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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生死一诺

所属书籍: 古董局中局3

一架大维美在碧蓝天空上优雅地飞行着,不时穿梭于白云之间,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两侧的宽大双层机翼上涂着青天白日徽,机身上用红油漆写着“腾鸿”二字。这本来是北洋政府用英国借款购买的轰炸机,后来改成了运输机,专飞京、津两地民航。它装有两台劳斯莱斯航空发动机,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飞机提升了不少,能装将近六吨货物,能载十二名乘客。

不过此时这架飞机的乘客,只有许一城与海兰珠两个人。

他们只有两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围堆满了各种邮包和木箱,杂乱无章。浓重的机油味不时从蒙皮缝隙中传进来,机身时不时还要狠狠地晃动两下。

海兰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当初慈禧从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时候啊。可咱们这一回才飞了多久,肚子里的早餐还没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谢,就去谢戴笠吧。”

许一城左手拿着那把唐剑的相片,右手抖开陈维礼的那半张信笺,头也不抬地说。

戴笠虽然已经离开北平,但他留下马汉三作为联络员。许一城把复原的九龙宝剑交还马汉三,顺便问他有没有最快前往西安的办法。马汉三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一番打听,居然安排一架飞机出来。

这架飞机的来历颇有意思。北伐时冯玉祥进军河北,自认功劳最大,冀、京、津理应归他。而蒋介石唯恐冯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阎锡山为平津卫戍总司令,只给了冯玉祥部下一个北平市长的虚衔。冯玉祥对此大为不满,蒋介石为了安抚他,答应把北洋政府遗留下来的航空兵分给他一部分。这架大维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面的,先从北平飞洛阳,加过油后再直飞西安。

大军阀之间的纷争,倒让许一城赶了个巧。否则的话,从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时间。

“咱们还赶得及吗?”海兰珠收回视线,有点担心。

许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笺:“支那风土考察团是七月初走了,现在是八月初,我们比他们足足晚了一个月。不过他们是走陆路,得先去郑州,再转去西安。我问过了,现在那边火车还没恢复,公路也是时断时续,最可靠的只有马车。就算他们运气足够好,一路没有天灾人祸的耽搁,也得花上二十几天。我们比他们晚不了几天。”

海兰珠看起来稍微放心了些,可随即又担忧起来:“哎,一城,你怎么如此笃定,日本人的目标是武则天的乾陵?”

许一城把唐剑照片递过去给她:“你看这里有震护二字了么?”

“什么意思?你们玩古董的春点?”海兰珠完全不明白。

“这是只有陪葬才有的字样,而且不是一般的陪葬,而是代活人护陵。比如皇帝对你有大恩,现在皇上死了,你还活着,又不能殉葬,那么就要拿一件东西,作为自己的替身去为皇帝守陵,一般会写明‘某护’‘某臣假’之类的字样。我查过了,郭震是唐玄宗时候死的。他以《古剑篇》为武则天所赏识,女皇对他有知遇之恩,那么武则天死后,他献上宝剑,代身护陵,再正常不过。”

“这么说,这把剑原来是在武则天的墓里?”

“不,不会的。这把剑是代身守陵,那么它出现的位置,不应该是墓内,而是墓外,也就是地宫入口处的外围,所谓剑门。”许一城弹了弹照片,“你看,上头这根线段,应该就是武则天乾陵的山势图,而这个位置,标记的就是此剑下葬之处。找到此剑下葬的剑门,就能找到乾陵墓道的入口所在。”

海兰珠一听,啊了一声,说这不是和东陵那个姜石匠一样了吗?

许一城点头:“郭震剑之于乾陵,就类似于姜石匠之于东陵,甚至比后者更关键。唐代的陵墓很有特点,唐太宗曾经刻过一块碑,上面写着‘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好盗息心,存没无累。’换句话说,唐陵是以山为陵,规矩浩大。如果不知道墓道的位置,硬挖几无可能。”

“有这么夸张吗?不会和东陵一样吧?”

许一城道:“早在唐朝末年,黄巢就打过乾陵的主意。当时他动用了四十万大军,围了乾陵挖了一圈大沟,最终筋疲力尽,也没找到墓道口。日本人再厉害,能有黄巢的人多吗?”

海兰珠立刻明白了:“所以日本人花了这么大心思,就是为了获得郭震剑上关于乾陵墓门的位置。这是唯一能进入武则天陵寝的办法。”

许一城长长叹息道:“之前我完全想错了。维礼在信笺上留下的那五个手指的血手印,根本不是东陵里的五位帝王,那就是一个五,武则天,旁边多出的那个‘陵’字,自然指的是乾陵——若不是找到剑影素描和堺大辅抄写的郭震诗,我还真想不到这一层。”

说到这里,许一城突然沉默下来。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当陈维礼知道支那风土考察团真正的目标后,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愤怒。那可是乾陵啊,武则天的陵寝。他毅然决然地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这个举动所包含的分量,许一城到现在方才彻底明白。

他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去,那里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陈维礼的牌位。他希望能和好友并肩作战。

“日本人对唐代文化近乎痴迷,他们认为现在的中国不配做唐文化的继承者,他们才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郭震剑上能指示乾陵墓道方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乾隆把郭震剑藏进了九龙宝剑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任由他们打开武则天的陵墓,对咱们国人来说,可真是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

许一城一拳砸在了飞机单薄的舱壁上:“我绝不能让东陵悲剧重演。”海兰珠望着他,发现他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神情,嘴唇轻抿,眉头稍皱,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毅。“可是……”海兰珠的声音有点羞怯,“为什么你这次不带五脉的人,单单只叫上我呢?”

许一城苦笑一声,身子向后一靠:“五脉之中,像药慎行那种想法的,是大多数人。他们不能理解我,亦不知我要做的事情意义何在,何必叫他们来。”

“那三个小家伙呢?为什么也没带?”

“药来家中生变,不便前来;黄克武是个好孩子,就是思想上有点疙瘩,他自己还没理顺;至于刘一鸣啊,他脑子好使,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惜……”

“可惜什么?”

许一城把视线转向舷窗外,望着外面的云彩,声音里带了几丝疲惫:“你以为药慎行被抓走,是谁举报的?”

海兰珠一惊,差点没坐住。

许一城眯着眼睛,神态平常:“药慎行去十二师办事处的事,当时是一鸣和药来发现的,后来只告诉了我。我和药来都不会说,那么只有他了。这一手厉害啊,专挑了寿宴当天把药慎行给拉下马来,他一手布的这局,自己没费多大力气,借着我揭露孙殿英恶行的东风,就造出一个药慎行不得不退、我不得不上的局面。”

海兰珠啧啧称奇,她知道那个戴眼镜总是不爱说话的小家伙很聪明,可没想到心思深沉到了这地步。许一城道:“假以时日,他必是个厉害角色——但这次行动,我不能把他带在身边。”

海兰珠似笑非笑:“所以你才找的我?”

“付贵在医院里还没醒,我没有其他朋友了。”许一城的回答非常干脆。

“只是这样吗?”海兰珠问。

“嗯。”

海兰珠“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许一城抬起双眼,反问道:“西安之事跟宗室已经没关系了,你又为何愿意跟我过来呢?”

“哼,明知故问,我不告诉你。”

海兰珠把身子扭过去,不理他。可许一城非但没动静,反而把膝盖上的地图摊开,低头开始研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伸出脚去踢了他屁股下木箱子一下,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摔倒。看到平时总是云淡风轻的许一城露出狼狈相,海兰珠咯咯笑了起来:“说正经的,就算我帮你的忙,可一共就两个人,也不够对付整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吧?”

许一城把那张地图拿起来抖了一下,那是一张西安附近的高精度地形图——讽刺的是,这是日本军部出版的——上面已经被铅笔勾画了好几个地方:“胜败的关键,跟人数没关系。比拼的是对乾陵的熟悉程度。谁先找到墓穴入口,谁就能赢,”说到这里,许一城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别的不好说,和武则天有关的东西,我们许家掌握的资料,可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比的。”

飞机经过数小时的飞行,最终降落在西关大营盘的一处军用机场。许一城和海兰珠一下飞机,当地五脉的人就等在舷楼下。这是个很有儒士风度的年轻人,姓姬,叫姬天钧,岐山人,是五脉在陕西省的关系人之一。他一见许一城,立刻迎了上去用力握手,口称族长。

许一城无奈地解释说现在还不是,姬天钧却不由分说,认准了就不改口,一直执晚辈对长辈的礼节。许一城也只好由他去。

姬天钧人很健谈,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给许一城和海兰珠讲解西安的历史。从三皇五帝说到三国,从三国又讲到陈树藩,跟说评书似的。西安本来建制归长安县,恰好就在上个月,长安县城关四区被陕西省政府单独划分出来,升格成了西安市。所以许一城沿途所见,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告示,百姓喜气洋洋,似乎都与有荣焉。

在同一个月,北京降格成北平,长安却升格成了西安,两大古都两下比较,真是叫人感慨万分。

许一城看着远处逐渐接近的西安城,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那是一种寄寓在唐城周宫秦砖汉瓦之间的亲切,那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厚重气势。无论是作为一个考古学者还是五脉掌门人,许一城都能感到它在呼唤自己,呼唤着深藏在血脉里的古老的根。

北平和西安虽然都是古都,风格却有微妙的不同。北平的大气,是现世的,是一幅光芒四射的工笔彩画;西安的气质,却仿佛与人隔世相望,如同一件古老的青铜器,包浆被岁月磨得圆润,发着幽邃深敛的光芒。许一城闭上眼睛,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细细地感受一下这古老而苍茫的气息。

在路上,姬天钧乐呵呵地把五脉在陕西的生意介绍了一遍。许一城拍了拍他肩膀,隐晦地表示有外人在场,稍后再说。姬天钧看了眼海兰珠,说我还以为是族长夫人呐,不好意思。然后他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说麻烦了。

等到了预定的客栈,许一城和海兰珠才明白什么麻烦了。原来姬天钧居然只订了一间大房,把海兰珠闹了一个大红脸。姬天钧忙不迭地把房间改成两间。

这时候就体现出五脉族长的好处了,可以随意使用当地资源和人脉。许一城吩咐姬天钧去查一下支那风土考察团的踪迹,顺便查询一下乾陵现状。姬天钧应承着很快离去,海兰珠问许一城接下来怎么办,许一城稳稳道:“等。”

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姬天钧一直没露面。许一城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地图,海兰珠待着实在无聊,就出去转悠了一圈。西安城里古迹太多,给她一个月也看不完。

第二天,姬天钧又来拜访。他告诉许一城,西安城里外国人很多,大多是古董贩子和学者,尤其以日本人最多。他们在这里建了很多会所,支那风土考察团很可能就住在其中一间会所里,不易查到落脚点。

至于乾陵,它现在归陕西省古物保管委员会管理。这个委员会是在昭陵六骏偷运事件之后成立的民间组织,专门负责对陕西省重要文物遗迹进行清理、保护。可惜陕西连年战乱,政权更迭,这个委员会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现在唐代十八陵根本无人看守,完全不设防,只有当地警察会偶尔巡视一圈。

姬天钧还带了一大摞资料,多是地方志、游记和一些盗掘案卷宗——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居然还有类似《阳宅指缪》《勘舆五经》《二十四砂葬法》的风水书。许一城把资料留下,没发表任何看法,继续在房间里研读,一看就是好几天。海兰珠有点着急,催促说日本人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挖坑了,你还不急不忙在这儿看书?

“磨刀不误砍柴工,放心吧,日本人的动作没那么快。”

许一城告诉她,整个乾陵,其实是一个颠倒的风水大阵,布局方式和寻常方式迥异。郭震剑上留下的地图,绝不能简单地与乾陵地形做对照,其中暗藏风水玄机。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被误导。

“明眼梅花近千年的传承,掌握着外人所不知的一些东西。日本人可不知道这些门道,他们南辕北辙,优势在我们这边。”许一城笑道,然后又低下头去,慢慢地翻开一页。

“干吗不联系政府,让西北军派人去保护不就得了?”海兰珠还是不明白,许一城的做法太奇怪。当初为了保护东陵,他可是到处借兵,先找李德标,又寻孙殿英。怎么到了西安,却只是闷头单干。

许一城摇摇头,露出沉痛神色:“各地军阀,都是一路货色。若是惊动了西北军,怕是前脚赶走日本人,后脚他们就自己动手了。东陵的事情,不可重演。”

海兰珠知道东陵现在就是一根刺,一拔就会让许一城痛苦万分。于是她也不催了,白天出去溜达逛街,回来就泡在许一城的房间里,陪他一起看书、聊天。

在这期间,支那风土考察团的行踪始终成谜,不过乾陵附近也一直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

到了第五天中午,姬天钧又来了。这次他神秘兮兮地拿来一个黑布包,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个铜制的风水罗盘,还有香烛灯笼红线什么的。海兰珠凑过来一看,有点糊涂了。她看向许一城,说你真打算改行堪舆了?

许一城把罗盘拿起来掂了掂,对海兰珠道:“古人布局墓穴,都以风水为准。搞清楚了唐人风水的门道儿,才有机会解开盘中谜局,找到墓门。你做好准备,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这会儿就走?到乾陵得大半夜了吧?”海兰珠吃惊不小。

许一城道:“郭震剑上的玄机,不到那个时候是显不出来的。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了结了。”说完他看向乾陵方向,清秀的脸上显出几许肃穆和紧张。

海兰珠问:“那我要做什么准备?”

“很简单,保护我。”许一城望向她,目光深深。海兰珠微微有些局促,可她并没有躲开许一城的注视,嘴角微抬,露出了一朵微笑。

姬天钧准备了三匹河套马,鞍鞯齐全。三人各自跨上一匹,急匆匆地出了西安城的西门——安定门。在出城的时候,被守城的西北军士兵稍微耽搁了一下。许一城让海兰珠看好马,然后和姬天均前去交涉,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士兵才骂骂咧咧地放行。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三人匆匆出城,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疾驰。先过咸阳,再经礼泉县,最终抵达乾县县城。他们一路疾驰了五六个小时,无论人马都疲惫不堪,必须在乾县县城休整一下。

八月份天长,他们进县城的时候,西边还泛着一抹隐约的落日余晖,给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光亮。乾陵就在乾县县城往北十二里地的梁山,远远已可望见其峥嵘陵势。不过他们吃过晚饭之后,这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在稀薄的星光照耀之下,乾陵如同一个巨大的模糊黑影,看上去威严而可怖。

“哎,你说进了山以后,会不会闹鬼?”海兰珠有些瑟缩。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种半夜闯死人坟地的事,心里总会有些害怕。许一城整理着马背上的装备,笑道:“怕鬼?你在英国留过学,应该学过‘赛先生’啊。”

“我知道啊,但就是害怕嘛。”海兰珠撇嘴。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鬼,做坏事的人心虚了,也就有了鬼。”许一城大笑。海兰珠狠狠地朝许一城脚上踩去:“别以为鲁迅先生的书我没读过!”

他们稍事休息,然后在晚上九点左右准时出发。一路上大路坎坷,又没有照明,三匹马只能放慢速度,谨慎前行。后来大路变成小路,小路又变成山路,当他们抵达梁山脚下以后,马匹干脆无法前进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乾陵固然有名,可这里既非军事要地,也非香火繁盛之所,平时人迹罕至,当地自然没有修路的动力。

所以他们三个把马拴在山下一块石碑旁,各自背上背包,打起手电,沿着神道徒步朝山上走去。

梁山一共有三座山峰,一北二南,其中北峰最高,乾陵就在突兀孤绝的北峰之巅。南边的两座山峰东西对望,中间夹着一条司马道,左右还有泔河、漠水两条水带环绕,气势十分雄壮。即使是在夜里,从山下仰望乾陵,感受到的也不是死气,而是穿越千年的煌煌大气。

“真不敢相信,武则天就睡在这座大山里面,那个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海兰珠仰着脖子感叹。

许一城纠正道:“错了,这里其实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合葬墓。只是因为武则天太有名了,所以李治的名字反而不显。”

“有这样的老婆,李治一定很辛苦吧?死后都要被压过一头。”

许一城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娶过这样的老婆,也没死过,真不知道。”逗得海兰珠咯咯笑,驱散了不少暗夜陵寝的阴森。

姬天钧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介绍道:“两位没来过,可能不知道。乾陵这个地方原先还有内外二城四门,神道两头还有祭殿、阙楼、祠堂、下宫等等三百多间建筑,可惜早没了。现在地面上剩下的,就只有神道两头的翁仲石像和那一块无字石碑了。”

“什么是无字石碑?”

“乾陵上头有两通石碑,靠西边的是唐高宗的述圣纪碑,靠西边的是武则天的碑。一般石碑上都应该是写满字,歌功颂德什么的,可武则天的碑却特别奇怪,上头一个字没有。”

海兰珠大为好奇:“武则天干吗给自己立一块无字碑?是觉得无话可说吗?”姬天钧说这就不知道了,历来的说法很多,有的说武则天自认女子不该称帝,所以不敢立碑留言,有的说武则天自认功劳太大,根本不需树碑立传,莫衷一是。

“一城,你怎么看?”海兰珠转向许一城。

许一城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猜,她应该是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问心无愧,根本不惧后人评价,所以才坦然把石碑空在那里——其实本该如此,只要不违本心,哪怕坚持的是一些旁人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做到生前无愧就好,又何必去计较什么身后之名?”

“怎么你说的好像临终遗言一样,不吉利!”

三个人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海兰珠忽然发现,他们前进的轨迹已经偏离了神道,朝着乾陵侧麓的山中走去。许一城告诉她,如果想要寻找墓门,不能从正面去找。真这么简单,乾陵早被挖过无数次了。唐代依山为陵,整个山体都是陵墓的一部分,所以须得从乾陵中轴线两侧的山脊入手。换句话说,搜寻范围不能在乾陵之内,而应该是乾陵周围。

“就咱们三个,又黑灯瞎火的,怎么搜啊?”海兰珠担心地说。她拿手电一晃,四周树影幢幢,随山风沙沙作响,根本不知地势虚实。北峰山势挺拔险峻,密林横布,此时是黑夜,稍不留神就会失足掉下去。

“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许一城冲姬天钧点了点头。姬天钧把背包解下来,俯身鼓捣了一阵,拿出一堆竹篦和棉纸。这些竹篦长短一样,显然是特制的。姬天钧手脚麻利,很快就组装成了三个圆筒状的灯笼,外糊棉纸,底有支架,上头封得严实,朝下的开口却很大。

姬天钧往灯笼下面放了沾满豆油的布团,划洋火点燃。很快这三个灯笼飘飘忽忽地浮起来。因为灯笼下端拴着丝线,所以都飘不远,只在三人头顶浮动,把周围稍微照得亮堂了一点。不过在这漆黑的乾陵山中,突然升起三个如豆灯团,远远望去异常醒目,透着一丝诡异。

“这是什么?”

“这是孔明灯,相传是诸葛丞相发明的。能浮空坚持一个多小时,咱们这次找乾陵墓门,可全靠这东西了。”许一城解释道。

海兰珠有点迷惑,这玩意的照明效果不怎么样,如果真是嫌黑,拿几根蜡烛秉在手里也比这方便。凭它怎么找乾陵墓门?难道说……这东西有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特别效果?海兰珠一抬头,顿时吓了一跳。

她看到许一城把风水罗盘取了出来,平放手中,三个孔明灯的丝线就拴在罗盘上,勾住三指。罗盘上方,搁着郭震剑上的剑纹拓片。许一城那副样子,哪里还是个考究的考古学者,分明活脱脱一个风水神棍。

“许族长,那我先走啦。”姬天钧一拱手,转身拎起背包离开。海兰珠一愣:“他……怎么走了?”

许一城道:“乾陵太大,必须得分开行动搜寻。我们一路,他一路。我们各自带了一把信号枪,有发现可以随时联络。”

姬天钧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海兰珠则紧跟着许一城,离开神道,踏入梁山北峰附近的山林之中。梁山虽不像华山那么险峻难行,也没什么断崖深壑,但地势变化颇多,沟坎连绵,夜入山中,脚下得万分小心。许一城一路看着风水罗盘,牵引着孔明灯缓步前行,时而登高一眺,时而下坡查探,走走停停。海兰珠跟在他身后,心里充满奇妙的感觉。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清凉山风偶尔吹过,山势树影,无处不在,偶尔还会看到一块古碑、一片断垣残壁,更觉山谷幽深。

两个人在山中转悠了不知多久,海兰珠忍不住问道:“到底要找怎样的风水啊?”她不大信这些东西,而且她认为许一城也不会相信。他说要依风水寻墓穴,总觉得挺古怪的。

许一城盯着罗盘:“呵呵,你有所不知。乾陵这个地方,可不同别的帝王陵寝。若不知其中奥妙,只会深陷迷阵之中。”

海兰珠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想起他说过乾陵的风水阴阳颠倒,忙问他到底有什么奥妙。许一城脚下不停,一边朝前继续探索着,一边娓娓道来,声音回荡在这深山幽林之间:“这得从乾陵的修建说起来了。唐高宗李治一直有一个夙愿,就是死后能葬在长安。为了在长安附近找到一块合适的吉壤,李治派了两位风水大师,一位是他的舅父长孙无忌,一位是太史令李淳风。”

“写《推背图》的那个李淳风?”

“对,就是他。长孙无忌和李淳风两人各自选择了一个方向,从长安城出发,遍访三秦。长孙无忌先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在龙眼处埋下一枚铜钱。紧接着,李淳风也找到一块宝地,在龙眼处钉下一枚钉子。两人一先一后回到朝廷,李治有点为难,就让武则天挑。武则天决定亲自去看看,结果发现两人不约而同,选的都是梁山。而且在龙眼之处,李淳风钉下的钉子,正好穿过长孙无忌的铜钱中心。

“武则天很高兴,回来告诉李治,梁山东隔乌水与九嵕山相望,西有漆水与娄敬山、歧山相连,确实是一个聚风涵水的绝佳龙脉之地。本来这事已经定了,可朝中有一个人站出来,对李治说万万不可。这人是谁呢?他是李淳风的老师袁天罡。当初唐太宗为了预知大唐国运,请袁天罡、李淳风两人卜算。李淳风年少气盛,一口气向后算了两千多年,袁天罡赶紧推了他的背一下,说你天机泄露太多,快去休息吧,李淳风这才停手。这本书因此得名,叫作《推背图》。从《推背图》以后,袁天罡对李淳风格外留心,知道自己这位学生不懂谦折之道,早晚会惹下大祸。

“退朝以后,袁天罡单独面见李治,说梁山不可为帝陵。李治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袁天罡说他曾为高祖李渊选择陵址,也曾经探访过梁山。他开始也觉得是一块吉壤,可再细细一推究,发觉梁山风水有异。一是梁山的龙脉走向与高祖、太宗的帝陵相隔,有中断之兆,反而盘结于周朝龙脉之末,此有改朝换代之忧;二是梁山北峰为头,南边双峰为双乳,呈现妇人之相,此陵利女子不利男子;三是乌、漆二水在山前合抱,水势低流,看似合乎风水之术,但正午时分站在合抱之处,这里恰好被双峰的影子所遮挡,旺阴而不旺阳。总之,袁天罡说如果选择这里入葬,阴阳颠倒,恐怕李唐的帝统会被一个和周朝有关的女子中断。

“李治听了袁天罡的话,有些为难,因为这片地方是武则天选的,不好更改。他为人懦弱,最终还是决定梁山为帝陵,然后把宫里所有名字带‘周’字的女人都赶了出去,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后来李治死后,武则天将其安葬于梁山,没过几年,她谋夺皇位称帝,国号果然就是一个‘周’字。”

海兰珠听得瞠目结舌,说原来乾陵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许一城拨开前方树枝,把孔明灯稍微牵低一点,继续道:“袁天罡说梁山是一个阴阳颠倒之局,利女主。武则天在修建梁山乾陵时,就暗藏机心,刻意安插亲信,要把这个风水效力发挥到最大。所以这乾陵的风水,处处都和其他帝陵反着来的,主阴不主阳。墓门的设置,自然也有特别的讲究。如果按照普通的风水理论去找墓门,不可能找得到。”

“那郭震剑上那幅地图……”

“那条剑纹,必须得反着看才行。日本人如果不了解乾陵的秘密,按剑纹去找,嘿嘿,那是南辕北辙,待一年他们也找不到。”

海兰珠这才明白为何许一城不走正道,原来是要踏入这个反风水局。她忽然很好奇:“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许一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奇妙神情:“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们许家先祖,跟武则天有很深的渊源。”

“哈?你别告诉我,你是武则天后人啊?”

“那倒没有。我许家祖上叫许衡,是武则天的明堂侍卫,负责看管一尊玉佛至宝。后来明堂遭遇大火,那尊玉佛居然丢了。许衡被革职,他发誓要追回玉佛,以不负圣恩。许衡为了寻访玉佛,苦学玉器鉴别,后来竟然成了一代大家。他的子孙和弟子演变到后世,逐渐形成了五脉。”

海兰珠不知今晚第几次目瞪口呆了,五脉的渊源,居然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许一城道:“不过这些都是传说,未必是真的。五脉传承至今,丢失了很多记录。祖上的故事尚有许多空白,我正在设法补全,希望能有机会把那段历史完全还原。”

海兰珠还想问,忽然许一城一抬手,说等一下。他们两个朝前看去,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荒坡。荒坡的坡度颇缓,两侧被倾斜的山体石壁挤压,就好像是一座山壁被荒坡从中硬生生劈开一样。坡上长着薄薄一层青草,附近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

从位置来看,这里恰好是北峰半山腰处的东南山麓,遥接南方双乳。如果按袁天罡的理论,把梁山比作少妇平躺的话,那么这个位置就是腰眼所在。

许一城让海兰珠拿住孔明灯和罗盘,先用郭震剑的拓片对照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地貌,然后打着手电走过去。他先走到一侧石壁,用手摸了摸表面,然后走到另外一侧石壁,站开几步,伸手比量了一下两者距离。他让海兰珠把背包丢过来,从里面拿出一把手铲和一根三尺长的金属棍。许一城拿起手铲,在荒坡上挖了几下,拿棍子往下用力一捅,再提上来看看土色。如是三四次,他把棍子往下用力一插,里面传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不是撞到泥土,而是撞到石板发出的声音。

“是这里吗?”海兰珠问。

许一城抬起头,一脸喜色地对海兰珠说:“没错,墓门就在这里!整个乾陵,只有这里符合阴阳颠倒的风水和郭震剑的指示……”可这喜色突然急剧凝固在他的脸上,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海兰珠身后的阴影走出来。

“姊小路永……”许一城还没说完名字,那人已经飞身上前,挥动拳头,一拳砸在许一城头上,然后又是连续三拳砸在右耳、下巴和腹部。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就算是付贵和黄克武都抵挡不住,更别说许一城了。在眩晕中,许一城隐约听见海兰珠在尖叫:“你们轻点!”

姊小路永德又是一拳重重挥去,许一城仰天倒地,挣扎着半天没起来。海兰珠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许一城却一把甩开她的胳膊,愤怒地瞪着她。海兰珠垂着头,没吭声。

“许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堺大辅。他一身黑绸面儿的马褂,打扮得像是一个山西银号老板。难怪姬天钧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原来他们是把自己伪装成了中国商队,混入西安城内。在他身后,还有大约七八个人,各自拿着手电和武器,站在荒坡下面。

许一城喘息着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呼吸粗重。

“多谢海兰珠小姐的鼎力协助,我们才能够在乾陵相逢,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堺大辅抬起肥厚的手指,朝她轻佻地一指。海兰珠脸色略显发白,却不否认。

“你……你一直在给他们通风报信……为什么背叛我?”许一城嘶哑着嗓子质问。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路勘察,却有黄雀跟在后头。

海兰珠把脸一扭,想藏到人群后头,却被堺大辅拦住:“什么背叛?她一直很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她是我们最好的间谍之一。”

许一城气得闭上眼睛:“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

海兰珠抬起头:“一城,我告诉过你,宗室一直处于恐惧之中,恐惧的人,会去寻找能给予他们帮助的人。”

“那你们当初直接把东陵卖给日本人就是,为什么还要找我多此一举?”

“因为毓方并不是宗社党的人,他最初找到你,是真心希望能保全东陵。我们宗社党为了配合堺先生的行动,才瞒住我的真实身份,利用毓方让我接近你。”

“宗社党?”

许一城一下想起第一次去拜访毓方时,在他家马车上看到的二龙戏珠。看来宗社党没有消亡,它就像是马车上那块标记,一直等待着死灰复燃的机会。他咳咳几声,无话可说。

“毓方早就没有雄心了,他是个只求苟全性命的太平犬。我们宗社党的理想,可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想抱着祖先陵寝过一辈子,却不知道,只要能换来日本人的合作,牺牲一个东陵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海兰珠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唇边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不知是对许一城,还是对自己。许一城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堺大辅得意道:“许先生您实在令人佩服,没想到您能从烟土查到九龙宝剑,又从九龙宝剑追查到乾陵。不过也幸亏您这么能干,才能带着我们顺利找到乾陵的墓门所在。这您没想到吧?”

他一边背着手,从荒坡上仰望北峰乾陵,发出感慨,“这么伟大的陵寝,如果是在日本,将会成为万众膜拜的神圣之所——看看你们把它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呸!”许一城再也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飞到他胖胖的脸上。堺大辅也不生气,蹲到许一城跟前,从他怀里扯出那条大白手帕,擦了擦自己面孔,又给他揣了回去。

“你看,即使是许先生你,都在这神圣的陵园里随地吐痰,毫不珍惜。这样的瑰宝,还是交给更懂得珍惜的人去保管吧。”说到这里,堺大辅直起身子,看向乾陵的眼神都变了,声音很大,“打开乾陵,《支那骨董账》就可以填补上很大一片空白。帝国大学那些学阀,他们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姊小路永德面无表情地问是否开始挖掘,堺大辅大手一挥,像挥舞着一把武士刀直劈下来。

七八个人立刻拿出铲子,开始在荒坡上埋头铲土。他们动作标准,整齐划一,而且没一个人吭声,一看就知道和姊小路永德一样是军人出身。堺大辅在旁边还在不住提醒:“轻点,不要太用力,小心伤到东西。”

许一城被姊小路永德死死控制在旁边,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日本人一寸寸地拨开荒坡,就像剥下少女的衣裙。海兰珠缩在石壁阴影里,如同化作一尊石像,一直没做声,也没走开。荒坡上的植被很快被挖开,然后土层也被扒开,露出了一片石板。堺大辅俯身过去看,用手去拂开浮土,看了一阵,发出惊喜:“狮马纹,这是唐陵特有的风格,错不了!”

周围的人一阵振奋,挖得更加起劲。没到半小时,整个墓门的大门显露出了真实面目。这是两块雕刻着狮马纹的石板,石板之间严丝合缝,四周还有祥云、牡丹等装饰,依着坡势斜靠——不过,作为乾陵的墓门,似乎有点寒酸。

“看这里!”

堺大辅拿着手电晃过去,光柱射过去,照到石板的正上方有一条石制门楣,门楣上刻着一柄宝剑,形状和九龙宝剑里的郭震剑形制完全一样。堺大辅惊喜地催促道:“没错了。郭震献剑,代身守墓,说明守护的这个墓,就是武则天和李治的合葬墓无疑!快开,快开!”

石板很厚,日本人又不敢用炸药,只得拿出撬棍,七八个人一点一点撬。好在墓门后面不像东陵有镇石顶着,很快就被撬出一条大缝,可容一人通行。缝隙后头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只有阴寒之气嗖嗖地往外冒着。

堺大辅把许一城抓过来,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许先生,作为这个墓门的第一个发现者,我把荣誉留给您,请您第一个进去。”

“不可以!”海兰珠连忙出言阻止。墓内情况不明,若是有毒气或者有什么机关,第一个进去的人会非常危险。许一城讥讽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虚伪。海兰珠被他的眼神一扫,浑身没来由地一颤,她可没见过许一城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冰冷,沉静,拒人于千里。

许一城主动站出来,迎着堺大辅的目光,伸手略扶墓门,闪身走了进去。

他进入墓道,先吸了一口气。墓道里的空气带着沉重的陈腐味,但至少含氧量还够。他谨慎地踏出第一步,感觉脚步落在了一片石面上。他伸手朝左右摸了一圈,发现四周也都是同样的青石壁。前方极黑,看不到尽头通向哪里。

堺大辅见许一城进去以后没什么异状,和其他人鱼贯而入,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守门。海兰珠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日本人准备充分,除了手电还带了特制鱼油火炬。七八根火炬一点起来,霎时把墓道照了一个通透。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尽头。甬道顶部呈椭圆状,四周和地面都用四指厚的青石砌成,墙面上没有任何纹饰。

姊小路永德走到许一城身后,用手一推,让他继续打头阵。

传闻武则天心思狠毒,所以在她的陵墓里有大量机关,需要一个炮灰去挡一下。许一城知道日本人的用意,可也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朝前走去。日本人则站成一排,隔开一米,跟着他背后。整个墓穴里非常安静,外面的虫鸣鸟叫和山风全被隔绝,甬道里只听得到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逼仄的黑暗和阴森的墓道让人心中不由得产生烦躁,在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惊慌,如果永远待在这里,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许一城忽然停住了脚步,姊小路永德粗暴一推:“怎么不走了?”

“到头了。”

堺大辅走到前面,和姊小路永德高擎火炬,环顾一周,才知道许一城说的没错。甬道的尽头是一个方形的宽敞房间,大小恰好能容纳一尊大棺椁,不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在正对着甬道的墙壁上,是一幅彩绘壁画,一名形若门神的武将手持宝剑,横眉立目。可惜年代久远,这壁画斑驳不堪,勉强只能辨认出上半身,下面的墙皮剥落,里面不是青石砌成,而是被泥土填满。壁画下面还有一个木架子的痕迹,不过木质早已腐烂成泥。

这显然不可能是武则天的墓室所在。但整个方形房间里,只有甬道一个入口,除此以外都是青条石交叠而成,密不透风。堺大辅紧皱眉头,他举着火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通向其他地方的入口或暗道。堺大辅这下子可有点抓瞎了,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无奈地走到许一城跟前:“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许一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真不知道?”堺大辅盯着他。在火炬的照耀下,脸色阴晴不定。

许一城坦然道:“我和你们一起进来,能做什么手脚?”

堺大辅一时拿他也没办法,跟姊小路永德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探查一圈。武则天不可以常理度之,这方形房间一定暗藏玄机。如果有必要,对许一城可以用刑,这家伙身负五脉,说不定还瞒着什么事。

一群人纷纷拿出铲子,开始敲击附近的石壁,希望能敲出一条暗道或者开关,可惜一无所获。就在这时,甬道那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在这陵墓里,哪里来的脚步声?谁的脚步声?所有人脸色一变,唰地掏出枪来,对准了甬道口。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堺大辅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负责守住门口的那人。堺大辅问他怎么下来了。那人说刚才看到外头的山麓里不知是谁,突然打了一颗信号弹,赶紧过来报道一声。

堺大辅看向海兰珠,海兰珠抱臂有气无力地说:“姬天钧在中途和我们兵分两路,约定如果有发现的话,就用信号弹联络。”堺大辅一听,双目精光四射:“这么说,姬天钧那边应该也有了发现。这里留几个人,其他人过去看看!许先生你……你在干吗?”

他一低头,发现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恭恭敬敬地摆在武将壁画的下面。因为这不是什么危险动作,所以也没人阻止。借着火光,海兰珠看到那木牌上写着“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心头一阵狂跳。许一城在牌位前把双手抬起,八指交拢,先是手背翻手心,拜三拜,然后大拇指交抵,再拿开。再拜三次。

这手势她知道,许一城告诉过她。这叫托孤拜,行了此拜,就一定要完成死者嘱托,生死一诺。但他现在这个手势,和托孤拜是反过来,意思是完成了嘱托,特来告慰死者。

她瞳孔霎时缩小,猛地一推堺大辅,惊骇地喊道:“快、快离开这里!”

“维礼,你仔细看着吧。你的仇人都在这里了。”许一城站起身来,怀抱灵牌,面色无比平静。

堺大辅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平地里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炸声,这爆炸声隔得很远,听不太真切,整个墓穴仅仅只是震动一下。旋即每个人都抬起头,听见头顶有沙沙声,先极细切,如蚂蚁食叶,然后声音逐渐变大,好似野牛奔腾。

堺大辅大喊一声说快走!一干人连忙沿甬道朝上跑去。可已经晚了,只听得“轰隆”一声,一半的甬道猛然坍塌下来,青条石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两个跑在前面的人一下子被砸在底下。

堺大辅和姊小路永德同时扑过去,拿铲子试图挖出一条通道。可眼前的退路不是被砂土,而是被大石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挖不动,方室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他们都是军人,不怕牺牲,但困在一个古代陵墓的小墓室里窒息而死,这是无论谁都无法接受的。

堺大辅一把揪住许一城,再也无法淡定:“你到底干了什么?”

许一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快意,无比畅快。他的双眼亮得吓人:“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注意到那荒坡两边的山壁吗?那山壁的基础被墓穴挖开,十分脆弱,只消一点点炸药,山壁就会坍塌下来,砸在荒坡之上,将这里彻底封死。那个信号弹,就意味着姬天钧已经点燃炸药。”

堺大辅怒吼一声,把他狠狠地摔开。许一城后背重重地撞在彩绘石壁之上,然后跌落在地,可是他还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海兰珠走过去,声音有些发颤:“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许一城语气温和,可里面饱含着毒刺:“若没有你尽忠职守,我可完不成。辛苦了。”

寥寥一问一答,海兰珠就全明白了。许一城早知道她的身份,夜探乾陵根本不是为了寻找墓道,只是为了引君入瓮。海兰珠咬住嘴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许一城把身子靠在石壁上,歪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很早,从你执意陪我去平安城开始,我就已经有所怀疑。后来付贵一遇袭,我差不多就能确定了——不然日本人怎么会那么巧,恰好能拦截到付贵和姜石匠呢?”

海兰珠苦笑:“所以从你回到北京开始,和我说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都是戏!”许一城语带讥讽:“彼此彼此。”这时堺大辅面容扭曲地喝道:“这么说,什么颠倒风水局、什么五脉独家之秘,也都是胡说?”

许一城索性盘腿坐下,把陈维礼的牌位抱在怀中,背靠石壁:“你们很强大,我没办法对抗你们。我只能将计就计,通过海兰珠给你们传递信息,让你们以为我有独家之秘,只能靠我才能找到真正的乾陵墓门。”

“这么说这个墓,根本不是乾陵墓门喽?”堺大辅大吼。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墓,是郭震的代身陪葬墓啊。”许一城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像在课堂上给人讲课一样从容,“郭震剑的剑纹山势上,刻着两个字‘震’‘护’。这既是代身的祈语,也是地点标记,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两个——护字标记的,是乾陵入口;而震字标记的,则是这个代身陪葬墓。我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猜到了。”

说到这里,许一城又是一阵大笑:“我在西安城拖延时间,姬天钧就在乾陵寻找这个墓穴,并着手布置炸药。匆忙出发,是为了让你们没时间准备;城门口被士兵拦住,是让你有机会去给他们报信;挑选黑夜进山,是为了防止你们发现附近埋藏的火药;点燃孔明灯,是为了方便你们追踪过来,免得迷路——你们看看,我多周到。”

墓室里变得安静,更准确地说,是死寂。日本人以为他们一直在监视许一城,却没想到恰好相反,他们一直被许一城所控制。他每说一句,海兰珠的身子都要晃动一下,到后来几乎站立不住。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墓室里没有棺椁,只有一幅彩绘壁画。武则天去世时郭震尚健在,但为了报答皇恩,他在乾陵附近空立一墓,只留一把剑和一幅画像守护主君。这种空墓,里面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密道机关。一条甬道,一间方室,仅此而已。

“每一件古物,都有它的一个道理。郭震以忠义守墓,他的剑,是一把忠义之剑。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就合该有此下场。”许一城紧紧盯着堺大辅。

堺大辅面色微变,他掏出郭震剑的照片,趴在地上,肥厚的手指在照片上一寸寸挪动:“‘震’在这里,‘护’在那里,相距不远。说不定,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就有乾陵的真正入口啊!”他一想刚才可能错过乾陵真正的入口,浑身就在发颤。

“如果你们自己来找,说不定早就找到了。”许一城冷笑。

堺大辅一听到这一句,脸色先变成猪肝颜色,浑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到后来,他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似乎是激动过度引起的癫痫症状。可没人过去看他,大家都已经死到临头。

墓室里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姊小路永德为了节约氧气,下令把所有的火炬都熄掉。一群人坐在黑暗中,听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感受到死亡慢慢临近。姊小路永德忽然冷哼一声,一把抓住许一城的肩膀:“你既然设下这么一个局,又怎么会不留后路!快说!在哪?”

许一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把自己置于死地,又怎么能把你们骗进来?”

“那你不是一样要死?”

“我进了这里,就从来没打算出去。维礼之仇已报,乾陵已保全。人固有一死,我已没有遗憾了。”他的声音响彻在黑暗的墓穴里。

“好,那我就成全你!也给我们节约点氧气!”姊小路永德狞笑着用力掐住许一城的脖子,很快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就在这时,墓室的天花板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每个人都感觉到有尘土从上方抖落下来。他们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姊小路永德松开手,疑惑地朝上方看去。

许一城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墓穴是空心的,没有木梁加固支撑。上面两扇石壁的重量,这里估计快撑不住了——算你们运气好,被砸死而不是窒息而死。”这个解释丝毫不能给人带来安慰。姊小路永德终于也不能保持冷静,他再度捏住许一城的咽喉:“快说,通道到底在哪?”许一城淡然一笑,闭上眼睛:“维礼被你杀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痛苦吗?”

“我保证你比他痛苦十倍!”姊小路永德也歇斯底里起来。墓穴上方的动静越来越大,就像是什么东西被挤压到了极限,行将破裂前的惨呼声。

海兰珠的手忽然搭在了姊小路永德的胳膊上:“让我来吧。”姊小路永德冷哼一声,松开手,后退一步。

许一城大口喘息着所剩无几的空气,紧贴着墙壁,脸色惨白。海兰珠看着这个男子,柔声道:“你还有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啊。”听到这句话,许一城浑身一震,眼神里闪现出几丝眷恋,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她会明白我做的事情,我的孩子将来也会的——海兰珠,你知道吗?这就是她和你决定性的不同。”海兰珠一瞬间露出奇异的神色,既苦涩,又幸福:“一城,你骗起人来的时候,真是……”

她说着,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把整个身体朝着许一城的胸膛撞去,撞得毅然决然。许一城猝不及防,被海兰珠重重顶扑在怀里,整个人猛然往身后的石壁一撞。与此同时,墓室的天花板终于支撑不住压力,“哗啦”一声垮塌下来,海量的沙石如泰山压顶一样,一下子就把这小小的墓室和里面的人彻底吞没……

姬天钧站在墓室外面的荒坡边,脸都吓白了。许一城让他引爆炸药把日本人堵在里头,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也会进去。现在可怎么办,整个荒坡被石壁硬生生压下去几分,地表凹陷,显然整个墓穴都被压塌了。

怎么着?五脉的新族长上台没几天,居然就让他给亲手炸死了?这可怎么跟北平那边交代?

姬天钧急得在周围转圈,却一筹莫展。他要叫人来挖开救人,就得解释是怎么坍塌的,谁装的炸药。到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再者说,地下墓穴不像是楼房坍塌,扒开还能活,那东西就跟煤矿矿井似的,一塌了,只能等死。

一边埋怨着许一城,姬天钧一边往坍塌的废墟里头看,希望还能有点奇迹发生。可他心里也清楚,奇迹的可能性太小了。盗墓的事他虽然没干过,但也见过不少,这种情况,十死无生。忽然,他眼珠子停止了,看到一处青石下方似乎有什么动静。姬天钧唯恐看错了,趴下身体凑到青石下方去观察。因为青石交叠的角度,下面恰好留出了一个很小的空地。而那空地上的浮土,正在一鼓一鼓地涌动着。然后“扑”的一声,一只手攥着个木牌冲出地面,拼命摇晃。

姬天钧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这手里拿着个灵牌,不是诈尸了吧?再仔细一看,这是活人的手臂,整个身子还在往外拱,那个木牌应该是用来挖土的。可是上头已经被那块石头压住了,空间太小,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是出不来的。姬天钧左右环顾,抄起一根精钢撬棍,插进石头缝隙里拼命撬。反复撬了三四次,这大青石终于发出一声不情愿的碰撞,朝着坡下翻滚而去。

姬天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看土里伸出来的那只手,已经快攥不住木牌了,更别说挣扎而出。姬天钧奋起大铲,飞快地把周围的土铲开。他惊讶地发现,土里居然是一个方形的洞穴,直通下方。这洞穴的形状太熟悉了,是一个典型的老盗洞。

盗洞里有一人保持着朝上爬的姿势,浑身都沾满了土,几乎变成一个泥俑。姬天钧赶紧把他拽上来,用水壶浇开土,一张方正而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两条平眉成了土黄色,没错,是许一城。

“族长啊,你可把我吓死了。”姬天钧如释重负。

许一城动了动,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荒坡上,夜空上的星星清晰可见。这星空平时都是看得极熟,可他从来没发现它是如此美妙。姬天钧问他在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许一城却没回答,他摊平四肢,喃喃自语:“天意,这是天意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郭震剑是陪葬之物,那么它又怎么会流传出去,被乾隆所得呢?自然是有盗墓贼在乾陵这里打了一个盗洞,光顾了郭震墓,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带着郭震剑离开,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故事。后来时过境迁,这个盗洞逐渐被尘土掩盖,无人知晓。刚才海兰珠猛然扑入许一城的怀里,居然把这个盗洞给撞了出来。

许一城反应极快,急忙钻进盗洞避过墓室坍塌。他想拽一把海兰珠,却被她推开。这盗洞里全填满了土,他不得不用陈维礼的灵牌硬生生挖出一条通道,一点点往上爬,总算逃出生天。

一个试图盗掘乾陵的盗洞,却救了几百年后一个拼命阻止盗墓的人的性命。一切都从这个盗洞开始,一切又在这个盗洞结束。这可真的是天意了。

“维礼啊维礼,你知道吗?你救了我一命呢。”许一城对手里的灵牌虚弱地说。

姬天钧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逃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哎,海兰珠也被压在里头了?这个女人,可真是够害人了。”

许一城“嗯”了一声,心中却殊无快意。刚才海兰珠那一撞,确实够狠。但若没有她这一撞,许一城很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样,要长眠于这乾陵的地下。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许多谜团未明,可惜这些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吧?许一城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拿起水壶,默默地在地上洒了几滴,算做一次微妙的祭奠。

“看,日出了。”

姬天钧兴奋地指着东方,许一城转动脖子,恰好看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把整个关中大地和乾陵揽入金黄色的阳光怀抱之中。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协和医院的产房里传出来,响亮有力。守在产房门口的付贵和刘一鸣、黄克武、药来都一跃而起。在得到医生的允许后,他们拥进房间去,看到许夫人虚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就趴在她怀里,像是一只小猫。

头上还缠着绷带的付贵看了一眼小东西,开口道:“许一城那家伙去西安风流快活了,嫂子,这孩子的名字,你自己定好了。”许夫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看向窗外,淡淡道:“一城说过,希望这孩子长大的时候,已经是和平年代。就叫他和平吧。”

窗外阳光灿烂,如金似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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