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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谈判桌上,利字当头不动心

所属书籍: 大生意人3 : 做局

“钦少爷,我现下实实在在是脱不开身,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晋商坐大,不管是哪一家收了陕西康家的偌大产业,势力都要翻上一倍,到时候再要压制真是难如登天,所以这个事儿决不能让山西商人办成。”在“大平号”的后院里,张广发也在对李钦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他的目的却与王天贵截然相反。

“派我去搅局?”李钦一猜就猜到了。

“对,就是搅局,搅得越乱越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任何一个晋商称心如意。”

“那,我就去试试吧。”李钦无可无不可地说。

“不是试,是一定要成!”张广发叮嘱道。

“放心,有我在,一定成。”李钦还没说话,一个声音响起,苏紫轩排阀直入,带着四喜走了进来。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长衫,腰里扎着一根带穗儿的绸带,乌黑油亮的辫子拖在脑后,样子精神极了。

“你、你也去?”李钦看了一眼张广发,就知道这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苏紫轩出趟远门,李钦是正中下怀,可眼下一想到自己被人扒光了衣裳丢了买卖的事儿已经传得街知巷闻,他只觉得讪讪地,脸上一阵阵发烧。

苏紫轩瞟了他一眼,口中漫声道:“韩淮阴受胯下辱后立志封侯,曹阿瞒割须弃袍亦终成大业,你那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总放在心上还称得上‘京城李家?”

李钦身子一震,原本不敢看苏紫轩,这时缓缓抬起头来。

“你以为人人都会记着你的那点破事儿?哼,世人都目光短浅,向来只以成败论英雄,谁管你昨日怎样,将来做出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来,大家自然只记得那时的你,而忘了现在的你。或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这么一败涂地了?要是的话,就趁早别跟我去西安,找个热炕头把头蒙起来一辈子别见人!”苏紫轩也知道这一趟的事棘手,若是再拖着个半死不活的李钦,做起事来更加不能得心应手。怎奈张广发再三要求带李钦一块去,哪怕只是让他去散散心也好。苏紫轩没法子,想了又想,李钦犯的是心病,只怕当头棒喝倒还有效。

她这法子还真灵,眼看李钦眼里泛出光亮来,张广发感激地冲着苏紫轩点了点头。他最心疼这位少爷,这些日子几番开导,可是李钦少年人面薄,心里总有点那股别扭劲儿去不掉,眼下看起来却是不碍了。张广发对苏紫轩一向留有几分警惕,这时却主动起身冲她拱了拱手:“苏公子,明天满一楼,我给你们饯行!”

辞出大平号,苏紫轩用那把不离手的折扇轻轻拍了拍四喜的脑袋,“有话要说?”

四喜犹豫了一下:“小姐,以咱们的的身份,大老远的去帮个生意人做事,是不是有点掉价啊。”

“咱们什么身份?”苏紫轩听了这句话,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有些冷,四喜连忙低下头不敢出声了。

“不过你说得也对,要不是另有所图,我是不会帮他的。”见四喜眨眨眼瞧着自己,苏紫轩一笑,等回到客栈,她拿出最近常常翻阅的一本《杌近志》。书是佚名所著,书页早已泛黄,四喜认得是自己奉了小姐之命从旧书市上买回来的本朝文人笔记中的一本。苏紫轩闭门读书,她有一目十行之能,几个月里看过的书足有上千册,终于从中发现了闯王宝藏的一点线索。

苏紫轩指着书中的一段话,让四喜来看,四喜不知不觉念出声来:“闯贼恣掠夺,聚朱氏精华运藏一处,如董卓之郿坞。闯贼死,所有迺归亢氏。某岁,有人于亢氏所居左右设典肆,人流不息甚是侵扰。一日,有以金罗汉一尊典银万半,翌日又如之。月余,资本将完,大惧,叩其故,则答曰:‘吾家有金罗汉五百尊,此月间方典至三十尊,尚有四百七十尊未携至也。’主人侦访之,知为亢氏,与之商,取赎后匆匆收肆去。”

四喜咋舌道:“乖乖,五百尊金罗汉?”

苏紫轩点点头:“每尊典值万半,也就是五千两,既是入了典当,必然折价,金银器都是有分量在那里的,折价也不会太狠,算他六千两的实价,五百尊那就是……”

“三百万两!不就是李闯带走的那笔赤金的价值吗?”四喜惊呼出声。

“小声点。”苏紫轩瞪了她一眼,四喜吐吐舌头。

“那我又不明白了,小姐你不去找姓亢的,却去西安做什么?”私下里四喜总是不改原来的称呼。

“要真能找到就好了。这两天我四下打听过,山西亢氏自打嘉庆年间就人丁不旺,后来渐渐族人四散,老宅也被一把天火烧成了瓦砾,现如今已然寻不到一个有钱的亢氏人。”

四喜失望地说:“那不是没处找了?”

苏紫轩摇头:“金罗汉一定还在!我也查到了,亢氏式微的同时,山西几大富户几乎同时崛起,其中就有乔家堡的始祖乔贵发和日升昌的创始人雷履泰,就连蔚字五联号的毛氏一族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开始起家的。”

“小姐的意思是?”

“这几家里一定有人接收了亢氏的财富,只是不晓得是哪一个。眼下他们都要到西安去大把花钱,这是个难逢的良机,我只要冷眼旁观,一定不难弄明白。”苏紫轩说着,“唰”地把扇子一合。

古平原是清晨出发的,他骑着一匹菊花骢,扭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城门,在心里暗暗发了一个誓,自己在太谷栽了一个大跟头,眼下又要离开太谷了,前途虽然艰险,但一定有扭转局势的机会在等着自己,等再来时必定要让王天贵尝尝天道好还的滋味!

王天贵派下来的这桩差事,是古平原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王天贵宴请自己是要谈如何收拾当铺的残局,不料王天贵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吃饱些,陕西正在闹兵灾,这一路上可没什么好吃食。”

自己当时愕然,等听完了才知道,陕西商人中有名的首脑康家,此番不知何故要退出商界,整个的买卖都不要了,全部折价变卖。王天贵却要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生意给收当回来,活当死当都行,因为看样子康家已是无力赎回。

古平原经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王天贵把对曲管账说的那番话又讲说一遍,就知道既要在日升昌、蔚字五联号这样的大买卖面前虎口夺食,又要希图去占康家的便宜,真是难如登天。

王天贵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话跟得很紧:“古平原,你听好喽。生意场上此消彼长不进则退,你要是办不好这件事,让雷家或者毛家得了手,就是和我王某人过不去,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那关在牢里的老常头有个头疼脑热的,搞不好就进了棺材。不过……”他有意拖长声,“你要是漂漂亮亮地把事儿办下来,我不仅赏你银子,还让你到泰裕丰来当个掌柜,甚至……”他拖了长声,“把常四放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古平原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热衷的样子,“既然这样,我谢谢王大掌柜了。就像您说的,人活一世,所为的无非就是醇酒妇人,您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别看我读过几天书,也自愧不如。”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有另外一种异样的兴奋。经过丁二朝奉与金虎的死,古平原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心狠手辣的王天贵心存幻想无异于与虎谋皮,救常四老爹以至于救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王天贵彻底打垮,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可要做到这一点,决不能贸然行事,否则丁二朝奉就是前车之鉴。古平原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但是这个计划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而眼下王天贵给自己派的这份差事极有可能把这一环补上。

“古大少。”马车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唤,打断了古平原的思绪,他向身侧的一辆马车看去,如意正掀开车厢帘儿,满面含笑问道:“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到得了西安?”

“古大少”这个称呼在古平原听来真是刺耳得很,要说此行还有什么让他烦心的,那就是如意也跟了来,而且还把常玉儿作为唯一的贴身丫鬟带在身边。他与车厢里的常玉儿匆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这是千里之遥,虽然是轻车简从,大概也要走上七八天,若是赶路也许五天便能到。”

“为什么要赶路?多煞风景,慢着些走才有意思!”如意的话是对着跨辕的那个伙计说的,想不到她话音刚落,那伙计竟然一鞭子甩在马臀上,不仅不慢反倒加快了速度。

“你!”如意没想到他竟敢不听自己的,还反过来作对。

“王大掌柜临行时吩咐,平遥与祁县都比我们离着西安近,所以要快马加鞭,四姨太若不信,请下车回城去问。”那伙计头也没回,声音更是生硬。

如意气得脸都白了,想一想毕竟不敢坏了王天贵的正经事,只得气呼呼一甩帘子,坐回车中去了。

古平原好奇地看了看这伙计,二人相识便是在昨日的满一楼上,王天贵叫过这个名叫“王炽”的伙计介绍给古平原,古平原见他身量不高,模样黑瘦,劲气内敛,是个利索的小伙子,初看上去很有好感,但既是指派他与自己一同前往西安,必定是王天贵的亲信,所以不敢深交,而这王炽也对自己带搭不理。今日一看,他竟把王天贵的宠妾如意都不放在眼里,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就连如意,古平原也摸不准她是真要游山玩水,还是另有所图,古平原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一趟出门可千千万万要小心在意。

幸好一路上无事,随着路上黄土渐多,地势也崎岖难行起来,好在八百里秦川上有一条官道,车马能靠着这条路走,终于在第五天深夜来到了自古以来便是通州大邑的西安城脚下。西安城墙的高大雄伟不亚于北京和南京,城楼上刁斗森严,灯光晃动下,看去宛如一座横亘高山。

车马在城门外停住,如意由常玉儿搀扶着下了车,回过头就斥责王炽:“黄昏时路过那镇子也不歇店,非要赶路,这下好了,被困在城门外,倒是满意了?”

王炽左手牵着缰绳,面无表情地往路边一指,“这座城我来过好几次了,那边有个客栈,可以投宿打尖。”

如意往他指的方向看看,果然有一间小店,院内几座矮房,门口也没修路,想必是下半晌刚下过一场雨,门前泥泞不堪,两旁的灯笼也浇灭了一个。

“这哪里是客栈,分明是大车店,我不住!”如意发了脾气。这一路上晓行夜宿疲于奔命,与她此前想的轻车缓行沿途观景简直是天差地别,而王炽更是连言语恭敬都谈不上,食宿上全无半点照顾,粗茶淡饭吃得如意苦不堪言,早就气得咬牙切齿,只是碍着王天贵的命令这才不敢发作,现在到了地头上,总算是没有误了时辰,如意可要算一算账了。她扬着头一脸找茬的模样,分明是要给王炽一个硬头钉子碰碰。

常玉儿没法劝,王炽则连眼皮都没撩一下,看样子是压根就不想搭理,事情成了僵局,古平原只好出来转圜道:“王兄,这附近还有没有好一点的客栈?”

“号上的规矩,出外行商不得奢靡浪费。住好一点的客栈就要多花银子,这银子是公账上的,回去要报账,不能胡乱花用。”王炽一口就顶回去,古平原也只得苦笑,一路上他早看出王炽是个克己奉公的人,只是奇怪王天贵那样的掌柜居然能用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也居然能在泰裕丰里待下来。

“什么公账私账,泰裕丰都是我家的,用几两银子算什么?”如意反唇相讥。

“不行!”王炽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直把如意气了个昏头涨脑。

“古大少,这次出门你是头儿,就看着他这么撒野?”如意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丫头,不愿与王炽正面交锋失了身份,话锋一转带到了古平原身上。

古平原微微一笑,“这是小事,莫要搅了四姨太的游兴。左右一夜而已,明天日头一起咱们就进城,泰裕丰的分号自然宽敞明亮,包四姨太满意。”

说着走近如意面前,微微拱手,口气温和地说:“还请四姨太看我的薄面,委屈一夜。”

“好吧。”古平原这样致意,如意听了很是高兴,也就不计较许多了,柔声道:“就给古大少这个面子,不和这块屎坑石头一般见识。”说着转过头对常玉儿说:“愣在那里做什么,铺床去,再打两桶干净水来,我要抹抹。”

常玉儿在她面前一贯吩咐什么做什么,从不争辩,此时不声不响去了,倒是古平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如意见王炽拉着车马往后院马号去了,向前凑了两步,轻声说:“心疼了吧,那水桶可不轻,会不会伤了你的心上人儿?”

“四姨太真会开玩笑。”

“是吗,不承认也罢。玉儿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赶明儿回太谷,我让老爷寻个鳏夫把她嫁出去,免得古大少的那双眼睛瓜田李下,让人看了误会。”

“四姨太这玩笑越开越大了,她是贵府雇的下人,并非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怎么能随意婚配。”

“瞧瞧,露馅了不是,你要是不在乎她,又何必驳我的这句话。”如意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把古平原立时说得哑口无言,自己确实在乎常玉儿,但却与如意想的不同,只是这也无需去和她争辩。正转着这念头,忽听夜色中马蹄声响,敢情是后面又来了几匹健马,还有一辆双拉马车,这车装饰得异常华美,车厢镂刻浮雕,车窗上嵌七彩琉璃,就连马缰绳的护手都是用豹皮所制而非寻常的牛皮,拉车的枣红马也是神骏,四蹄踏雪,昂首长嘶。

“公子,到地儿了。”车厢门开处,先是跳下一个俏书童,然后又回首招呼着,将肩膀靠在车门旁,供里面的人借力而下。

古平原一愣,别看天黑,可那辆马车的四角上有气死风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从马车里出来的正是那位美如冠玉的苏公子,他们怎么也到了西安?

苏紫轩也看见了古平原,略略点头致意,看了看那间简陋的客栈,微微皱了皱眉。

“这里怎么能住。”李钦跳下马,看着客栈厌恶地说,“想不到西安名气大,比起京师真不是差了一丁半点,别说广渠门、德胜门,就是通州也有仕宦行台的金寓客栈,怎么这堂堂西安府却如此简陋。要不绕到南门去看看?”他讨好地问苏紫轩。

“何必费那工夫,你们去住这间客栈吧。”苏紫轩摇摇手。

李钦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地问:“那你住在哪儿?”

苏紫轩笑笑不语,这时四喜已经指挥着几个下人,拿出一件硕大的牛皮帐篷搭了起来。

好一顶金顶大帐,比蒙古王公所用之物也不差到哪儿去,如意本就心情不畅,再看苏紫轩的气势,更是悻悻然。

这时李钦已经看见古平原了,他们出发时,已经派出人手把几大票号的动向都打听清楚了,所以见古平原在此毫不意外。只不过见他旁边还有个美娇娘,李钦倒是一愣,他很快回过神来,大踏步走到近前,扬了扬下巴。

“你是来收康家的产业吧?”他毫不客气,张口就问。

古平原可不像他那样张扬,眼下也没心思与他纠缠,避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并没言语。

“这不是李东家嘛,大老远也能遇到,真是缘分。”如意倒开了口,她认得李钦,祥云当新东家专找古平原的麻烦,这是街知巷闻的事情。她好奇之下特意去祥云当转了一圈,后来又从花月楼旧日姐妹的口中知道这是个年少多金的风流公子,如意最会对付这样的人,媚眼如丝,笑意嫣然地柔声一问,李钦的气焰顿时就消了一半。

他还弄不清这女人与古平原的关系,但好色本性不改,微笑着一双眼在如意身上盯住了,直到苏紫轩走过来轻咳一声,他才有些讪讪然地收回目光。

“我也问一声,古掌柜可是替泰裕丰来收买康家的产业?”苏紫轩看都没看如意,只瞅着古平原问道。

苏紫轩虽然与李钦在一起,但是敌是友还未分明,而且从他拿的那把扇子来看,此人大有来头,古平原也犯不着得罪他。“不错。”他简简单单答道。“苏公子又来此何事?”

“帮你。”苏紫轩也简简单单回了句。可就这一句话,在场的几个人都无不瞪大了双眼。

“帮、帮他?”李钦脸上的表情像活见了鬼,一口就喊出来。

苏紫轩不动声色,说:“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听说城里‘同盛祥’饭庄是百年老字号,明天中午,我在那儿摆酒,请古掌柜好好谈谈,不知能否劳动大驾。”

人家礼数周到,古平原自然要给面子,而且也真想知道这苏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西安这一个夏天出奇的热,古平原一路劳顿,先是困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里的暑气逼醒了,这一醒就再也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一趟的买卖。

苏紫轩与李钦来了,那京商是必定要插上一脚,原本要对付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就已经大大不易,现在再加上势力庞大的京商,古平原心头难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

让他烦恼的还不止这一样,就算是自己真有本事把这桩买卖做成了,王天贵的势力必定要膨胀数倍,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

天气炎热,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烦,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这才发现与自己同屋的王炽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嗯?”古平原皱皱眉头,这个王炽到底是什么人?一路上古平原冷眼旁观,见这个王炽沉默寡言,却勤恳任劳,每一笔支出无不记在册上,以备报销之用,可是连一个小钱都舍不得多花。不买如意的账,又深得王天贵的重用,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古平原正想着,窗外梆梆打起更,已然是四更天了,王炽还没有回来。古平原披上衣服,悄悄走出客栈门口。

明月高挂,清辉弄影,不远处传来噼啪的声音,是苏紫轩的牛皮大帐外两支硕大的火把发出的声响。

看这样子,这豪奢的苏公子是与李家搭伙做买卖,难道说他也是京商的人?不过连李家的公子都要看他的眼色,京商里李家是头一号,谁又能大过李家?古平原困惑地摇了摇头。

“古掌柜。”他想得入了神,身边忽然有人说话。

“是你啊,方才去哪儿了?”

王炽回来了,只见他一副凝重的表情,“我沿着城墙根走了两个时辰。”

这是为什么?古平原不解地看着他。

“明日,不,今日一大早就要进城了,我去打听一下城里的消息,毕竟又过了五天,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变化,需要早做准备。城根底下历来是乞丐聚居之所,他们的消息最灵通,我用了二十五个小钱,从十来个乞丐那里问出不少事情。”

古平原半是惊讶半是欣赏地点了点头,真是一个实心做事的人。这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住店歇下,连自己都沉沉睡去了,他却能不惜辛劳去打探消息,而且有手腕有办法,实在是不易。一个人是否靠得住,就是从这样不经意间的点滴小事上最能看得出来。

“累了吧,坐着慢慢说。”古平原指了指客栈外一块给客人垫脚上马用的大青石。

王炽却像块黝黑的木头一样笔直地站着,古平原这时已经觉察出来了,他对自己的不冷不热并非是厌恶或者仇恨,而是在刻意地保持着一种距离。

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虽然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的财东已经早一天到了西安,但康家并没有和他们接洽,看样子是准备等三大票号到齐才来个货卖识家。

坏消息是,眼下西安城里陈兵十五万,这些兵大爷每日在城中横冲直撞,衙门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于市面坏极了。这里面有五万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的马队,人吃马嚼,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笔钱都落在百姓头上,简直不堪其扰,日日盼望他们拔营。可是大军进驻西安已经三个月了,却迟迟不能开拔发兵。

并不是僧格林沁不愿发兵打仗,事实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出城去,把那些在城边纵马飞驰,不时小股侵扰的捻军杀个落花流水。僧王生平最厌汉人,但自从洪杨乱起,长毛叛军席卷长江以南,塞尚阿被授以“遏必隆刀”统兵平乱却大败而归之后,旗人里就再没帅才可以担当方面之任,十几年下来兵权几乎尽归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汉人之手。对此僧格林沁极为不满,认为不是满蒙铁骑无能,而是朝廷里亲贵耳根子太软,被汉人哄了去。他一心想要在西北立威,重振满蒙铁骑的赫赫威名,没想到偏偏天不尽如人意,就在他集结大军已毕,踌躇满志地准备点将发兵之际,忽然出了一场绝大的变故。

西安城西有一片荒地,传说是秦皇阿房宫的遗址,因为地基犹存,特别适合划地,被采办此次军需粮草的商人用来当做仓库所在,谁知上个月一个闷热的午夜,忽然起了冲天大火,火势如流云飞瀑一般无法扑救,据说当时西安全城都被映红了。所有的军粮和马草都被这场火烧了个精光,一同遭殃的还有放在一个大场里的马车、被服、火药、伤药等辎重物品,都被火神娘娘收了去,光拉车用的骡马就烧死了一千多头。

“是意外,还是……”古平原对当地的事情也知晓不少,知道僧格林沁是来剿捻,那么粮草被烧,莫不是捻子动的手。

“不知道,没逮到人。不过这下子,陕西的商人可倒了大霉了。”

粮草还没有交卸,损失自然是商人自付,但如果只是这一批粮草,价值虽然不菲,商人们倾家荡产也是赔得起的。问题在于辎重是僧格林沁自己带来的,为了管理方便,也借存在这一片空场做仓库,想不到遭此火劫。僧格林沁一怒之下,将这个责任也推到负责为大军采办粮草的几十个大小商人头上,责以管理不善、以致失火延误军机之罪,指出两条道,要么军法从事,要么包赔损失。这一下可糟了,当裤子都赔不起,真要是认赔,八水长安的众多河流里一定飘满了商人们投河自尽的尸体。

“粮草加上辎重,总共价值不下百万两银子,所以逼得陕西首富康家不得不卖产业来赔偿全部的损失。”王炽说到这里拉回正题。

“不是说几十个商人吗,怎么是康家包赔呢?”

王炽沉默了一下,脸上忽然有了敬重的神色,缓缓说道:“康家大爷真是个角色!这一次的粮草采买,他本来能凭借和官府的关系独自拿下来,可是他没有,而是分给了几十家商人一同来做。现在出了事,他又一肩扛下,准备独自承担责任。”

“这是……真的?”古平原动容地问。

“千真万确。”别看王炽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事涉商情,他却叙述甚详。“朝廷对于大军虚靡军饷却不能出兵剿捻很是不满,频频下旨来催,把个僧王气得火冒三丈,军中日日都行军法,而这笔账又被算到众家商号头上。僧格林沁逼得很紧,康家已经把所有的房契铺契都准备好了,只等山西有能力买下这笔偌大产业的几大商家一到,康家就要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原来是这样。急于出手,这倒是个压价的好机会。”古平原喃喃自语。

王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古平原的脸。

古平原察觉到他的目光,笑容中带着些残酷的意味,“怎么,我说的不对?咱们泰裕丰不是一向这样做生意嘛,能多赚一文总比少赚一文强。”古平原的话似嘲讽又似认真,说完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客栈,留下王炽在那里品着滋味呆了半天。

第二天入了城,古平原把如意和常玉儿主仆送到泰裕丰西安分号住下,事情安排已毕,便携王炽一同来赴宴。苏紫轩说得不错,这家同盛祥老饭庄真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的百年字号。古平原只稍一打听,便在三晋会馆不远处寻到了这家起了二层半楼的大饭庄子。苏紫轩与李钦早已等在楼下的散座,众人寒暄几句,便一同入了二楼的雅座包间。

这几个人其实都没什么胃口,心里各自打着主意,李钦的脸色阴晴不定,古平原也是直犯嘀咕,王炽更是一头雾水,只有苏紫轩谈笑风生,让四喜当提调,不断招呼伙计上着好酒好菜。

酒是本地特产的西凤酒,产于陕西凤翔,故此得名,凤翔就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乱,暂以此为都的“西京”所在。同盛祥财大气粗,把当地产高粱的柳林镇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来,号称要喝最醇的西凤酒,非到同盛祥不可。苏紫轩倒也不怕花钱,用一百两银子买下来一坛乾隆三十二年的陈酿,来表示自己敬客之诚。果然,泥封一启,真个是闻香十里,连楼下来往的行人都直抽鼻子。

“这是本店收存最久的一坛酒了。”跑堂的伙计无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饭庄越要雇能说会道的伙计来拉住顾客,此时见苏紫轩是豪客,伙计打叠精神伺候着,一边给众人斟酒,一边嘴上不停夸着西凤酒的好处。

“西凤酒陈酿有陈酿的醇,新酿有新酿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处。几位老客,您要是喝了老酒还想尝尝新酒,也要到我同盛祥来,实不相瞒,如今西安城中,也只有我们家才有新酿的西凤酒。”

“这我可不信了。”四喜抢着道,“老酒还罢了,新酒人人能酿,凭什么只有你家有?”

伙计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人人能酿那是往年,今年可不同了,通省的产粮大户,收成都被商人收购用作军粮,可惜一把大火烧成了灰。没了高粱怎么做酒?”

“那你家又有?”四喜追问道。

“嘿嘿,实不相瞒,我杨四自幼随父亲吃黄土喝黄土,走村串巷做货郎,这方圆千里的沟沟坎坎没有我不熟的,哪条沟里藏了几户人家我都知道,种了哪怕一垄高粱我都晓得。就为这,掌柜的派我出去收高粱,我随便转了一小圈,靠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就拉了几大车回来。别人家没有我杨四这样的人才,能收到高粱才怪。”

他在那里自吹自擂,众人听了都是一笑,杨四要博的也是众人一笑。笑过了接着上菜,不多时饭庄里的拿手好菜像什么“葫芦鸡”、“商芝肉”、“奶汤锅子鱼”……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但是最好吃的还不是饭庄自做的菜肴,而是出了名的老童家腊羊肉,每天出的头三锅必定是送到同盛祥,酥香红润的羊肉切片切块,真是打嘴巴都舍不得丢下。这三锅羊肉不提前十天别想订到,苏紫轩却有办法弄来一锅,当然她给饭庄上下的赏钱比这锅肉贵了十倍不止。

苏紫轩是主人身份,含笑不断劝酒。古平原没喝过这西凤酒,虽然入口甘甜,却不知后劲如何,喝了三杯后不肯再饮,苏紫轩却也不勉强,笑吟吟地又招呼他们吃菜。

王炽有些忍不住了,旁敲侧击地说道:“古掌柜,时候可不早了,此刻日升昌等商号必定都在大作准备,咱们是不是也……”

古平原听了没答话,只是把眼睛瞟向对面的苏紫轩。

苏紫轩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刚要答话,李钦在旁“啪”地一拍桌子。

“你做什么?”苏紫轩知道他要发作,抢先把脸一沉。李钦还真怕她,一句呵斥憋在嗓子眼里转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看看这桌子结不结实。”

一句话,连满腹心事的古平原都被逗笑了,他在座中拱了拱手,“苏公子,我这伙计失礼了,实在抱歉。不过酒过三巡,是不是也该谈谈正事了。”

“好啊,我是主随客便,你要谈,咱们便来谈。”苏紫轩点点头。

“古掌柜,就像你这伙计说的,日升昌等大票号都在做准备,时间紧迫,我们彼此不必绕圈子,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次晋商在西安商界风云际会,为的无非就是康家的产业。你知道康家在全省的铺子加起来值多少钱吗?”

这个数字,一路上古平原与王炽已经反复算过多次了,此时对视一眼,王炽微微摇摇了头,古平原却毫不犹豫地一口道出。

“二百多万两银子。”

“是二百二十七万四千八百两。”苏紫轩跟上一句,王炽露出惊异的表情,他自认为这是个独得之秘,是自己几日几夜废寝忘食从康家近年来汇兑银票的细目中算出来的,没想到苏紫轩却也知道了。

古平原却早就想到苏紫轩敢问这一句,必定是有备而来,“苏公子高明,这个数字应该是准的。”

“那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问到这个,古平原就笑而不语了,没想到苏紫轩浅酌了一口细白瓷杯里的酒,不紧不慢地张口道:“是八十万两吧?”

语惊四座,王炽的脸色这才真的变了,手一抖洒了几滴酒在桌上,他瞠目结舌地望着苏紫轩,真是不知此人是人是妖。泰裕丰做生意胆子一向大,只要是有厚利可图,放款就很松,柜上的存银当然也就没有以资本雄厚著称的日升昌和稳扎稳打的蔚字五联号多,所以一时筹措现银不是那么容易。曲管账连夜查账,从总号和太原分号共凑了七十万两银票,请了太谷最有名的镖局,连夜快马送到了西安分号,加上这边的十万两,才有了这八十万。这本是不宣之秘,更是泰裕丰的底牌,怎么这个苏公子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古平原一瞬间也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本色,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苏公子真是有心人哪,想必留心我们泰裕丰的生意很久了吧。”

他说对了,李万堂命令张广发在太谷设立大平号不是随意之举,而是经过一番细致的研究,准备以晋商“三号一堡”中最为薄弱的泰裕丰为起点,逐一蚕食吞并。所以张广发这大半年来对泰裕丰的账目往来、日常经营乃至于用人制度研究得非常透彻,而且存档立目,务求做到知己知彼一招制胜。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资料,苏紫轩才能推断出泰裕丰在数日之内所能筹措出的款项。

古平原知道眼下人家在暗处,自己在明处,一句句说下去吃亏的终究是己方,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

“苏公子,这顿饭是鸿门宴不成?”

“这说的哪里话,我昨儿说过了,是来帮你的。”

“愿闻其详。”古平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苏紫轩微微一笑,“康家的产业就是再折价贱卖,也不会以八十万两成交,要是被你用这么点银子买了去,那他就不是个大商人,而是个大傻瓜。”她顿了一顿,向四喜看了一眼,四喜拿出一个锦线密缝的绸布包放在桌上,苏紫轩往古平原身边一推。

“这是何物?”

“你不妨拆开看看。”

古平原向跑堂的借过一把小刀挑开针线,苏紫轩接着说:“据我所知,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准备的银票都超过你手中银两的一倍之数,你没有机会的,除非……”

她唇中吐出两个字:“合作!”与此同时,出现在古平原眼前的东西也让他瞧呆了。

厚厚的一摞银票,都是同等数额,每张两万两,看样子足有四五十张。这种票子很少见,但古平原和王炽都认得,那压着金丝花边,上面还有一串花花绿绿图案的银票既不是晋商中任何一家开出的票子,也不是京商四大恒或者南边徽商钱庄的票子,而是英国怡和洋行发出来的本票,绝对的凭票即付,信用没有半点问题。

“你我两家合作,别看我拿的银子多,可是成功之后对半分,这个条件古掌柜意下如何?”

这一笔巨资加上泰裕丰的八十万两,就可以正面与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抗衡,赢面一下子大了许多,古平原也不禁怦然心动。他一边思索一边把银票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谈,钱财不易露白,请苏公子先收好。”

“不!你要是答应了,现在就把这些银票拿走。”

“现在?”古平原愕然。

“对,只要你说一声愿意与我们合作谋利就行。”

“古某人一句话居然能值这么多钱?”古平原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苏紫轩凝视着他,“我信得过你。”

古平原心头一震,也回望着苏紫轩,只觉得她目中并无欺瞒作伪之色,反倒是一片诚挚。

“啪!”李钦第二次一掌击在桌上,这次他可再忍不住了,一蹦多高,狠狠瞪着古平原。“我信不过!这钱是我大平号的钱,我不同意和这姓古的合作。信得过他?笑话,他不过是个穷光蛋、臭流犯,凭什么把一百万两交到他的手上。”

“再说。”李钦把目光转投苏紫轩,“张大叔让咱们干什么来了,你这么做不是南辕北辙嘛!”说着,伸手就要去拿那一摞银票。

苏紫轩寒着脸,折扇啪地一敲,正打在李钦手背上。“哎哟!”李钦一缩手,苏紫轩疾声道:“古掌柜,这里是我做主,他说了不算。”

李钦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就这样和苏紫轩翻脸,只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恨恨地一跺脚,“蹬蹬蹬”快步走下楼去。

就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然够古平原想很多事情了,那种对于危险与生俱来的警惕又一次浮上心头。他先是想到了李钦的话,“南辕北辙”,这么说张广发让李钦来西安不是与自己合作,而是掣肘或者破坏,而苏紫轩这么精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自然是看到了更大的好处。他又想起当初自己闯入大平号,一番言语威胁住了张广发,说明那番话正说中了京商的目的,他们是来与晋商为敌。两样事情并在一起,古平原的脑子里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隐约猜到了苏紫轩的用意,不由得暗暗心惊。

苏紫轩没有理会离去的李钦,而是将目光牢牢望住古平原。“一百万两银票,古掌柜应该不会怀疑我的诚意吧?”

“心诚则灵。”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说,“可是我这座庙只怕太小,装不下这尊神像。告辞了!”说完把装着银票的袋子往苏紫轩面前一丢,霍然起身再不犹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等等。”苏紫轩一直很从容,这时才皱了皱眉头,“古掌柜,我知道你自身还有许多麻烦,若是多了我这个朋友,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帮你。”

古平原并非没有动心,苏紫轩看上去确实是个很厉害的盟友,自己一路坎坷,势单力孤是个很大原因,如果有苏紫轩的帮助,那局面就立时不同。但是一想到苏紫轩与京商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我不勉强,生意场上不是有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将来你若是后悔了,也可以回来找我。”

苏紫轩站在二楼看着古平原走远,问四喜:“你说,他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

“我看他像个聪明人。”四喜一笑,“大概是猜到了小姐想做什么吧。”

“不,他既是疯子也是傻子,很快我就会让他后悔拒绝我。既然敬酒不吃,那就让他吃杯罚酒!”苏紫轩这一次想好了一箭三雕之计,其中之一就是收服古平原为己所用。

四喜看着苏紫轩那张在烈阳下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的脸,心里不由得一悸,知道这位小姐一计不成,第二计只怕就没有这么和风顺雨了。

果然,苏紫轩指了指桌上,“那半坛西凤酒古平原不喝,你就找个人替他喝下去。”说着,压低声音,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四喜听完脸上顿时没了血色,讷讷地说:“小姐,这、这不是白白要人一条命吗?”

“你说什么?”苏紫轩也不恼,伸出手去抬了抬四喜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没、没什么……”四喜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好了。我要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血路,路上的血不是别人的就是我自己的,要是有一天遭了报应,我也绝不后悔。”苏紫轩目光决绝地看了一眼四喜。

“我、我就是觉得那个人有点可怜……”

“世上没有可怜人,只有被可怜的人!”苏紫轩手一扬,一直被她手中捏在手里的酒盅落在街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

“这位苏公子是什么来头?”王炽跟在古平原身后一步远,酒楼上一直没有出声的他,忽然开了口,“我说句实话,咱们这一次要办的交易实在是千难万难,能和此人联手,即使是对分一半的利,我想王大掌柜也说不出什么,应该会满意。”

古平原没有回答他的话,倒是回了句,“看样子你在王大掌柜面前很能说上话。”

王炽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实不相瞒,我是他的侄儿。”

“哦……那倒一向失敬了。”古平原早有预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是在泰裕丰学做生意,不是来当侄少爷的。你还当我是个伙计就好。”王炽郑重地说,“这件事还请古掌柜给我保密,免得我被赶出票号。”

怎么说到这话?古平原想了一下才明白,晋商的买卖一向有“三不收”的铁律,与东家或是掌柜有关系的“少爷、舅爷、姑爷”这三种人不能进商号,为的是防止私相授受、赏罚不公甚至徇私舞弊、损公肥私。这么说来王炽是隐瞒了身份在泰裕丰学生意,可是为什么又轻易地告诉自己呢?

古平原这些年在人情上的历练已然老到,回头一想就恍然大悟,方才李钦口不择言骂出一句“臭流犯”,落在了王炽耳朵里,他为了不让古平原担心自己泄密,所以也主动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这样两相制衡,古平原至少可以稍稍放心。

这样看来,这个人真是存心仁厚,古平原不能不买账了。

“我可以告诉你,那位苏公子暗藏祸心,那些银票不是好拿的,我们还是另做打算。”古平原看得很准,苏紫轩的目的其实就是从“此消彼长”这四个字上打主意。京商如能与泰裕丰对分康家产业,那么实力必定大涨,日后对付日升昌与蔚字五联号就容易得多,即使是对付泰裕丰,因为两家平分的缘故,实力对比也没有发生变化,依旧像是从前那样,说起来京商也不吃亏。古平原倒不是怕泰裕丰垮了,而是不愿意辛苦一趟却为张广发做嫁衣。更何况王天贵用常四老爹的一条命来作为此事的筹码,古平原也不敢大意。

“眼下我要去三晋会馆拜会一下另外两大票号的东家,你去康家的商号里知会一声,就说泰裕丰的人已经到了。”古平原吩咐道。

王炽虽然不明白苏紫轩为何会不怀好意,但是自己对他的底细并不清楚,听了也就点点头。

二人刚要分手各自行事,就听对面大街上人仰马嘶,还夹杂着不少哭喊之声。他们所在的这条大街是唐朝留下来的御路,称为天宁街,是全城最为宽敞笔直的一条大道,直通南北两个城门,所以一眼望去视野开阔。古平原就看见前面遥遥来了一队人马,一字排开长长一串,看上去拉开了足有一里长的距离。骑马的全是官兵,走路的却是有持刀押解的兵卒也有被绳索捆绑的妇孺。这些人没有穿罪衣,也没有戴镣铐,只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双手绑了起来,前后相连,脚上穿着麻鞋,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

这么多犯人,足有好几百,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女犯,更是引来百姓夹道围观,不多时就把一条宽阔的道路堵得前拥后挤。

转眼间队伍已经来到面前,古平原仔细一瞧,这些人虽然表情悲苦,可是大都面目和善,不像是作奸犯科之辈,身上的衣着也并非寻常的贫苦人家。王炽拿手一指,就见有几个女人身上还戴着金银首饰,古平原更是发觉路边百姓眼中都有不平之色,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就越发识不透这些人是什么路数了。

时已近午,金乌逞起淫威,路上蒸腾出重重热浪席卷而来。坐在阴凉处吃瓜摇扇尚且满头是汗,更何况这些犯人口焦唇裂、步履蹒跚,更是被炙烤得两眼发花。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少妇,早就走的直打晃儿,等走到了古平原近前,身子一栽,咕咚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中暑昏了过去,犯人们都是捆着连在一起,她一倒下其他人也走不了,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人群登时就是一乱,就见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费力地从人缝中挤出来,飞跑到那女子的身边,边哭边唤:“娘、娘,你怎么了,你起来呀。”稚嫩的童音夹在人群的纷杂中,听了格外揪心。

那小孩儿叫了两声,转身扑到古平原身后的一处豆腐坊前,对着掌柜连连作揖,“求求阿爷,给口水喝,给口水喝吧。”

那掌柜迟疑一下,还是回身用粗瓷碗端过一碗水递给那小孩儿,孩子小心翼翼走过来,刚要蹲下身喂给母亲,旁边冷不丁抽过一鞭子,正打在小孩的胳膊上,顿时绽开一道血线,碗自然也拿不住,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活腻歪了是不是,谁让你给他水喝!”那用鞭子抽人的士兵一步跨过来,用鞭梢指着豆腐坊的掌柜开骂。

“是、是,小老儿知错了,给军爷赔罪!”掌柜的脸色惨变,扑通跪下咚咚磕起响头。

小孩见打碎了碗,也顾不得身上痛,急得双目迸泪。他年纪虽小,也看出掌柜和其他人绝不敢再给他一碗水,往地上看看,石板路的缝隙里居然还有些水,他趴在地上用嘴去吸,吸了小半口水,跪爬到娘亲身边,嘴对嘴哺了进去。也不知是这一点点水的功劳,还是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这少妇还真的悠悠转醒,抬眼看了看,发觉孩子在身边,连喘了几口气,勉力说:“孩儿啊,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嘛!回家去,快回家去。”

孩子很懂事,不敢违背母命,万般舍不得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往人群外走去。

“醒了还躺着,是不是找打?”那挥鞭子的士兵过来喝骂,少妇用力想要起身,却是疲惫无力难以支撑,那小孩子回头见了,咬了咬嘴唇,终于又跑过来,把手架在母亲的腋下用力向上抬着。

“小屁孩,滚开!”那士兵过来一推孩子,把他推得倒退几步倒在地上,然后一弯腰拉住少妇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啊!”那少妇忽然一声尖叫,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居然把那又高又壮的士卒狠狠推了开来。众人冷不防都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那士兵退开两步,脸上忽然浮出一丝淫邪得意的笑容,想是方才拽少妇时,手脚定然没有老实,那少妇猝然受辱,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老天爷,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少妇忽然嘶声大呼,奋力往前一冲,额角碰到豆腐店前卖货用的木架子上。她是瞅准了那处棱角撞上去的,只一下便血流满面昏厥不醒。

人群又是一阵乱,几个士兵本来笑嘻嘻看着,见事情闹大了,忙过来维持秩序,那个始作俑者的士兵拔出腰刀把绳子砍断,将少妇弃在路旁,一挥手就像没这回事似地,“走,继续走!”

等这一支队伍走远了,才有人赶过去拉起那趴在母亲身上哭得浑身抽搐的孩子,“孩子,赶紧回家报信去吧,快请大夫指不定还有救,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孩子撒腿如飞跑了,众人一阵叹息,慢慢也散了。

这还了得,这是官兵还是土匪!古平原一脸怒容,身旁的王炽也气得不轻,攥拳说道:“就算是罪孥,也不至于受这样的凌辱。”

“什么罪孥,她们都是本地商人的亲属。地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是康家大爷的二儿媳呢,从前多光鲜体面的一个人儿,谁能想到现如今得了这么个下场。”豆腐坊掌柜不住摇头叹息。

“啊!”古平原惊讶得嘴半张开,王炽连连眨眼,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她是陕西首富康家的儿媳,那些人都是商人的家眷?我、我没听错吧?”

掌柜的小心翼翼往两边望望,“两位是外地客商,可能不知道内情,难怪会惊奇。这些商人得罪了僧王,也就难免有此劫难。”

“我们知道一些,不就是失火烧了军粮嘛,怎么把家眷折磨成这个样子?”

“僧王逼着这些商人通赔损失,光还钱还不行,必须把货物补上。那可是百万之数,谁有这份能耐?还不上,僧王就派人把商人的家眷都拘了起来,每日游街示众,直到清欠为止。”

蒙古兵虽然凶蛮,却有一样好处,不喜欺侮老弱妇孺,也嫌每日押解犯人游街酷热难当,于是把这活儿派给了绿营官兵,这下可糟了。绿营的军纪最坏,得了这么一桩差事,视为发财的好路子,每日向那些商人勒索钱财,否则就虐待囚犯。即使这样,每日游街之时,依旧会有官兵接着押解的便利调戏妇女,可怜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仆妇伺候,一般的锦衣玉食,可是沦落至此,就只能忍气吞声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妇一般,一死全了名节。

“这两日又出花样了。”掌柜的看样子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声音压得低如蚁鸣,“听说绿营的营官开始卖名额了。”

“什么名额?”

“我也是听说啊,说是给十两银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里的恶少都争抢去买呢。”

“有什么用呢?”

“嗨,还不是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见了,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一个当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儿媳?那可是西安城里有名的美人儿。”

“我要是这些商人,就到僧王面前告上一状!”王炽声音不知不觉变大了,把掌柜的吓了一跳,四面看看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

“没用的,僧王早就有话,说汉人都是阴柔狡诈之辈,商人更是汉人中的奸邪小人,他们的家眷活该受罪。有这么句话放着,他能管这事儿?”

古平原早就听得忍无可忍,等听了这句话,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觉得浑身毛孔都在发烫。

只要是个正经的商人,听了这句话都不会不动怒,连王炽那么深沉的人也是如此,就见他眉毛渐渐立起来,张口刚说了半句:“这和土匪有什么……”忽然觉得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肩头。

古平原的手!

才不过短短一霎,古平原的脸色已经霁和下来,他冲着王炽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说无益,这不是咱们眼下该管的事儿,照咱们刚才商量好的,各自办事吧。”

王炽叹了口气,依言走了,古平原却没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队“犯人”远去的方向,脸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客官、客官……”掌柜有点害怕,不住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古平原表面不动声色,那是用养气的功夫硬压着火,心里并不平静。他自从考学被诬,断了科举之路,就一直在想应该以何谋生,若是生计不愁又应该如何立业,直到遇上常四老爹,赴蒙古走了一遭,这才打定主意要从商。他是一个性格极其要强的人,既然决定从商,就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这一幕给他带来的触动实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这里又是城中繁华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样子别说知府衙门就是督抚衙门也是默许了此事,也就是说在这些当官的眼里,商人真的就是贱民!古平原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般滴着血。

但是古平原已经不是当初在关外贸贸然去找张广发算账的毛头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个被王天贵摆布得差点投河的年轻人了。丁二朝奉和金虎的死给他带来的最大教训就是遇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口气出不来,那就干脆硬憋回去。更何况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僧格林沁,倘若随随便便口出怨言,则可能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古平原强迫自己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理理衣裳沿街来到不远处的三晋会馆。空手拜客不成体统,好在会馆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货店。他知道自己等会儿拜见的人都是金玉满堂的财主,以自己身上这点钱,送什么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买了当地特产的两篮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个。古平原将身上带着的名刺,交给门上,说自己是泰裕丰的人,刚到西安,特意来拜会两位掌柜。

别看就两句话,可是效用不小,不一会儿大门敞开,管事的先一步跑出来,说日升昌的雷大掌柜亲自出迎。古平原一听立时动容,这个面儿给的不小,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大门左右一分,一个人款款迈步出来,笑吟吟说了句:“古掌柜,久闻你的大名,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站在眼前的是个穿裙戴钗的女人!

是个女人不奇怪。古平原早就听人说过,平遥日升昌的雷大掌柜是位了不起的女中丈夫,为了帮体弱多病的弟弟守住这份家业,在祖宗牌位前立誓终身不嫁,雷履泰临死前这才把大掌柜的位置传给了她。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位雷大娘可不仅仅是守业,她办事极有魄力,为了打通到开封的汇兑路线,敢单刀赴会,登船与黄河水匪谈判,又曾经兴利除弊,冒着日升昌一分为二的危险,开除了守旧的二掌柜,也是她的亲叔叔雷履安,终于将事权统一,也让日升昌稳稳坐住了山西票号之首的宝座。

如今是见到真人了,古平原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雷大娘假意瞪了他一眼,“小兄弟,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家不配来迎你。”

古平原本以为雷大娘既然有泼天胆子,又有霹雳手段,即使不是钟离春那样的无盐丑女,也必是穆桂英一般英姿飒爽,谁知都猜错了。雷大娘看起来就如同一个亲切的邻家姐姐,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如长虹秋水一般,让人一见了就忍不住想和她说几句心里话。这一声“小兄弟”叫得可真好,古平原就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毕竟是日升昌的大掌柜,是跺跺脚能让山西商界地皮乱颤的人,古平原不敢怠慢,肃肃面容躬身一礼:“古某不敢,日升昌是山西商界领袖,久闻大掌柜的风采,今日一见,睹之心折。”

雷大娘微微一笑:“闯黑水沼斗王府,把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你古掌柜的名号我也是如雷贯耳了。”

雷大娘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她这么说,古平原不免有些惶恐,抬眼看看,见雷大娘面色自若,不像是在说反话,这才放下心。

其实两人这初次见面,都觉得对方很对脾气。但古平原不敢越礼造次,雷大娘呢,则忌惮王天贵的手段,对古平原也连带有几分警惕。

两个人互相一让,最后是并行而入,古平原问了一句:“毛大掌柜在不在会馆中?”

“在。其实他也好奇,想看看你,不过我既然抢先一步出来了,他就只能呆在前厅赏字画了。”雷大娘说着有些好笑。

这是为何?古平原想问,但是事涉这么两位大人物,自己不免交浅言深,又把话咽了回去。

说了两句话,穿过“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牌楼,就来到两侧写着“经壁辉煌媲美富、羹墙瞻仰对乾坤”的正厅,正厅一侧是药王殿,出门在外行商最怕得病,商人会馆都祭药王。

正厅里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墙边,果如雷大娘所说,半侧着身对着悬挂的字画,正在眯着眼赏鉴,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雷大娘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不闻不问,依旧是意态悠闲。

古平原已知此人是谁了,抢上一步,拱手为礼:“后辈古平原,给毛大掌柜见礼!”

“唔,唔……”那老者这才偏了偏身,“你叫古平原……”

“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是老了,将来的买卖都看你们年轻人的了。”毛大掌柜连连点头。

古平原这才看清,敢情这山西商界的耆老毛鸿翙已然年近耄耋,脸上皱纹堆得像个核桃,眼皮耷拉着,喘气也是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显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又是这个身份,居然如此推崇自己,古平原心下感激,当下扶着毛鸿翙在正厅的太师椅坐下。毛鸿翙还要让古平原坐首座,古平原哪里敢,最后一番推让坐了次席,雷大娘打横相陪。

毛鸿翙对古平原赞不绝口,雷大娘在一旁却只是视有若无,古平原眼角余光一扫,正看见她一只手在腰间冲着自己摆了一摆,眼睛也同时眨了眨,分明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古平原正想着,毛鸿翙开了口,他讲的是几十年前和雷履泰一同创办日升昌的往事。别看他人老了,记性却好,大到在全国各地开设分号,小到一餐一饭如何克俭,直说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古平原一开始还认认真真听着,后来听来听去,发现毛鸿翙真是老糊涂了,有些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竟是如老和尚念经一般。这要讲到什么时候!

古平原这一次来会馆,有两件事要做,一是看看这两个对手,二是经过苏紫轩在同盛祥的提议,他也由此触机,有一番建议要对两位大掌柜提。如今看毛鸿翙的样子,只怕往事讲完了,他也神疲力乏要休息了,那自己这一趟岂不是白来?

他有些烦躁地瞥了一眼雷大娘,却发现自从毛鸿翙开口时起,雷大娘就凝神细听,眼睛盯在毛鸿翙脸上,机警得像一只嗅到了猎人气味的狐狸。

古平原心下一愣,联想起方才她的手势,知道这里面必有缘故,这样心意一转,顿时平心静气继续听了下去。

毛鸿翙又讲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结煞,端过茶水品了一口,“一辈有一辈的辛苦,如今又轮到你们这拨年轻人了。”

“这山西票号从康熙年间办起,历经蹉跎,到了道光年间本来已然式微。要不是毛老前辈与雷家先人联手,怎能风云再起?我们不过是沾了老前辈的光了。”

古平原说的是心里话,毛鸿翙听了很是高兴,不断抚掌称善,雷大娘却只是含笑不语,并不插话。

毛鸿翙夸赞了一番古平原,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容颜有些惨淡。

“古掌柜,实不相瞒,我毛老头这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有事情求求老弟,能不能赏我个薄面?”

哎哟!古平原真没想到毛鸿翙以蔚字五联号大掌柜,山西票号年辈最高耆老的身份,能卑躬屈膝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立时惶恐不安地站起身,合掌抱拳,说道:“毛大掌柜,蒙您看得起,您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

话刚说到这儿,就听“啪”地一声脆响,雷大娘不小心把桌上的茶壶拂到了地上,壶身碎裂,茶水流了一地。会馆主事赶紧过来让下人擦拭更换,忙了一大气儿这才安稳下来。古平原方才一时冲动,本要轻诺,现在想起来未免草率,而且他也发觉了,雷大娘不知何故三番两次都在提醒自己多加留神。

所以重新落座之后,古平原心生警惕,把话接了下去的时候就留了几分余地,“只要是我古某人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让老前辈满意。”

“眼下有件事,古掌柜应该能办到。我老了,打算最后出出风头,借着这次收卖康家的产业,风风光光把这一生的事业做个了结。办成了这件事,我也就可以回家去安享晚年了,过几年一闭眼,必定也是含笑而逝,将来山西的生意也就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了。不知道古掌柜肯不肯成全我这个糟老头子?”毛鸿翙看向古平原的眼神满是恳求之色。

“这……”古平原可真是没想到,没想到毛鸿翙谈买卖,不谈银钱谈人情,这分明是要自己退出这次的生意。这个要求可是太大了,也太过分了。古平原这才明白方才雷大娘的几番举动的意思,敢情是早就猜到了毛鸿翙会有这样的计谋,而自己不知不觉已落觳中,幸亏方才雷大娘搅局,不然话说死了,又面对这样的老前辈,还真是没法转圜。

一念及此,他灵机一动,抱歉地看了一眼雷大娘,对着毛鸿翙说:“毛大掌柜有命,古某本当听从,只是三大票号齐聚于此,我不敢擅专,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听听雷大掌柜的意思。”

“她那边没问题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不提我与她父亲几十年的交情,日升昌的桌椅上还都洒着我毛鸿翙的汗水,念着这份功劳,鸿翙大闺女也不会与我争,是不是啊?”

咦?古平原听怔了,别的话都好理解,唯独这最后一句,什么叫“鸿翙大闺女”啊?

再看雷大娘一瞬间脸色也有些发红,没好气地说:“是啊,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办事什么时候让小辈儿们吃过亏!”

毛鸿翙不理她话里带刺,反倒打蛇棍上,立马跟了一句:“哎呀,还是你这闺女懂事,不枉小时候我还给过你糖吃。”说完又转过头对古平原道:“这么说我将来死了能不能闭上眼,就听古掌柜现下一句话了,我先重重谢了。”

毛鸿翙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颤巍巍站起身,居然作势就要给古平原叩头。这阵势,换了谁都扛不下来。古平原想都没工夫想,先把老头扶住再说,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这个头磕下去,否则自己就直接转身回山西得了。

“老前辈,老前辈,万事好商量……”古平原半扶半抱总算是拦住了毛鸿翙,把他搀到椅上坐好,自己也紧张出一身汗来。

雷大娘扑哧一笑,“毛大掌柜,您也真做得出来,这把老骨头说跪就跪,也不怕散了架。”

毛鸿翙气喘吁吁,“谁让我是大掌柜呢,忝为职守只得勉力而为了。古掌柜,你还没说话呢,给不给老朽这个薄面哪?”

古平原可真为难了,这岂是轻易能够答应的事情,别的都不提,上面连着常四老爹的一条命呢。这时候毛鸿翙、雷大娘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古平原座中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神情肃然,站起身冲着毛鸿翙道:“毛大掌柜,我不能这么办。我是以‘泰裕丰’掌柜的身份来办事,不能私做人情给柜上造成损失。”

“哦……”毛鸿翙脸色阴晴不定,看了一眼古平原,并没说话。

“不过我倒有个建议,自知人微言轻,本不敢说出来。”

“没关系,小兄弟,你说吧。你既然代表‘泰裕丰’,那你的话,没人敢轻视。”古平原一口拒绝毛鸿翙,雷大娘先就舒了一口气,此时鼓励道。

“俗话说‘一争两丑,一让两有’,能不能三家联手做这笔买卖?我算过了,每家只要出六十多万两银子,应该能做成这笔交易。”古平原胸有成竹地说。

雷大娘还没答话,一直没出声的毛鸿翙忽然挺起腰来哈哈一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直逼古平原。

“年轻人,你好算盘。你以为我不知道,以‘泰裕丰’的实力无法与我或者雷家抗衡,你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要三分天下有其一。哼,做梦!你当我毛老头这几十年的莜面白吃了不成。”

“老前辈……”古平原还待再说,毛鸿翙已然怒冲冲离座,一句话也不听,起步转到后堂去了。

“你不必再说了。”雷大娘摇摇头,“说也无用。毛鸿翙是不会和我们雷家联手的,至于泰裕丰嘛,他本来就不甚重视,不过是要用你来做个引子,也好拘住我。毛鸿翙这个人一辈子不和人合作,因为……”

“因为什么?”古平原一时好奇问了一声,看到雷大娘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倒有些后悔问得孟浪。

雷大娘笑了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他当年与家父合作创立日升昌,最后却因为窥视大掌柜的位置,被我父亲施计撵出了票号,引为一生恨事,从此立誓再不和人合作。”

“啊!”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所谓几十年的交情是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毛鸿翙这个人也有他人不能及的长处。你看他方才不顾一切的样子,你道是为了自己的家产吗?不是的。蔚字五联号是介休侯氏的产业,毛鸿翙不过是拿身股的掌柜而已,并非是财东。”

这话又是大大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只听雷大娘接着说:“方才他那样子,我看了着实感动。这么大岁数了,只为尽到大掌柜的职责,竟不惜脸面要给小辈下跪,虽然是用了心机,可换成你我,自问能做到吗?”

古平原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本来有些鄙薄毛鸿翙的为人,此时都已释然,反倒是生出了一丝敬意。

“恕我冒昧再问一句,要是我方才答应了毛大掌柜,你又如何自处呢。”

“你不会。”雷大娘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担心你被道行高深的老头子骗了句话去,至于认起真来,你绝不会拿买卖当儿戏的。你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方才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拿我当个挡箭牌,以免与毛大掌柜正面起冲突。”古平原恍然大悟。

雷大娘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莫生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要不然这样好了,这次的交易,我们日升昌的赢面最大,我给你在里面夹些干股,算我还你这个情好了。”

这真是通省第一大票号的掌柜才说得出的话,出手真是豪阔。康家的产业若是被日升昌购了去,日进斗金不成问题,古平原哪怕是只占一厘,一年下来也是个万贯家财的财主了。

换成别人自然喜不自胜,古平原却微微沉了脸,“雷大掌柜,虽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可是有朋友才有做不完的生意。我这一次来,虽然没谈成三家合作的事儿,可是交了个朋友,心里实在高兴。万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莫非拿我当个趋利小人?我来办的是柜上的公事,若是私下拿对方的股,岂不是谋事不忠?好意心领了,告辞。”

说完他就要走,还没等挪步,雷大娘已疾声道:“对不住,是我错了。”说着蹲身福了一福,竟是给古平原赔了个礼。

“这不敢当。”古平原连忙侧身避过,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雷大娘却也不再提这件事,反倒又说:“你们那位王大掌柜,我实在是不愿招惹,不然就这一次,你我两家联手也是好的。”

古平原心里一动,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雷大娘的话。泰裕丰若是与日升昌联手,蔚字五联号自然落了下风。但还有苏紫轩这个人与他的一百万两银子,怕就怕虽说毛鸿翙不愿与人合作,可一旦知道自己没有了胜算,面对这么巨大的利益,被逼得当场与苏紫轩联手也不是不可能,那样反倒是日升昌和自己这边处在了劣势。

古平原想着摇了摇头,拱手道:“改日竞买康家的产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情,这一点请雷大掌柜放心。”

“想不到王天贵那老小子居然如此识人,我一向倒是小看他了。”雷大娘激赏地点了点头,说的虽然是王天贵,夸的自然另有其人。

古平原辞出会馆,见天色尚早,他想先回分号去一趟,问问康家的事儿有没有新的消息,刚要举步,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向城北而去。跨辕的是李钦,这倒不稀奇,可车里坐的两个人顿时让古平原瞪大了眼睛。

如意和常玉儿!

她们俩怎么会坐上了李钦的马车?古平原担心常玉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正在望着马车的背影发怔的时候,就觉得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请问是太谷县泰裕丰票号的古掌柜吗?”

他连忙回身,见是个青衣俊仆,正对自己作揖行礼。

“正是古某。”

“我家主人有请,还望古掌柜大驾光临。”

“你家主人是?”古平原迟疑地问,城里既然有仇家、有敌手,那就不能不防。

“主人借住在陕甘屯田道施道台家,您去了便知。”

既然是在道台家,那料想不妨事,何况能借住在四品官员家中,必定也不会是普通人,指名道姓请自己必有缘故。古平原点了点头,俊仆见他答应了,扬手唤过早已等在路旁的一辆轿子。

居然是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不用问这是把道台家的轿子借了来,古平原这辈子第一次坐大轿,倒也觉得新鲜,左右看看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南一处大园子。有那俊仆叩门,大轿直接抬到二堂月亮门前,古平原下了轿,仆人伸手肃客,将他引入花园中。

陕西地处黄土高原,花园之胜当然比不了淮扬苏杭,但是看得出主人家也是一番苦心经营,铁干铜枝的老树遍布满园,都是碧叶虬结,霜皮突兀,怒根出土。院中无明池却有暗泉,但闻泉水滴答声,听久了心静自凉,又能发人怀古幽思。

“好去处!”古平原不觉赞叹出声。

“三百年的老园子,没别的好,就是一丝火气不带,最是消暑。”阴影中有人边答话边走了出来。

一打眼间,古平原还以为出来一位地仙。就见这个人年纪比古平原大着几岁,身穿蓝绸衣裤,足登散底鞋,辫子盘两圈甩在脑后,手中一把折扇,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意的微笑。

见是这样的俊雅人物,古平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道:“在下古平原,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找我前来有何事见教?”

“坐、坐,天太热,哪能一到就谈正经,先喝一杯大红袍解解暑再说。”

那蓝衣人一句不答,指了指树荫下的石桌石椅,请古平原坐下。

“这是正宗闽北大红袍,不是我说嘴,自从洪杨战事一起,断了长江茶路,本年的雨前大红袍就连京里皇上和皇太后都无福享用,可就偏偏是我这里有。”

这人还真爱说话,古平原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听他一个劲儿地往下说。

“你算是有口福,正宗的大红袍树一年只产八两菜茶叶,自打乾隆爷那会儿被雷击死了半边,就只剩下了四两。如今都在我手里,轻易是不给人尝的。”

他这么一通夸,古平原还真起了好奇心,端过沏好的茶水,用舌尖一点,又呷了小半口,慢慢地品,最后舔起一片茶叶在齿间细细嚼着。

“如何?”蓝衣人带着笑问。

古平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家乡是徽州,最是产茶的地方,他的老师又是嗜茶之人,古平原从小为老师沏茶泡茶,听老师讲茶理,对茶叶知之甚深。稍微一品就品出来,这杯茶里的茶叶,比老师当年省吃俭用换来的那二钱号称极品大红袍还要好,难不成真是祖树所产的贡品?

那对面这个又是什么人?

古平原注目于蓝衣人,他却宛如浑然不觉,只是向紫砂壶中注水,将一小块白炭轻轻拨亮,动作就像新郎在拨开新娘子凤冠上的流苏,饶有兴味又一丝不苟。

许久他才满意地抬起头,第一句话就说:“你想不想发财?”

“想!”古平原毫不犹豫地回答。

“发大财?”

“越大越好。”

“那眼下有个机会。我知道你带了一些银子来康家想买下他们的产业,不过不够对不对?”

古平原不答,只静静地看着对方。

“没关系。不够之数我可以请道台大人为你担保,先欠着,这样你就可用几十万的银子转手换来几百万的产业。”

“那不是要还吗?”

“不用还!我已经和道台大人商量好了,这件事里所得的银子,三一三十一,我们均分。康家卖了产业后,还要通赔军营的损失,之后就是个穷光蛋了,怕他做什么?大不了道台的官儿不要做了,‘为官千里只为财’,这些钱他几辈子也享用不尽。”

好大的胆子,这么牵涉几百万两银子的巨骗,难为这人能娓娓道来,听上去这蓝衣人是空手套白狼,但细思之下,也要靠他能攀上道台大人的关系,还要能说动一个四品大员拿前程做代价来行此骗术。

眼下这西安城里,看样子真是有好些人将康家几世积攒起的财富当成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蓝衣人见他沉吟不语,又开了口:“说白了,这与康家去谈生意引他们入扣的人也不能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商小户,至少要够分量才行。山西的三大票号自然是上佳人选,我听说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做起生意素来灵活机变,泰裕丰论起实力又排在其他两家票号后面,我想你应该没有理由会拒绝吧?”

“我是没有理由拒绝。”古平原点了点头,蓝衣人眼里瞬间闪过一片失望的神色。

“但是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这个骗术就别想得逞,我会去警告康家要他们提防这个屯田道。还有,另外两家票号,你也不用打主意了,我向你保证,他们知道了,一定把你揪到官府去。”

雷大娘不必说,就是毛鸿翙,古平原也有这个把握,因为他也是个真正的生意人。

说完,古平原扭头就走,就要出花园的那一刻,忽然身后传来开心爽朗的笑声,他诧异地转过身去,就见那蓝衣人轻轻鼓着掌。

“我就说吧,总算是没有枉费我的大红袍。”

“可惜害我输了东道。”自屋中走出两个人,前面拄拐的可不正是毛鸿翙。

“这要怪老爷子你看人不准。我就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会是小人。他敢走黑水沼,又怎么会是个黑心贪财之辈?”雷大娘从后面走了上来,笑着说,“这茶真是馋人,乔致庸你也真是,方才煮茶故意拖延时间,就是在勾我的瘾儿,对不对?”

乔致庸!

古平原脑子“轰”地一声,愣愣地看着这个蓝衣人。人称“一堡顶三号”的乔家堡的主人,在包头一手扭转乾坤,重振乔家声威,此后数年间被誉为经商奇才,在号称“通省皆商”的山西被公认为“第一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亮财主”,就是面前这个笑得有些不知收敛的年轻人?

“不信吧,他这个样子,比我还不像个掌柜的。”雷大娘看上去与乔致庸交情甚好,随随便便一坐,调侃道。

毛鸿翙却坐在稍远的地方,只拿过一杯茶嗅那香气,却一脸的不苟言笑。

“几位、几位大掌柜,我可是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古平原已经隐约猜到了,只是事情太过出人意料,他心里激荡不已。

“我来告诉你吧。我撺掇他们联手买下康家的产业,免得晋商自相残杀被外人看了笑话,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他们被我说动了,可是毛大掌柜不愿意只与雷家联手,我呢,又有不能参与这件事的理由。”他为了经营南方茶路,在闽赣诸省大肆收买茶山,已经把能调动的所有资金都投了进去。这是眼下乔家最大的秘密,除了几个亲信的掌柜外没人知道。

“哼,他把闺女取了我的名字,我就把孙子取他的名字,对雷家,我从来吃不得半点亏。”毛鸿翙这一说,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毛鸿翙对雷大娘口称“鸿翙大闺女”,原来是这么个“典故”,他想着两个老人彼此斗法无所不用其极,肚中暗笑差点乐出声来。

“眼下三大票号都说日升昌居首,要是我们两家联手,有那不知道的必定要说是我毛鸿翙仗了雷家的势力,我不落这个口舌。”毛鸿翙皱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老了,你们就当迁就我行不行?”

“行,行,我这不是紧着给您凑角儿呢嘛。”乔致庸一脸的没脾气,转过头和古平原说,“所以我就出主意找泰裕丰,可是他们二位又都信不过王天贵王大掌柜,这事儿眼看就要僵了。”

雷大娘接着说:“后来听说代表泰裕丰来西安的是你,乔东家给你作保,说是绝无半点问题,可是我们两个还有点信不过,于是就唱了这一出《庄周试妻》。”

“乔东家,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推重于我?”古平原真是感动。

乔致庸把一直摆在石桌上的一轴手卷向前一推,“虽然素不相识,早已莫逆于心。”

古平原将那手卷拿过来一看,登时想起当初去恶虎沟之前,在太谷杂货互市,自己为帮乔家的小伙计垫账,于是当了董其昌的手卷,换了三千两银子。

“手卷我早就派人赎回了,不过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报答的恩情。古掌柜保全了乔家的面子,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面子还给你,今天算是补报万一吧。”乔致庸笑呵呵道。

毛鸿翙接上一句:“利字当头不动心,已然是百里挑一。最难得的是,年轻人都好面子,我拿面子拘你,你还是能跳出来,这就不是凡品,不容易、不容易!”说着频频点头。

“三位大掌柜的……”古平原眼眶潮湿,喉头哽咽,想了想还真是无以言谢,于是恭恭敬敬一躬到地。再抬头时却说了一句让面前三人都愕然不已的话。

“三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恕古某不能接受!”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一句话,乔致庸、雷大娘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有毛鸿翙呷了一口茶,并不动声色。

“古掌柜,三家竞买,数泰裕丰实力最弱,眼下联手均分利润,其实是对你们最有利,反倒另外两家吃了亏。你可要想清楚啊。”乔致庸劝道。

“小兄弟,方才在会馆,你不也提议三家联手吗?”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方才是在试探,试探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有没有单独联手的可能。现在看起来毛鸿翙真是块老姜,他一定要把别人扯进来,就是仿三国的故智,要形成“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面。如今泰裕丰不肯加入,毛鸿翙宁可放手一搏,也不会与日升昌对分利润,否则必成两虎相争的局面,到时候雷大娘锋芒正盛,毛鸿翙只怕自保不易。

望着古平原离去的背影,一向智珠在握的乔致庸也不禁愣了半晌。雷大娘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向桌上重重一顿,百思不解地摇了摇头,“怪不得都在传他是个疯子……”

“第二次了……”毛鸿翙忽然开了口,目光望着天尽头的一片霞光,思绪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二次?”乔致庸偏过头来问。

“嗯,上一次我见到有人断然拒绝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是四十年前。”

“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傻的人?”雷大娘一笑。

“是令尊。”

“……”

“当初他经营颜料庄,生意做得很大,全国各地的大庄子都来争相聘他当大掌柜,条件任开,甚至可以让他占一半的股份。”

后面的事,雷大娘都知道,雷履泰没答应任何一家的邀聘,反倒是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投到了当时很不景气的票号业中。

“那时全山西都说他疯了,拿钱打水漂。可是现在呢,说他疯了的那些人,铺子几乎都倒了,而日升昌……”毛鸿翙一口口品着茶水,慢条斯理地说着,乔致庸和雷大娘可是越听越心惊,再往外看去,古平原已经走得踪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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