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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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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秦娥終於如願以償,去了尼姑庵。

這個尼姑庵建於什麼時候,誰也不知。只傳說,最早在這裡住庵的,是一個土匪的小老。土匪是一個秀才,文縐縐的能寫詩,後來被衙門抓去梟了首。他的小老長得如花似玉,剿匪的千總拿衙里,有點不釋手。可她卻討厭著千總的五短材與驕橫無禮。尤其是伸手就了他自己脖頸、後背、地胡亂抓撓。對她更是強人下手,審訊的公案桌,也敢扒了她的子要當炕上。她就將計就計地施了美人計。得以逃出衙後,她躲深山老林,蓋了茅草庵,庵旁埋了她土匪男人的那顆頭顱。從此就在這顆頭顱旁邊吃齋念佛了。

也不知又過了多少代,這個尼姑庵,就發展成了一院房。據說香火最旺的時候,庵里住有十幾個尼姑。直到「文革」,裡面還卧著一個老尼。後來是被上山「破四舊」的紅衛兵,把老尼捆成粽,從山崖上摔下去了。直到這幾年,庵堂才有人修繕。幾間破房裡,又住了兩三個尼姑來。

憶秦娥是讓她娘提前給住持打了招呼的。住持說廟小,兩三個人,已經是入不敷出了。她娘說,女兒不長住,就做幾天居士,靜靜心而已。並且背來了米面油,還上了布施。住持就給憶秦娥安排了房子。但說好,是不可長住的。她說,就連那兩個尼僧,也是在此臨時掛單。

尼姑庵離家也就十幾里地,憶秦娥安頓了孩子,拿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就住廟去了。

這座庵堂建在幾座山的會,遠看,真像是一朵蓮花的花心。山巒的底部,是連成一的秦嶺山脈。而在接近巔,卻開出幾瓣枝丫來,也就有了蓮花岩的美名。反正這裡的山勢,都有著鬼斧神工般的突然開合分叉。因此,大多也都著鹿角嶺、三頭怪、五指、七子崖、九岩溝這樣的古怪名字。憶秦娥在很小的時候,是來過這個地方的。那時,她就是個孩子。放羊、打豬草、砍柴,無論跑到哪裡,只要晚上回家,背簍、挎籮里有東西,大人也就不管不問了。因此,她跟小夥伴們,也跟她姐,是來過這裡好多趟的。那時這裡就幾間倒塌的房子,裡面鑽著老鼠、四腳蛇、蟾蜍,還有兔啥的。年齡大些的孩子,說這裡過去是住過尼姑的。尼姑是什麼,都說不清楚。還說到紅衛兵的。紅衛兵是什麼,也都不知。反正就說他們是從縣城來的,用大拇指的草繩,把老尼姑捆成一個疙瘩,然後用籮筐抬到後崖上,一群人像足球一樣踢下去了。崖底她是沒去過的,聽說那裡連蟒蛇都成了,能走幾十里外不聽話的孩子。

憶秦娥走庵堂的時候,住持的門是虛掩著的。她正在安神打坐。住持雖然沒有看過憶秦娥的戲,可憶秦娥的名聲,在這方圓幾十里,是比鄉長、縣長都要大出許多的。一些香客來,降了香、上了布施,就會到她的房裡坐坐,說說自己的祈求。當然,也不免要扯些閑話,憶秦娥就是這些閑話里扯得最多的人。說一個放羊娃給出息了,也算是行行出了狀元。儘管如此,住持還是有些不想收留她:畢竟是唱戲的,肯定花哨,來了不免要擾害庵堂的清靜。可她娘偏又捨得出米面,出貢油,上布施。住持也就答應了「暫住幾」的請求。沒想到,憶秦娥來拜見她第一面,一下把她給怔住了:竟然是這等人才,長得畫中人一樣貌美、端方、清麗。應該說在她的見識中,是沒有過這等俗人物的。她不由得欠起子,雙手合十,給憶秦娥了聲:「阿彌陀佛!」

憶秦娥也了聲:「師萬福!」這還是戲裡學來的詞。

住持一下就有些高興,賜了座,跟她攀談起來。

「唱戲是何等風光熱鬧的地方,怎麼要到這深山破庵來暫住呢?」

憶秦娥說:「想清靜清靜。」

住持微笑著說:「想清靜,就是能清靜得了的嗎?」

「希望大師能教我清靜之。」

「哦,清靜之?你了庵堂,聽見後的山門,是有人關上了嗎?」

「有人關上了。」

「那你就應該已經清靜了。」

憶秦娥把住持看了好半天,才似乎是懂了點這句禪語的意思。

憶秦娥接著又問:「我應該學念什麼經文,才能消除上的罪孽呢?」

住持還是不不慢地說:「一切佛門經文,皆是度己度人、消除孽障的無量大。幾天修行,泥牛入海,也只能揀要的,誦讀幾篇罷了。先是要誦《皈依》,知點佛門的規矩,最是當的。若要論消除罪孽,《地藏菩薩本願經》就是最妙的了。這是佛教的本和基礎,消業效果最好。願施主立地成佛,功德圓滿。阿彌陀佛!」

憶秦娥就算正式住蓮花庵了。

她與另外兩個尼姑住在西廂房裡。房子中間是堂屋。四間小房的門,開在堂屋的四個角上。靠面的兩間已經住人了。她就住在靠面的一間房裡。房很小,只有一張很窄的,還擺了一張供桌。從桌上點殘了的香火看,這房間不久前也是住過人的。她想跟那兩位尼姑說說話,可人家的門都虛掩著,裡面毫無聲息,她也就沒好打擾。她關上門,慢慢捧讀起了住持送給她的《皈依》。有好多字都不認得。不過她已習慣給包里遲早著米蘭送的那本字典,凡有不認識的字,就拿出來查一查。這下有了更多的時間,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查著,誦讀著。誦著讀著,就又想到了塌台的那一幕。她努力想回到經文中。可那一幕,總是十分強烈地,要把她一次又一次帶回到凄慘的畫面中。她最不能忘記的,是其中有一個可憐的親,男人剛在黑煤窯里塌死,大女兒又在舞台下被砸扁。她懷裡抱著的一個女嬰,還不滿月。讓她感的是,劇團所有人,都為這個女人慷慨解囊了,有的幾乎是傾其所有。她只恨那晚自己上帶的錢太少,最後,是把結婚時買的戒指、項鏈,全都摘下來,在了那個女人的手心。她至今還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手心,是在發、發汗、發顫著的。那種顫抖,是直接從心臟深牽連抖出來的。她不知這個女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連續喪失兩位親人,此時此刻,還能不能持住那兩條瘦弱的大。而自己,在連續遭遇劉紅兵出軌、帶團演出塌台死人,尤其是在不斷有人提醒,自己的兒子可能是傻子時,幾乎崩潰得快要扶不起統了。

房裡真靜,小窗的外面,也靜得只有輕微的山風,在打著庵堂檐角的風鈴。雖然在西京,她也是喜歡一個人在家裡獨。可那種靜,卻缺了這裡的清寒、清涼、清苦、清冷之氣。她覺得她是需要有這麼個地方,讓自己真正靜下來,努力不去想住持所說的山門以外的事。但願這門,是真的能把一切痛苦、煩惱,都阻擋在庵堂之外。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此時會對佛門這樣親近。很小的時候,她就聽說,佛門是能超度罪孽的。她覺得自己要贖的罪孽是太多太多了。那三個孩子,還有單團的死,都與她有直接關係。甚至自己就是壓死他們的最後那「稻草」。還有兒子劉憶,難真的是傻子嗎?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要生出一個傻兒子來呢?但願她的贖罪,能給死者的親人帶去福報;也能為自己的兒子,贖來常人的生命。她在一遍又一遍念著《地藏菩薩本願經》。住持說,念這部經文時,是不能中斷的,一中斷,就會前功盡棄。當查完生字後,她就能行雲般地念下去了。念著念著,她感到自己是真的有點跳出三界外了。

也就在這時,死劉紅兵又來了。

劉紅兵是在她住庵七八天後找來的。先有人通稟到住持那兒,住持盤問了半天,才把憶秦娥去。住持她去時,又讓劉紅兵到一邊等著。她問憶秦娥:「一個劉紅兵的人,是不是你丈夫?」憶秦娥點了點頭。住持說:「你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不該置氣,獨自一人來山上享清靜。」

「這個家……遲早是要散的。」憶秦娥無奈地說。

「那孩子呢?」住持問。

「我來,就是為孩子贖罪的。」

「有啥過不去的,非得離子散?」

憶秦娥想了想說:「緣分盡了。」

「不是一個緣分能了的事吧?那男人有愧於你?」

憶秦娥把頭低下了。但她很快又抬起頭來搖了搖。

住持微微一笑說:「佛說,寬恕別人,就是善待自己。你還是見見他吧,他來了。」

「不,我不見。師,您讓他走吧!」

「這個人,我是沒趕他走的。你還是自己去了斷吧。」

她就跟劉紅兵見面了。

在尼姑庵的院子里見,他給她跪在院子里。在外面的麥田見,他又給她跪在麥田裡。憶秦娥睄見,無論是在院子里,還是麥田裡,住持和那兩個尼姑,都是在前後窗子的玻璃後邊看著稀奇的。她是不想把事鬧大,鬧難看。尤其是在佛門地,人家本來就不想讓她來,再有個男人跟出跟、要死要活的,實在令人難堪。無奈,她才把劉紅兵帶到自己小房裡了。

狹小的空間,帶來了一種距離的促感。劉紅兵還以為是昔的夫關係,只要他訕皮搭臉地親熱一下,憶秦娥就能妥協退讓。誰知今完全不比從前,他剛把雙手伸出去,憶秦娥揚手一打,他就一個大倒退。要不是後的門框頂著,他都能仰坐下去。

「說,你來找我啥?」

「我是給你賠罪來的秦娥。我是畜生。我不是人。但我不能沒有你。」

「還有更新鮮的話沒有?沒有就趕快滾!」

「你怎麼這麼不原諒人呢?」

「我什麼都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你那種無恥。我一生……已經受夠了這種侮辱。你要是還有點人的臉面的話,就應該趕快離開我。」

「你就這樣絕?」

「不是我絕,而是你……太讓人噁心了。」

「那……那就是逢場作戲……」

「你別說了,千萬別再解釋,越解釋越令人作嘔。你走吧。」

「你要是拋棄我,我也只好來當和尚了。」劉紅兵又開始耍賴了。

「那是你的事,與我一錢關係都沒有。」

「可我們……已有共同的孩子……」

「再別說孩子,再別說孩子了……你快走吧,你必須離開這裡,我要清靜,我要清靜!」

憶秦娥到底還是把劉紅兵推了出去。

劉紅兵沒有離開蓮花庵,可也不能在庵里歇宿,他就在附近農家找了個地方,晚上覺,白天又到庵堂里死。看憶秦娥的確沒有任何回心轉意的意思,他才給庵里上了布施,無奈離開的。

面對這樣的婚姻,憶秦娥也不知該怎麼辦。反正自打看見劉紅兵在家裡的那一幕後,她就再也沒有了與他共同生活下去的勇氣。儘管過去也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可她從自己被人侮辱了這些年的況看,總是不願相信任何的捕風捉影。但這次是實實在在捉在了,就不由得她不去做更多的聯想。她是真的想把腦子裡關於這些事的記憶,都掏空淘盡,可越淘,越是蛛絲馬跡泛濫成災。她就拿頭地撞著牆。再然後,又拿起《地藏菩薩本願經》,輕叩木魚,里念念有詞起來。

讓她感到心安的是,住持在她住了半個月的時候,還沒有趕她走的意思。並且還給她細細講起《皈依》《地藏菩薩本願經》來。有一天,還給她拿來了《金剛經》。說這三本經文,最好都能背下來。其實前兩部,她早已背下了。她記詞背誦的能力,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有時簡直能達到過目成誦的地步。

憶秦娥感到自己的心,是慢慢靜下來了。有一天,她甚至在收拾那張活搖活的禪了。本來是打算湊合幾天的,沒想到,這一,還給得不想離開了。她就找了釘子、木楔,鑽到底,把卯榫都快要搖落的架子,修理得結結實實了。她跟別人的打坐方式不一樣,她永遠喜歡「卧魚」「大劈叉」這些戲裡的作。這些作既不影響敲木魚,也不影響念經,並且還能讓她更加忘我地沉浸在記誦中。關起門來,她就她的方式參禪打坐了。

她的窗外有一窩燕子,參禪打坐之餘,就是聽它們呢喃,看它們飛來飛去。

它們也在看她。要不是窗玻璃隔著,她的笑容,是能把它們歡歡喜喜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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