:一边是凿石烧灰,大秤金小秤银。你说山民们会 守着一座金山挨饿吗?
虽然县里搞过一个赎卖政策,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不解决实际问题。从实际操作来看,根本没有多少 人去赎地契,推三阻四,一年赎不回来几个山头。那些已经赎卖了地契的人,手里的银子花光之后, 更会回来打龙脉的主意。
总之,从经济学角度来看,婺源本地的地理环境,注定了县里的保龙政策不可能长久。 但谁也没想到,崩坏来得如此之快。
万历三十四年,也即立保龙碑的同一年,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灰户们重新回到了船槽岭,偷偷摸摸 扒开窑口,继续开凿烧灰。
县学很快发现动静不对,派学生过来制止。那些灰户的态度极其嚣张,非但不把禁令放在眼里,而且 聚起大批民众,堵住矿场入口,不许学生靠近。学生拿出公文来说你们违法了,灰户们便反驳说我们 吃不上饭你们管不管?学生管不了,只好回报县学。
县学里都是秀才,秀才遇见兵,这道理怎么说得清楚?他们只好上报县衙。县丞马孟复亲自带人赶往 现场,可灰户们仍旧不惧,反而恶狠狠地威胁马县丞:“不伐石烧灰,则近龙之居民,无以治生而为 盗。”这词太文绉绉了,是事后官员在报告里修饰过的。原话我猜差不多就像是:“你们官老爷不让俺 们烧灰,不给活路,俺们就上山落草当强盗去!”
一句话,把马孟复给堵回去了。
马孟复赶紧向新任知县金汝谐报告。金汝谐初来婺源,觉得此事十分荒唐。开矿是嘉靖四十三年开始 的,你们船槽岭的居民在那之前是靠什么过活的?再说了,嘉靖四十三年以后开挖灰矿,当盗贼的人 就变少了吗?
金汝谐认为这些刁民纯属胡搅蛮缠,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他不耐烦谭昌言的怀柔之策,直接派 了衙中捕役、快手以及一些乡贤支援的仆役,前往船槽岭镇压。一通揉搓之后,大部分灰户作鸟兽 散,只有一个叫洪天的人被官军擒拿。
这个洪天,是十七都下属的一个甲长,他撺掇同甲的人户一起烧灰,算是灰户里的中坚力量。马孟复 亲自坐镇审问,从他嘴里问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洪天的供词是这样说的:“贫民日趋挖石烧灰,所谓佣工是也。百倍之利,则自出本聚灰囤户专之 耳。”
原来真正掌握这个产业的,不是灰户,而是那些国户。这些人多是当地豪强出身,他们雇用穷人进山 挖矿,然后再集中贩卖去清华镇。
这个模式,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当年谭昌言解决灰税问题的关键,不是要找船槽岭的包税人协商 吗?他找到的,正是这些聚灰的国户。
在谭昌言时代,这些包税人一直隐没在幕后以承包商的身份操作;到了金汝谐时代,他们终于现身 了。
从万历三十三年底开始,朝廷撤销了矿税政策,公公们回了京城。而这些包税人摇身一变,成了矿 主,赚取的利润更多了。有这么大的利益在诱惑,难怪官府竖碑未稳,这些囤户便卷土重来。
根据洪天的交代,其时势力最大的两个围户,一个叫俞辛字,一个叫程济。这两个人心狠手辣,又聪 明绝顶,特别擅长钻官府的漏洞,从中牟利。尤其程济,他爹是在嘉靖四十三年率先凿山的两户人家 之一,可谓家学渊源。
金汝谐开始并不相信。在他看来,保龙禁灰的法规设计很完整,哪里来的漏洞可以钻?可深入调查之 后,金汝谐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小看这些“士人”了。
此前谭昌言在设计禁令时,考虑婺源本地也有石灰需求,便留了一个口,准许居民前往涌山、石壁、 岩前、甲路开采石灰。那里位于船槽岭西南方向,相距数十里,不会惊扰到龙脉。
不过涌山、甲路一带的岩质特别硬,开矿殊为不易,并不像船槽岭那么好采掘,愿意去的人少。灰户 们会选择在岩石口开挖—此地位于龙脉禁区的西侧边缘,在这里采掘算是撩边球,在两可之间,官 府一般不管。
俞、程两位囤户,盯上的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后门。
他们是这么操作的:首先去婺源县衙门,宣称岩石口的山是俞、程两家先祖的祖坟护山,请求也划入 龙脉禁区范围。衙门一听,这要求很合理,便把禁区边界朝西多扩了一圈,将岩石口圈进来。
这样一来,再有灰户在岩石口烧灰,便属于非法。
接下来,两人又主动请命,说怕宵小贪图岩石口的便利,愿意自家出钱出人,以护坟的名义顺便护 山。衙门更高兴了,这既宣扬了孝道,又替官府做了监督工作,值得提倡,直接照准。
这样一来,岩石口遂成了俞、程两家的禁脔之地。他们打着护坟的官方旗号,把不属于两家的灰户都 赶出该区域,然后偷偷把自家灰户放进来。
从此以后,俞、程两家的护卫每日巡山,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山里灰窑却是热火朝天,烧得不亦乐 乎。他们的灰户不光在岩石口开凿,还借着地利之势,摸进相邻的龙脉偷灰。
经过这么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神操作,婺源的龙脉禁令形同虚设,反成了国户排除竞争对手、扩大生 产的保护伞。金汝谐搞清楚这些门道之后,瞠目结舌,深深被婺源的民间智慧震撼。
马孟复在县丞任上很久,他给了这位新上任的知县一个建议:“俞辛宇素为不法,现在与程济等在船 槽岭县龙上开窑取石,烧灰致富,殊属抗拒。捏坟并据岩口,希图再开船槽,殊属诡诈。俞辛字、程 济俱当重拟,庶儆将来。”
意思是要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金汝谐十分赞同他的意见,在批示里讲道:“一以为己之利,一以为己之坟,自为得矣,如通邑大病 何?”你们为了一己私利,也太不顾全大局了。
婺源县的一、二把手的态度如此明确,按说俞辛宇、程济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吧? 没想到,金知县和马县丞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一枪还真是不好开。
俞、程两人的罪行无可争议,不过他们违反的是保龙禁令。该禁令属于地方法规,违法者的罪名可大 可小。从重判一个“煽惑民众”,可至徒刑或流刑,如果想往死了整,弄个绞刑也不太难;从轻判的 话,一个“违禁凿山”,打上几板子也就完了。
按照婺源县的本意,自然是判得越重越好。可大明各级政府的司法权限,限制很严格。知县的权限, 只到笞刑或杖刑;再重一点的徒、流二刑,就得提交徽州府来判;若是死刑,还得送京里请三法司来 定夺。
从金汝谐的立场来看,他绝不肯把这件案子上交。一交徽州府,上司肯定会想:谭昌言在位时,保龙 令执行得妥妥当当,怎么你一上任便出了这么大娄子?俞、程二犯固然可恨,你的管理能力是不是也 得商榷一下?
上任官员干得太好了,搞得现任压力巨大。金汝谐希望这事别闹得太大,县衙处理就完了。
以知县的权限,顶格处理,最多判个杖一百。当然,如果这个判决得到认真执行,俞、程二人肯定也 吃不消,会被活活打死。偏偏大明律有规定,犯人有权赎刑,用缴纳罚款的方式抵扣刑罚。
赎刑分成两种。一种是“律得收赎”,即法律里有明确规定的赎刑金额,并且不能赎全罪。比如你判了 杖三十、徒两年,你可以交钱把徒刑赎了,但杖刑不能免;还有一种是“例得纳赎”,可以赎买全罪, 一点不用受苦。
毫无疑问,俞、程肯定会采用“例得纳赎”的方式来脱罪。
根据罪犯经济状况,大明例赎分成三种:无力、有力、稍有力。无力者,依律执行;有力者,输纳米 谷来赎刑;稍有力者,可以用劳役折银的方式赎刑。
具体如何折算,如今已不可考。不过在《在京纳赎诸例图》里有这么一个数据:判徒刑三年的,如选 择运送石灰的劳役,工作量要折够三十七两八钱;判杂犯死罪的,运送石灰的劳役则要折够五十七两 六钱。
【注释】
《在京纳赎诸例图》:《大明会典》卷176《五刑·赎罪》收录了明代政府对赎刑的详细规定,其中, 《在京纳赎诸例图》列有针对笞、杖、徒、流罪、杂犯死罪等刑的赎罪适用数目,包括做工、纳米、 运灰、运砖、碎砖、运水和炭、运石等不同种类,并且,若是年老有疾病不能做工,可折钱缴纳。有 的项目空缺,表示不适用于赎刑,如流罪与杂犯死罪,不能以“老疾折钱”来赎。


图二·3《在京纳赎诸例图》,来自《大明会典》
这是在京城的价格,地方上的价格会更便宜。最重的杂犯死罪,几十两银子也就赎完了,杖刑自然罚 得更少。这些银子对穷人家来说,是倾家荡产的数字,可对开灰场的囤户来说,根本只是毛毛雨。
咱们现在大概能明白金汝谐的尴尬了。如果轻判俞、程二人,起不到真正意义上的惩罚效果;如果重 判,自己的官声怕是要受损。
金汝谐是浙江平湖人,新科进土,刚刚外放到婺源这里做知县。他在朝中有人关照,当知县只是刷个 资历,自然要以求稳为主。
最后,还是积年的县丞马孟复教了他八个字:“上保县脉,下妥私情。”这八个字,和谭昌言领悟到的 “各宜体谅”一样,道出了知县在地方上的生存平衡法则。金
个国户各判杖刑,准其纳米例赎。 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反倒是洪天那个倒霉蛋,官府在他家里搜出几张蛤蟆岭的地契,强制给赎成官地了。没办法,县里的 赎地政策快执行不下去了,需要点数据冲冲业绩。
在阅读保龙的故事时,有一点必须提醒诸位:目前保留下来的资料,都是出自官府记录、乡宦整理, 倾向性很明显。俞、程二人究竟是地方恶霸,还是贫苦百姓抱团求活,不得而知。不过从灰户们此起 彼伏、赶之不尽的状况来看,国户有着雄厚的群众基础,绝非公文上一面之词说的那么奸邪。
书归正传。
判决完成之后,金汝谐张榜全县,再次重申了龙脉对于婺源的重要性,要求各地提高警惕,防止灰户 继续为害,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姑息犯罪分子的决心,金汝谐在全县人民的注视下,宣布了一项重要措 施:
他给那块保龙禁碑修了个遮蔽风雨的亭子…..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官府讲空话的调门越高,越说明他们不打算干实事。这个消息一出来,囤 户们欢欣鼓舞,把灰窑挪得更隐蔽一些,免得知县大人看见为难;而山民们看到洪天的遭遇,自然把 手里的地契捏得更紧,依附囤户的态度更积极。
龙脉山中,依旧是一派兴旺景象。
乡宦们看在眼里,恼在心里,可是他们也很尴尬。去催促官府吧?官府的态度比他们还积极,一会儿 修个亭子,一会儿贴张告示,就是不解决实际问题。自己去抓那些囤户吧?龙脉广阔,人家往山里一 钻,根本抓不过来。再说千钧之弩,不为蹊鼠而发机,一干见证过朝堂风云的致仕大佬,三番五次为 小小的灰户抗议,也太没面子了。
一来二去,局面便这么僵下去了。
顺便说一句,万历三十四年又逢大比,这一次婺源县在应天乡试中,有两人过关。一个叫俞育,婺源 汪口人;一个叫汪之达,本籍怀宁。也就是说,婺源士子只有一人中举,比上一届还惨。
不知这跟婺源龙脉问题迟迟不得解决的状况到底有没有关系。
到了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的应天乡试中,局面更惨了。婺源籍只得两人中举,而且这两个人的身 份都颇尴尬。
一个叫李鏊元,是从徽州郡庠选贡入南京国子监的,和婺源县学无关,另外一个叫汪秉元,人家是土 生土长的京城人,只不过籍贯是婺源而已,而且他参加的是北直隶顺天府乡试,跟南直隶都不是一个 榜—大明为了保证各个地区的考生平衡,榜分南北,各考各的。
也就是说,真正从婺源县学出去赴考的,这一届又是颗粒无收。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转眼到了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
明哲保身的知县金汝谐终于离任,此后他的仕途还算顺畅,短短一年,先是入觐留部,然后考选南广 东道监察御史,前景颇好。婺源的小小纷争,对他来说已是过去式。
接替金汝谐担任婺源知县的,是一个叫赵昌期的官员,籍贯慈溪。
赵昌期是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的进士,三甲第二十八名,成绩中等。顺带一提,赵昌期这一届的探 花,叫钱谦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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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与灰的抉择 婺源龙脉保卫战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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